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沙!”
“我与越光来接你了!”
年轻的娘子用鹿皮革靴踩着两侧马镫,驭着一匹膘肥体壮的三花马,而蓝色翻领胡服之上纹绣五彩纹饰,有豹有狮。
及至车驾之际,她惟恐伤人,迅速收紧缰绳停下,随即翻身下马,牵马大步走来。
褚清思站在原地,等年轻娘子走来,浅笑举手,抚摸着这匹毛发油亮的突厥马,时下养马的方法也是从突厥传入。
其鬃毛被修剪整齐编辫,马尾顺滑如丝,用绢所缚,而马背之上覆有一张鹿皮鞯,再是金装鞍,而鞍外镶嵌各类宝石。
系于马胸腹各处的革带上,缀有金鸾鸟杏叶。
一动,悦耳。
抚过几下,她克制收手:“玉娘,你为何来了这里。”
韦比丘乃河南内史之女,其祖父是房州刺史韦兆,尚太宗女房陵公主,而韦兆在三十二岁时病笃,房陵公主婉顺坚贞,不愿再嫁。
为慰藉母亲心中之痛,其子将刚产下的长女韦比丘送给房陵公主抚育。
从前在长安时,房陵公主就常常携孙女去听玄奘法师说法。
她们二人因此相识。
韦比丘用力拍马鬃,名曰越光的马也随之跑回洛水水畔,她望了眼随侍在女子身后的数婢,低声言道:“公主欲在各地建浮屠仁祠,以安太宗、高宗与高祖之灵魂,还欲寻万余僧人在浮屠中起居诵经,但很多僧人都随着来了洛阳,我不忍祖母跋涉奔波的乘车,何况她也不喜洛阳,来此未免伤怀,所以我才亲自前来。”
房陵公主与其姑母玉阳公主性情有异,昔年其兄高宗携子女、宗室与百官迁居洛阳时,她就未曾跟随前来,自言已在长安度过半生,阿翁、阿爷、阿娘与众姊妹皆葬于长安,难离故土。
韦比丘性类郎君,最喜穿胡服骑马,所有财帛无不是用以养马,然比起房陵公主,她虽然十分向往洛阳风物,但她亦是最有孝德之人。
不忍房陵公主孤苦。
因此也从未离过长安。
褚清思与她并肩,共同朝洛水走去:“公主身体可好?”
洛阳立武氏宗庙,长安的宗庙必不会再祭。
房陵公主便自己建浮屠仁祠[1],来祭李氏先祖。
韦比丘扬起马鞭,挥向那些野蔓,然后弯腰从绿茵之中拾起一朵粉红小花,簪在女子耳畔。
放下手的同时,白纱也重新落下。
在耀光之下,隔着白纱隐隐约约,女子似那些石窟中所绘的菩萨,唯一不同的是那些菩萨皆以宝石莹身。
她将双手背过身后,昂首挺胸的往前走,开心笑道:“公主很好,三月时还曾躬身乘车去往九嵕山。”
有花美容,褚清思也随其一同笑之。
长安以北、以南都是帝王死后处所的所在。
而九嵕有陵,葬其阿爷。
一路行至洛水时,越光已在水边慢悠悠的嚼食着青草。
高树之下的柔软原野上,铺着红蓝宝相纹的长席。
洛阳位处朔方,又常起大风。
与南裔而言,更为清凉。
当大风一起,衣服被振得赫赫。
跪坐在席上庇荫的娘子闻见声音,笑道:“玉娘就是如此去接褚小娘子的?还让越光先回来了。”
随后朝韦比丘身旁的女子抬手一揖:“褚小娘子。”
褚清思见状,也同样以揖礼致意:“崔娘子。”
崔丽训是司宾卿[2]崔孝之女,性情柔婉,她也将在十月嫁左千卫将军之子薛礼。
言毕,随行韦比丘的侍者在叉手行礼以后,手持着一柄长剑,走到视野开阔之处,身形翻转,剑若游龙。
而不远处的还坐有数人,或抱阮,或抱琴,开始为剑舞作乐。
褚清思摘下幂篱,递给左右之人以后,脱履席地而坐。
在几人宴饮谈笑之际,山丘忽有声传来,但望过去,又未见人,然声音却渐渐从小转大。
众人终于听清。
“泱泱——!”
