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入快车道后的司机,往往不会主动轻踩刹车,有时是因身不由己,有时是因一时图快,觉得没有必要。有时,是习惯了某一种节奏,往往不自觉地被惯性推动,无心去顾及其他。
随着事业的节节攀升,他变得越来越忙,大量的时间出差在外,航班的起起落落间,偶尔想起椰子姑娘曾说过的话:你不应该被埋没,也不应该脱节……你需要找到一种平衡。
他抬起遮阳板,地面上的楼宇和街道早已模糊,极目所望,大平原一样的云层。
很久没有见到椰子姑娘了吧,最近一直在长江流域飞来飞去,上次见到她还是四个星期以前的事情。好奇怪,这四个星期她并没有打来电话,自己给她发信息也没有回复。
自己很忙,看来她也很忙。
他在万米高空静坐良久,然后取出设计图纸,打开笔记本电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飞机落地上海,等行李的间隙,他打开手机编辑微信:可好?忽然很想念你。传送带呼呼隆隆地响,大大小小的箱子鱼贯在身旁。
这么多年,这算是一条比较越界的信息了,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短信语境都节制而礼貌,像“很想念”这样的词是不会用的。
他想删了重写,晚了一步,已经发送了。
一分钟不到,手机叮叮地响起来,是椰子姑娘发来的。
他忽然犹豫了片刻,点开图标。
先是一个笑脸,然后是一个短句:
我记得你曾说过,如果需要,你会马上出现。
他迅速回复:这句话永远有效。
隔着1500公里的距离,椰子姑娘回复说:那马上出现吧,马上。
他拎起箱子就跑,去他妈的今天的会议、明天的会议,那条信息仿佛一声发令枪响,眼前瞬间铺陈出一条赛道,赛道两旁的熙熙攘攘与他无关,赛道尽头是椰子姑娘。
他不知道椰子姑娘需要他做什么,椰子姑娘是条汉子,依她的性格,再棘手的事儿也是自个儿一肩挑,这么隆重而急迫地召唤他出现,一定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
他用最快的速度重新买机票、过安检……手心里满是汗,怎么擦也擦不干,竟然体会到了一种多年未曾有过的紧张。
她出什么事了?他不敢打电话过去详问,也不敢想象。
越急越添乱,航班延误了四个小时,等他抵达深圳、拖着箱子站到她的小区门前时已是清晨。他发信息,没人回,打电话,椰子姑娘关机。
他敲门,坚硬的防盗门硌得手指关节痛,半天敲不开。
人一下子就慌了,多年来积累的淡定和涵养一瞬间荡然无存,他隔着门缝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吓坏了出门晨练的邻居。
上午十点的时候才联系上椰子姑娘。
她说:对不起哦,昨天太累了,睡死过去了,手机忘记充电了。
他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气等着接受她告知的意外情况,她那么急迫地召唤他,自然是个重大的意外情况。
确实很意外……椰子姑娘约他在家装建材城见面。
一见面,还没等他开口盘问意外情况,椰子姑娘先气场强大地封住了他的嘴。她手一挥,就四个字:陪我逛街!
于是他彻夜未眠飞了1500公里后开始陪她逛街,拖着旅行箱,逛的是家装建材商场。
椰子姑娘重回深圳的这几年打拼得不错,三个星期前心血来潮自己按揭买了房。她本是个执行力超群的女超人,买房的第二天就着手张罗着装修事宜。家装操心,好在她买的是精装房,找个好点儿的设计师兼顾好软装即可。
别人是毛坯房装修,装一次扒一层皮。她不过是室内软装修,装一次却把设计师的皮扒下来三层。在中国搞家装,往往是设计师把客户玩儿得团团转,椰子姑娘例外,她是4A广告界女超人出身,搞设计的人哪里是搞广告的人的对手,搞来搞去把设计师给吓跑了。
没了设计师没关系,椰子姑娘自己操刀上阵,于是他这个建筑设计师作为一条神龙被隆重地召唤出来,在家庭装修设计领域江湖救急。
除非……
他转身看她……没有什么异常的一张瓜子脸,栗色的长发齐肩。
她还是那么好看,他在心底小声地感叹。大家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她还是驻留在二十多岁的容颜中,虽多了几分干练,却丝毫不影响质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带,到岁数了,小腹微微隆起了一点儿,撑圆了内扎腰的衬衫,不知不觉中已初显中年人的腰身。
他吸腹,继续陪着她逛街。
家装琐事多,一逛就是一整天,但越逛,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弥漫在身边。
他有些恍惚,好像不是在陪着一个老朋友,而是在陪着一个结发多年的妻子逛街,而自己是在本本分分地扮演着一个丈夫的角色。更让人恍惚的是,这种感觉是那么自然,好似二人已悲欢离合了半辈子,好似这一幕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一样,一点儿也不新奇和新鲜。
有好几次,在并肩走路时,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想揽在她的肩头,每一次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把手抄回裤兜里,努力摆脱这种夫妻多年的感觉,怕一不小心闹出笑话来惹她不开心。
他暗自好笑,心想,或许是一夜未眠脑子短路了吧,毕竟岁数不饶人……
大部分硬件家具都订购得七七八八了,最后来到的是卧具区。
椰子姑娘停在一张巨大的床前仔细地端量,是张公主床。
白底粉花,两米长两米宽,椰子姑娘根深蒂固的公主床情结瞬间泛滥,她挪不动腿了,手攥着床柱,小声地惊叫着,慢慢地坐下,又慢慢地倒下舒展开两臂。她趴在床上,脸埋在被单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你觉得呢?好不好看?
他下意识地说:太大了,这是张双人床。
整整一天她都在参考他的意见,他不认可的她坚决pass(否定),唯独这一次她没有吭声。
他发现有些不对劲儿,于是补上一句:你如果喜欢公主床,把留在我那儿的那张取走就好,那张床小一点儿。
椰子姑娘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着。
半晌,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满脸潮红地慢慢抬起脸,恶狠狠地说:
……要的就是双人床,偏买!
忽然间,十三年前的那个小姑娘重现在他眼前,比萨饼的香味,叮叮当当的硬币声,铺天盖地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
他一下子睁不开眼,咚咚咚的心跳声中,只听见自己在回答说:你说了算。
他慢慢地走过来,短短的几步路好似有十三年那么漫长,他坐下,趴到她旁边。松软的床单遮住了她的脸,他伸手拨下来一点儿,她没躲,两个人脸对着脸。她手攥着床单,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彼此的呼吸声也清晰可辨。
他说:喂,这张床分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