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孩从广场花园里悄悄走出来,又一次站到姑娘面前。
“我渴了。”小孩说。
姑娘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热水瓶和一个金属杯子。
那个男人说:“对了,两片果酱面包吃过,该喝点水了。”
姑娘拿起热水瓶,打开瓶塞。里面的牛奶在阳光下还在冒着热气。
“先生,”她说,“牛奶我给他带来了。”
小孩贪馋地把一杯牛奶喝尽,把杯子还给那个姑娘。在他红红的嘴唇四周留下一圈奶迹。姑娘手势轻巧准确地给他把嘴擦一擦。那个男人对小孩笑着。
“我这里讲他,”他说,“只是因为注意到他,仅仅是注意,没有别的。”
小孩完全无动于衷地看了看这个对着他微笑的人。然后,他转过身去,往沙坑那边走了。姑娘以目相送,看他离去。
“他叫雅克。”她说。
“雅克。”那个男人这样重复了一句。
关于这个孩子他并没有多去想他。
他继续说:“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注意到,这些小孩喝过牛奶以后,牛奶在嘴唇四周还留着一层印迹。很有意思。他们说话、走路,已经很有些自己的举止风度了,可是在他们喝牛奶的时候,一下子,真相大白了……”
“这小家伙不说牛奶,而是说我的奶。”
“当我看到这类事情,比如看到牛奶,我心里突然就充满着一种信心,什么道理我也说不清,好像有什么不可名状的重压减轻了不少,是呵,我认为这些小孩又把我招引到动物园这些狮子这里来了。我看他们都像是些小狮子,我看他们真像是狮子,是这样。”
“他们叫您感到幸福,同对着太阳摆着的笼子里面的狮子让您感到幸福可能不是一回事。”
“他们是叫人感到某种幸福,不过两者并不相同,确实是这样。他们叫你心神不安,永远搅得你意乱心慌。倒不是我特别偏爱狮子,您知道,并非如此。不,这不过是一种说话方式。”
“先生,说不定您对那个城市过于重视,您生活的其他方面因此不免有所失,受到损害。或者说,尽管我没有亲眼看见它,您还是希望我理解它带给您的幸福?”
“也许是吧,小姐。把那种幸福给一位像您这样的小姐好好描述一下,我倒是十分愿意的。”
“谢谢您,先生,您真好,不过,您看,我不是说处在我这样的处境,我就特别不幸,比其他与我处境相同的人还要不幸,不,不是这个意思。其中另有缘故,我担心的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不可能亲自去看一看。”
“请原谅我,小姐。我说我愿意把我在那个地方度过的某些时刻细细讲给像您这样的人听,我决不是在暗指您是一个不自知的不幸者,也不是说您了解一些什么事情就会对您有好处,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过是说:我觉得您体会人家说的话比别的人更相宜更适合。我向您保证,意思就是这样。不过,对那个城市无疑我强调得过分了,您无疑可能也被搞糊涂了。”
“没有,肯定没有,先生,决没有这种事,被您错误地认为我是不幸的——这样的情况下,我不过是想给您指出,预先告诉您:是您搞错了。有些时候我哭过,那是显然的,是真的,但也仅仅是由于缺乏耐性,心里气愤发火,如果您愿意这么看的话。不,在我身上,真正的伤心我还未遇到过,我等着就是。”
“我明白,小姐,我明白,您有时也会搞错的,是不是,对那件事有什么不妥之处,也会视而不见。”
“不会的。今后我变成不幸者,那就和所有的人一样,或者,今后我不是不幸者。我倒真想和别的人一样也是不幸的,或者我尽我所能不要成为不幸者。如果我生活不是幸福的,但愿一切全由我自己承当,彻底地承担起来,您明白,尽可能彻头彻尾全部一个人担当;那么好!接下来,我将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死去,将来会有人哭我。一句话,我别无他求,只求有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命运。不过,先生,还是请您给我说说那已经过去的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我也不太清楚。您知道,我没睡觉,但我也并不觉得累。”
“还有呢?”
“我没吃饭,但我也不觉得饿。”
“还有呢?”
“我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作难之处也都烟消云散了,仿佛它们根本不曾存在似的,甚至仿佛在想象中存在着。它们好比遥远的往事又在记忆中复现,我付之一笑。”
“归根结底您总要吃,总会感到疲倦吃力,不可能不是这样。”
“那没有问题。不过,我在那个城市停留时间不长,还不至于感到饥饿和疲劳。”
“您在别的城市再一次感觉累的时候,累的程度是不是加深了?”
“我在大路旁边的树林里一睡就睡了一整天。”
“就像流浪汉,叫人害怕的流浪汉?”
“是呵,很像,我的旅行箱还带在身边。”
“先生,我明白了。”
“不,小姐,我不相信您会明白。”
“我意思是说我可以试一试,先生,总有一天可以办到,您刚刚给我说的,总有一天,我可以全部理解的。这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做到的,不是吗,先生?”
“是的,我认为您总有一天能够完全理解,能够透彻地理解。”
“哎呀,先生,我说的这个,要想做到这一点,您简直无法想象该是多么困难,由自己独自一人获得同大家一样的命运,是多么困难。我的意思主要是说,您要知道,克服这种厌倦情绪有多么困难,这种厌倦情绪来自你自身,而且仅仅为着你自己,一心企求获得大家都有的好处——克服这种厌倦情绪,是多么困难呵。”
“不知有多少人试图得到那种种好处事实上都因此而受到阻碍。我佩服您,您要战胜这种困难。”
“唉唉!意志不是一切。直到如今,如果说已经有一些男人喜欢我,可是至今没有一个人对我提出要我做他妻子的要求。对一个姑娘感兴趣和想要娶她做妻子,是不同的两件事。就说是无可回避的吧。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我这一生至少应该得到一次认真对待。先生,我想问问您:一个人要是每日每时、日日夜夜一心想要得到一件什么东西,他总该得到它吧?”
“我不相信他一定能得到,小姐,最好的办法是去试一试,得到它的机会最大,我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
“先生,咱们这是随便谈谈,对不对,而且大家互不深知,您可以跟我实话实说。”
“不错,小姐。可是我还要说一句,我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也许我经验不足,真实情况我还不能全部了解。”
“因为我听到人家说,一件东西根本无意得到,竟反而得到了。”
“但是,小姐,一定要得到的东西怎么会不想得到它?”
“是呵,我也和自己这么说。说真的,这样的做法我可从来没有拿它当真。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企图得到某种事物的个别部分的人才有的,他们已经得到了什么东西,由此又指望得到别的,这样的做法我看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的做法,对不起,先生,像我这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想要得到一切、得到全部的人,而不是得到其中的一部分,不过,在……怎么说呢?”
“在根本上。”
“也许是吧。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给我再说说那些小孩的事。您说过,您是喜欢小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