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吊(一)(吊死鬼)

走廊空旷冷寂,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异常明亮,照着底下一排深蓝色座椅靠技术科解剖室大门第三位置的青年。

短发不过耳,皮肤白净,此刻目视前方,背脊挺直,坐姿端正,就外表而言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一眼能看到底的清澈纯良。

着装偏向简洁低廉,上身白卫衣下身黑牛仔裤和球鞋,背着一个黑色斜挎包,浑身行头加起来估计不超过两百块,却是绝对不会出错的经典百搭造型。

“脸嫩,不像饱经风霜的社畜。”廊道另一头的门口,刑警吕文博问:“他真在殡仪馆打工?”

“有五年履历,祖辈都干丧葬活儿,打小耳濡目染,摸过的尸体说不定比你在牢里见过的犯人还多。”同事拿出尸检报告说:“赶紧让他把黄秀丽的尸体领走。”

吕文博翻开报告:“死者黄秀丽,广平村人,99年生人,老家还有残疾贫困的父母。表面无明显伤痕但五脏六腑出现不同程度的缺损,疑似感染未知寄生虫,被吃空内脏。死亡时间2022年10月……不是,四个月前就死了?”

他一脸啼笑皆非,“这份尸检报告怎么好意思打出来的?你是没见过黄秀丽一周前怎么从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弟兄们包围下生猛突围!当时她还抱着哭闹不休的人质,要不是我当机立断枪毙她,人质早被她带下楼摔没了!”

同事好奇,“物证中心有人看完当天视频,听说周末去了趟普陀寺,视频也被局长扣下来,严禁传播,案子也直接转交其他部门,都不走基础流程就通知死者家属来领尸——有没有这么邪?吕哥,方便透露几句不?”

“没什么好说的。说多了就变成奇情武侠频道,再不然就是封建迷信,你看你喜欢哪种?”

就在这时,解剖室的大门打开,法医探出身子大声询问:“谁领黄秀丽的尸体?”

座椅上的青年和吕文博同时回应:“我。”

吕文博走到青年身边自我介绍:“留仙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副队长吕文博,你好。”

“顾拙鸠,广平村平安殡仪馆老板。”

青年抬头,气质和他坐姿一样纯良无害,桃花眼、小招风耳,抿着唇微微笑的模样完全能靠颜值杀进娱乐圈。

声音偏低,有着不符合外表的沙哑冷淡。

站起身时,个头只到吕文博耳朵,目测178左右。

顾拙鸠走在前面,吕文博惊讶地发现他后颈纹了黑色的纹身,看不出具体的形状,一直蔓延到发根、脖颈两侧,并向衣服底下的后背延伸,估测纹身篇幅不小。

“在这里签个名就行。”法医递给他们领尸报告,叮嘱注意事项就离开。

拐进大门,再穿过光线偏暗的短廊道进入解剖室,约四十平方,左上侧一排银光瓦亮的尸柜,尸柜前是两张解剖台。一张空的,另一张躺着盖白布的女尸,解剖台中间则是移动置物架,存放解剖一应器具。

中央空调嗡嗡作响,冷气呼呼刮下来。

吕文博冷得搓胳膊,两指夹起白布看了眼女尸。

女尸五官秀丽,表情安宁,唇角翘起的弧度很难分清是天生微笑唇还是临死前的微笑。及肩乌发浓密,身材颀长,姣好的皮肤凝结一层白霜,泛着淡淡的死青色,像存放好几年的僵尸肉。锁骨两端至腹部是一道丁字形切口,皮肉翻白,边缘一层僵硬的浓黑猩红,延伸至皮囊内部,隐约可见狰狞残缺的脏器形状。

吕文博的目光落在尸检报告上的“脏器遭到严重啃噬,留存齿痕酷似人类牙齿”这行黑字,附带触目惊心的照片,实在很难相信此前搏斗过的女人完好的皮囊下竟然早已千疮百孔。

人类的生理极限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思忖间,吕文博余光瞥见顾拙鸠伸手按住女尸的刀口,检查她残缺的腹腔和身上的弹孔,表情平静,仿佛碰的是摊死猪肉而不是一具死状诡异又被解剖得支离破碎的女尸。

