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书店的窗户,默娜看到阿尔芒·加马什和让·居伊·波伏瓦沿着土路向村子走来。
她转过身。木制书架上摆满了新书旧书,室内铺的是宽宽的松木地板。克莱拉坐在窗户边的沙发上,面对着壁炉。
她是几分钟之前到的,怀里抱着那摞报纸,就像伊利斯岛的移民抓着什么破旧而珍贵的东西。
默娜怀疑克莱拉抱着的东西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没有什么幻觉。默娜很清楚这些报纸上的内容。那是人们在看过克莱拉个人画展的预展后,发表的评价。
默娜知道的甚至更多。她知道这些被啤酒浸透的报纸上写了些什么。
那天早上她也起得很早,好不容易爬下床,跋涉到卫生间。冲了个淋浴,刷了牙,换上干净衣服。在新一天的晨光中,她钻进车子开到了诺尔顿。
为了买报纸。她本可以从各大网站上下载,但克莱拉可能更想从报纸上读到这些评论。默娜也是这样。
她并不关心世界怎么看克莱拉的艺术。默娜知道它们都是天才之作。
但她关心克莱拉。
现在,她的朋友像个面袋子一样歪在了沙发上,她则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
“啤酒?”默娜问,指着那摞报纸。
“不,谢谢,”克莱拉笑道,“我已经喝够了。”她指了指自己湿透的前胸。
“你一定是每个男人的梦想,”默娜大笑道,“终于有了完全用啤酒和羊角面包做成的女人。”
“湿透了的梦想。”克莱拉同意道,微笑着。
“你读了吗?”
默娜不必再指那摞酒气熏天的报纸,两人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还没。一直障碍重重。”
“障碍?”默娜问。
“一具可恶的尸体,”克莱拉说,试图控制住情绪,“天,默娜,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我本应该难过,为发生的一切感到伤心。我应该为可怜的莉莲感到悲哀。但是你知道我一直想的是什么吗?我一直想着的唯一的事情?”
“她毁了你的大日子。”这是个陈述句。的确是这样,她毁了她的大日子。当然得承认,莉莲本人过得也不好。但这是后话。
克莱拉盯着默娜,等着她的谴责。
“我到底怎么了?”
“你没犯什么错。”默娜说,身体前倾,“我也会这么想,每个人都会。我们可能只是不会承认而已。”她笑道,“如果是我躺在那里——”但默娜没有继续说下去。克莱拉赶紧打断她。
“不许你这么想。”
克莱拉看起来真的很害怕,就好像这么说一下就会让事情更有可能发生,就好像不管她信哪个神灵,都会让这件事发生。但是默娜知道,不管是克莱拉信的神,还是她信的神,都不会糊涂到这种程度,会需要或者注意如此荒谬的建议。
“如果是我的话,”默娜继续说下去,“你会在意的。”
“哦,上帝,我会昏死过去的。”
“这些报纸不重要。”默娜说。
“是的,不重要。”
“如果是加布里或者彼得或者露丝……”
两个女人都停了下来。说得可能有点太远了。
“……不管怎么说,”默娜继续说道,“即便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你也会在意的。”
克莱拉点点头。
“但是莉莲不是陌生人。”
“我希望她是。”克莱拉平静地说,“我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她是谁?”默娜问。她听说过大概,但现在她想知道细节。
克莱拉告诉了她一切。关于年幼的莉莲,十几岁的莉莲,二十几岁的莉莲。随着叙说的时间的拉伸,克莱拉的声音沉了下来,磨蹭着,越说越吃力。
最后她停了下来。默娜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她。
“她听起来像是个愤怒的吸血鬼。”默娜最后说道。
“像什么?”
