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下岗
现在似乎应该说一说当年那几个招工到县城的人的情况了。
就在元叔他们为子女买户口以后不久,曾狗留带着烟酒到刘庆河支书家里,让刘庆河感到非常奇怪。
刘庆河问:“狗留,你何时回来的?”
曾狗留说:“庆河叔,我回来好长一段时间了,一直不好意思见你,想来想去,还是得来找你,央你给我办件事儿。”
刘庆河说:“有啥事儿,你说吧,你们当工人的,回来一趟不容易,只要是能够帮忙的,尽管给叔说,叔尽力给你办。”
曾狗留吞吞吐吐地说:“啥工人不工人,我不想当工人了,想回来种地。请您给俺村民组说说,看能不能给我分点地?”
刘庆河这才明白曾狗留的来意,差一点笑出声来:“现在有人到县城买户口,就是为了当工人,吃商品粮,哪有你这当工人的想回来当农民的?”
曾狗留说:“我干活儿的那个砖瓦窑场已经破产了,厂子卖给了城关镇的一个乡镇企业。人家村里的群众到厂里干活,我们原来的工人一个不用了。我都下岗好几个月了。想一想,实在没脸见人,一直在家里躲着。”
刘庆河说:“你是商品粮户口,不在村里的户口册子上,按照政策,是不可能给你分地的。”
曾狗留有点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庆河叔,你给我找个头儿,我情愿把户口卖了。这工人再当下去,我连饭都吃不上了。”
刘庆河说:“这真是奇了怪了,有人要买户口,有人要卖户口。这样吧,我给你们组长说说,总不能让你没有饭吃。”
原来刘继贵和刘庆堂在丝钉厂当工人,比他好一些,早早地娶到了老婆。这曾狗留却没有这份福气,他自从当上离县城十来里地的砖瓦窑场的亦工亦农工人以后,村里人不知啥情况,以为他混得不错。究竟怎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每天不过是跟泥巴打交道,出的是牛力,干的是脏活和重活,一点也不如在家里种地。
曾狗留他姐曾巧兰嫁人后,与刘庆典断了来往,但一直对娘家这唯一的弟弟操心。曾狗留长得比较丑,在家里当农民时候,根本没人提亲,眼看要打一辈子光棍。幸亏当上了工人,才开始有人给他说媒。这些闺女们听说他是个当工人的,非常高兴,一说就成。但到他干活的厂里一看,就把彩礼退了回来。因为那个厂除了切坯用的是机器,砖瓦窑是一座十四开门的轮窑外,其他的与村里的窑场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摆坯子,装窑,大烟大火地烧砖瓦,只不过不用水阴窑,烧出来的都是红砖、红机瓦。几十亩地几年下来,吃成了一个大坑,没有这些工人在那里死做活,不会产生这种改天换地的效果。这样的工人不当也罢,嫁给这样的人实在窝囊。
后来,他姐亲自张罗,在她婆子家那个村,终于给他找了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让刘继贵和刘庆堂都感到意外。其实,他姐姐心里很清楚,这姑娘之所以能够嫁给曾狗留,是因为在家里已经怀过孕,打了胎,没有法混下去了,又冲着曾狗留吃的商品粮、每月有工资,心一横才嫁给他的。
厂里见曾狗留娶了这么好的老婆,许多工人羡慕地说:“真是好汉子没好妻,赖汉子娶仙女。”别的工人家里有老婆,都没有到厂里来,只有曾狗留的未婚妻,给曾狗留提出的条件,就是要到厂里住。厂里知道曾狗留娶个老婆不容易,对曾狗留特别优待,专门让他们用切坏的土坯,贴着大宿舍盖了一间小房子,还把他老婆安排到食堂做饭。有人见了曾狗留的住处后,讥笑说:“这真是卖鞋老婆赤脚走,做砖瓦的住土坯房。”
刚结婚的时候,曾狗留尽管每天累得要死,还要在这女人身上折腾半夜,渐渐地没有了那份努力。到了夜里,丢下饭碗,手脸也不洗就要困觉,一睡下立即扯呼噜放屁,让这女人难以忍受。这女人本来就是水性杨花,也可能从嫁给曾狗留那一天起,就没有打算跟他过长日子,只把他当做跳板。没有多久,就偷偷地和管伙的小伙子好上了,二人没有少干偷偷摸摸的好事儿。这女人开始吵吵闹闹要和曾狗留离婚,曾狗留不胜其烦,听说是那个管伙的与他老婆好了,要与人家拼命,那人赶快调离到了其他厂里,并且真的和自己的老婆离了婚。曾狗留的老婆整天寻死觅活的,不让曾狗留沾身子,惹得曾狗留一头火星子,痛打了那个女人一顿,办理了离婚手续。从此,曾狗留一直单身。
