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蚊子对人类的进攻已经到了最疯狂的时候,蝉也逐渐没了气力,空气中浮躁的热度已经慢慢退去。
孙慧站在走廊里,握着电话,皱着眉头。
后背被拍了一下,孙慧转过头来,发现是妇产科陈主任。
“怎么,看你这样,又跟孩子闹别扭呢?”
孙慧白了这个老姐妹一眼,扶着栏杆望向窗外。
“孩子大了,都有自个儿的想法,你操那么多心也没用。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安安心心退休回家养老吧。”
孙慧摇摇头:“现在这班儿还没法交啊,一团乱。孩子也是,老不让我省心。花了那么多钱送他出国,现在回国,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去搞什么艺术,真是和他那个浑蛋爹一样。而且我这个眼睛……”
“眼睛?”
“唉,没什么。”
陈主任也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和她一起并肩站着。自从院里一系列的雷霆行动之后,两个人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各个科室都在整治随访问题,孙慧则在一刻不停地处理赵步理下乡的事情。从她和赵步理开诚布公地谈过之后,他就一直恍恍惚惚的。
“你们科那个赵步理过两天就要走了,怎么,最后还是同意了?用什么条件说动的?”
“唉,我也不知道。其实这孩子挺让人疼的,所以我这阵子就一个劲儿地教,把我能教的都教给他,手术也都让他自己做。而且我跟他说了,这边工资、奖金和待遇都照给。但我看他还是一直闷闷不乐的,每天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啥,和谁都不怎么说话。”
“那也可以理解,毕竟要去至少两年,能不能有人接替,能不能回来也没个准信儿。我觉得,换谁也不乐意去,所以他愿意去你就知足吧。真是的,你怎么没把那个李有才送出去啊?他要是不乐意去,正好把他开了。他那些小动作太明显了,和韩雨走得那叫一个近乎。”
孙慧苦笑了一下:“那也没辙啊,李有才要是走了,这龙大夫……”
“哟,你还有怕管不住的人呢,我的孙大圣?”
孙慧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我现在就是真心希望这孩子能开心一点。看他这么低落,我真是不忍。”
“你也别太自责了,那个孩子他……”
突然,两个人眼睛一起盯住了楼下,一个身影正蹦蹦跳跳的。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噢耶!”赵步理在楼下激动地喊着,手舞足蹈地进了外科楼。
“你不是说他抑郁吗?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他不会是……傻了吧?”陈主任哭笑不得。
孙慧抚着额头,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个小徒弟了。
此时,赵步理内心乐开了花。
“原来就是冬城啊!冬城,我来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赵步理的确有些失落。他再傻也知道,自己实际是被发配了。然而就在昨晚,他突然想起笔记的下半部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网上一查,发现那串字符里包含着一个坐标,位置正是冬城!再过两天就要出发了,据说医院还要举办一个隆重的欢送仪式,其实赵步理已经一天都等不及了。
方老,我们冬城见!
欢送仪式是在医院大厅举办的。一条长长的横幅歪歪斜斜地挂在医院的墙上,上书“祝我院医师圆满完成支援任务!”,连赵步理的名字都没有写。
正是早上七点,大厅里陆陆续续有了一些排队挂号的病人。赵步理匆匆忙忙赶过去,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先是上去恭敬地朝卓启智院长鞠了个躬,回过身又对孙慧点了点头。孙慧今天穿得很正式,还披了条紫色的披肩,慈祥地笑了笑。
科室里的龙森浩、李有才、护士长邢墨、小云也都来了。
“小赵啊,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祝贺你啊。虽然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对你和医院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想,孙主任应该也和你说了,医院这边一定会全力配合你,没有后顾之忧。暂时破格把你提成主治医师,去那边做院长助理,你一定要努力把医院的品牌在冬城医院打出来!”卓启智握着赵步理的手,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没问题院长,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赵步理脸上笑开了花,内心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等到了冬城,他要第一时间去方老埋宝藏的地方,先把下半本笔记挖出来再说。他一边想着,一边歪着嘴又笑了起来。
“小赵,小赵?”