“我自己就碰见过几个。能把人血喝干的人。我们都知道这种人。只要跟他们在一起,你就会不知不觉地慢慢被榨干。”
克莱拉点点头。她确实认识几个这样的人,尽管三松镇没有。连露丝都不是,她只能喝干别人家的酒柜。但是很奇怪,每次拜访过这位疯狂的老诗人之后,她总会感到精神抖擞,充满活力。
但有其他的人从她身上吸走生命。
莉莲是其中一个。
“其实并不总是那样,”克莱拉说,想让自己更公正一些,“她曾经是个朋友。”
“往往是这样,”默娜点点头,“煎锅里的青蛙。”
克莱拉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回答。她们是否还在讨论莉莲,还是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了什么法国烹饪展上?
“你是说煎锅里那愤怒的吸血鬼吗?”克莱拉问。这句话她确信从未有人说过,或者至少她希望是这样。
默娜大笑着,向后靠在扶手椅上,把脚抬起放在坐垫上。
“不,小东西。莉莲是那个愤怒的吸血鬼,你则是那只青蛙。”
“听起来就好像是被退稿的格林童话,《青蛙和愤怒的吸血鬼》。”
两个女人陷入沉思,想象着故事里的插图。
默娜最先回过神来。
“煎锅里的青蛙是个心理学术语,是一种现象。”她说,“如果你把一只青蛙放在咝咝作响的热煎锅里,它会如何呢?”
“跳出来?”克莱拉回答。
“跳出来。但如果你把青蛙放在煎锅里,然后慢慢加热,又会怎样呢?”
克莱拉想了一下,“等锅发烫的时候,它会跳出来?”
默娜摇摇头,“不。”她把脚从坐垫上拿下来,身体再次前倾,神情严肃,“青蛙只会坐在那里。锅越来越热,但它却不动弹。它适应着,适应着,却不离开。”
“总也不离开?”克莱拉静静地问。
“永不。它就待在那里,直到死去。”
克莱拉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
“我见过有的病人长期受到身体或者精神上的虐待。两人刚开始交往的时候,绝对没有动粗或者辱骂。因为如果有,就不会有第二次约会。刚开始的时候都很温柔,很和气。另外一个人很吸引你。去相信他们,需要他们,然后他们就慢慢地变了。一点一点地慢慢加热,直到你被困住。”
“但莉莲并不是情人或丈夫,她只是个朋友。”
“朋友也可以虐待。友谊也会变化,变得不堪。”默娜说,“她利用你的感激,利用你的缺乏安全感,你对她的爱。但是你做的事她却从未意料到。”
克莱拉等着。
“你自己站了起来。为了你的艺术,你离开了。她为此而恨你。”
“但是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克莱拉问,“我已经20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她为什么要过来?她想要什么?”
默娜摇摇头,没有说她怀疑什么。莉莲过来只有一个原因。
为了毁掉克莱拉的大日子。
她也做到了,只是没有按照她计划的方式而已。
当然,这又引起了另外一个问题:是谁谋划了这一切呢?
“我能跟你说件事吗?”默娜问。
克莱拉做了个鬼脸,“我讨厌人们这么说。这意味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什么事呢?”
“现代大师中出现了新希望。”
“我错了,”克莱拉松了口气,但很疑惑,“听起来摸不着头脑。这是一种新的游戏吗?我能玩吗?或者,”克莱拉怀疑地看着默娜,“你是不是又抽上了?我知道他们说大麻并不是兴奋剂,但是我仍然怀疑。”
“克莱拉·莫罗的艺术让喧腾再次冷静。”
“哦,不符合逻辑的推理,”克莱拉说,“就好像在和露丝说话,只不过没有那些脏话而已。”
默娜笑了,“你知道我引用的是什么吗?”
