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加马什和让·居伊·波伏瓦从B&B旅馆的宽阔阳台上走下来。
天气暖和,波伏瓦口渴了。
“喝点什么吗?”他向探长建议道,知道答案会是肯定的。但是加马什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等几分钟,我得先做点事情。”两人在土路上停下来。天气几乎从温暖转向炎热了。村子绿地周围的花坛里,一些白色鸢尾花已经完全开放,而另外一些,则几乎爆炸开来,露出了黑色花蕊。
这在波伏瓦看来是一种证明。在每个鲜活的生命体内,不管它有多么美丽,如果完全展开,里面一定有黑色的东西。
“我觉得诺曼德和波莱特认识莉莲·戴森这件事很有意思。”加马什说。
“为什么有意思?”波伏瓦问,“这难道不是你预料之中的吗?毕竟他们都是一个群体的人。25年前在一起,几个月之前也在一起。如果他们相互不认识那才怪呢。”
“没错。我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是,不管是弗朗索瓦·马鲁瓦还是安德烈·卡斯顿圭,都不承认认识她。如果马鲁瓦和卡斯顿圭不认识她的话,诺曼德和波莱特又怎么会认识莉莲呢?”
“也许他们不在同一个圈子里走动?”波伏瓦推测道。
他们离开B&B旅馆,向三松镇外的小山走去。波伏瓦脱下了外衣,但加马什还穿着。要让他穿着衬衫到处走动,天气仅仅是温暖还不够。
“魁北克美术界并没有那么多的圈子。”加马什说,“画商们也许并不是每个画家的私人朋友,但他们肯定至少能意识到画家们的存在。即便今天不是,至少20年前,当莉莲还是个评论家的时候是这种情况。”
“这么说他们在撒谎?”波伏瓦问。
“这正是我想弄明白的。我想让你去专案室核查一下案件的进展情况,待会我们在小酒馆见,”加马什看了下手表,“45分钟之后吧。”
两人分了手。波伏瓦等了一下,看着探长走上山,步履矫健。
他打算穿过村子的绿地返回专案室,但他注意那边的长椅上坐了个人,于是放慢脚步,向右一拐,走过去坐下。
“你好,笨蛋。”
“好啊,你这个老酒鬼。”
露丝·萨多和波伏瓦肩并肩坐着。两人之间放着一条陈面包,波伏瓦揪下一块,撕碎,向聚集在草地上的一群知更鸟扔去。
“你干吗呢?那是我的午餐。”
“我们都清楚你多少年没嚼过午饭了。”波伏瓦抢白道。露丝咯咯地笑着。
“没错。不过你还是欠我一顿。”
“一会儿我请你喝啤酒。”
“那么,哪股风又把你吹到三松镇来了?”露丝扯下更多的面包去喂鸟,或者说掷向鸟群。
“凶杀案。”
“哦,那个。”
“你昨晚见过她吗?”波伏瓦把死者的照片递给露丝。她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递了回来。
“没有。”
“派对怎么样啊?”
“你说烧烤派对?人太多,吵死了。”
“但酒是免费的哦。”波伏瓦说。
“是免费的?他妈的。原来我根本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不过,偷酒更好玩。”
“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没有争吵,没有谁提高嗓门?喝了那么多的酒,没有人滋事?”
“喝酒?导致滋事?你从哪来的这个想法,笨蛋?”
“昨晚真的没有任何异常的事情发生吗?”
“反正我没有看到。”露丝撕下一片面包,扔向一只肥肥的知更鸟,“很遗憾听说你们分居了。你爱她吗?”