“啊?”赵步理赶忙回过神来,发现院长朝一边努了努嘴。他赶忙握住院长的手,微微弯着腰,党院办的摄影师趁机拍下一张照片。
“步理啊,你这次去这么久,我也真是舍不得。没了你,总是觉得我们科少了点什么。”李有才也背着手走过来,笑得很灿烂。他从身后掏出一个U盘,“这是我自己录的片儿。孤身在外,半夜没事的时候,可以多看看。”说完就坏笑着把U盘塞进赵步理的手里。
赵步理红着脸赶忙往外推:“师兄,你看这么多人呢……你自己的片儿,你还是留着自己欣赏吧。”
李有才又笑了:“这是我整理的手术视频,你想什么呢!我看你别提主治医师了,你提主治污师得了!哈哈哈——”李有才自己先笑起来,见别人都没有配合,便讪讪地收起了表情。
龙森浩白了一眼李有才,走上前,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支笔,不容分说地插在赵步理的衬衫口袋里。赵步理惊讶,这不是大师兄最常用的一支笔吗?平常拿它当宝贝,这也舍得送人?
赵步理暗暗觉得,大师兄也不像外表那样凶巴巴的:“谢谢大师兄,我走了以后,您一定要多笑笑啊。”赵步理诚恳地向大师兄鞠了个躬。
龙森浩鼻翼抖动了一下,发出“哼”的一声,双手插着兜走了。
赵步理挠挠头,他当然知道大师兄最近心情不好。自从孙慧把住院总医师的职务转给了二师兄之后,二师兄就有意无意地针对大师兄。大师兄的手术总是被排到很晚,想做的手术也经常不给安排。
希望自己走了之后,这两位哥哥能和平相处吧。
“喂,步理,这个给你!”小云蹦过来,给了赵步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全是赵步理爱吃的饭团,“上路之后吃点好的!”
“我呸呸呸。”赵步理赶忙嫌弃地啐了几口,“你才上路呢,我这是完成国家赋予我的光荣而重要的使命!”
小云马上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到了那边别忘了多发点朋友圈,让我们看点田园风光!”说着便转身走了。远处有个高大的男人似乎一直看着这边。小云过去,两个人才一起走了。
那不是姜超吗?果然这两个人……
“好了,不早了,快走吧,还得坐好久的车呢。路上一定要小心,我承诺你的都会做到。”孙慧走上前说道。
赵步理站正,郑重地点了点头,拿起行李向门口走去,但还是忍不住四处张望。最后确认想见的那个人没来,才有些失望地走出门去。刚走到大门口,那个人如约而至般以最美好的样子站在了他面前。
林小棠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穿着浅蓝色的裙子,看着他微笑。
“走,送送你啊?”
“好。”赵步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一个推着行李,另一个人背着手走着。赵步理转过头去,总能看到林小棠正在微笑着,笑容中又有些刻意。
“呆子,我想和你说……”
“哦,我会!我会写的……让你出场,让你出场……”
“不是,我是想说,你去了之后,能不能每天都给我看一看乡下的样子?我没有去过,我好想去看看小猪是怎么跑的,想去看看蜻蜓要怎么捉,也想看看人们怎么种地和收麦子。”林小棠背着手转过头,眼睛笑得弯成一条细线,可爱的睫毛微微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嗯,好的,我会发给你。”
“还有,这个送给你。”林小棠说着伸出手,白皙的手上有一条项链,是一个月牙样的坠饰。
赵步理轻轻伸出手去,看着林小棠期待的眼神,小声地问:“这个是……什么鬼?”
林小棠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生气。她今天有些安静,安静得让赵步理心里发毛。她把月牙掰开,原来上面有一个小帽。掰开之后,里面的东西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一个刀片。如果你不努力更新的话,这个刀片你就留着……自宫吧。”
“我,我,我,我,我会的……”赵步理结巴起来。
林小棠笑出声来,把月牙紧紧地盖好,挂在他的脖子上。这个坠饰的样式十分简洁,赵步理戴上还多了几分刚毅之气。
赵步理和林小棠安静地走到红绿灯路口,两个人没有再多说话。赵步理突然用没有提箱子的手直直地举向一边,像个交警一样,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一辆辆车在他们面前停下。
“你看小棠,我像不像领导人检阅三军?这一辆辆车都乖乖停好了,你看你看!”说着还绷起脸来。几辆刚停下的车很不满地按起了喇叭,林小棠“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真是个呆子……”
“人生嘛,总要给自己加点戏。哎不对,别走了小棠,那个是右转的车!它不会听我指挥的。啊!你小心!”
