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态度 技术是技术,面子归面子

昆城是一个沿海的小城市,正值初春,夜晚时分还有些微凉。海鲜馆子的生意都不太好,零零星星能看到一些人在里面喝着小酒攀谈,还没到大排档火爆的时候。

一个矮小的身影裹着有些单薄的大衣,手里拎着一个兜,戴着顶厚厚的毛线帽子,脸上还有一副墨镜。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家叫作“四季书院”的饭店。从外观看,这里就是一座大宅子,他知道,自己原本永远没机会踏足这种地方。

“哟,王院长这么早就到了啊,请进请进!”酒店大堂里,一个人慢悠悠地站起身,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您……您好……抱歉,我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王九斤满脸堆笑,对着这个鬓角有些斑白、眼神锐利的男人点头哈腰。

“不会不会,韩院长也是刚到不久,您到的时间啊,刚刚好!”对方笑着伸出手,“程鹰,幸会幸会!”

王九斤刚要伸手,发现自己右手还提着兜,赶忙把东西换到左手,却发现程鹰已经收回了手。他拍了拍王九斤的肩膀:“跟我来吧,王院长。”说着,便带王九斤穿过一条长廊。王九斤注意到,长廊两侧都是自己叫不出名字的字画,脚下的地毯柔软厚实,他越发觉得这个地方不适合自己。硬着头皮跟着程鹰左转右绕,很快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室内盆景旁,面前是一个人的背影。

“来了啊王院长,您看我这景是好,还是不好啊?”韩雨转过头来,笑着看了一眼王九斤。

“这景好,这……这景不错。”王九斤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一个劲儿地点头。

“哦?那您说说,这到底是哪儿好啊?”韩雨不依不饶。

“我们乡……乡下人不懂,韩……韩院长您……您雅兴。”王九斤说着竖了竖大拇指,笨手笨脚的样子让旁边的程鹰忍不住偷笑。

“这景可是费了我不少银子啊,但人总得图个乐,您说是不是?”韩院长背着手。

王九斤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韩……韩院长,我……我这儿有我们冬……冬城的特……特产,是个特……特……特产品……品相最高的人……人参,您……您笑纳……”说着便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韩雨笑了:“岁数大了哟,补不动了。而且啊,这人参性子烈,我这身子骨啊,受不起,受不起啊。”说着便转身进了屋。

王九斤见状,赶忙咽了一口唾沫,把人参三下两下塞进兜往怀里一插,跟着程鹰进了屋。

只见几个男人鱼贯而入,王九斤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这些人他大半都认识,他们是昆城主管卫生、交通,还有财政的一些大领导。另外有两三个是当地的土财主,产业做得很大。

“坐吧王院长,您今天是主人。”

王九斤发现自己彻底进了一个局。

韩雨和几个人相互寒暄了一阵子。酒过三巡之后,他转头看向王九斤:“王院长啊,这都是咱们昆城当家做主的人,都是为咱们昆城百姓谋福利的。咱们今天坐在这儿,不为别的,就是要让您带领我们,把咱们昆城,还有咱们冬城人民的健康问题,好好解决一下!”

几个人热烈地鼓起了掌,王九斤也急忙跟着拍手。

“您看啊,这医院到现在也有十来年了吧,不是我说啊,”韩雨皱了皱眉头,“一点起色都没有,到现在,估计都没什么病人吧。”

王九斤无奈地点着头,头越点越低。

“对……那……那些病人……都吃百……百病消去了……”

“嗯,确实,对于乡亲们的普通小毛病,百病消确实帮了大忙!”旁边一个戴着金手表的人点了根烟,附和道。

韩雨笑了笑继续说:“不过我们昆城市政府决定好了,我们不能让这家医院黄了,这毕竟是您的老搭档,也是我现在的搭档大力扶持的项目,是不是啊王院长?”

王九斤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所以我们准备修路,一条路直接连通昆城和冬城,把最好的医护资源,还有病人资源,都给你输送过去!”

