克莱拉·莫罗只想一个人待着。可此时,她却发现自己在厨房里,听丹尼斯·福廷自说自话。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孩子气,更加懊悔。
“咖啡?”她问,然后纳闷自己为什么要问。她现在只想让福廷离开。
“不,谢谢。”他微笑道,“我真的不想打扰你。”
但你已经打扰了,克莱拉心想,知道这样说很刻薄。是她打开的门。她开始讨厌起门来,不管是关着的,还是开着的。
如果一年前有人说她希望这位着名的画廊老板离开她的家,她是绝不会相信的。因为她的全部努力,包括彼得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获得福廷的注意。她所认识的其他画家也不例外。但现在她想的,就是要摆脱他。
“我猜想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他说,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我非常希望与你和彼得谈一谈。他在家吗?”
“没有,他不在家。你想等他回家再来吗?”
“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他站起来,“我知道我们有个很糟糕的开始。全都是我的错。我希望我能改变这一切。我真的非常非常愚蠢。”
她要说些什么,但他举起手,微笑着。
“你不必那么有礼,我知道我是个混蛋。但我已经有了教训,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不管是对你,还是别人。我想把这个说完就走。请你或者你丈夫考虑一下,好吗?”
克莱拉点点头。
“我想代理你和彼得两个人。我还年轻,我们可以共同成长。我会花很多时间帮助你的事业。我认为这很重要。我的想法是给你们两位各办一次个人画展,然后是两个人的联合画展,发挥你们两个人的才华。它将是本年度最佳画展,甚至是10年以来最佳画展,真正激动人心的事呀。请你考虑一下,这是我所有的请求。”
克莱拉点点头,目送福廷离开。
波伏瓦警官和探长在桥上会合了。
“看看这个。”波伏瓦递给他一张纸。
加马什注意了一下标题,快速向下读,随即停下来,好像撞到了一堵墙。他抬起眼睛,遇到了波伏瓦的目光。对方正面带微笑等待着。
探长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张纸上,这次读得更慢了,一口气读到尾。
他不想错失任何东西。他们几乎就错失了。
“干得好。”他说,把那张纸递回给波伏瓦,“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正在整理访谈记录,突然意识到,我们可能还没有与参加派对的每个人谈过。”
加马什点点头,“好,很好。”
他向B&B旅馆方向看去,伸出手臂,“我们过去?”
片刻之后,他们从明亮温暖的阳光下走到了凉爽的露台上。诺曼德和波莱特一直看着他们穿过村庄绿地走过来。实际上,加马什怀疑村子里的每个人都看到了。
也许三松镇表面看上去昏昏欲睡,但实际上清醒地注意着发生的每件事。
他们走近,两位画家抬起头。
“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大忙?”加马什笑问。
“当然。”波莱特回答。
“你们能不能绕着村子散散步,或者去小酒馆喝点什么?我请客。”
他们看着他,开始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波莱特意会了。她把桌上的书刊收起来,点点头,“散散步是个好主意,对不,诺曼德?”
诺曼德看起来似乎不想动弹,他只想坐在凉爽前廊的秋千上,手里一本《巴黎竞赛画报》,身边一杯柠檬汁。加马什不能说什么,但他确实需要他俩离开。
两个人等着,直到画家们听不到他们说话,然后走向阳台上坐着的第三个人。
苏珊·科茨坐在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杯柠檬汁,腿上放着的不是杂志,而是一本速写簿。
“你们好。”她说,尽管并没有起身。
“你好。”波伏瓦回答,“首席法官在哪儿?”
“他回诺尔顿的家了。我今晚就要住在这里了。”
“为什么?”波伏瓦问。他拉出一把椅子,加马什则坐在了旁边的一把摇椅上,跷起二郎腿。
“我计划待在这里直到你们弄清楚到底是谁杀了莉莲。估计对你们尽早破案能起到很大的刺激作用吧?”
她微笑着,波伏瓦报以同样的笑容。
“如果你能告诉我们真相,进展会快很多。”
这句话擦去了她脸上的笑容。
“关于什么?”