一辆车径直向二人开来,赵步理赶忙扔下行李,冲到林小棠面前张开双手。车子没有减速的迹象,赵步理不禁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闪开。
车在离他们还有几米的地方刹住了。
“放心吧,它不听你的指挥,但是听我的指挥,而且就你这小身板,还拦车?”林小棠嫣然一笑,走到车的一侧。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恭敬地向她点了点头,从一旁打开车门。
林小棠刚要上车,突然又转身跑向赵步理,一把紧紧抱住他。赵步理呆住了,只能感受到怀里有一个温热的人,让他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她头发上传来的香气让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要不要搂住她。他感觉到脖子上落下了几滴热乎乎的东西。
“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
说着,林小棠推开他,飞快地钻进了车里。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向赵步理举手示意了一下,赵步理赶忙提起箱子,在一边呆呆地站好。马达轰鸣了一声,车扬长而去,它不只带走了林小棠,似乎也带走了他心里很重要的什么东西。
李有才刚刚在病房大厅又接待了一位病人。病人瞟了眼放下的片子袋,笑了笑,走了。
病人走了之后,李有才看了看旁边,只有方姨正一边看大门一边看电视剧,嘴里还偷偷嗑起了瓜子。
他趁方姨不注意,赶忙把片子袋里的信封掏出来,装进白大褂兜里面的暗层。刚站起身,就见远处走来一个人,他感觉对方正朝自己走过来,只好原地等待。
萌萌穿着手术室的外出衣,戴着花帽子,眼睛里带着笑:“李大夫,来找你看个片子。”萌萌说着,看了看一旁的方姨。
“好的,没问题。”李有才直愣愣地回答道。
两人走到角落里的片灯处,萌萌注意到方姨正投入地看着电视剧,便悄悄问李有才:“李大夫,我怎么感觉你最近都躲着我啊,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有才脸上有些燥热:“没有,哪有的事儿,最近不是步理下乡,我又接手了院总嘛,事儿太多了。”
“哦。”萌萌乖巧地点了点头。李有才假装认真看片子,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有才哥。”
“嗯?”李有才咳了一下。
“你是个好人,真的。”
李有才听了,心里突然舒坦了一些。这些日子,他内心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身影,他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一夜,只记得自己把被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然后悄悄离开了。他无数次在梦中看到萌萌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自己是㞞鬼、乡巴佬,骂自己不行。
于是他开始非常频繁地和老婆欢愉。
然而萌萌没有看不起他,她只是淡淡的一句话,让那一夜过去了。
“好好休息,别太累。你这个片子,可能得做手术啊。”李有才话锋一转。
“嗯,那有才哥,拜托您了。这是我一个好朋友的爸爸。”
李有才憨厚地笑了笑:“没问题没问题,以后你有问题,都可以找我,我现在管安排住院。”
萌萌似乎察觉了李有才语气的变化:“好,那交给你啦。对了,这个送给你的孩子吧!”说着,萌萌拿出一个小东西,是最新款的Hello Kitty主题扭蛋。里面能打开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市面上很难买到,小孩子都很喜欢。
“啊,这怎么好意思……”曦曦一定非常喜欢这个,他心想。
“萌萌,以后……你们手术室这边有病人,都可以介绍给我,我保证好好安排。”
萌萌笑了笑:“那肯定的,谁不知道有才哥你都升官成运营办的小领导了呢。放心吧,我们不介绍给你,难道还介绍给那个自以为是的人吗?”
李有才赶忙摆手:“没有没有,都挺好的,都挺好。”
萌萌机敏地笑笑,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李有才看着她的背影发呆,感慨着自己那晚的抉择。
李有才啊李有才,你可真是个㞞包啊。
回到家中,李有才像往常一样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转身走进了曦曦的卧室。不一会儿,卧室里就传来一声惊喜的欢呼。李有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哼着九十年代的小曲。
“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妻子端着果盘笑着走了出来,面色很是红润。
“给孩子弄个礼物,孩子正玩呢。”李有才松了松领带,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他转头看了一眼妻子,十多年了,这个十几岁就跟着他的女人,无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还是如今在他出人头地的时刻,似乎都没有太在意过自己的形象。她也是真的老了啊,有了白头发,身材也走样得有些夸张,如果和萌萌站在一起……
曦曦这时跑了出来,黏在李有才身上:“爸爸,这个我不把它扭开了,扭开了就报废了,我想把它卖给同学,交跳舞班的钱!”