王九斤没控制住,“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您……您说的是……是真的吗……韩……韩院长?”

韩雨笑了笑:“当然是真的,这市政府的人都在这儿呢,他们决定的事,还能有假?”

王九斤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拿起面前的白酒杯,一口干了个底朝天。

“韩院长……谢……”

“别着急啊,我可还有个条件呢。”

王九斤话说到一半咽了回去,发现周围的人都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您这个医院,我看就别办了,没什么前途,我们想改个疗养院。大城市就缺这样的疗养中心,特别是有钱人,更需要到你们那种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养养。”

王九斤愣住了。

“当然了,你还可以是这家疗养院的院长,不过我们会请专业的经理人团队过来管理,您可以好好享享清福。到时候您也算董事会的成员,有自己的原始股份,这辈子的钱都够花了。”

“可……可是我们冬……冬城这下就没……没有医院了啊,韩院长!”王九斤有些急了。

“冬城人民现在看病还去你们医院?”

王九斤一下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想到最近那个活跃的身影:“现在……有一些……”

“哦,就是我们医院有个大夫过去了,然后给你们那些农民包扎包扎什么的,就算是医院了?”韩雨冷笑一声,“王院长啊,这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医院有个叫李有才的大夫,你知不知道啊?他就是个明白人。”

这时,程鹰的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戾气。

“人家也是地方出来的大夫,我看着小伙子不错就给往上提拔了提拔。人家就知道感恩,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总去想着什么奉献。你做大夫的,自己都没照顾好,自己的家人都没照顾好,谈什么奉献?做大夫,你必须先让自己舒服了,你的病人才能舒服。所以现在你看人家,要房有房,要车有车,孩子上学也不用操心了,多好!”

王九斤想起自己在外地上学的女儿,表情仍然有些为难。

“您就不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老婆孩子过得好一点?别老较劲儿什么乡镇医院,你们那儿不适合。您现在是医院的法人代表,听我的,咱们走个合同,您把医院移交出来吧,我肯定不会亏待您。说好的股份,说好的好处,一分不少。”

说着,韩雨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把王九斤的手拽过来。

“这辆小奔驰,没多少钱,您先开着玩。”

王九斤的手有点发颤。他攥着这个烫手的山芋,放下也不是,揣上也不是:“韩……韩院长这……这怎么好意思……”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这个性子吧,如果早像我们李有才一样,也不会一直在这个医院干十多年了。您的老搭档估计也劝过您来我们医院,您也不来。我估计心里还是有点梦想的,对吧?”韩雨笑了一声,“但是这个梦想吧,总得靠银子实现。您只要能想得明白,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来,我们喝一个!”

王九斤大脑一片空白。他抓起眼前的酒杯,思绪万千,脸上的表情很苦,配上他的标准鞋拔子脸,青一块白一块的,显得十分像个小丑。

“别喝这个啊,王院长。”程鹰按下了他的手,直接把一瓶一斤的茅台摆在他的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桌上一圈人都在看着王九斤,韩雨也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您那些员工,到时候还可以在咱们的疗养院里工作,工资至少能翻四五番。放心吧,您的人我都不会亏待的。”

王九斤想了想,抓起前面的瓶子,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韩雨看着脸一直红到脖子根的王九斤,心绪飞远。

他出身显耀,少年时便见惯了家里往来的达官贵人。但是印象里,母亲常常哭泣,似乎和父亲在一起,她并不幸福。

六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妈妈病得很重,家里请了最好的大夫也回天乏术,说是得了一种怪病。他的父亲说这种疾病可能传染,不让他和妈妈接近。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奇怪的老爷爷,从周围人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位传奇的医生。他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位医生和他说的每一句话,以及道出的那个可怕的、让他到现在都咬牙切齿的真相。