饶是见过巨人观的他都很难在这具女尸面前保持镇定,不愧是祖辈干丧葬活儿的。

吕文博:“死者两周前绑架本市最大一家水源环保公司老总董四杰的小女儿,要求他必须放弃阴地山村的水源开发计划。董四杰一边稳住死者,一边报警,经过我们警方的追踪盘查最终确定死者的位置,从而展开营救,人质无恙。”

当时几十把枪口对准黄秀丽,这女人跟不死战士似的,身上中枪还能死死拖住人质,踢开人高马大的刑警爬到废弃大楼楼顶准备带人质同归于尽。

案子的诡异细节不便对外透露,他怀疑黄秀丽磕了新型毒.品,所以没再细说。

“其他都写在尸检报告里,你自己看。”

顾拙鸠没看报告,“我知道她的死亡时间和死因就够了。”他托起黄秀丽的后脑勺检查,没看见任何伤口,手摸到

顾拙鸠收回手,“不用开,脑子也被吃空了。”抬眼看向吕文博说道:“黄秀丽十七岁出来打工,在外无依无靠,就算结识不良青年而干出绑架董四杰小女儿的事情,其目的也不应该是和她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山村水源开发计划,更犯不着冒死害人,唯一的解释就是另有真凶。尸检报告说她早在四个月前就死了,死后行动自如,不惧疼痛,力大无穷,典型被附身症状——”

“等等,什么附身?”

“鬼附身。”

吕文博笑了,“我们这是警局,不兴玩你们那套封建迷信。”

顾拙鸠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地看他。

吕文博逐渐收起笑容:“你要有意向,可以跟我们局长聊,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多少能附和两句。”

顾拙鸠:“我受人所托来领尸,不参与破案。”

吕文博耸肩,开玩笑地说:“案子已经转交其他本部门,你想查还不一定有权过问。”

顾拙鸠点头,没接话。

“……”吕文博也是没脾气了,小青年态度认真得要命,却没插手案子或强行说服他相信鬼神学说的打算,一派‘我随便说说,信不信由你’的淡定自如,实在有些不好招架。“你什么时候领走黄秀丽的尸体?”

“现在。”

顾拙鸠说完就拽起白布裹住黄秀丽,唰唰两下捆严实后,放进裹尸袋,掏出尼龙绳绕着裹尸袋绑成双肩背带式往肩膀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背起女尸。

“警察同志再见。”

吕文博送他到门口,“要不帮你叫辆车?”

“没有车敢载尸体。我来之前就申请殡葬用车,走两三个街道就到了。”

吕文博闻言便不多劝。

隔壁民政部门的同志来找媳妇,和吕文博打声招呼,瞧了眼顾拙鸠背后的裹尸袋,猜出里面躺着具生前死后都诡异的女尸,不由叹服,小青年胆子真大。

吕文博问他手里拿的白纸松塔长条状物体是什么。

同志摆手道:“嗐!下午来了个民间法教,来办理殡葬许可业务的手续,才刚通过就急巴巴跑了,嘴里嚷嚷什么快过赶吊时间,得抓紧办,不然送不走死者,恐成个难以处理的大麻烦,结果就把他带来的这东西落局里了。”

“这什么说法?”

“谁知道?习俗呗。”

“那叫长钱。”从事殡葬行业的顾拙鸠一眼认出民政同志手里的物品,即用白草纸裁剪成条状捆成一大束,扎在一根长杆上。“殡葬祭祀送鬼专用。所谓赶吊,字面意思,赶走吊死鬼。申请殡葬的法教应该是替一个上吊自杀的死者送葬,吊死的人通常死前含有莫大冤屈,死后一口气凝聚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怨气凝结,经久不散,凶邪异常,所以需要在头七当天进行赶鬼仪式。”

民政同志讶然:“还真是七天前吊死的!”