李有才笑了笑,装作大灰狼的样子张牙舞爪地和曦曦逗趣:“曦曦啊,现在爸爸升官了,有钱了!你不用担心跳舞班的事情了,好好玩,回头爸爸还给你买!”
“可是我不会玩这个,我也不太喜欢,我跳跳舞就挺开心的,我就想要爸爸多陪陪我。”曦曦噘起了嘴。
“跳舞归跳舞,你马上要上学了,要好好学习,听见没有?好好学习以后才能有出息。”
“我不想上学,我就想跳舞。爸爸,我给你跳支舞吧!”说着曦曦便要起步,被李有才一把抓住。
“你知不知道你能上这个学,是爸爸多努力才争取到的,你说不想上就不想上?你知道我每天有多辛苦吗?”
妻子赶忙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也是,和你说了工作不要太辛苦,差不多就行了,多陪陪孩子,你看我们曦曦多听……”
“你以为我天天这么跟孙子一样地干,是为我自己吗?”不知为什么,李有才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
“你着什么急,孩子这不也是心疼你吗?”
“我陪你,谁给你挣钱?!你整天跳舞有个屁用,能挣钱吗?啊?!”李有才把扭蛋摔在地上,砸了个稀碎。曦曦吓得哆嗦,缩着脖子,小碎步往后挪了几步。
李有才怒气冲冲地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曦曦眼中的泪水,又看着自己的样子,突然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他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家。
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不得不说,小云帮赵步理准备的东西简直是所有礼物中最贴心的了,一大包饭团,他在火车上吃了整整一天,竟然都快吃光了。
旁边有一个小女孩,浑身脏兮兮的,一直在角落里盯着他。赵步理拿出一个干净的饭团,用餐巾纸包着示意她过来拿。但小女孩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她旁边有一个面相狰狞的男人,身上文着密密麻麻的文身,身高接近一米八,但是皮包骨头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害怕,浓眉小眼,皮肤黝黑,体毛很是浓密。
赵步理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小姑娘,该不会是这个男人……
不行,老妈说了,不能多管闲事。赵步理暗暗告诫自己。男人一把抓起女孩,放在自己里侧的凳子上坐好,小女孩不敢吱声,只是远远看着赵步理。
赵步理努力闭上了眼睛。
熬了一天,终于在下午四五点到了昆城。昆城是一个小城市,靠煤炭维持着生计,而周边的小县城经济更差,冬城就是其中之一。到冬城的公路一直在修,快十年了也没有修好。因此去冬城就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坐每天三四班的中巴,三四个小时能到。此时天已经快黑了,为了安全起见,赵步理准备下车就去找家旅馆住。毕竟听说去冬城的路全是崎岖的山路,还经常塌方。
下了车,方才感到昆城比寒城更冷一些。赵步理裹紧衣服,正在思考晚上该如何度过崭新的客乡生活,突然瞥到那个瘦高男人正拽着女孩往前走。看得出,瘦高男人有些跛足。女孩一只手拿着一个毛绒玩具,到处张望。两人来到汽车枢纽站等车。
那不就是去冬城方向的车站吗?难不成……
赵步理赶忙拉起行李箱,没想到行李箱在这时坏了。于是他只能吃力地抱起行李箱,向“父女”二人跑去。
跑到小女孩身后,他小心地打量着两个人。目前还没看见火车站的警察或者治安管理人员,他只能沉住气,努力听瘦高个儿男人和女孩的对话,大约是什么“等到了之后就好了,别着急”“你想吃啥那里都有”,等等。
好吧,老妈你保佑我,天意如此,看来这个闲事我不管不行了!
中巴猛地发动了,吓得赵步理一个激灵。他紧紧抓着扶手,听司机大哥用听不太懂的方言和底下的人骂骂咧咧打招呼,接着一脚踩油门,载着满满一车人飞驰起来。
天气很好,微凉的空气中充溢着专属秋天的树叶香气。车子很快就进了山,太阳的温度开始逐渐退去,余晖洒在铺满黄土和沙石的山路上,赵步理一度觉得自己钻进了电影画面。
他也工作不少年了,习惯了每天起早贪黑的生活,从来没休过假,也很久没有呼吸到户外新鲜的空气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无论是流放还是发配,他自由了,能够自己去做一番事业了,甚至可能会成为这家医院的主导人物。这么想着,他内心居然冒出了一股壮志豪气。
赵步理又斜眼看了看小女孩,发现她正偎在“爸爸”的怀里,“爸爸”好像注意到了赵步理的视线,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那个男人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凶狠,赵步理赶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难道自己误会了?