“那些是引用的话?”克莱拉问。
默娜点了点头,望着那摞湿报纸。克莱拉的视线追随着她,然后瞪大了。默娜站起来,上楼,找到她买的报纸,干净而又干爽。克莱拉伸出手去,但她的手颤抖得太厉害了,默娜不得不帮她找到相应的版面。
露丝的肖像画,像圣母马利亚一样,在《纽约时报》艺术版的头版刊登。图片的上方只有一个词,“升起”。画的下面是标题《现代大师中出现了新希望》。
克莱拉放下这一张,抓起《泰晤士报》的艺术评论版。头版是她在预展上的照片,下面是默娜刚引用的那句话:“克莱拉·莫罗的艺术让喧腾再次冷静。”
“他们为你而疯狂,克莱拉。”默娜笑着,咧得嘴角都疼了。
克莱拉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默娜。
克莱拉站起来。升起,她想着,升起。
她拥抱了默娜。
彼得·莫罗坐在自己的画室里,全然不理会丁零作响的电话铃声。
丁零。丁零。丁零。
午饭后他回到家里,希望获得片刻的平静和安宁。克莱拉拿起报纸走了,应该自己去读报了吧,所以他不知道评论家都是怎么说的。但一踏入房门,电话就开始响起来,从那以后几乎没有停止过,都是祝贺克莱拉的电话。
博物馆的馆长们传来消息,他们为评论还有后续的门票销售而激动。位于伦敦的泰特现代美术馆馆长瓦妮莎·德坦·布朗也打来电话,感谢他们举办了派对,并且祝贺克莱拉。她还想知道是否能一起讨论下画展的事情。
为克莱拉办画展。
最后他终于不再接电话,让它自顾自地响着。他来到克莱拉敞开的画室门口,看到了那几个木偶。克莱拉曾想给这几个木偶画系列画。
“也许太具政治性了吧?”克莱拉曾说。
“也许。”彼得说。但“政治性”并不是跃入他脑海里的词。
他看到斗士尤特鲁斯雕塑被堆放在墙角,又一次失败的画展后留下的。
“也许还不到时候。”克莱拉曾说。
“也许吧。”彼得说。但“不到时候”也不是他所想的。
在开始创作《三夫人》时,她甚至让三个老朋友给她当模特。他替那些老太太们感到遗憾,觉得克莱拉很自私。这些老太太们站在那里,可是画出来的画却永不见天日。
但这些女人不在意。她们似乎还觉得很有意思,传来的笑声让他无法集中精神画画。
而现在,这幅画却挂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而他那些精雕细琢的画则在谁家的走廊里,或者足够幸运的话,也许挂在壁炉上。
被几个人看上一年。与那些墙纸或者窗帘一样,富裕家庭的室内装饰而已。
克莱拉那些普通妇女的肖像画怎么就成为杰作了呢?
彼得侧了侧身子,看到克莱拉的那些水晶大脚雕塑沐浴在下午的阳光下,似乎正在大踏步地行进。
“也许太复杂了。”克莱拉曾说。
“也许吧。”彼得当时喃喃道。
他关上门,回到自己的画室。电话铃声仍在他耳畔响着。
加马什探长坐在B&B旅馆宽敞的客厅里。墙面被刷成奶油色,家具都是加布里从奥利维耶的古董收藏品中挑选出来的。不过他不喜欢厚重的维多利亚式家具,他喜欢舒适的风格。两张大沙发面对面地摆在石头壁炉的两旁,还有几把扶手椅,创造出一个安静的谈话区域。如果说多米妮克的温泉旅馆像山顶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那么坐落在山谷里的加布里B&B旅馆则像老奶奶的房子,虽然有点破旧,但安静,让人愉快。
加布里和奥利维耶仍然在小酒馆里,给客人们上着午餐,让两位警官自己与旅馆住宿的客人谈话。
这是一次困难重重的访谈,甚至在他们跨过门槛就开始了。他们刚刚踏上旅馆的门廊,波伏瓦就小心翼翼地把探长拉到一旁。
“有件事情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阿尔芒·加马什饶有兴趣地看着波伏瓦。
“你干了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你看起来就像十多岁的丹尼尔闯了大祸。”
“舞会上我把佩吉·苏的肚子搞大了。”波伏瓦回答。
有那么一刻,加马什神色惊讶,随即又笑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做了件蠢事。”
“啊哈,确实让我想起了过去的美好时光。接着说。”
“嗯——”
“波伏瓦先生,多么高兴再次见到你啊。”
纱门打开了,一个年近六旬的女人向他打招呼。
加马什转向波伏瓦,“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希望你能记得我。”她献媚地笑道,“我叫波莱特,我们昨天在预展上见过面。”
门再次打开,一个中年男人出现了。看到波伏瓦,他咧开嘴笑了。
“果然是你啊,”他说,“我说刚才看到你走过来嘛。昨晚我在烧烤派对上还找你来着,你不在?”