“我妻子?”波伏瓦怀疑到底是什么让露丝想起这个问题。是关心还是根本就没有个人隐私感?“我觉得——”
“不,不是你妻子。另外一个,那个长相平平的。”
波伏瓦感到心抽搐了一下,血液直涌上脸来。
“你喝醉了。”他说完抬起脚。
“而且还爱滋事,”她接过话,“但我是对的。我见到了你看她的眼神。我觉得我知道她是谁。你有麻烦了,年轻的波伏瓦先生。”
“你什么也不知道。”
他走开了,努力不让自己跑起来,努力让自己慢慢地走,稳下步子来。左,右。左,右。
前方,他看到了那座桥,还有那边的专案室。到那里他就安全了。
但是年轻的波伏瓦先生开始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了,再也没有了。
“你读过这个了吗?”克莱拉问,将空啤酒杯放在桌子上,把《渥太华之星》报递给默娜,“《星》报不喜欢我的画展。”
“你在开玩笑吧。”默娜拿起报纸,大体浏览了一下。的确,她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一篇热情洋溢的评论。
“他们怎么说我的来着?”克莱拉坐在默娜安乐椅的扶手上,“就是这儿。”她用手指戳了一下报纸,“克莱拉·莫罗是一只疲惫的老鹦鹉,模仿着真正的艺术家。”
默娜笑了起来。
“你觉得有趣?”克莱拉问。
“你还真把这篇评论当回事吗?”
“为什么不呢?如果我把那些表扬我的评论当回事,为什么不把批评的也当回事呢?”
“但是看看那些,”默娜指着咖啡桌上那堆报纸,“《泰晤士报》、《纽约时报》、《义务报》,它们都承认你的艺术富有新意,令人激动,美妙绝伦。”
“我听说《世界报》的评论家也在那里,但是他根本就不屑于写评论。”
默娜凝视着克莱拉,“我相信他会写的,他也会同意大家的看法。你的画展获得了巨大成功。”
“她的画作,虽然不错,但是缺乏远见,也没有大胆创意。”克莱拉越过默娜的肩膀读着,“他们可不认为这是个巨大成功。”
“老天,这只是《渥太华之星》的一家之言,”默娜说,“肯定会有人不喜欢的。感谢上帝,幸亏是他们。”
克莱拉看了看评论,笑了,“你是对的。”
她坐回自己的椅子,“有人告诉过你画家都是傻瓜吗?”
“我第一次听说。”
窗外,默娜看到露丝正用大块大块的面包扔向鸟儿们。山顶处,多米妮克·吉尔伯特骑着一匹像驼鹿一样的老马回到马厩。在小酒馆外面的露台上,加布里坐在一个顾客的桌旁,吃着甜点。
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在默娜看来,三松镇就像人道主义社群,收容着那些受伤的人,不受欢迎的人。
这里是庇护所。然而,很显然,不是没有谋杀的庇护所。
多米妮克·吉尔伯特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巴特卡普的尾巴。这总让她想起《功夫小子》里面的镜头。打上蜡,擦掉蜡。但现在用的不是麂皮,而是刷子。对象不是车,而是马。
巴特卡普在马厩的通道里,还没有走进它的隔间。柴斯特看着这一切,踏着舞步,仿佛它的脑子里有支墨西哥乐队。马卡罗尼在地里,它已经被主人梳理过了,但现在正在泥里打着滚。
多米妮克把那些结块的干泥从大马身上揉掉,看到那些结痂,伤疤,再也不能长出马毛的一块块皮肤。伤痕那么深。
然而,这匹体型高大的马任她抚摸,任她梳理,任她骑。柴斯特和马卡罗尼也一样。如果说,有哪些动物赢得了反抗的权利,那就应该是它们。但是,它们选择了做最温柔的动物。
她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你已经把照片给我们看过了。”这是她的一位客人的声音,多米妮克知道是哪一位,画廊老板安德烈·卡斯顿圭。大多数客人已经离开,但卡斯顿圭和马鲁瓦这两位画商留下了。
“我想让你们再看一下。”
是加马什探长,他又回来了。她正巧躲在巴特卡普的大屁股后面,从马厩的尽头向外面看去。她感觉有点不自在,迟疑着是否应该露面。他们站在阳光下,靠在栅栏上。很显然,他们知道这里不是什么私密空间。另外,是她先来的。再说,她也想听听。
于是她没有作声,继续梳理着巴特卡普,它真是好运气。梳理的时间比以前要长得多,虽然对它的屁股额外关照的背后却是担忧。
“也许我们应该再看看。”这是弗朗索瓦·马鲁瓦的声音。他听起来很讲道理,甚至很友好。
一时间没有声音。多米妮克看到加马什递给马鲁瓦和卡斯顿圭每人一张照片。两人看完之后又交换了照片。
“你们说不认识这个女人。”加马什说。他听起来也很放松,好像在和朋友聊天。
但多米妮克没有被迷惑。她不知道这两个男人是否上了圈套。卡斯顿圭,也许会。不过她怀疑马鲁瓦没那么容易。
“我以为,”加马什接着说,“你们也许会很惊讶,需要再看一眼。”
“我没有——”卡斯顿圭刚开口,马鲁瓦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停了下来。
“你说得很对,探长先生。我不知道安德烈怎样,但是我得不好意思地说,我确实认识她。莉莲·戴森,对不对?”