于是,他在六岁那年便下定决心做一名医生。长大之后,他更是拒绝了家里安排的所有联姻,不惜和父亲决裂,只为了年轻时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她高挑、出众,更是有一种男孩都无法企及的霸气。她是班里成绩最优秀的学生,所有外科的大主任都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可她最终选择了胸外科。

然而,那个一直叫自己“小萝卜头”的女孩,他的师姐,本应成为自己一生伴侣的人,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废物男人,抛弃了自己!从此之后,他回归家庭,迅速和家中长辈安排的女孩结了婚,生下了韩冰。还记得新婚之夜,自己眼前所见全是那个自己深爱的女人的样子。在那一夜,他的心也彻底死了。

想到这里,韩雨猛灌了一杯酒,愤然走出门去。


“咦,这个东西……”赵步理紧紧贴在看片灯前,仔细盯着一张胸部的CT片子看,皱着眉头。他身后围着十几个人,有王大治、麻醉师、病房乃至手术室的护士。

“赵老师,您看这个是癌吗?”王大治似乎有些期待。

“是啊,赵大夫,我这个到底是不是癌?不管怎么着,您都给我切了吧。”一个穿着朴素的高个儿男人说。

赵步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片子,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

眼前这个男人,由于最近痰里有血,就来医院照了个CT,结果还真的发现了问题。这个病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年被赵步理救了的那个男人杨超的亲哥哥——杨风。当时杨超奇迹般地恢复了,杨风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神奇。

“你这个左肺下叶,是支气管扩张,而且非常严重。我估计肺叶已经完全没有功能了。你的咯血——也就是咳嗽带血,应该和这个关系很大。关键是,这个报废的肺里面,刚好有一个肿块,大概有鸡蛋大小,现在也不好说是肺癌还是单纯的肺炎。不管怎么样,我估计你这个肺叶得切了,否则其他肺叶更容易受影响。你去我们寒城,找我老师切吧,我给你介绍下。”

“赵大夫,我们杨家明人不说暗话,就您给我治吧。我也不去别的地方了,你就在这儿给我切了吧,去大医院又远又贵。而且我马上要开始播种了,我真是没时间。”

赵步理为难地看着王大治,希望他能帮自己说几句话。尽管这放到寒城只是个常规手术,可这家医院什么应急设备都缺,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这个……咱们手术室的设备不够,我得找我们寒城的孙慧主任问问,能不能借我们一套……”

“啊,对了赵大夫。”门卫听到这句话,突然想到什么,赶忙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重重的箱子过来,“有一个叫孙慧的给你寄了这个包裹,死沉死沉的,我差点给忘了。”

打开包裹,赵步理发现这是一个手提箱,箱子上面有一张折好的纸条。


如果准备好了,就多开展一些手术吧。相信自己,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你没有问题。

孙慧


老师……

过去挨孙慧训的那些场景都还历历在目,可赵步理突然发现,自己甚至有些忘记了老师的模样。上个月他在QQ空间里提了一句想做手术却没有合适的器械,没想到老师就给送来了。

箱子里是一套全新的胸科手术器械,各种弧度的钳子都有,和寒城医院使用的牌子完全一样。

理论上,这些手术设备不可能是医院购买的。每次医生提出采购需求,都要过好几年才可能满足。难道这些是孙主任自己出钱买的?这样一套手术设备,没有十万元恐怕是买不下来吧。

赵步理想起孙慧,嗓子里面有些堵。他把箱子合上,看着面前的病人:“杨哥,你放心,交给我们吧。”

不过,确定手术日期又花了好一番工夫。村里人做手术要选吉时,手术前还要去庙里拜拜。这些习惯,赵步理都尽量配合。

王九斤偷偷找到了王大治:“以后别让他这么弄了,差不多就得了。万一出事,咱们怎么办?”

不过王大治完全没有在意:“王主任,你就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怕我们累,我们不怕累,现在大家伙儿学习劲头可高了!”