褚清思下意识看去。
宇文劲与另一人已经从山丘骑马而来,他一身绯色缺胯圆领袍,腰配长刀,黑色革靴,头上戴黑色布巾。
最后松开缰绳,朝洛水水畔挥手。
褚清思见况,股骨离开小腿与腕骨,从坐席站起,然后垂头穿好翘履,待两驾来到面前,她笑了笑:“宇文阿兄。”
崔丽训随之起身,询问另一人:“你们前面去了何处?”
韦比丘也与她们先后站起,看向原野四周,不解追问:“褚郎君与魏郎君为何不在。”
薛礼从马上落地,牵马行至将要与其成昏的崔丽训身前:“我们欲去狩猎,亮德与孟通已经在黄鹿泽,遣我们二人来接几位娘子。”
韦比丘闻言,迅速呼哨。
她很快便骑上越光,奔逐而去。
崔丽训也走去自己的马前,一手抓漆木装鞍,同时踩着左侧的马镫,翻身上马后,立即逐之。
薛礼也追在其后。
褚清思看着她们驰马离去的背影,似与太阳同辉,与大风同宗。
随即,还未曾离去的少年郎君忽朝右侧弯下腰,笑着朝她伸手:“泱泱,上来吧。”
迟疑少顷,褚清思莞然颔首。
其余奴僕、随侍见况也未曾有惶恐,早已习以为常的他们只是恭敬低头,或跪坐在地上,或坐于榻上,或跪在席上,而后再不疾不徐的将郎君娘子遗留在原野上的坐席等器物归入筐箧。
黄鹿泽位处于洛阳西北,虽然地貌是平原,但灌木茂密,在北面还有一处茂密的松柏林,野兽丰富。
褚白瑜、魏通等人已跨坐在马背上,竹箙背在身后,腰间同样配长刀,还有深目高鼻的胡人侍立在他们左右。
这些皆是豹奴。
太宗好狩猎,而大唐贵豪也多喜爱,所以长安的贵族家中几乎都会豢养豹与猎狗,用以狩猎,皆是异邦纳贡於唐。
褚白瑜见小妹与宇文劲同骑,当下疑惑。
他亲自将小妹扶持下马后,与其私语道:“梵奴,崔家娘子已有所属,你是否也有心悦之人。”
褚清思轻轻皱眉。
大周的郎君、女郎在十四岁以后,皆可婚配,其中亦有不愿过早成昏之人,然子女的所有都需顺从父母。
为利益,长安权贵常互相缔结婚姻。
太宗诸公主也多尚功勋子孙。
长兄褚白瑜尚未有妻,皆因阿爷亦晚昏,并不催促,而且家中无娘子[3],又有高宗崩、武后女主天下、以周代唐之事将其困扰五六载,更是无暇处置,但在冬一月时,阿爷似也有意为他纳妻,因为大势所驱,他们这些李唐旧臣比以往还需连合。
而与之相比,魏通就已有妻有子。
她开口言其它:“阿爷不是要为长兄纳妻吗?”
褚白瑜闻言一笑:“为我纳妻与你有心悦之人,有何冲突之处?”
在能够想起的前世记忆之中,褚清思忽记得父兄死的那日,有僕从唤她为娘子,还说郎君已归家,故而她始终都在揣测自己前世是否已成昏。
当下长兄之言似乎也在证明。
她问:“我可有所选择...?”
褚白瑜宠溺的摸了摸小妹发顶:“长安那些单身[4]子弟皆可,譬如宇文劲,你们少时相识,数年来他也如我一般爱护你,你们二人年齿亦也相近,宇文家族虽然已经未有前朝显贵,但也能安乐无忧,况他此次随着玄武军去西州收复安西四镇,若有功,更能保护你。”
褚清思望向那位性情开朗又喜笑的少年郎君,未有言语。
然他们似也已经预备好狩猎。
魏通朝他们高声道:“亮德。”
薛礼也言:“还不狩猎就要黄昏了!”