十几年来,厂里接连换了几任厂长,每个厂长都在县城里盖了独家小楼后调走了。因为这个厂不是县里的利税大户,县经委的领导很少关注这个地方,厂里的财务管理越来越混乱。到了后来,连工人工资都发不下来了。工人们到县里闹了起来,这才引起经委领导的注意,派出工作组到厂里清理财务。不清理不知道,一清理吓一跳,厂子早已资不抵债了。县里正在对工业企业“砸三铁”,银行也不对这个破烂厂投入资金。于是,他们把这个厂当做试点,首先砸掉了。工人们当然不依不饶,反复上访,最终县里同意进行破产改革,拍卖给了城关镇的一个乡镇企业。拍卖所得,并没有多少钱,倒是优先给工人们补发了工资,但大家从此失去了工作岗位。这些工人只有力气,没有技术,其他企业根本不能安置他们,县里只好委婉地让这一批工人回去待业。
曾狗留回到家里,没有脸面见人。他妈已经过世了,他就在屋里同他年迈的父亲怄气。说出去的话冲倒墙。他爹说:“狗留啊,你去挑一担水吧。”他说:“我不挑。”他爹说:“你在家怄气,也不能让我们干死吧。”他说:“我就是挑水浇屎壳郎,也不给你吃。”他爹说:“当了两天工人就不是你了,这么不孝顺!不要忘了,你总是我和你妈生的养的!”他回敬他爹说:“生的养的又怎么啦,你们日×啦,美啦。”把他爹气得要死。还是他姐曾巧兰回娘家,知道他心里烦,怪了他,又安慰了他,出了一个主意,干脆回来种地吧,这话说到了曾狗留的心坎上,这才不再同父亲生气。可这时支书已经换成了刘庆河,曾巧兰与刘庆河没有交情,就备了礼,让曾狗留亲自去找支部书记要地种。
再说刘继贵和刘庆堂,比起曾狗留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所在的丝钉厂,生产也一直不景气,开的工资菲薄。两家人的生活入不敷出,过得紧巴巴的。
那时候,县城流传“三大怪”,说是“水泥路泥巴盖,吃得起面吃不起菜,女孩脖里缠腰带”。这“三大怪”的意思是,主街道修的是水泥路面,上边蒙上了一层黄泥巴,下雨时泥搅水,干天尘土飞扬。县里领导就是下决心治理县城脏乱差,才横下一条心卖户口筹措资金的。濒临下岗失业的工人,那点可怜的工资收入,只够买面吃,蔬菜的价格很高,他们到菜市场捡菜叶子吃。第三怪有点可笑,不知从哪里流行到我们县里一种时装,女孩们的领子上安装上了一条布带子,好像是过去我们那里的群众穿大裆裤子时,束的布腰带,现在吊在了姑娘们的脖子里,飘飘洒洒的很好看。
曾狗留下岗不久,丝钉厂也倒闭了。刘继贵下岗后,买了一辆三轮车,每天骑着,到汽车站做拉人的生意,收入反而比工资高一些。刘庆堂则做小本买卖,磨起了豆腐。我们马寨人做出的豆腐好,是出了名的。刘庆堂摆在县城东关的豆腐摊儿,没有几个月,成了“门头生意”,他根据小时候在家吃热豆腐的经历,专门开辟了热豆腐这一项目,成了名牌,很受欢迎,竟然比卖豆腐还能够更多地赢利。
张灵玉因为嫁了一个机关的小股长,在棉纺厂干了不到三年,她丈夫把她调到了商业系统。现在商业系统也不景气了,生意越做越差劲儿。上级提倡“包”字进城,一包就灵,张灵玉自己承包了一个副食门店,生意做得很红火。就在这些工人们下岗失业的那几年,正是做生意最赚钱的几年,有点经济头脑的人,做生意只要起步早,都发了家,有知识的人气愤地说:“现在脑体倒挂了,卖茶叶蛋的胜过做导弹的,拿剃头刀的胜过拿手术刀的。”做生意的人沾沾自喜,他们说:“摆个纸烟摊儿,胜过当县官儿,全家做生意,抵个总书记。”所以,在这种形势下,张灵玉虽然不当工人了,反而赚了不少钱。
曾狗留由于没有经营的资本和头脑,才不得不回家要地种。刘庆河给三组组长打了招呼以后,组长召开了群众会,说是讨论一下,给曾狗留匀出一点地种。一开始,三组的群众纷纷表态说:“本来咱山里人多地少,哪有地匀出给工人老大哥种?”大家都不同意。见这个要求难以通过,曾狗留他爹急得要给乡亲们下跪,大家才同意匀给他二亩地来。有了地后,曾狗留他姐又给他找了一个小寡妇,组织了一个小家庭。他姐为了扶植他,还送给了他一个牛犊。这个牛犊没有喂多久,曾狗留一时疏忽大意,让贼人在夜里把墙剜了个窟窿,给牵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