“嗯,我不认识她。”卡斯顿圭说。
“我觉得你需要彻底搜寻一下你的记忆。”加马什说。他的嗓音依然友好,但很有力量,不像刚才那样轻柔了。
躲在巴特卡普的屁股后面,多米妮克发现自己在祈祷着卡斯顿圭接过探长递过来的绳子。他会看清楚那是什么的,是个礼物而不是陷阱。
卡斯顿圭向田野望去。三个人都望着田野。多米妮克从她站着的那个角度看不到田野,但是她很了解那儿的景色。她每天都看。经常在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坐在房子后面的露台上,远离客人们,享受着杜松子酒和奎宁水,凝望着,就像她曾经在银行大楼17层办公室的角落里向窗外望去一样。
现在,透过她的窗户看到的景色比以前要少了,但更美丽了。高高的草丛,美丽的野花,山脉和森林,还有那几匹羸弱的老马在田野里缓慢而笨拙地挪动着。
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美了。
多米妮克知道此刻这些男人看到了些什么,但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尽管她能猜。
加马什探长又回来了,再次约谈两位画商,问他们曾经问过的相同问题。这些都很明显,结论也很明显。
第一次他们对他撒了谎。
弗朗索瓦·马鲁瓦张开嘴想说话,但是加马什示意他保持安静。
没有人能拯救卡斯顿圭,只有他自己。
“是的。”画廊老板最后终于说话了,“我猜我认识她。”
“你猜?还是你确实认识?”
“我确实认识,行了吧?”
加马什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照片。
“你为什么要撒谎?”
卡斯顿圭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没有。我很累了,也许有点宿醉。第一次我没仔细看照片,就这么回事。我不是故意的。”
加马什怀疑他的话,但是没有进一步逼问。这只能是浪费时间,让他更加戒备。“你了解莉莲·戴森吗?”探长换了个角度。
“不很了解。最近我在几次画展开幕式上见过她。她甚至有意接近我,”卡斯顿圭说得就好像她做了什么让人不齿的事情,“说她有一个作品集,不知我能否看看。”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卡斯顿圭震惊地看着加马什,“我当然说不行了。你知道有多少画家把他们的作品集寄给我看吗?”
加马什保持沉默,等着他继续骄傲下去。
“每个月好几百份,来自世界各地。”
“那么说你拒绝了她?但也许她的作品不错?”探长问道,但他再次看到了那蔑视的眼神。
“如果她稍微好点的话,我也就听说过她了。她不是什么聪明的年轻人。大多数画家,如果能做出成绩的话,30多岁的时候也就出成绩了。”
“但也不总是这样,”加马什坚持道,“克莱拉·莫罗和戴森夫人年纪相仿,她不也刚刚被发现吗?”
“我没发现。我仍然认为她的作品不咋样。”卡斯顿圭回答。
加马什转向弗朗索瓦·马鲁瓦,“你呢,先生?你了解莉莲·戴森有多少?”
“不是很了解。我最近几个月在一些预展上见过她,知道了她是谁。”
“是怎么知道的呢?”
“蒙特利尔的美术圈子说实话不大。有很多低层次的休闲画家,也有很多中等天分的。这些人偶尔有些画展。另有一些虽未大放异彩,但还不错的熟练画家,比如说彼得·莫罗。非常棒的画家只有几个,比如说克莱拉·莫罗。”
“那么莉莲·戴森的位置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马鲁瓦承认道,“与安德烈一样,她也想让我看看她的作品集,但我没有同意。我太忙了。”
“你昨晚怎么决定要留在三松镇的呢?”加马什问。
“我上次对你说过,这是临时决定。我想看看克莱拉创作艺术的地方。”
“是的,你说过。”加马什同意,“但是你没有告诉我目的是什么。”
“非得要有目的吗?”马鲁瓦质问,“就是想看看不行吗?”