吕文博来了点兴趣,顺口问:“是不是这么邪?要是晚点赶吊会不会诈尸?”

“得看情况。”顾拙鸠看了眼时间,十点半。“其实大多数是求个心里安慰的习俗,没那么多邪门事儿。”

民政同志:“也是。理解尊重嘛,不要打着封建迷信的旗号害人就行。”

顾拙鸠笑了笑告别。

深夜的大马路空荡寂静,偶尔几辆车呼啸而过,惊吓到草丛里的野草发出刺耳的尖叫。路过还在营业的便利店时,顾拙鸠肚子咕咕叫,摸出手机先看卡里余额。

44.4。

数字逆天,衰到极点应该会走好运。

顾拙鸠掐了个祈福的道家手决:“否极泰来。”

正巧赶上红绿灯,他赶紧赶路,马路尽头忽地传来一阵鼓噪喧闹的鬼哭狼嚎,十几个奇装异服的青少年骑着单车风驰电掣而来。一脑袋绿毛小辫的领头领着小弟围绕顾拙鸠骑行,嘴里发出嗷嗷怪叫,时不时试图抢夺他背上的裹尸袋。

顾拙鸠可移动空间狭窄,看似不动,实则闪转腾挪,轻易躲过这群青少年的捉弄,飞快打量为首的绿毛头。

十七八的岁数,打了唇钉和耳钉,衣服鞋子都是牌子货,黑白两色的单车简约低调没有刹车线路,车把头夹着限量版手办,缠绕一根浅红色的麻绳。

由此可得,富二代,死飞族,追求刺激不怕死。

绿毛头很快就对不反抗的顾拙鸠失去兴趣,也没意识到他们十几号人围堵顾拙鸠愣是没一个抢到裹尸袋,只领着小弟们调转车头继续追求速度与激情,眨眼不见踪影。

不到十分钟返回,双脚踩地紧急刹车,乌泱泱十几人扛起单车急吼吼冲进还没关门的地铁。

“卧槽,大半夜修路有没有人性?”

“少磨叽,跑快点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到下站集合……艹,别挡道!”

顾拙鸠倒是想闪,可他本就在地铁口,突然十几号人扛起单车不仅挡住他去路,稍不留神还被簇拥进地铁。

死飞族没留意他,兀自奔向安检口,顾拙鸠则准备原路返回,结果地铁广播在此时响起。

叮咚!

“各位乘客请注意,今天的运营即将结束,本站将关闭地铁入口进行最后一班列车运行,请乘客尽快出站或进站,感谢您的配合。”

嘀!嘀!嘀!

“请乘客注意末班车换乘路线,以免耽误您的出行。”

“乘客请注意,本站即将关闭。”

与此同时,夜色下狂奔的两道身影根据罗盘所指方向冲进地铁。

两人双脚刚离开最后一级台阶就听到广播播放:“乘客您好,本站入口已关闭。”

话音一落,楼梯上的地铁门‘砰’地关闭,站内灯光明亮到近乎惨白,死寂得令人心慌,原本甜美的广播女声秒转成呆板僵硬的男音,霎时传遍整个地铁站——

“乘客们请注意,留仙地铁5号线即将到站,请尽快进闸排队等候。”

“乘客您好,为了您的安全出行,请遵守留仙地铁5号线35条乘坐条例规则。谢谢合作。”

*

地铁站关门时,顾拙鸠闪进男厕,等最后进来的两人跑过去才一脸若有所思地走出来。

灯光忽然闪烁,灯丝噼啪爆裂,偌大的地铁通道忽明忽暗,洗手间传出‘滴答’、‘滴答’的水声,隔间木板门无风自动,吱呀呻.吟,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延伸。