波伏瓦把那张纸递给她。苏珊接过来看了看,又递回去。她那大把大把的精力突然萎缩了,就好像发生了爆聚。她的目光从波伏瓦身上转移到加马什身上,但加马什没有给她什么提示,他只是满怀兴趣地看着他们。
“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你在这里。”波伏瓦说。
苏珊一时间没有说话。加马什惊奇地发现,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当根本没有逃跑的希望时,她仍在想着撒谎。
“是的。”她最终承认,眼神从一个男人身上跳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你们只问我是否去参观了艺术博物馆的画展,我的确没去。你们并没有问我参没参加这里的派对啊。”
“你是说你没撒谎?”波伏瓦质问道,同时看了加马什一眼,好像是在说,看到了吗?又一只行走在老路上的鹿。人是不会改变的。
“是这么回事。”苏珊说,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我会去参观很多画展,但我最常去参加的还是事后的庆祝会。我告诉过你。我就是这么赚外快的,我并没有隐瞒。嗯,我的意思是,我向加拿大联邦税务部隐瞒,但这些我都告诉过你们。”
她乞求地看着加马什。探长点点头。
“你并没有告诉我们全部。”波伏瓦反驳她,“你没提过当你的朋友被谋杀时,你就在这里。”
“我不是客人。我是干活的,连侍者都不是。我一整晚都在厨房。我没看到莉莲,甚至都不知道她在这里。我怎么会知道呢?这个派对是很久以前就计划好了的。我是几周之前就被雇用的。”
“你对莉莲提过这件事吗?”波伏瓦问。
“当然没有。我不会告诉她我干活的每一个派对。”
“你知道这个派对是为谁办的吗?”
“根本不知道。我知道是位画家,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这样。雇用我的酒席承办商总是为画展服务。不是我决定要来这里,我只是被安排到这里。我不知道是谁的派对,也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没人抱怨,而我得到该得的报酬就好。”
“当我们告诉你莉莲死于三松镇的一个派对上时,那时你肯定已经知道了。”波伏瓦逼问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本应该告诉你们的。”她承认道,“我知道,实际上,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我知道得告诉你们实话。我只是在鼓足勇气。”
波伏瓦看着她的表情,既厌恶又佩服。
真是在上演一场欺骗好戏。波伏瓦扫了一眼探长,加马什也在琢磨着这个女人,但他的表情很难猜透。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波伏瓦再次质问,“为什么要撒谎?”
“我当时太震惊了。你们刚开始提到三松镇时,我以为自己肯定听错了,你们走了之后我才回过神来。那天晚上我在这里,甚至在她死的时候也在这里。”
“那你今天刚到的时候为什么还不告诉我们?”波伏瓦问。
她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样做很蠢。但时间越长我就越意识到这件事看起来有多么不妙。后来我就说服自己,没关系的,因为整晚我都没出酒馆的厨房半步。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你有没有初学者晶片?”
“什么?”
“AA的初学者晶片,鲍勃说每个人都有。你有吗?”
苏珊点点头。
“我能看看吗?”
“我忘了。我给别人了。”
两个男人盯着她。她脸色发红。
“给谁了?”加马什问。
苏珊迟疑着。
“给谁了?”波伏瓦逼问,身体前倾。
“我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你想不起来的是谎言。我们想要实话。说吧。”波伏瓦抢白。
“你的初学者晶片在哪里?”加马什问。
“我不知道。我把它给了我引领的一个人,几年前的事了。我们都这么做。”
但探长认为那枚晶片离他们很近。他怀疑它就在证据袋里,在莉莲倒下的地方被发现,浑身裹着泥土。他怀疑这是苏珊·科茨来三松镇的众多原因之一。她要找回丢失的晶片,看看调查进行得如何,也许还能对警方进行一些误导。
但无论如何,不是来告诉警方真相的。
彼得沿着土路走来,发现自家的车泊得有些歪,停在了草地的边上。
克莱拉回家了。
他几乎一下午都坐在圣托马斯教堂,重复着儿时就记住的祷文,基本上都浓缩为主祷文和就餐祷文,“哦,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还有晚祷。
他静静地坐着祈祷,甚至还唱了些赞美诗集里的东西。
他的屁股很疼,他既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感到欢欣鼓舞。
因此,他离开了。如果上帝在圣托马斯教堂,那上帝就在躲着彼得。
不管是上帝还是克莱拉都在躲着他。按照大多数人的标准来说,这一天过得不好。不过在回村子的路上,他想,即便是这样,莉莲也愿意与他换换位置。
比起没见到上帝来说,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比如说,见到福廷。
就在快到家时,他发现丹尼斯·福廷刚刚离开。彼得走上小路,两个男人相互挥挥手。
他看见克莱拉站在厨房里,盯着墙壁。
“我刚刚见到福廷了。”彼得说,从她身后走过来,“他来做什么?”