王九斤又暗示了几次,可发现不只是王大治,其他的同事也都铆足了劲儿。他没有再说什么,只能暗暗希望这些人不要陷得太深。

手术这天,柳晴川也早早来了。她和杨风好好讲述了一遍自己的手术经过,也提到自己的手术是赵步理独立做的,让他不用担心。有了柳晴川这句话,乡亲们更放心了。另外赵步理发现,最近不知发生了什么,乡亲们看柳晴川的时候,眼神中多少都有些愧疚。柳晴川倒是不在意,依旧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赵步理又从网上买了几条红内裤穿上了。柳晴川知道后笑了好久,不过赵步理认为小心驶得万年船,宁可被嘲笑,也不能让病人出事。

手术开始了,王大治担任助手。手术过程非常顺利,不一会儿,肺叶的血管和气管就全部断掉了。

赵步理知道,如果在寒城,手术可以做得更快。如今大部分血管都可以在手术中用器械直接切断缝合。可在这里,他只能用最传统的方式,一道线一道线地结扎。

“给我个手套吧,大一点的,我做一个标本袋,把标本取出来,别污染了切口。”赵步理拿过手套,用剪刀剪下手指头的部分,然后用线一捆,就做成了一个廉价又好使的口袋,轻松就把标本整体取了出来。

他拿着刀,轻轻在托盘上划开肿瘤,心里咚咚直跳。几个人也都围了上来。

划开鸡蛋大小的肿瘤之后,只见一股白色的液体流了出来,是一团脓液。

“还好,不是癌,应该是个结核。太好了。”赵步理脱口而出。

“是结核啊!”

“杨哥好人有好报啊,好人有好报!”

赵步理握着孙慧送来的器械,眼眶微微有些酸胀:“是良性的,真的是太好了……”


“幸亏是癌,要不可怎么办?”

龙森浩戴着口罩和帽子,腰背挺得笔直,眉宇舒展,好像刚刚完成了一幅字画作品。他语气平淡地说完这句话,张开双手,等待护士帮助自己解开手术衣。

住院医师也附和:“是啊,如果不是癌,最后病人万一出点什么事,又得告我们。前几天就有个病人说,既然不是癌,为什么要做手术,不做手术就不会出事了。”

龙森浩摇摇头:“人心咱们管不了,咱们把自己的东西做到位就好。”

萌萌主动上去帮龙森浩解手术衣。龙森浩看着她便随口问道:“怎么样,最近在家还顺利吗?”

“挺好的,就是还有点咳嗽。”

“正常,三个月就好。”

“嗯,谢谢龙大夫。”

龙森浩又对着台上的住院医师说:“别忘了给他手术后查一套基因检测的指标,血的肿瘤基因检测也做一套。”

住院医师有些疑问地看着他:“龙大夫,那得花几万块呢。”

龙森浩低头整理着衣服:“病人来咱们这种级别的医院,有权利获得最高标准的治疗。县医院和我们一个水平,说明县医院不错。但是我们不能和县医院一个水平。县医院需要的是雪中送炭,而我们必须锦上添花。所有的缝合必须严丝合缝,所有的动作必须按照国际标准。明白?”

住院医师连连点头。

“记得,标本要用标本袋取出来。”

巡回的护士赶忙问:“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龙森浩推开门,头也不回地道:“进口的。”


“小张,这个放那边,这边再帮我买两盆花。”李有才指挥着运营办的一个小伙子。

小张背心都湿透了,努力把沙发床摆放到李有才满意的位置,浑身上下灰头土脸的。

“你别把那张沙发弄脏了,那是我从副院长那边讨过来的。”李有才一脸嫌弃。

“是是是,头儿,您和副院长走得这么近,那等副院长升了院长,您是不是还有机会升副院长啊?”小张一边干活一边巴结李有才。

“嘘,不该说的别乱说。这事和你没关系,和我也没关系,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李有才佯作恼怒。但小张工作了多年,已经能听出这马屁算是拍到位了。

“领导啊,以后有事您就和我说,反正这办公室也是您的,想来睡个觉就睡,不用像以前一样挤胸外科的休息室了。”

李有才摸着自己的沙发椅,难掩得意之情。他从这个后勤楼的三层窗户眺望出去,仿佛自己已经站在CBD的五十层大楼上,眺望着整座城市。

“您这么年轻,都有自己的办公室了,有几个能升这么快的?领导,我以后就跟您混了!”