赵步理歪坐在凳子上,从包里抽出了笔记。
“从坐标上来看,应该就是冬城没错了。到了之后,只要再打听和‘☆’这个符号相关的地方就行。看样子,不是星星就是什么重点的坐标。”
赵步理一边想,一边随意翻看着,也许是车子晃动的缘故,很快书上的文字变得立体,在他脑海里呈现出一幅奇妙的场景。
方鸿铭在这一天毅然辞了职,赶去西南联大做了一场报告。然而院方的公告上写的是开除,具体原因不清楚,也许与方鸿铭所犯的那件“大事”有关。
赵步理似乎能越过遥远的地平线看到昔日西南联大的场景,学生和老师们都在耕作、读书、畅谈理想、讴歌先哲。尽管只有黄色茅草屋顶和红色的土坯房,但是大家仍然坚定着自己求学的信念。
方鸿铭这时已经五十岁了。见他走进教室,人们纷纷议论。方鸿铭不用听,也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
真理如细菌,细菌自古长存,然唯至今,吾辈方始见之。
他说出第一句话,课堂安静下来。
吾与一良友,缠斗一世,互不相服,然于今皆偃旗息鼓。昔,吾目中无人,目下无尘,彼心中眼里则唯革命尔。今,吾辞却职位,彼长终不返。
吾知晓汝等所思,然吾非来忏悔,纵此屋乃梁思成所建,纵此刻彼立于目前,吾依然不改吾说。同学们,于此处,为真心所爱之学问,脚踏实地,无问西东,此后将一切付诸时间,勿流连歧途,虚度光阴。
吾之良友,实非疡医(外科医生)之良才,乃因彼无力直面错误。吾可痛忘前非,扬弃前行。彼则不然,水至清则无鱼。
彼者,姓汪,名道贤。
台下一片哗然。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远比眼前这个京城知名医院的知名教授,所谓的“京城第一刀”更让他们觉得亲切以及悲伤。
汪道贤死了,他作为空军的教官,亲自上阵,和日军的飞机同归于尽了。
自那一刻起,汪道贤的人生终结了,然而方鸿铭的人生,在五十岁的时候,因此发生了改变。他不再做一个高高在上的“京城第一刀”,转而开始背负罪责和光环。
老货,吾前半生为己而活,下半生,吾将为汝而活,汝未竟之事业,吾继之。
于是他离开京城,选择了寒城。
赵步理苏醒过来,满身是汗。
据说寒城曾经也是一个平凡的小城市,但是因为这家著名的医院,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来工作的人也越来越多,逐渐将城市也带动得全国闻名。更重要的是,这家医院是一所全国知名的教学医院,其教学水平和严格程度,比协和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阳已经从坡上溜了下去,最后一丝光芒把半边天映得火红。山那边的平原依稀可见。赵步理探出头去,发现车子的半个轮子经常在悬崖边打滑,吓得赶忙把身子缩回来。车内的人们照旧闲谈着。
“小兄弟,来我们这儿啊,抽烟吗?”一个佝偻的老太太探过身子,自己往嘴里塞了根烟,也递给赵步理一根。
赵步理赶忙笑着拒绝。
“哟,看样子不像本地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也从后面钻了出来,长得十分清秀,浓眉大眼,身材有些矮小,但是手臂十分粗壮。
“那你来我们这穷旮旯干啥的?”后面的“爸爸”开口了。
赵步理看了看四周,大家看他的眼神中都透露着警觉。
“呃,我来这边,去你们那个卫生院出差,出差。”赵步理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医生。
“哦,我还当你跟踪我们有啥歪心思呢。当时你给我孩子喂吃的,我就担心,总听说现在火车上都有给小孩子下药的。”
小姑娘躲在男人怀里,吐了吐舌头。
“呃,这会儿孩子有点饿了,你那个吃的还有吗……”男人此时的态度和缓了一些。
“有有有!”赵步理赶忙掏出最后一个饭团。男人笑起来有点丑,但是给人的感觉和气多了。
原来真是错怪了人啊,自己还被当成了坏人?赵步理心想。
小姑娘吃了一脸的米饭粒,一车人都笑了。小伙子和老大娘纷纷过来在赵步理身上又拍又捏。赵步理一开始不习惯,后来发现这个地方的人打招呼都爱动手动脚,也就逐渐适应下来。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在这里荡然无存,赵步理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喜欢上了大娘、小伙子、小姑娘,甚至是跛脚大叔的笑容。
车子在山里开得飞快,夜色越来越深。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赵步理猛然回过头去,发现跛脚男正瞪大着眼睛,手不停地向前抓着扶手,嘴巴大张,一口一口喘着粗气,像一条从水里跳上岸的鱼。
“大哥哥快开,快回家找黄大夫!我爸爸他又犯病了!”小姑娘急得大喊。
黄大夫?是那个医院的大夫吗?赵步理赶忙凑过去看,一群人已经把男人围住了,远远地看了一下,确实不对劲儿,于是赶忙冲着司机喊:“司机师傅,快去医院,不对劲儿!”