“对于大多数人,也许可以。但你不是那种人,我怀疑。”
马鲁瓦锐利的目光盯着加马什,一脸的不快。
“听着,克莱拉·莫罗现在站在十字路口,”画商说,“她得做个决定。她刚刚有了个绝好的机遇,现在评论家们喜欢她,但明天他们又会喜欢别人。她需要有人引导她,一位导师。”
加马什听着很可笑,“导师?”
他没有追问下去。
“是的,”马鲁瓦回答,又恢复了优雅的姿态,“我的事业快结束了,我知道这一点。我还能指导一两位出色的画家。我需要好好筛选,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花了过去一整年的时间寻找这样一位画家,也许是我最后一个。我参观了世界各地数百个画展,只找到了克莱拉·莫罗,就在这里。”
这位着名画商环顾四周,看到了田野里那匹幸免于难未被屠杀的老马,看到了树木,还有森林。
“就在我的后院里。”
“你是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吧?”卡斯顿圭反驳道,一脸不高兴地回过头去看着面前的景色。
“很显然克莱拉是位出色的画家。”马鲁瓦说,毫不理会画廊老板,“但让她成为出色画家的天赋却让她难以驾驭艺术世界。”
“你也许了解克莱拉·莫罗。”加马什说。
“也许我了解。但你可能低估了艺术世界。不要被那优雅和创造力的外表愚弄。这是个凶残的地方,到处是贪婪和没有安全感的人。恐惧和贪婪,这就是充斥着画展的东西,会涉及很多金钱,财富,还有很多自尊心在里面,各种组合。”
马鲁瓦偷偷地瞄了一眼卡斯顿圭,接着目光又回到探长身上。
“我很了解这个世界。我能把他们带到顶峰。”
“他们?”卡斯顿圭问。
加马什本以为画廊老板已经失去了兴趣,只是在被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而已,结果却发现原来卡斯顿圭一直在紧紧地追随着他们的对话。加马什暗暗提醒自己,既不要低估艺术世界的可怕,也不要低估这个目中无人的画廊老板。
马鲁瓦此时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卡斯顿圭那里,他显然也没有料到对方一直在注意听他说话。
“是的,他们。”
“你指的是谁?”卡斯顿圭逼问道。
“我指的是莫罗夫妇。我想把他们两个人都带上道儿。”
卡斯顿圭瞪大眼睛,抿紧嘴唇,声音明显提高起来,“你还说什么贪婪!你为什么要占两个人?你甚至都不喜欢他的画作。”
“那你喜欢吗?”
“我认为他的画比他妻子的要好得多。你可以占着克莱拉,但彼得是我的。”
加马什听着,心想,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巴黎和会是否就是这个样子——当欧洲被胜利者们分割的时候。加马什也在怀疑,这场讨论会不会有同样的恶果。
“我不想只要一个。”马鲁瓦说,声音平和,镇定,理性,“两个我都要。”
“该死的杂种。”卡斯顿圭骂道。但是马鲁瓦似乎并不在意,他转向探长,就好像卡斯顿圭刚刚恭维过他。
“那么昨天什么时候你确定克莱拉·莫罗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加马什问。
“那时你和我在一起,探长,就在我看到圣母马利亚眼睛里的光芒时。”
加马什回想着,“我记得当时你认为那可能仅仅是光造成的错觉。”
“我现在仍然这么认为。但这有多神奇啊!克莱拉·莫罗她抓住了事情的本质。一个人的希望是另一个人的残忍。那到底是光,还是虚假的诺言?”