加马什探寻地审视着波伏瓦。
波伏瓦背对着微笑着的画家们,“我告诉他们我是《世界报》的艺术评论家。”
“为什么要这么做?”探长问。
“说来话长。”波伏瓦回答。
这就是那两个曾经侮辱过克莱拉·莫罗作品的画家,取笑《三夫人》像小丑。虽然波伏瓦不怎么喜欢艺术,但是他喜欢克莱拉。他认识并且欣赏《三夫人》里面的原型人物。
于是在预展上他转向两个自以为是的画家,说他非常喜欢这幅作品,并借用了鸡尾酒会上刚刚听到的一些短语,什么视角了,文化了,还有着色了,越说越难停下来。而且他注意到,他的话越荒谬,这两个人听得就越仔细。
直到最后,他甩出了一张王牌。
他用了那天刚刚听到的一个词,这个词他以前从未听说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转向《三夫人》,那三个欢愉的老年妇女,然后说道:“唯一我能想到的,当然,就是chiaroscuro(绘画中的明暗对比处理法——译注)。”
毫无疑问,两个画家看着他就好像他疯掉了一样。
这让他很生气,以至于说出了刚一出口就后悔莫及的话。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他竭尽所能,用自己最优雅的法语说道,“我是波伏瓦先生,《世界报》的艺术评论人。”
“波伏瓦先生?”中年男人的眼睛瞪大了。
“嗯,就是波伏瓦先生。姓就足够了,没有必要用名字。你们读过我的评论,不是吗?”
那晚剩下的时间过得非常愉快,因为大家都知道着名的巴黎评论家“波伏瓦先生”也在场。所有人都承认克莱拉的作品是chiaroscuro的绝好样本。
哪一天,他真得好好查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两位画家各自做了介绍,“诺曼德”和“波莱特”。
“我们只用名字。”
他当时感觉他们在开玩笑,但显然不是。结果现在,他们再次出现了。
诺曼德,还是穿着昨天的那条宽松长裤,粗花呢夹克,还有一条围巾。他的妻子波莱特,还是那件村妇风格的裙子,罩衫和围巾。
现在他们的目光转到了加马什身上,然后又回到波伏瓦身上。
“我有两个坏消息,”加马什边说边把他们引向房间,“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这位也不是来自《世界报》的评论家波伏瓦先生,而是波伏瓦警官,魁北克警察局的刑事调查员。”
谋杀事件他们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最让他们丧气的是波伏瓦的真实身份。加马什看着他们对波伏瓦的抱怨,感到很可笑。
波伏瓦注意到加马什的微笑,低声对他说:“我还得告诉你,我对他们说过你是卢浮宫的馆长加马什先生。祝你愉快!”
哦,怪不得在预展上他收到了那么多画展邀请函,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他暗想,决不能在这些画展上露面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决定留下过夜的?”等他们发泄完怒气之后,探长问道。
“我们本来打算派对之后就回家的,但是太晚了,而且……”波莱特转向诺曼德,好像暗示他喝得太多了。
“旅馆主人给了我们洗漱用品和浴袍。”诺曼德解释道,“我们几分钟之后就要出发去考恩斯维尔,去买几件衣服。”
“不再回蒙特利尔了?”加马什问。
“不急着回去。我们计划待上一两天,就当度假了。”
在加马什的邀请下,他们在舒适的客厅里坐了下来。两位画家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波伏瓦和探长坐在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
“那么谁被杀害了?”波莱特问道,“不是克莱拉吧?”
