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就怎么吧,先生,要是一定那样的话,我反正逃避不了。这正是我最大的希望之所在。我的两只眼睛不再美丽的时候,也会像所有的眼睛一样,变得暗影重重了。”
“我说您眼睛美,小姐,我主要是说眼神。”
“这是因为您弄错了,先生,您无疑是搞错了。即便您没有搞错,我嘛,眼神归我所有,我也不可能就此感到满足。”
“您的意思我明白,小姐。不过在别人看来,您是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这一点不承认也难。”
“不然的话,那我就真的完蛋了,先生。如果我仅仅满足于我有这样的眼神,我也是完蛋。”
“那么,您刚才说的那个女人,她到了厨房,又怎么样了?”
“对,她有时到这里来,一天之中,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到厨房里来。她总是问我这样的话:怎么样,你好吗?”
“就仿佛您头一天晚上和今天都有不同的变化似的?”
“是呀,就像是那样。”
“这些人对我们的事一向怀有错觉,这也许同我们的服务没有关系,可是那里面却掺杂着这种错觉。”
“先生,您是不是也曾为哪个老板服务过,所以您对这类事很了解,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
“不,小姐。这一向是摆在像我们这种处境的人面前的一种威胁,所以对这种事我们比别的人看得清楚。”
这时,在这男人和姑娘之间,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人们也许认为他们只对这一天温煦美好的天气十分注意,此外全不理会。后来,还是那个男人先开口说话,他说:
“咱们在原则上是看法一致的,小姐。我再重复一遍,我说到那个女人,还有那样一些人,也就是不想做完全幸福的人的那些人,我意思并不是说不应该仿效他们的榜样自己也去试一试,哪怕失败。我的意思也不是说应该放弃您要一套煤气灶的愿望,事先就回避您继之而来的拥有其他一些东西,譬如电冰箱,甚至还有幸福这样的愿望。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一分钟也没有。相反,我觉得它完全正当,合情合理,小姐,您相信好了。”
“这么一说,先生,您大概是想走了吧?”
“哪里哪里,小姐。我希望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照您刚才说话的样子,我还以为您是想给刚才说的话归纳出几点结论,因为有什么事催着您快点走。”
“不是的,小姐,我不忙,不忙。我已经给您说过,我是完全赞成您的,我还要补充一句:我弄不大清楚,我再说一遍,我不懂:人家让您做的附加工作,一直要您做的,而且不管是什么工作,不管怎样您总是照单全收。小姐,我很抱歉,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因为我还不能完全接受,虽然对于您接受做这些工作提出的理由我是了解的。我担心……我担心的,您看,就是您认为您必须承担的可能最苦的差事,目的是为了有那么一天苦尽甘来,您终于也有那么一天。”
“但是,什么时候才会有这一天?”
“不不,小姐。我相信,没有人负有使命跑出来奖赏我们个人的贡献,特别是我们这些默默无闻不为人所知的人。我们是被抛弃的人。”
“如果我对您说,不是为了那个目的,而是为了使这种职业的可耻可怖依然保持原状,怎么样?”
“我很抱歉,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同意。我认为您事实上已经在过着一种生活,小姐,而且您不得不坚持不懈地把这种生活重复下去,同您谈这种事,我很感厌烦苦恼,是呵,我认为这是既成事实,您已经开了头,而且对您来说,时间同样也在过去,而且时间您已经白白浪费掉了,时间您已经丧失了,比如说您接受干这种苦役或别的什么,本来您是可以避免的。”
“先生,您真好,您肯设身处地为别人想问题,又那么体谅人。我嘛,我还是无法避免。”
“您是有办法的,有别的事好做的,您看,是有嘛,不抱希望,乐得悠闲就是。”
“我既然下决心准备从那里面摆脱出来,也许这是真的,也许就是这样吧,这就是表明事情已经开始的一个消息。并且我,有的时候,禁不住要哭,这大概也是一个信息,也许我不应该再对自己隐瞒,故作不知。”
“人总是要哭的,这不成问题,问题是您存在着,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有一天,我去我们工会了解情况,我发现我们从事的大部分公务都属于正常的职权范围。这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我可以告诉您,我们做的工作实质上有时候就是照管一些年纪很大的老太太,有的是八十二岁,体重九十二公斤,而且神志不清,糊糊涂涂,大小便白天黑夜随时屙在裙子里,她们说些什么,没有人肯听一听。太难办了,是呵,我不能不承认,有时我们只好去找工会。竟然有这样的情况:这类事情是并不禁止的,甚至人们根本不去考虑它。其实就是想到了,先生您知道,不论什么工作总会有人接受的,我们拒绝干的事情总有人偏偏肯去接受,那种叫人耻于去做的事儿有人偏偏去做。”
“小姐,您说是九十二公斤?”