“放心吧,只要我能吃上肉,就少不了你的。今年咱们运营这边肯定得找点医院的经费干点活,拉点业务。你这边主要负责对接具体的事情,有什么机会你自己看着办,我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白?”

小张怎么不明白,李有才本身不是干这块的,一点经验都没有,要干活还不是得靠他。

“领导您放心,有什么业务,我到时候都一五一十地和您报备,由您来统筹分配。”

李有才使劲拍了拍小张的后背,点点头。

这时门口走过一个人。

“萌萌?”李有才突然来了精神。他好久没有在手术室见过萌萌了。

“小萌姐!”小张擦了擦汗,也打了声招呼。萌萌停下脚步,探进头来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哟,这地方不错啊。”

李有才摆摆手:“我也没时间来这儿,稍微归置一下,小张待得也舒服,就当给他们改善改善工作环境。”

萌萌笑着长长地“嗯”了一声,点了几下脑袋,还没等李有才多说几句,转身就要走。

“哎,小萌姐,听说你妈妈肺里长东西了,做手术了吗?”

萌萌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好像吓了一跳,连忙说了声“没事”就匆匆要走。李有才却捕捉到其中的信息,赶忙跟了上去,一直赶到电梯口才追上萌萌。

“有才哥,有事?”萌萌低着头问。

“你妈妈生病了?什么问题?没事吧?”

“哦,没事没事,谢有才哥关心。”

“嗐,咱俩谁跟谁啊,有事跟哥说。肺里长东西,那不正好是我们科的事,我帮你看看?”

“哦,不用,不用了,没大事,已经做了。”萌萌一直看着电梯的数字,慌张的样子让李有才更加觉得事情不简单。

“做了?哪里做的?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李有才责怪道。

眼见李有才刨根问底,萌萌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坦白:“我那天找你你不在,我就顺便让你们科龙大夫帮我看看片子。他看了说要做手术,我妈又说找谁都行,于是就找龙大夫顺便做了。有才哥,我怕你多想,真的是我妈太着急了。”萌萌尽力解释。

李有才的脸拉了下来,冷笑一声:“哦,原来这样啊。没事儿,找谁做都是做。我们科龙大夫那水平可是杠杠的,我毕竟人微言轻,别人也未必瞧得上。”

连李有才自己都意识到了话中的酸味。萌萌没有接话,这时电梯门开了:“谢谢有才哥,我先走了。”她匆匆想逃。

李有才走上前挡住了电梯的门:“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不喜欢龙森浩吗,又找他做什么?”

萌萌也犯了倔脾气:“至于吗有才哥,就这点事情,您不用非跟我掰扯得清清楚楚的吧。”

“当然至于!”李有才的分贝突然拔高了,“我手术能做微创,他龙森浩行吗?我现在是运营办的主任了,他龙森浩算什么?!我对你们护士多好,你再看看他对你们什么德行!你找他不找我?”

看着李有才几乎要瞪出来的眼珠子和肥硕的身躯,萌萌忍不住冷笑出声:“没错,龙大夫是没法做微创,他对我们也确实是凶了点。但是我们都不傻,你们外科大夫到底谁手术做成什么样,我们手术室和麻醉师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龙大夫很多时候对我们凶,是因为他关心病人的治疗是不是规范。他手术做得漂亮是有目共睹的,我们护士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你呢?你是做微创,但是很多地方你都糊弄,只要病人不出现并发症你就觉得可以,至于是不是切除得彻底,你根本不管。我想,你真正在意的,是希望我们觉得你厉害,希望我们都喜欢你吧!”