不知是春寒料峭还是身处地底的缘故,阴冷的气息沿着脚底直冲进骨子里。

可以说这会儿的环境氛围不管哪里都符合闹鬼定律。

顾拙鸠仿佛察觉不到身边的诡谲氛围,抓紧绑住裹尸袋的绳子,眉头紧皱,表情充满挣扎,说实话他这次出来的目的非常明确,把黄秀丽的尸体带回广平村,坚决不掺和任何突发意外,杜绝和任何一个玄门中人结交。

他也知道5号线地铁经过留仙区其中一段路出了名的不干净,所以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进来,可是谁能料到意外把他送进来了。

“唉。”顾拙鸠看向幽长阴冷的地铁通道,十分犹豫。“不知道什么情况,显然地铁里的阴灵被唤醒,要是全都见了血,不小心养出个红衣厉鬼,我对付起来也够呛,说不定大家全折这儿了。”

还是得跟过去看看。

“否极泰来。”顾拙鸠边走边掐祈福手决,小声念:“度人无量天尊。”

他一走远,女厕灯泡噼啪作响,灯丝闪现数下熄灭,浓墨般的黑暗笼罩洗手间,隐约传出窸窣低语,好像是有四五个人挤在女厕最后一个隔间里说话。

先是低语,说到好笑处就发出嘻嘻笑声,突然爆发争吵,声音越来越大,夹杂杂音、尖叫和狂笑,倏地销声匿迹。

灯丝闪烁两下,光亮重新笼罩女厕,明亮干净,一尘不染,鲜红的血液从女厕最后一个隔间虚掩的门缝下方涌出,渗透进地缝,转瞬消失不见。

女厕恢复原样,一切仿佛都是幻觉。

*

地铁入口是一段向下的楼梯,连接五十米长的通道,尽头拐角是另一段通道,过安检口再下一段楼梯才进入月台候车。

顾拙鸠到月台时,末班地铁车门快关闭,广播发出预警:“车门即将关闭,请逗留月台的乘客尽快上车。”

嘀!嘀!嘀!

随预警声响起,月台灯逐一熄灭,黑暗由远及近迅速笼罩原本明亮的空间,清晰的脚步声从黑暗里走来。

哒、哒、哒……

是皮鞋鞋跟踩在地面发出的声音。

异状引起地铁内乘客的好奇,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车门中间冲顾拙鸠大喊:“快进来!”

顾拙鸠加快脚步,直接翻过自动扶梯跳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冲进地铁,车门关闭,灯光全熄,黑暗中的无名脚步停在一门之隔外。

刺骨的阴冷如附骨之疽爬上顾拙鸠的脖子,他能感觉到踏进车门时,黑暗里的脚步牢牢贴在后背上,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一具尸体,估计就被那东西抓住了。

“没事吧?”刚才出声提醒的男人直勾勾望着顾拙鸠,关心询问。

男人很高,一八七左右,中长卷发绑成低马尾,戴着金丝边框的平光眼镜和医用口罩,眉眼深邃,肤色苍白,穿着医用白大褂,里面是同色衬衫,每颗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下身则是西裤皮鞋。

整个人看起来一尘不染,干净温柔,斯斯文文,像是洁癖不轻的高级知识分子。

顾拙鸠抬眼,扫过他修长的脖子,注意到他喉结上的一颗红痣,“我没事,谢谢。”他向后退两步,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车厢内的乘客。

他所在的这节车厢一共十一人,除了他和身旁的医生还有八人分坐两边。一对年轻情侣在睡觉,旁边是一个仰头看车厢顶的老人,表情呆滞,对面则分别是浑身酒气的中年男人、OL裙装的都市丽人和一个西装领带的男销售,以及一个长发青年和一个双马尾少女。绿毛头背靠扶手杆正低头刷手机,脚边是他的死飞单车。

其他十四个死飞族青年在另一节车厢热烈讨论月台异状。

“你到哪里?”男人主动询问,声音清朗温柔。

顾拙鸠:“下一站。”

相较男人的主动友好,他显得冷漠呆板。

男人笑了一下,低头凑过来,高大的身影挡住光线,压低声音说:“你也看到了?”