一行人转过头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小伙子还摇摇头笑了一下。
男人倒在了地板上,大娘赶紧扑上去掐他的人中。小姑娘吓得直哭,被旁边的乡亲抱着。男人本来就憋气得厉害,一被掐人中,脸色更差了。
大娘撩起男人的衣服,在肚脐下面两寸的地方,把烟头按了下去,男人更是发出一声哀号,却被小伙子紧紧按住手动弹不得。大娘镇定自若,面无表情地按着烟头,男人的肚皮上很快被烫出了一片红印子。
“不行,你们谁有黄大仙的百病消?吃点试试!”大娘喊道。
百病消?黄大仙?这啥跟啥啊……
赵步理实在看不下去了,推开几个人,扑到前面去:“我是大夫!让我来!”
大娘转头,表情变得十分不自然,小伙子露出警惕的神色,几个人都没有让出位置。
“我是寒城的医生,来你们这边出差的!我看看!”赵步理挤上前,蹲在男人面前仔细检查。他把男人上身的衬衫解开,耳朵贴在男人的胸口上,左侧和右侧都听了一下。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笔记中的描述浮现出来,他似乎能够感受到男人皮肤和骨骼下面的一切声响。
右侧没有呼吸音,左侧呼吸音正常。
他又把食指和无名指分别放在男人胸骨和两侧锁骨的交角处,然后把中指放在男人的气管上,从喉结向下滑,他是要感受气管是否发生了偏移。
气管严重左偏。
这是气胸,自发性的气胸!
看见男人憋气越来越严重,赵步理知道不能再等了,只能搏一把。
“这是张力性气胸,你们手里有没有小刀,或者针?”
一行人摇了摇头,司机没有停车,他按照小伙子的指示,正开往冬城去找那个被他们称为“黄大夫”的人。
这种张力性气胸非常凶险,相当于肺里不但破了个洞,还形成了一个活瓣,也就是一扇只出不进的门——气体可以从肺进入胸腔,却不能回到肺。随着胸腔的压力越来越高,肺慢慢被压瘪,人很快就会窒息而死。
赵步理左顾右盼,企图在这些人身上找到哪怕是个发卡一样的东西。然而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满是不信任。
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从大娘的兜里抓出一个打火机,掏出自己衬衫里那支大师兄送的钢笔,拔掉笔帽,用打火机仔细烧了一下钢笔的笔尖。
他左手摸着男人的胸口,数到第二、第三肋骨的间隙,又看了看钢笔的尖端——比他平时用的注射器针头不知道粗了多少倍。
方老方老,你得保佑我啊,这阴招可是你发明的。这一笔下去,要么他活,要么我们就一起死吧……
他让司机停车,然后用全身的力气,猛地把笔扎了下去。只听“噗”的一声,仿佛一个气球被戳破了,男人发出一声惊天的惨叫。血喷了赵步理一脸,赵步理终于放下心来。他知道,这是胸腔的气体压力高,皮下和肌肉的出血直接喷出所致。他擦擦脸,往后一坐,见周围人还在紧张地看着他,赶快解释道:“没事了,就是气胸,把气放出来就好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然而众人见男人胸口上直直地扎着一支钢笔,仍然很难接受这是在救人。这难道不是在杀人吗?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该报警,还是该谢谢他。
男人很快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着哼哼起来:“哎哟,刚才可真憋死老子了……真够狠啊,小伙子。”
赵步理挠挠头,看着他们仍然惊讶的面容,好好给他们讲解了一下刚刚的来龙去脉。男人虽然胸口扎着一支钢笔,疼得龇牙咧嘴,模样说不出的古怪,但确实在赵步理的救治下活了过来。
“你真是神医啊,看起来和我们这儿的医生不太一样啊。”小伙子笑着对赵步理说。
“嗯,我其实就是来冬城中心医院报到的,你们知道那个地方吗?”