克莱拉转过身,彼得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干了件可怕的事情。”她说,“我得找默娜谈谈。”
克莱拉绕过他,向门口走去。
“不,等等,克莱拉,跟我说说,告诉我吧。”
“你注意到她的脸没有?”波伏瓦一边问,一边疾走几步赶上加马什。
两个人穿过村庄绿地,留下苏珊独自坐在阳台上。摇椅现在静止不动了。她腿上的水彩画,画的是加布里枝叶繁茂的花园,被揉捻毁掉了。是她自己毁掉的。曾经画了这幅画的手,现在又毁掉了它。
但波伏瓦也看到了加马什的脸,他脸上的严肃和眼睛里的寒意。
“你觉得那枚初学者晶片是她的吗?”波伏瓦赶上加马什,走在他身边。
加马什放慢脚步。他们又一次站在了小桥上。
“我不知道。”探长脸色凝重,“多亏了你,我们才知道她撒了谎,没有告诉我们莉莲死的那天晚上她就在三松镇。”
“她自称没离开过厨房半步。”波伏瓦说,观察着村子,“但若从商店后面绕过去,来到莫罗家的花园对她来说很容易。”
“然后在这里与莉莲见面。”加马什接着说,转过身,看着莫罗的家。莫罗家花园里种的几棵树和丁香花丛让花园有了几分私密性。即便站在桥上的客人也不会看到在那里的莉莲或者苏珊。
“她肯定是把克莱拉派对的事情告诉了莉莲,因为她知道克莱拉在莉莲的道歉名单上。”波伏瓦推理,“我敢说她甚至鼓励莉莲来这里,然后安排与她在花园里见面。”波伏瓦又向四周望了望,“这是离小酒馆最近的花园,是最方便的。这说明了为什么莉莲在这里被发现。这里本可以是任何人家的花园,只不过恰巧是克莱拉家的。”
“那么她说没把这个派对的事情告诉莉莲,是撒谎,”加马什推测,“她说不知道这是谁的派对,也是撒谎。”
“我敢向你保证,长官。这个女人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撒谎。”
加马什点点头。事情无疑开始呈现出这种可能。
“莉莲甚至可能搭了苏珊的车——”波伏瓦说。
“这个说不通,”加马什说,“她自己有车。”
“没错。”波伏瓦若有所思地说,试着整理事情的脉络,“但她有可能是跟着苏珊来的。”
加马什考虑着这种可能性,点点头,“这可以解释她是如何找到三松镇的。她跟着苏珊。”
“但没人在派对上看到过莉莲。”波伏瓦说,“就凭她那身红裙子,如果她在这里,肯定会有人看到她的。”
加马什想了想,“也许莉莲在准备好之前,不想让人看到。”
“准备什么?”
“给克莱拉道歉。也许她一直待在车里,直到某个约好的时间,与她的引领人在花园里见面。也许苏珊答应她,在她做出这个艰难的道歉之前,给她最后打打气。她肯定以为苏珊在帮她的大忙。”
“的确帮了大忙。苏珊杀了她。”
加马什站在那里陷入深思,随即摇摇头。情节可以说对得上,但说得通吗?苏珊为什么要杀掉她引领的人?杀掉莉莲?而且经过精心谋划。如此冷血,把双手掐在莉莲的脖子上,拧断?
到底是什么驱动着苏珊这么做?
被害人根本不是苏珊所描述的那个女人吗?波伏瓦又对了吗?也许莉莲根本没变,还是克莱拉认识的那个残忍、自私、爱操控别人的女人?是她把苏珊逼到这种地步?
也许是苏珊从高处跌落下来,但这次她是抓住莉莲跟她一起跌下?抓住了她的脖子?
不管是谁杀了莉莲,那人一定非常恨她。这不是一起偶然命案,而是经过精心谋划和设计的。还有武器:凶手自己的双手。
“我犯了这么可怕的一个错误,彼得。”
加马什顺着声音扭过头,波伏瓦也不例外。这是克莱拉的声音,是从她家花园那繁茂的枝叶和丁香花丛后传过来的。
“告诉我吧,你可以对我说。”彼得说,声音低沉,轻柔,仿佛要把一只猫从沙发下哄出来。
“哦,老天,”克莱拉急促地喘着气,“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啊?”