加马什转向安德烈·卡斯顿圭,他们的谈话似乎让他很震惊,就好像他们参观的是不同的画展。
“我想回到死者的话题上。”加马什说,注意到卡斯顿圭似乎怅然若失的样子。被贪婪和恐惧所遮盖的谋杀案。
“看到莉莲·戴森又回到蒙特利尔你们吃惊吗?”探长问。
“吃惊?”卡斯顿圭说,“她怎么样我都不吃惊。我根本不会去想她。”
“恐怕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探长。”马鲁瓦附和道,“戴森夫人在蒙特利尔还是在纽约,对我来说都一样。”
加马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她曾经去过纽约?”
马鲁瓦头一次显出迟疑的神色。他的镇定被看穿了。
“肯定有人提起过。艺术世界总是充满流言蜚语。”
艺术世界,加马什想,还充满着他能想到的其他东西。这似乎是个很好的例子。他盯着马鲁瓦,直到画商低下眼睛,拂去笔挺的衬衫上一根看不到的头发。
“我听说你们还有个同行参加了派对,丹尼斯·福廷。”
“没错,”马鲁瓦说,“我很惊讶能看到他。”
“这个说法有点保守。”卡斯顿圭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在他那样对待克莱拉·莫罗之后。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跟我说说。”加马什说。尽管他很了解这个故事,但两个画商那么乐意提醒他,那听听也无妨。
于是,安德烈·卡斯顿圭幸灾乐祸地描述了一番,丹尼斯·福廷是如何与克莱拉签约要给她办个人画展,结果又改变主意,放了她的鸽子。
“不仅仅是放了她的鸽子,而且还败坏她的名声。对每个人都说她毫无价值。实际上我同意他的看法。但是你能想象得到,当现代艺术博物馆把她推出来时,他能有多惊讶吗?”
卡斯顿圭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既贬低了克莱拉,又贬低了他的对手,丹尼斯·福廷。
“那么你认为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加马什问。两个人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想不出来。”卡斯顿圭承认道。
“他得受到邀请。”马鲁瓦说,“但我无法想象他能出现在克莱拉·莫罗的宾客名单上。”
“人们可以不请自来吗?”加马什问。
“有些会。”马鲁瓦回答,“但大多数画家是为了建立社交联系。”
“为了免费的酒水和食物。”卡斯顿圭嘟哝着。
“你说戴森夫人请你看看她的作品集,”加马什对卡斯顿圭说,“而你拒绝了她。可是我记得她是个评论家,而不是画家。”
“没错。”卡斯顿圭回答,“她是曾经给《新闻报》写稿,但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她就消失了,别人接替了她。”
他看起来不甚礼貌,有些厌烦了。
“她是个出色的评论家吗?”
“你怎么能指望我记得这些呢?”
“我也同样指望你能从照片上认出她来,先生。”加马什坚定地盯着画廊老板。卡斯顿圭已经涨红的脸变得更红了。
“我记得她的评论,探长。”马鲁瓦说,转向卡斯顿圭,“你也记得。”
“我不记得。”卡斯顿圭憎恨地瞪了他一眼。
“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
“不可能,”卡斯顿圭大笑道,“这是莉莲·戴森写的?他妈的。要有这两下子,她也许能当个相当不错的画家。”
“但是她这句话说的是谁?”加马什问两个人。
“应该不是什么名人,否则我们应该能记得。”马鲁瓦回答,“也许说的是哪个可怜的无名画家。”
被这评论击垮了,加马什想。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卡斯顿圭问,“这是20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认为几十年前的一篇评论和她被害有关系吗?”
“我认为谋杀案都有着很长一段回忆。”
“对不起,我有几个电话要打。”安德烈·卡斯顿圭说。
马鲁瓦和加马什看着他离开,走向温泉旅馆。
“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对不?”马鲁瓦转回身。
“他要给莫罗夫妇打电话,让他们和他见面。”
马鲁瓦笑了,“正是如此。”
两人也一起慢慢走回温泉旅馆。
“你不担心吗?”
“我从来不担心安德烈。他对我来说不是威胁。如果莫罗夫妇愚蠢到与他签约,那他们请便。”
但加马什并不相信。弗朗索瓦·马鲁瓦的眼神太锐利、太精明了。他那轻松的姿态也是刻意做出来的。
不,这个人很在意。他富有,他有影响力。所以重点不在那。
恐惧和贪婪,是它们驱动着艺术世界。加马什知道这很可能是真的。因此对于马鲁瓦来说如果不是贪婪,那么可能就是另外一点。
恐惧。
但这位年长些的着名画商害怕的又是什么呢?