顾拙鸠:“看到什么?”

男人看着他的眼,表情平静:“车厢里有鬼。”

顾拙鸠心一颤,正想追问就被一阵掌声打断,循声望去,是和双马尾少女一起的长发青年,他们是最后进地铁的两个人。

长发青年吸引众人注意力后,迅速投下重磅炸.弹:“各位,现在有一只吊死鬼混在车厢里,如果不把它找出来,今晚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一干人哗然,顾拙鸠趁机观察他们的反应。

老人无动于衷地看着车厢顶,假寐的年轻情侣醒来,用看骗子的目光看长发青年。醉酒的中年男人表情迟钝,没反应过来。OL裙女白领表情怪异,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销售男紧握公文包,手背青筋突出,脸上是讥讽的笑。绿毛头继续刷手机,把耳机戴上了。

另一个车厢的死飞族停止讨论,双眼放光地看着长发青年。

长发青年拿出道士证:“我是玄门中人,排教弟子慕降霜。”指着双马尾少女,“她也是玄门道士。”

双马尾少女:“华光教弟子元轻白。”

排教和华光教都是道教分支,不如正一、全真声名显赫,因此统归于民间法教。排教原师承茅山,分布于湘阴洞庭湖,开水破浪、打捞沉尸和赶尸送鬼都是看家本领。华光教主要分布于广粤一带,奉华光大帝为祖师爷,华光大帝又为道教四大灵官之一的马灵官。

顾拙鸠抿唇,悄悄挪到车门口。

“我以三清祖师爷和道士职业生涯起誓,接下来所说句句属实!”慕降霜目光如电,正气严肃说道:“临圳中学一个男老师前阵子被曝贪污,身穿血衣在学校的小树林里上吊自杀。四天内,该中学死了三个校领导和一个学生,死法一致……”

他环顾车厢众人,一字一句:“都是活活被吓死!”

有人嗤笑,也有人被吓得直哆嗦。

销售男脸色青白,表情夸张戏谑:“哗!难道是男老师含冤而死,化为厉鬼回学校杀人?”

慕降霜:“不能完全肯定四人全是厉鬼所杀。”

“哈!”销售男怪叫:“穿血衣上吊自杀,按套路不就是变成红衣厉鬼到处杀人?”

不。

顾拙鸠暗暗摇头,生前穿血衣和死后变红衣厉鬼没有直接关系。

“含怨而死,死后怨气不散则化路煞,也叫路鬼,是最低等级的鬼,没有主动伤害人类的能力。至于死前穿红衣、血衣,死后变厉鬼只是人类臆想,没这回事。”

销售男噗地笑了,“先否定再肯定,些‘玄门正道’收钱办事,结果搞砸了!鬼跑了!”他起身面对面挑衅:“说吧,准备每个人收多少钱才能保命?五百还是一千?墨斗灵符桃木剑在哪?不会就这么赤手空拳抓鬼吧!”

慕降霜盯着情绪突然激动的销售男,不动声色道:“不是养鬼,没想收钱,我不敢担保所有人能活过今晚,所以你猜错了。”

“错?哪错了?”销售男眼白交错红血丝,太阳穴鼓起,呼哧呼哧地喘气,陡然拔高音量:“哪错了!我哪里又错了!!为什么总是说我做错了做错了!我就不能对一次?”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连隔壁车厢的死飞族也过来围观。

慕降霜绷着脸,左手扣住腰间挎包,元轻白也起身警惕地看着销售男。

医生低问:“鬼附身?”