“你干什么了?”
加马什和波伏瓦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紧紧地贴着小桥的石壁听着。
“我去见了莉莲的父母。”
两个人谁都看不到彼得和克莱拉的脸,但他们能想象得到。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是好心。”彼得说,听起来有点迟疑不决。
“一点也不好。”克莱拉打断他,“你该看看他们的脸。就好像我找到了两个将死的人,然后打算活剥他们的皮一样。哦,老天,彼得,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你真的不想来杯啤酒吗?”
“不,我不想喝啤酒。我想找默娜,我想……”
除了你之外,谁都行。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每个人都听到了。不管是花园里的人,还是桥上的人。波伏瓦感到自己的心为彼得而痛。可怜的彼得,太失落了。
“不,等一下,克莱拉。”彼得喊道。很显然,克莱拉离开了他。“就对我说吧,求你了。我也认识莉莲。我知道你们曾经是好朋友。你肯定也很爱戴森一家人吧。”
“是的,”克莱拉说,停下来,“我爱他们。”她说得很清楚。她转向彼得,转向藏在树后面的警官们,“他们曾经对我很好,可现在我却干了这个!”
“跟我讲讲吧。”彼得恳求。
“我去之前问了好几个人,他们的回答都一样,”克莱拉说,又重新走向彼得,“不让我去。他们说戴森家的人看到我会非常受伤,但我还是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说我很抱歉,关于莉莲,也关于我们的闹崩。我想给他们机会谈谈过去,谈谈莉莲小时候。也许可以告诉对方一些故事,与一个认识她并且爱她的人聊聊她。”
“但他们不想谈?”
“太可怕了。我敲了门,戴森夫人开的门。显然她已经哭了很久,看起来已经崩溃了。她花了好一阵子才认出我,可是当她认出来后,她……”
彼得等着,桥上的人也在等着,想象着门口那个老太太。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痛恨,从来没有。如果她当时能在那里就把我杀掉,她肯定会的。戴森先生也走到她的身边。他现在矮小得很,几乎让人注意不到,几乎只是苟延残喘。我还记得他曾经高大的样子。他经常把我们抱起来,扛在他的肩膀上。可现在,他腰弯背勾,而且,”她顿了一下,显然在寻找合适的词,“微小,真是微小。”
没有什么合适的词了,几乎找不到了。
“‘你杀了我们的女儿。’他说,‘你杀了我们的女儿。’然后他把拐棍向我挥来,但是拐棍被门夹住了。他最后绝望地痛哭起来。”
波伏瓦和加马什似乎看得到:孱弱、痛苦而又绅士般的戴森先生愤怒得几乎要杀人。
“你努力了,克莱拉,”彼得说,声音平静而满含慰藉,“你努力了要帮助他们。你不知道会这样。”
“但其他人都知道,我为什么就不知道呢?”克莱拉抽泣着说。彼得再次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彼得再次等待着,然而15英尺之外的波伏瓦却几乎喊出声来,“什么?”
“我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很有勇气的,甚至是道德高尚,去看望和安慰戴森家的人。但我这么做实际上是为了自己。现在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他们不是那么年老体衰的话,我感觉戴森先生都能杀了我。”
加马什和波伏瓦能听见彼得拥抱着克莱拉时,她闷闷的抽泣声。
两人离开小桥,走向贝拉河对岸的专案室。
回到专案室后,两人分头行动。波伏瓦跟踪刚刚发现的看起来很有戏的线索,加马什则要去蒙特利尔。
“晚饭之前我会回来。”他交代着,钻进沃尔沃车里,“我需要与布吕内尔警司谈谈,关于莉莲·戴森的画作,看看价值到底如何。”
“好主意。”
波伏瓦和加马什一样,曾在被害人公寓的墙上看到过她的画。它们看起来就像蒙特利尔大街奇怪而扭曲的形象。熟悉,可以认得出来,但现实生活中的街道是有棱有角的,而画中的街道却是弧形的,流动着的。
这些画让波伏瓦有点恶心。他不知道布吕内尔警司会怎么看。
加马什探长也想知道。
到达蒙特利尔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在高峰时段的车流中穿梭之后,加马什来到特蕾莎·布吕内尔位于乌特蒙的公寓。
他事先打了电话,以确保布吕内尔夫妇在家。就在他爬楼梯的时候,杰罗姆打开了门。杰罗姆几乎是个老保守,但绝对是个好主人。
“阿尔芒!”他伸出手,与探长相握,“特蕾莎在厨房里,准备点吃的。我们先去阳台坐吧。你想喝点什么?”