“你和我一起走好吗,先生?”加马什伸出手,邀请马鲁瓦,“我要到村子里去。”
马鲁瓦并不想再回三松镇,但他考虑了一下这个邀请。这个礼貌的邀请虽还算不上命令,但是很接近了。
两个人并肩慢慢地下了山,走回村子。
“很漂亮。”马鲁瓦说,停下来,仔细欣赏着三松镇,嘴角浮起笑容,“能看出来为什么克莱拉·莫罗选择住在这里。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我有时会想,居住地对一位画家来说是多么重要。”加马什也望着宁静的村庄,“那么多人选择了大城市,巴黎,伦敦,威尼斯,住在苏豪区和切尔西区的冷水公寓和阁楼里。比如说,莉莲·戴森就搬到了纽约,但克莱拉没有,莫罗夫妇住在了这里。住在哪里会影响他们的创作吗?”
“哦,那毫无疑问,他们住在哪儿以及跟谁在一起。克莱拉的系列肖像画,如果换了别的地方,是不可能创作出来的。”
“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对于她的作品,有些人只看到一些老妇人的肖像画,传统,甚至是古板,而你却不然。”
“你也同样,探长。当你我看三松镇时,我们看到的也不只是一座村庄。”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马鲁瓦先生?”
“我看到了一幅画。”
“一幅画?”
“是的,漂亮的一幅画。但所有的画作,不管是令人不安的,还是精美细致的,都是由同样的东西构成。光影的配合,那就是我看到的。很多的光,但也有很多暗影,而人们恰巧在克莱拉的作品中忽略了这一点。里面的光是如此明显,人们都被欺骗了。有些人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欣赏到里面的颜色浓淡,我认为这是她出色的地方之一。她着笔细微,却又具有颠覆性。她有很多要叙说,但又不慌不忙地慢慢展露。”
“非常有趣。”加马什点点头。这与他对三松镇的看法有相似之处。它需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展露自己。但是马鲁瓦的比喻又有局限性。一幅画,不管画得有多妙,始终只能有两个维度。这就是马鲁瓦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吗?他是否整整忽略了一个维度呢?
他们继续向前。在村庄的绿地上,他们看到克莱拉扑通一下坐在露丝身边,露丝则拿起一片片陈面包扔向鸟儿们。弄不清她到底是在喂它们,还是想杀死它们。
弗朗索瓦·马鲁瓦眯起眼睛,“那位就是克莱拉肖像画里的女人。”
“是的,露丝·萨多。”
“那位诗人?我以为她都死了。”
“你的想法可以理解。”加马什说,向露丝挥着手,后者则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她的大脑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心脏停止跳动了。”
下午的阳光直射在马鲁瓦身上,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留在他身后的,是一条清晰的长长阴影。
“为什么莫罗夫妇两个人你都想要?”加马什问道,“而很显然,你更喜欢克莱拉的画作。你也喜欢彼得·莫罗的画作吗?”
“不,我不喜欢。我觉得它们很肤浅,太过精心雕琢了。他是个好画家,但如果他能运用更多的直觉而不是技巧的话,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他是个很好的绘图人。”
话语中并无恶意,反而让这冷静的分析显得更加致命,并且也许是对的。
“你说你只有这些时间和精力了,”加马什坚持道,“我明白你为什么选择克莱拉。但是为什么选择彼得呢?你甚至都不喜欢他。”
马鲁瓦有些迟疑,“这样更好操作一些。我们可以给两个人都做出事业抉择。我希望克莱拉能高兴。我想,如果彼得也能受到关照的话,她肯定更高兴了。”
加马什看着画商。这是很狡猾的说法,并没有足够深入。马鲁瓦策划了克莱拉和彼得的幸福,但却转移了问题。
探长又想起了马鲁瓦讲过的故事,他的第一位客户,被妻子所超越的那个老画家。结果,为了保护丈夫脆弱的自我,女人再也没有画过画。
这就是马鲁瓦担心的吗?害怕失去他最后的客户,他最后的发现,因为克莱拉对彼得的爱甚至超过她对艺术的爱?