她隐约露出点幸灾乐祸的神情。
“不是。”波伏瓦回答,“你们是朋友吗?”尽管答案似乎非常明显。
这个问题引得诺曼德鼻子哼了一声。
“你显然不了解画家们,探长。我们可以很文明,甚至很友好。但是朋友?还不如和狼交朋友呢。”
“那么,如果和克莱拉没有什么交情,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波伏瓦问。
“免费的食物和酒水,很多很多酒水。”诺曼德说,把头发从眼前拂开。他显出一种老于世故的姿态,好像他什么都经历过,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可笑或者难过。
“那么说不是为了庆祝她的成功?”波伏瓦问。
“她的画不赖,”波莱特回答,“比她10年前画得要好。”
“过多的chiaroscuro,”诺曼德说,显然忘记是谁最先提到这个词的了。“她昨天的画展有进步,”诺曼德接着说,“尽管这种进步并不难。谁能忘记她之前那次水晶大脚雕塑的展出呢?”
“但说真的,诺曼德,”波莱特说,“肖像画?如今哪个有自尊心的画家还会画肖像画呢?”
诺曼德点点头,“她的画缺乏创意,价值不大。尽管人物面部特征明显,画笔处理得也很好,但确实没有什么突破,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独创东西。那里展出的东西我们在斯洛文尼亚任何一家二等的省级画廊都能看得到。”
“如果她的画这么差劲,那为什么现代艺术博物馆要给她办个人画展呢?”波伏瓦问。
“那谁知道,”诺曼德说,“关系?政治?这些大机构关心的根本不是真正的艺术,也不会冒险,他们打的都是安全牌。”
波莱特跟着频频点头。
“既然克莱拉·莫罗不是你们的朋友,而且你们觉得她的画很蹩脚,那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波伏瓦问诺曼德,“我也许会因为免费的食物和酒水去参观预展,但跑这么远的路来这里……?”
他问住了这个男人。两个人都知道这点。
诺曼德过了片刻才回答道:“因为这里有评论家,画廊老板和画商们也都在。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德坦·布朗,卡斯顿圭,福廷,博物院的毕肖普。预展和画展的重点并不是墙上挂着的东西,而是展厅里站着的人。那才是重点。我来这里是为了建立关系。我不知道莫罗夫妇是怎么做的,但这确实是评论家和馆长们欢聚一堂的好机会。”
“福廷?”加马什一脸惊讶地问道,“是丹尼斯·福廷吗?”
现在该轮到诺曼德惊讶了,这个土老帽警察竟然还知道丹尼斯·福廷是谁。
“没错,”他说,“福廷画廊的老板。”
“丹尼斯·福廷是参观了蒙特利尔的预展,”加马什紧接着问,“还是来了这里?”
“都在。我本想找机会和他聊一聊,但是他太忙了。”
他停顿了一下,这个老于世故的画家似乎有些消沉,因为自己没能和福廷搭上一句话而感到郁闷。
“很奇怪福廷会来这里,”波莱特说,“鉴于他对克莱拉做过的事情。”
话停在那里,引起下一个问题。波莱特和诺曼德都急切地望着两位警官,就像饥肠辘辘的孩子盯着一块蛋糕一样。
让波伏瓦高兴的是,加马什探长没有把话茬接过去。实际上,他们都知道丹尼斯·福廷曾经对克莱拉做了什么。这也是为什么他的露面让二人如此惊讶的原因。
波伏瓦看着诺曼德和波莱特,两人都显得有气无力。但对于他们的疲惫,探长很好奇。是疲于提供了免费食物和酒水的漫长夜晚?还是疲于在派对幌子下的更长时间令人绝望的社交?或者仅仅是厌倦了拼命挣扎却仍在水底的残酷现实?