“沛绿雅就好了,杰罗姆。”加马什回答。他跟着主人穿过熟悉的客厅,经过一堆堆打开着的参考书和杰罗姆的拼图游戏以及密码索引,来到前阳台。在那里可以看到街道另一侧郁郁葱葱的公园。很难相信拐个弯就是遍及小酒馆、啤酒屋和礼品店的劳里埃大街。
他和蕾娜·玛丽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几条街的距离,他们已经是这个家的常客了,经常过来吃顿饭或者喝杯鸡尾酒。布吕内尔一家也曾多次去他们家。
尽管这次不是串门,布吕内尔夫妇还是尽量让人感觉一切都很舒服。如果必须要讨论犯罪、谋杀,何不伴着点饮料、奶酪、辣肠和橄榄呢?
这正合阿尔芒·加马什的意。
“谢谢,杰罗姆。”特蕾莎·布吕内尔说,一边把装着食物的托盘递给丈夫,接过一杯白葡萄酒。
他们站在阳台上,沐浴着夕阳,欣赏着公园。
“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是吧?”特蕾莎赞叹,“真清新。”
随后她把注意力放在身边这个男人身上。
阿尔芒·加马什看到的,是一个他已经认识了十多年的女人。实际上,他教过她。他在警官学校教过课。在所有的学员中,她非常显眼,不仅因为她明显比别人睿智,还因为她的年龄足以做其他人的母亲。事实上,她比加马什本人要大整整10岁。
在这之前,她在蒙特利尔市立美术馆做馆长。这样一段辉煌的事业之后,她才加入警局。作为一位知名的美术历史学家,警察局曾经因为一幅神秘画作的出现请教过她。不是消失,注意,是一幅画的突然出现。
就在那次的案件侦查中,她发现了自己对解谜的爱好。在帮助警局调查了几个案件之后,她意识到这才是她真正想做的,是生来注定要做的。
于是,她来到一位吃惊的招聘专员面前,报了名。
那是12年前的事了。现在她已经是警察局的高级警官之一,超越了她的老师和导师。但只是因为,两人都知道,加马什选择并被赋予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我能帮上什么忙呢,阿尔芒?”她一边问,一边用优雅而修长的手指着阳台上的椅子。
“我回避一下?”杰罗姆问,从座位上站起来。
“不,不,”加马什挥了挥手让他坐下,“如果你愿意,就和我们在一起吧。”
杰罗姆一直很愿意。作为一名退休的急诊室医生,他一生都很热爱拼图游戏。他觉得更有意思的是,他妻子,虽然一直在取笑他无休止地拼图,现在自己却一头扎进了拼图游戏中。当然,是性质更严肃的拼图游戏。
加马什探长把沛绿雅矿泉水放下,从包里拿出卷宗,“我想让你看看这些,说说你的想法。”
布吕内尔警司把照片放在精致的铁桌子上,用酒杯和托盘压在边缘,以防被微风吹开。
她仔细查看,加马什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楼下,车子一辆辆地驶过。公园里,孩子们在踢足球,荡秋千。
阿尔芒·加马什一边呷着冒着气泡的矿泉水,手指拿着那片酸橙,在水里搅动;一边看她研究着挂在莉莲·戴森公寓里的画作。
特蕾莎看起来很严肃,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调查员,她正在谋杀案中贡献自己的视角。她的眼睛从这里跳到那里,大体浏览着这些画。然后目光慢下来,先停留在一幅画上,然后是另一幅。她在桌子上移动着照片的位置,歪着头从不同的角度审视。
她的目光从未柔和下来,但表情却柔和了,就好像在这些画作中忘却了自我。
关于这些画,阿尔芒什么也没说。谁画了这些画,他想知道些什么,他都只字未提。他没有告诉她任何信息,她只知道这些都是为了调查一起谋杀案。
他希望她形成自己的观点,不受他的问题或者评价所影响。
探长在警官学院曾经教过她,犯罪现场并不只是地面上的东西,还在于人们的大脑。他们的记忆和洞察,他们的感觉。你不能用一些引导性的问题将之沾染。
最后,她抬起头,靠在椅背上。一如往常,先看了看杰罗姆,又看着加马什。
“怎么样,警司?”