几个人撇撇嘴。
“让我大哥一会儿把你送到医院。那这个钢笔怎么取出来?”小伙子问道。
“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去医院处理,最好再输点抗生素。”
“我不去医院,我自己拔出来就行!”跛脚男突然大叫,自己把笔拔了出来。赵步理正要制止,却发现大娘和小伙子都在用眼神示意他别说了。于是他默默接过了笔。笔头上已经沾满了血,毕竟是大师兄的礼物,他还是盖上笔帽收了起来。
这时赵步理才意识到,只要一说到医院,这些老乡的亲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能明显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敌意。
男人一直用手压着伤口,压了一会儿敞开衣服看了一眼,发现不出血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歪过头很快便睡了过去。
天色基本全黑了,赵步理在昏暗的车厢里听着歌,回想着刚才的一切。不管怎样,自己至少用土方法救了个人,虽然还是有些后怕。
渐渐地,他看到远方出现了一片灯火。冬城很小,只有寒城的一个区那么大。
“再有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小伙子和赵步理小声说道。
借助偶尔从云后探头的月光,赵步理发现后面坐着的跛脚男脸色煞白。
“奔波一天了,差点死过去,估计得睡一大觉才能缓过来。”小伙子指着后面的跛脚男解释道。话音还没落,只见跛脚男“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司机,快去医院,快!”
赵步理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虽然其他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这次,恐怕真的捅了娄子。
车子的轮胎擦着火,把一行人送进了小县城,径直开到一栋七层小楼门口。赵步理一看,上面写着“冬城中心医院”,楼外的装修和设施也还算气派,一点不比寒城市人民医院差,倒是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赵步理连行李都没有管,和小伙子架起男人下了车。二人来到医院大厅,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这个点儿医院应该只有急诊还开着,去急诊!”两人穿过迷宫一样的门诊走廊,发现这里到处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看起来很少有人光顾和打理。门诊很多声控灯泡也坏了,偶尔感应到声响能亮一下,忽闪忽闪的,很瘆人。
二人来到一个幽暗的角落里,这时传来一记声响,只见漆黑的拐角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赵步理让小伙子背好男人,自己走进去,发现门里什么都没有。他揉了揉眼睛:“请问,有人吗?”
接着,门外的小伙子只听得赵步理“嗷”了一嗓子,屁股着火般跑出来,哆嗦着拉住小伙子就跑:“快快快,这边走。”
小伙子不明就里地跟上去,还回头看了一眼。
门里的人也吓了一跳,摸索着墙上的灯,打开之后,把脸上的面膜揭了下来。
“这孙子谁啊,神经病……哦不,闺……闺女我不是说你,外……外面来……来了个神经病,已经被我赶跑了!闺女,你给我寄的这个面……面膜特……特别舒服!”
赵步理惊魂未定,这大晚上的,真的是撞邪了。不过他很快看到了亮光,果然急诊是有人的。他冲到急诊的分诊台,看见一个脸色很差的护士,赶忙说:“有大夫吗?快,有人要抢救!”
护士本以为又是来医院借厕所的,正没好气,看到小伙子后背上的伤者,赶紧抓起了电话:“王大夫在吗?来生意了!哦不对,来病人了!”说着便招呼小伙子和跛脚男坐下。跛脚男虽然还有些意识,但已说不出话,嘴唇发白干裂,眼睛一丝神采都没有。这时候小女孩也跟了过来,趴在男人腿上哭。
不一会儿,一个高高胖胖的男大夫走出来,嘴里还塞着馒头:“哟,你们好,我是王大治,这是怎么了?”这个五大三粗、膀阔腰圆的男大夫,说话声音居然又尖又细。赵步理突然有点想笑。
“你好王大夫,我是寒城市人民医院的赵步理,借调来贵院工作的。”
王大治惊了,赶紧几下把嘴里的馒头嚼干净,双手在有点脏的白大褂上蹭了蹭,对赵步理伸出了手:“久仰久仰您大名,呃……赵……?”