“是呀,根据最近称出来的重量,她还在往肥里长呢;我请您注意:两年前,在我从工会问过情况回来以后,我居然没把她给杀掉;她已经够肥的了,可是我才十八岁,而我居然没有把她给杀掉,没有,杀她是越来越容易,越来越方便,那是肯定的,因为她越来越老嘛,而且,尽管那么胖,又那么脆弱,在浴室里给她洗澡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浴室就在过道尽头,这个过道刚才我已经给您说过,过道有这个广场一半那么长,只要把她按到水里三分钟就万事大吉。还有,她这么老,她这一死她的孩子也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头,另一方面她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是任什么都不知道了,一概不知,所以我要请您注意,我非但没有那么办,而且相反,我把她照顾得周周到到,照料得很好,自始至终是为了那些理由,就是我给您说过的那些理由,因为我如果把她搞死,那等于说在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之中我面临着我的处境可能因此得到改善,直截了当说,我的处境变得叫人忍受得了;如果我不好好伺候她,对我的计划来说,依旧同样是相违背的、相互抵触的,这一点且不去说它;归根结底总归会有人把她伺候好就是了。‘丢掉一个,找来十个’,这就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地位。没有法子呀,没有法子呀。只有一个男人,只有他才能把我从那种处境救拔出来,工会无济于事,我自己也无能为力。让我再说一遍,请多多原谅我吧。”
“哎呀!小姐,我真不知给您说什么好。”
“那就不谈吧,先生。”
“是呵是呵,不过,最后再提一下,像这样一个女人,我觉得,而且您也说了,是不好办。但是,没有人,连她本人对于那么办也不觉有什么不妥,您也说过。还有,我这并不是给您出主意,是不是?不过,我觉得,在某种情况下,有人,别的人,比如说,为了稍稍改善自己的生活,可以那么去做,同样,也可以对未来抱有希望。”
“不,先生,对我这么说也无济于事。我宁可叫这种厌恶变得越来越严重。这是我摆脱困境的惟一途径。”
“随便谈谈总是可以的,是不是,小姐?不过,我不明白,这会不会有点像从那种期望求得宽慰必须履行的义务?”
“先生,我认识一个人,其实我可以说给您听,而且也可以去做的,和我差不多的那么一个人,就曾经试着去干,去谋杀。”
“不不,也许她自以为是那样,但是,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并没有杀人。”
“杀了一条狗。她十六岁。您也许会对我说那算不上是一回事儿,但是她那么做了,她说那是非常像的。”
“一定是不给它吃,那,那不算是谋杀。”
“怎么不算?他们两个吃得一模一样。要知道,这是一条售价昂贵的狗。所以,如果说他们一个人一条狗吃得与别人不同,但是他们两个吃的完全一样。有一天,她偷了它的牛排,只此一次。后来,一块牛排就不够了。”
“她是那么小,就像别的小孩一样,馋肉吃。”
“她把它毒死了。她趁它睡觉的时候,在狗食里面掺上一些海绵。她对我说,它睡不睡也没有多大关系。那条狗拖了两天才死。是呵,是一样的嘛。她知道,它要死了,她亲眼看它死掉。”
“小姐,她要是不那么做,反倒是不合情理的。”
“为什么对这条狗这么气恨,先生?尽管它吃了那许多东西,毕竟是她仅有的朋友嘛。人们都不认为是坏事,可是您看!”
“小姐,这样的事不应当有。可是这样的事现在终于发生了,于是也轮到我们不可避免地做出我们不当做的事。避免不了,绝对避免不了。”
“人家知道狗是她害死的,把她辞掉了。因为害死一条狗也说不上触犯刑律,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她说她宁可叫人家惩罚她,因为她非常懊悔。这种职业就叫你生出这些可怕的怪念头。”
“小姐,那您就离开那里好了。”
“我整天工作,不停地干,我宁愿做得更多,但不是这种工作,而是别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工作,看得见的工作,像其他所有的人那样可以计算得出的工作,挣钱的工作。我真想到大马路上干那种砸石头的工作,到炼铁炉上干炼铁的工作。”
“去做呀,小姐,到大路上去砸石头,把现在的工作丢开。”
“不行呵,先生,我已经给您说过,独自一个人,我办不到。我试过,我办不到呵。孤独一个人,没有爱,我相信我只有饿死,我没有力量活下去,坚持不下去。”
“修路砸石头的女人,是有的,是有,也是女人嘛。”
“这我知道,我每天都想到的,没有忘记,您不必担心。您看,我本来应当就从这里起步。现在我才明白,我不行,不可能。这种状况真叫人寒心,以致身在其外就不如身临其中有意义,这我刚才已经给您说过,甚至在自己看来连摄食养生以便活下去也不具备充分理由。不行呵,不行呵,今后我是非有一个男人不可的,我只能因他而存在,到那个时候,我才能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