“探长,我可以告诉你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些作品或者这位画家。风格很独特,与别的画不一样。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但不粗糙,也不刻意。很美。”
“会有价值吗?”
“现在有个问题。”她又看了看画,“美并不代表时尚。尖锐,黑暗,严酷,愤世嫉俗,这些才是画廊老板和馆长们想要的。他们似乎以为这样的画更复杂,更富有挑战。但我可以告诉你,事实并非如此。光明和黑暗一样具有挑战性。通过欣赏美,我们可以发现很多自我。”
“那么这些,”加马什指了指桌上的画,“能告诉你什么?”
“我自己的看法?”她微笑着问。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他是谁,阿尔芒?”
加马什迟疑了一下,“待会我告诉你,但我想先听听你怎么认为。”
“能画出这些画的人是个非常优秀的画家。我感觉,不会很年轻。里面有太多的细微笔触。我说过,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但如果仔细看,你会发现笔触非常细腻。比如这里,”她指着一栋建筑旁的一条路,就像一条小河流经一块巨石,“这里就有光的轻微运用。还有这里,在远处,天空、道路和建筑物相接的地方,混成一色,难以辨析。”
特蕾莎看着这些画,几乎是满怀渴望地说:“它们太美了。我真希望能见到画家。”她盯着加马什的眼睛,“但是我怀疑看不到了。他死了,是吗?他就是被害人?”
“你为什么这样说?”
“除了因为你是刑事调查组的头儿这一事实?”她微笑着问,“因为你把这些画拿给我看,就说明画家要么是嫌疑人,要么是被害人。而画了这样的画的人是不会杀人的。”
“为什么?”
“画家们倾向于画那些他们熟悉的东西。一幅画就是一种感觉。最好的画家能够在他们的作品中展现自我。”布吕内尔警司说,又看了一眼画,“画这些画的人是满足的。也许,并不完美,但是个满足的人。”
“画家是个女人。”探长说,“你说得没错,她死了。”
他把莉莲·戴森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她的人生和她的被害。
“你们知道是谁杀了她吗?”杰罗姆问。
“我们正在接近谜底。”加马什回答,一边收集起桌上的照片,“关于弗朗索瓦·马鲁瓦和安德烈·卡斯顿圭两个人,你了解吗?”
特蕾莎扬起一只描画精致的眉毛,“画商们?他们也卷进来了吗?”
“还有丹尼斯·福廷。是的。”
“嗯,”特蕾莎啜饮了一口白葡萄酒,“卡斯顿圭有自己的画廊,但他的大部分收入来自和凯利公司的合同。他很多年以前就拿到了这份合同,一直抓牢了没松手。”
“听起来好像很费劲啊?”
“实际上我很惊讶他竟然还保有这份合同。随着很多更现代的新画廊的开业,他近年来影响远不如从前。”
“比如福廷的画廊?”
“没错,类似福廷这样的。福廷很有野心,在绅士俱乐部里属于事事都志在必得的人物。我不能说这是他的错。他们把他关在了门外,他别无选择,只能使劲砸门。”
“丹尼斯·福廷似乎并不满足于只是砸门。”加马什说,拿了一薄片意大利熏香肠和一颗黑橄榄,“我有种印象,他想让所有的事情都传到卡斯顿圭的耳朵里。福廷什么都想要,而且一定要得到。”
“凡高的耳朵。”特蕾莎笑着说。加马什愣了一下,把那片香肠放进嘴里。“我不是指香肠,阿尔芒,你是安全的。不过我不敢保证那橄榄哦。”
她给了他一个恶作剧的眼神。
“你刚才是说凡高的耳朵吗?”探长问,“在这之前的调查中也有人提到过这个说法,记不得是谁说的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因为担心错失什么重要的东西,因此把所有的东西都抓过来,就像那个时代的人们错失了凡高。丹尼斯·福廷就是这么干的。他把所有有潜质的画家都揽在旗下,以防其中的哪个变成了凡高,或者达明恩·赫斯特,或者安尼诗·卡普尔。”
“下一个大人物可能就是克莱拉·莫罗,他不能错过。”
“没错。”布吕内尔警司说,“这就让他坚决不会再犯错误了。”
“那么他会想要这位画家?”加马什指着放在桌上已经合上了的卷宗。
她点点头,“我认为会的。我说过,漂亮并不代表时尚。但如果你想找到下一个大人物,那他就不应该在做其他人都在做的事情。你需要创造自己独特艺术形式的人,比如她。”
特蕾莎用做过了美甲的手指敲着卷宗。
“那么弗朗索瓦·马鲁瓦呢?”加马什问,“他属于什么样的角色?”