“赵步理。”
“赵大夫,我知道!这是怎么个情况啊,赵大夫……”
赵步理简单说明了下情况,然后请求王大治赶紧安排手术室。
“没问题,赵步理大夫,我马上安排!您来了我们这儿,我们医院就有主心骨了!”
“……”赵步理懒得再纠正他,一边赶忙推着病人向手术室走去,一边转头安慰小姑娘,“放心吧,你爸爸交给我了。”
“其实他不是我爸爸……我刚生下来就被爸爸妈妈扔了,叔叔捡到的我,而且叔叔经常带我出去找他们,但一直没有找到……”
赵步理心里一紧。他看了眼哭成泪人的小姑娘:“放心吧,我把他救活,然后让他带你去找你的爸爸和妈妈。”
他本想出示自己的邀请函和工作证,却发现这位叫作王大治的大夫根本没有要检查的意思,直接毕恭毕敬地带他去换了手术服。脱衣服的时候,这位王大夫甚至站在一边候着,给他递手术服的衣服和裤子。第一次被人这么伺候,赵步理居然有些不习惯。
赵步理发现,不只是外面大楼,连手术室也比自己所在的寒城市人民医院高级不少。至少,这里每个手术间是真宽敞,足足有寒城市人民医院手术间的三倍,而且腔镜的显示器、麻醉机应有尽有,并不是传言中那样破旧。
一个护士在手术室外,把一个器械包掸了半天的灰才拿进来。麻醉师也是紧赶慢赶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气管插管、喉镜等,踩着拖鞋的两只脚还穿着不一样颜色的袜子。听说赵步理的身份之后,他们都点头哈腰地叫着“赵老师”,尽管这些麻醉师和护士很多年纪都已不小了。
跛脚男很快被王大治抬到手术床上。护士过来剪掉了他身上的衣服,麻醉师赶忙给扎上了输液。跛脚男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却还在不由自主地摇着头:“大夫,大夫……那个孩子她是……如果我不行了……她……”
“我知道了,大哥,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赵步理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跛脚男闭上了眼睛,紧紧皱着眉头。
“赵老师,这病人血压咋这么低呢?”麻醉师的口音似乎不像冬城本地人。
赵步理仔细一看,确实,血压只有50/30毫米汞柱,这是休克的表现。他心中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是出血,一定是出血,要尽快开进去!
“快麻醉,我们得赶快进去。”赵步理毫不犹豫地说,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麻醉师犹豫了一下,但是看见赵步理焦急的表情,还是一咬牙把麻药推了进去。等病人一失去意识就立刻准备插管——麻醉药起效之后,病人的血压会进一步降低,甚至可能心脏停搏。
赵步理看着麻醉师插管,心中寻思,大概是龙森浩的那支钢笔插进去时划到了肋间的动脉上。病人拔出钢笔之后,出血就没法控制了。都怪自己没看住病人。
用笔还是有风险啊。方老,你可害死我了……
“怎么插不进去管呢!”麻醉师急了,左手用喉镜挑进病人的喉咙,右手努力地按压着喉结,努力想找到一个气管入口。
“怎么回事?”
“这个声门的位置好奇怪啊,会厌怎么也挑不起来,根本看不见声门,两次都插到食道里面去了,急死我了!”说着他看了看监护仪,“快给点肾上腺素,快!”
“肾上腺素在哪儿?”护士问。
“不知道啊,都多长时间没用过了,快去找!”麻醉师大喊。
赵步理看着越来越低的血压,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腔。这可怎么办?如果现在不进胸腔,病人马上就要失血而死,但是不麻醉又进不去。如果只用面罩来麻醉,手术中就无法暂时让肺瘪下去。况且,这里就一个麻醉师,如果麻醉师要一直扣着面罩,那就无法输血或者给药。
赵步理逼迫自己不去想病人死亡的可能性。他转过身面对着墙,努力闭上了眼睛。
一定有办法,别慌赵步理……对了!
“你们这里有中心静脉导管吗?”赵步理转过身来喊道。
“有!”
“快快快,拿来给我!我来插管!”赵步理眼中闪过一丝火热。
看来真是得拼了才行啊。方老,你坑我一次,再给你一次机会补偿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