加马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我这里有一张死者的照片,想请你们看一下。”
他把照片递给诺曼德,后者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
“这是莉莲·戴森。”
“没开玩笑吧。”波莱特说,靠上来抓过照片。过了片刻,她点点头,“没错,是她。”
波莱特向探长望去,目光锐利,透着机智,不像最开始那样显得不成熟。如果说她像个孩子,那她是个狡猾的孩子。
“这么说你们俩认识戴森夫人?”波伏瓦问。
“嗯,实际上并不了解。”诺曼德回答。加马什感觉他就像流体一样,能够顺着潮流随时调整自己。
“那么,到底怎么回事呢?”波伏瓦问。
“我们认识她很久了,可后来好一阵子没有见过她。但去年冬天,她在几次展览上又出现了。”
“画展?”波伏瓦问。
“当然了,”诺曼德回答,“还能有什么展览?”就好像其他的文化形式都不存在,或者都不重要一样。
“我也见过她。”波莱特说,唯恐被落下。加马什怀疑,对于这样一对夫妻,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创作呢?“在几次画展上。开始我都没有认出她来。她得自我介绍我才能认出。她把头发给染了。以前是红色的,确切地说是橘红色,现在是金黄色。而且人也比以前胖了。”
“她还在当评论家吗?”加马什问。
“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波莱特回答。
加马什注视了她片刻,“你们是朋友吗?”
波莱特迟疑了一下,“现在不是了。”
“以前是?在她离开之前是?”探长问。
“我认为是。”波莱特回答,“那时候我的事业刚刚起步,也小有点成绩。我和诺曼德刚刚认识,正在考虑我们俩能否合作。两个画家共同画一幅画是很少见的。”
“你去咨询莉莲的意见,这是个错误。”诺曼德说。
“她是什么意见?”波伏瓦问。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能告诉你她是怎么做的。”波莱特回答,嗓音和眼神中都明显透着愤怒,“她对我说,诺曼德在最近的画展上曾经说过我的坏话。他嘲笑我的画,说宁愿与一只大猩猩合作。莉莲说她是作为朋友才告诉我的,让我小心他。”
“莉莲在那之后不久又来找我,”诺曼德接过话茬,“说波莱特指责我剽窃了她的作品,窃取了她的想法。莉莲说她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只是想让我知道波莱特在别人面前是怎么诽谤我的。”
“结果呢?”加马什问。他们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变得酸臭起来,过去了的那些闲言碎语和愤恨不平又重新汇聚起来。
“老天啊,”波莱特回答,“我们俩都信了她的话。我们闹翻了。好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莉莲对我们俩都扯了谎。”
“但是现在我们在一起了。”诺曼德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波莱特的手上,面带微笑看着她,“虽然已经浪费了很多年。”
加马什看着他们,心里想,也许这就是让诺曼德疲惫不堪的原因吧——在回忆中不能自拔。
和波伏瓦不一样,加马什探长对画家们很尊重。他们敏感,自恋,并不适合在文明社会里生存。有些,他怀疑,甚至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这种生活很不容易。生活在边缘,经常一贫如洗。被忽视甚至嘲笑。被社会、资助机构,甚至是其他画家忽视和嘲笑。
弗朗索瓦·马鲁瓦所提到的马格利特并不是孤立现象。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坐在这B&B旅馆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是马格利特。他们在努力挣扎,希望被别人听到,看到,尊重和接受。
这种生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艰难的,更不用提像画家这群敏感的人了。
他怀疑,这种生活会制造恐惧。恐惧产生愤怒,在足够长的时间里积累足够多的愤怒导致了花园里那具女尸的产生。
是的,阿尔芒·加马什有足够的时间和画家们打交道,但是他很清楚他们的能力。伟大的创造力,巨大的破坏力。
“莉莲是什么时候离开蒙特利尔的?”波伏瓦问道。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波莱特回答。
“那么她现在回来了,你关心吗?”波伏瓦问。
“你会关心吗?”波莱特瞪了波伏瓦一眼,“我和她保持距离。我们都知道她干了些什么,她还有可能干些什么。我们可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诺曼德在一旁说。
“你说什么?”波伏瓦问。
“这是她评论里的一句话。”波莱特回答,“这句话很出名,被通讯社引用了,于是这篇评论全世界人都知道了。”
“她评论的是谁?”波伏瓦问。
“说来好笑,”波莱特答,“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但没有人记得它说的是谁。”
波伏瓦和加马什都清楚这不是真的。
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
很聪明,几乎是种恭维,但它又能突然转成一种尖刻的批评。
有人一定会记得这篇评论。画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