李有才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半天说不出话。

“我知道,那些麻醉师给你介绍病人,说白了就是图那点钱。真轮到自己的至亲上手术台,大家还是会找孙主任和龙大夫。比如上个月吧,你们科方姨的亲哥哥做手术,也是找的龙大夫,恐怕你也不知道吧。”

李有才呆立在原地。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笑话,那间装潢精致的办公室,就像给自己造的一个鸟笼子。他钻进去,再让别人来观赏。他甚至觉得胸口发闷,浑身发抖,手心一片冰凉。

“萌萌,你行啊。我把你当自己人,你却这么看我。行,我记住了。告诉你,我现在再怎么说也是这个医院的中层干部,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

萌萌却丝毫不怕他的威胁:“李大夫,你之前用我的账号密码干了什么,我心里可是有数的。只不过我一直也敬佩你,我觉得,你真没必要用我找谁做手术这种小事来让咱们都不痛快。否则,你搞我,你也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萌萌说完,绕开他走进电梯。

李有才回到病房,感觉自己仿佛从天上摔到了地上。

“李大夫,17号床情况有点不好,龙大夫不在,要不您过去看一下?”一个病人家属走过来轻轻问道。

李有才此时的思绪完全不在病人身上。他漫不经心地来到病房,看到病人正歪在床上捂着胸口,一个劲儿说憋气。他习惯性地掀开病人被子,果然看到了病人左侧肿胀的小腿。

他看了一眼病人床头卡上,主管医师那一栏“龙森浩”三个字,又默默把被子盖上。“我知道了,你等一下。”他和病人说道。

他走过护士站。

“17号床,你找主管大夫看看吧。”

“龙大夫说他今天下午不在,出去开会了。要不您帮着处理一下?严重吗?”

“我不知道,你找他吧。”李有才不耐烦地甩下话,就走开了。

自己的病人出了事,自己兜着吧,你不是有能耐吗?


春天的河水总是很清凉。村里的老人们说,河水是山上的冰雪融化之后直接流下来的,所以手都不敢放进去,那种冷是会钻进骨头里的。因此,春天的河水不但水量充沛,也没有小孩子进去游泳,非常适合欣赏。特别是在夜晚,满天的星斗倒映在河水中,似乎看到打碎了的银子在河里翻动着,甚至会把星光的倒影误看成浪花。

湖边,两个人围坐在用石头搭就的灶台前。下面是秸秆烧成的灰,还冒着些许热气,烘烤着上面的土豆和玉米。

“这些人怎么走得这么快。”赵步理一边啃鸡腿,一边埋怨。

由于手术成功,杨哥在手术后第三天就顺利出院了,医院的员工决定晚上一起庆祝。杨哥一家贡献了庆祝用的全部食材。赵步理也真心体会了一把食物来源于身边的那种充实和感动,享受着新鲜的食物带来的愉悦。然而不知怎的,这些人吃了没一会儿,杨家的小姑娘就过来笑眯眯地和杨哥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一群人就都借口有事走光了。赵步理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柳晴川似乎懂了什么,只是笑着吃玉米。

“不过今天出了件事。我一进手术室就发现,病人的病变在左边,人却向左躺着。还好我看了一眼,否则就直接开进右边去了。”

柳晴川吓得被玉米呛到,咳了好久才停下来:“还有这种事?”

“我也是没想到。在我们医院,这种左右不分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我们有一套非常完善的核对制度。我当时一急,就狠狠骂了他们一顿,希望他们不要怪我。”赵步理说着,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不会的,他们喜欢你还来不及呢。那这种情况怎么避免呢?”