“嗯,这是个好问题。他表现出来的就是从容练达的冷漠,当然是内部斗争的表现。他似乎生活在圈子的混战之外,声称只想推广伟大的艺术和艺术家。当然他也确实有双慧眼。在加拿大所有的画商中,无疑也是在这个城市当中,我敢说他最具发现才华的眼光。”
“然后呢?”
特蕾莎·布吕内尔紧紧地盯着加马什,“显然你对他有些了解,阿尔芒。你怎么想?”
加马什想了一下,“我认为,在所有的画商中,他最有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布吕内尔缓缓地点点头,“他是个食肉动物。”她最后说道,“耐心,无情。非常有魅力,估计你也注意到了,直到他发现目标。然后呢?你最好躲藏起来,直到屠杀结束。”
“那么可怕?”
“很可怕。我还不知道弗朗索瓦·马鲁瓦有什么事情达不到目的。”
“他曾经违过法吗?”
她摇摇头,“反正没有违反过国家制定的法律。”
三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加马什说话了。
“在这个案子中,我听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过。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
他靠在椅子上,观察他们的反应。在这之前还很严肃的特蕾莎,此时微笑了一下,而她的丈夫则大笑起来。
“我知道这句话,出自一位评论家,我相信。但是很多年之前的了。”特蕾莎说。
“没错,是《新闻报》上的一篇评论,就是死去的女人写的。”
“评论是她写的?还是关于她的?”
“这句话里提到的是‘他’,特蕾莎。”她的丈夫觉得好笑。
“没错。但加马什也可能引用错误啊。他一直干活偷工减料的,你知道。”她笑着说,加马什则大笑起来。
“哈哈,不过这次我是误打误撞,我引用对了。”他说,“你记得这句话写的是谁吗?”
特蕾莎·布吕内尔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对不起,阿尔芒。没错,这句话很有名,但我怀疑不管评论的是谁,那位画家最后都没有成功。”
“评论那么重要吗?”
“对于卡普尔或者托姆布雷来说,不重要。但对于一个刚刚起步的画家,对于第一次画展,评论非常重要。这倒提醒我了,我看到了对克莱拉画展的那些精彩评论。我们没能去参观预展,但我不奇怪它获得了这么好的反响。她的画是天才之作。我曾打电话向她祝贺,但没人接听。她肯定很忙。”
“克莱拉的画比这些画要好吗?”加马什指了指卷宗。
“她们是不同的风格。”
“没错。不过如果你还是美术馆的馆长,你会买哪位画家的画呢?克莱拉·莫罗还是莉莲·戴森?”
特蕾莎想了一会儿,“你知道,我说了它们是不一样的。但它们有很重要的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很欢欣鼓舞,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如果艺术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该是多么好啊。”
“为什么?”
“因为这也许意味着人类精神的方向,走出黑暗阶段。”
“那是很好。”加马什同意道,收起卷宗。但在起身之前,他看着特蕾莎,打定了主意。
“你对首席法官蒂埃里·皮诺特了解吗?”
“哦,老天,阿尔芒,不要跟我说他也牵涉其中?”
“是的。”
布吕内尔警司深吸了一口气,“我对他个人不怎么了解,但作为法官,他似乎很正直、正派,司法记录上没有什么污点。每个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但作为在任法官,我还没有听说过什么关于他的说辞。”
“那么在法庭之外呢?”
“我听说他喜欢喝酒,有时候会喝得挺严重。但他有理由,失去了个孙子,或者是个小孙女?曾经有过酒后驾车的记录。那之后就戒酒了。”
加马什站起来,帮着清理桌子,把托盘拿到了厨房,然后向门口走去。在那里,他站住了。
一直以来,他都与特蕾莎和杰罗姆探讨各种事情。但如果说真的有那么一次机会,那就应该是现在。真的有那么一对值得信任的夫妻,那就应该是他们。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加马什平静地说,“与这个案子没有关系,是关于其他事情的。”
“什么?”
“袭击案的视频,”他说,牢牢地盯着他们,“你们认为到底是谁把它泄露到了互联网上?”
杰罗姆看起来很困惑,但布吕内尔警司却非如此。她看起来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