也许和克莱拉、彼得或者艺术都没有关系?弗朗索瓦·马鲁瓦仅仅是害怕失去?
安德烈·卡斯顿圭拥有画作,但弗朗索瓦·马鲁瓦拥有画家。是谁力量更强?但同时又更脆弱?
画框里的画不可能起身离开,但是画家可以。
弗朗索瓦·马鲁瓦害怕的是什么?加马什再次问自己。
“你为什么来这里?”
马鲁瓦很惊讶,“我已经告诉过你,探长,两次了。我来是为了与莫罗夫妇签约。”
“然而你却声称,如果卡斯顿圭先生抢先一步你会不在意。”
“我无法控制别人的愚蠢。”马鲁瓦笑着说。
加马什琢磨着这句话,画商的笑容开始飘忽不定。
“我要赶回去喝酒了,先生。”加马什愉快地说,“如果没有其他什么要谈的,我得走了。”
他转过身,向小酒馆走去。
“来点面包?”露丝递给克莱拉一块看起来和摸起来都像砖头的东西。
两人都掰下一片。露丝向知更鸟扔去,鸟儿们惊慌着躲开了。克莱拉则把面包丢在脚边的地面上。
砰,砰,扑通。
“我听说评论家们看到了你画里的一些东西,而我肯定没看出来。”露丝说。
“什么意思?”
“他们喜欢你的画!”
扑通,扑通,扑通。
“没有。”克莱拉大笑,“《渥太华之星》说我的画还行,但缺乏远见,也没有创意。”
“啊,《渥太华之星》,小报。我记得《德拉蒙德维尔邮报》曾经说我的诗无聊又无趣。”露丝哼了一声,“看,我要打那只。”她瞄准一只蓝色大松鸦。克莱拉没挪地方,露丝将一块石头般的面包投了出去。
“差点打中。”露丝说。不过克莱拉怀疑,如果她真的想击中那只鸟,她应该不会失手的。
“他们说我是一只疲惫的老鹦鹉,模仿真正的艺术家。”克莱拉说。
“胡说八道。”露丝说,“鹦鹉才不模仿呢。八哥才是模仿。鹦鹉是学词,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说出来。”
“很有意思。”克莱拉咕哝着,“我得写封严肃的信纠正他们。”
“《坎卢普斯纪事报》抱怨说我的诗不押韵。”露丝说。
“你记得所有的评论?”克莱拉问道。
“我只记得那些差评。”
“为什么?”
露丝转过来直视着克莱拉,眼神中既没有愤怒、冷漠,也没有恶意,而是充满了疑问。
“我不知道。也许这就是诗歌的代价,显然也是艺术的代价。”
“什么意思呢?”
“艺术让我们受伤。没有痛苦就没有成果。”
“你相信这个?”克莱拉问。
“你不是吗?《纽约时报》怎么评论你的画?”
克莱拉回想着。她知道评语是好的,什么关于希望和升起之类的。
“欢迎坐到长椅上来。”露丝说,“你来早了。我以为还得等10年,但现在你就坐在这里了。”
那一刻,露丝像极了克莱拉肖像画里的人物。愤恨,失望。坐在阳光下,却在回忆着,复习着,重演着每一次侮辱。每个冷酷的词,把它们拿出来,端详着它们,像一个个令人失望的生日礼物。
哦,不,不,不,克莱拉想,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难道就是这么开始的吗?
她看到露丝再次向鸟群扔了一块没法吃的面包。
克莱拉站起身,离开了。
“现代大师中出现了新希望。”
克莱拉转身看着露丝,太阳正照在她那黏糊糊的眼睛上。
“《纽约时报》就是这么说的。”露丝说,“《泰晤士报》说,克莱拉·莫罗的艺术让喧腾再次冷静。不要忘记了,克莱拉。”她低语道。
露丝转回头去,独自一人直挺挺地坐着,手里拿着石头一样的硬面包,思绪万千。时不时地,她抬头望望辽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