顾拙鸠垂眼,他不是。

慕降霜:“鬼没有人性,再低级的路鬼也会利用条件杀人。那只吊死鬼利用学校当时人心惶惶的环境和某些人做贼心虚而杀人,杀的人足够多就能脱离路鬼等级成为替身鬼。”

做人不如意的时候想做鬼,做了鬼又想还阳当人,通常会选择找替身。

拥有找替身能力的鬼都被统称为替身鬼,替身鬼继续杀人,能力强化到某个节点就能进化成红衣厉鬼。

“那只吊死鬼现在成了替身鬼,附身在它死前上吊的麻绳上面,按惯例进行赶吊仪式就能送走它。但是校方隐瞒死了四个人的事,导致我们错估吊死鬼等级,没太防备,让它附身路人逃进地铁,如果不尽快抓到它,它一定会想尽办法杀了我们。”

话音一落,对面的小情侣脸色惨白地盯着手机说:“他没撒谎,是真的。临圳中学男老师畏罪自杀,因为死前穿血衣的样子太邪门,被学生拍下来发上网,虽然很快删光视频但还是引起轩然大波,而且今天刚好是头七!”

“我受够了!”销售男猛然发出怒吼,随手抓起单车砸出去,怦然巨响吓得车厢内一些人远离,反倒是十几个死飞族愤慨地围上来。

但销售男从公文包里掏出把菜刀,愤怒地指控:“你们都是托,一伙的!和我那个该死的肥猪老板一样,都把我当傻子,骗我钱骗我命!行啊,我死之前先杀你们再杀肥猪老板,再杀光那群同事!”

言罢举起菜刀冲OL裙白领砍下去,女白领下意识尖叫。

慕降霜眼疾手快地抓住销售男的手,咔擦一下扭断他的手腕,菜刀应声落地。元轻白旋身侧踢销售男的腰腹,后者被踢出三四米远,骨裂声清脆。

销售男感觉不到痛似的,挣扎起身。

小情侣赶紧跑开,战战兢兢地问:“他是不是被吊死鬼附身了?”

OL裙白领哆嗦道:“他磕嗨了。”

几人望去,听白领女说她口红滚进男厕,以为里面没人就进去捡回来,结果看到销售男在吸,于是打算跑出来报警,没成想被销售男抓住,一路被挟持进地铁,没见到安检员和保安,也不敢求救。

销售男背对众人,扭动肢体,关节僵硬,像恐怖片里活过来的商场服装模特,猛地转身面目狰狞地冲过来。

大部分人防备着销售男,没发现前后的车厢灯由远及近,一节一节熄灭,广播提醒:“即将进入隧道,请乘客遵守安全规则。”

地铁进入隧道不会熄灯,也没有安全规则。

顾拙鸠食指抖动,大声喊道:“所有人都别动!”

语毕,所在车厢灯光熄灭,浓稠的黑暗剥夺视觉,听觉被无限放大,接二连三的惊吓令众人一时无话,销售男闹出的动静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顾拙鸠在黑暗里隐约听到‘咄’、‘咄’声,一下又一下,富有节奏,以及很快被淹没在地铁白噪音的叮叮当当声,动静太小。

以至于地铁离开隧道,灯光亮起的瞬间,他甚至疑心听错了。

明亮的灯光洒落,照出每个人在这瞬间最真实的反应,顾拙鸠快速记下他们的反应。

老人维持看车厢顶的姿态,小情侣缩在车门旁,随时准备夺门而出,喝醉的中年人表情茫然,显然摸不清状况。绿毛头抓着单车车把,蹲在另一侧车门旁,小弟们在他身后三步远,表情如出一辙地惊慌。

慕降霜和元轻白如出一辙地神色凝重。

滴答。

以为黑暗里被泼一身水的白领女低下头,看到被鲜血染红的白衬衫,血水顺着她湿透的头发、脸颊和衣裙滴答落地,顺着汩汩血水流向望去,却是头颅不翼而飞的销售男。

白领女直勾勾盯着销售男的脖子,红彤彤的血肉和皮骨黏连着,断口不规则,说明脑袋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的,四肢扭动着,试图爬起来,无端叫她联想到老家过年时砍断脖子的鸡鸭,没了脑袋还能上蹦下跳,那种濒死和强烈的求生欲形成一种极端扭曲的恐怖。

她牙齿咯咯响,表情扭曲得像即将被砍断脖子的禽类,喉咙咕隆响着,骤然爆发刺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