“我看,光是帮他们做手术还不够,要从根本上建立一套制度。我准备把我们医务处的规章制度引进过来,在这边普及一下。每个医生都有可能因为疲劳或者一时迷糊而犯错。只要制度合理,就算某个医生或者护士犯错,病人也不会承担风险。这才是一个医院能长治久安的门路。”

看着柳晴川惊讶的表情,赵步理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引用了《怪医笔记》里方鸿铭的话。还记得笔记里那一段的字迹颤抖得非常厉害,似乎作者的手一直在哆嗦。赵步理一度猜测,也许是晚年的方鸿铭患了帕金森病。

赵步理没想到,用这段话来撩妹,效果尤其好。柳晴川一脸钦佩地看着他:“赵大夫,老听你说笔记,要不你给我讲一个笔记上的故事吧,最近看的就行。”柳晴川饶有兴致地说道。

“好啊。我最近读到,笔记的主人——我一般就叫他方老——他在晚年的时候,受邀去给一个垂死的女病人会诊,看完病人,在转角碰到了病人的孩子。他问孩子,为什么不进去看你妈妈呢?小朋友就说,爸爸告诉他这个病会传染,他得了也会死的。他不敢进去,但是又不舍得离开。于是方老告诉孩子,你妈妈的病不是治不好,但是家里人选择了放弃治疗。小朋友不相信自己的亲生父亲会放弃母亲,便大骂他妖言惑众。他和小朋友说,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医生都是可信的,医生这个职业,有着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就是左右人的生死。如果他长大成为医生,一定要好好使用这种力量。

“当晚,方老就后悔了,他可能改变了一个孩子的人生轨迹,却无法对他负责、陪伴他成长。他愧疚不已,更担心孩子误入歧途。这个故事,似乎就是笔记里最后一个故事了,在那之后,方老很可能就……”

“‘医生这个职业,有着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就是左右人的生死。’这话说得好厉害,也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在做什么。如果当上了医生,会不会是个好医生呢?”柳晴川食指点着额头思考着。

赵步理笑了笑:“你呢,你怎么样?我看村民最近对你怪怪的。”

柳晴川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最近昆城教育局给了我一个支教处处长的职位,让我过去就职。”

“啊?”赵步理嘴里的鸡腿掉在地上。

“我本来还在犹豫,但是我告诉孩子们之后,他们就回去和大人说了。结果那些大人直接去昆城教育局门口拉了横幅,说我在这里教得很好,我走了之后,孩子就没人管了,总之就是不能接受我离开。结果,昆城那边的领导也很为难,这件事情就先暂时作罢了。”

赵步理一直不知该说什么。即使村民同意她走,赵步理内心也有一万个不情愿。

“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柳晴川突然反问道。

赵步理抬头看看天:“我也不知道,看领导们的意思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今天孙主任让我回去,我会怎么做。”他转过头看着柳晴川,认真的样子让柳晴川感到有些陌生,“我在这个地方才真正找到最初做医生时的感觉。你可以毫无保留地为他们付出,他们也能够感受到你的真诚,并且用最真诚的方式回馈你。这种心情是在寒城从来没有过的。现在,医院刚刚进入正轨,我们也完成了第一台肺部手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待一段时间,让这里真正成为冬城人信赖的医院。”

柳晴川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共鸣在他们两人的心中响起。

“你不走,那我也不走。”

赵步理突然问:“那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了呢?”

柳晴川明亮的眸子里面,似乎有十万星辰在同时闪动。

赵步理沉默了。他担心自己再说什么,会打破这一刻,他甚至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永恒的宁静。


不远处,一辆小巴缓缓停了下来,一个包从车里被扔在地上。

一个女孩和师傅俏皮地说了声“再见”,轻盈地跳到地上,伸了个懒腰。衬衫下面勾勒出她瘦削的身材,似乎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这个呆瓜,我该去哪里找呢?你在这里一定很寂寞吧。”林小棠噘了噘嘴,拨了拨自己垂肩的长发,眸子一闪一闪四处打量着,“前面居然有人烧烤,先过去蹭点吃的,顺便问问吧。”

林小棠扛起包,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