而宇文劲察觉到视线,坦荡与其直视,露出一个独属少年的灿烂笑容。
阿兄李闻道从前尚是少年时,似乎也并未有过这样的笑。
二人的谈话因此中止,褚白瑜握着腰间长刀的刀柄,看着从小就在家中或佛寺养疾的小妹,询问道:“可要随长兄一起去狩猎?”
褚清思摇头,握紧右手:“我不擅骑射,何况还要为佛寺翻译经典,长兄快去吧。”
徒留小妹一人在此,褚白瑜心中难以安心,还欲再言的时候。
远处平原上,忽有车驾赶来。
为首的是一辆牛车,在其左后还有几驾马车。
是他们褚家的人。
见老翁与那些奴僕驱车赶来。
褚白瑜颔首,与魏通等人骑马入丛林去狩猎。
车驾也驱至丛林外停下。
随侍自马车下来,在地上铺席。
在此期间,褚清思望着驭夫,终于明白先前的熟悉从何而来,他就是前世那位为自己驾车并恸哭无颜面对父兄的老翁。
老翁发觉有目光注视,恭敬叉手:“小娘子可是有事要命令。”
褚清思笑着摇头:“只是从前在家中未曾见过翁翁。”
老翁为其解惑的同时,慨然叹道:“我妻及子女先后离世,阿郎与大郎君昔年跟随高宗在洛阳时,见我独自一人谋生过于孤苦,遂聘我在洛阳为他们驱车。”
褚清思微笑应之,她从前也未曾来过洛阳。
很快,须摩提抱着那只波斯猫下车:“小娘子。”
数日不见褚小怀,褚清思欲要伸手抱入怀中,但它两脚一伸,直接跳了出去,随后没入林间不见。
她下意识迈步,追逐在后:“褚小怀!”
须摩提见小娘子进入丛林,发出声音警示其余人。
然后,也随从入内。
一场狩猎刚开始。
李闻道从黄鹿泽以西驾马入林。
少顷便与褚白瑜在林中相遇。
褚白瑜见到忽然出现的男子,大喜过望:“还以为拂之今日不来了。”
李闻道付之一笑:“亮德相请,岂能不来。”
褚白瑜闻言,心中终于稍有慰藉:“可惜拂之还是来迟了一步,未能见到梵奴与人同骑,她似乎已经有了心悦的郎君。”
李闻道从竹箙抽出一支箭矢,搭于漆木长弓之上,听见身边人所言,眸光微聚,随即举弓,拉弦的两指利落松开,直接射杀一只野兔。
受力的弦,仍在颤。
而他亦缓缓转头,似听到让自己感到有趣的事情,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几字在舌尖回转:“心悦的郎君?”
猎物已是男子之物,褚白瑜收起手中弓,将箭归回原处:“梵奴未曾与我言说,仅是我心中所猜。”
李闻道神情自若的收弓,对此不置一言。
突然林中有声。
非猎物。
是马蹄声,还有人声。
很快,有骑者出现在眼前,气息尚未匀就已急切开口:“大郎君,小娘子突然进入丛林,可跟随其后的女婢虽然已经找到,但小娘子还未见踪迹。”
褚白瑜拉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其马痛的长哮一声,他松手,而从来都以温和示人的君子已经动怒的厉声令道:“命我们所有的人马停止狩猎,速去找小娘子。”
在附近狩猎的宇文劲闻见音声,骑马飞驰而来。
“我也去找!”
李闻道微掀眼皮,看着因此躁急不安的宇文劲,不动声色的驭马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1]浮屠祠,又名浮屠仁祠,指祭祀佛陀之祠,即我国早期之佛寺,为东汉首造。
[2]对鸿胪卿的改称。主管对外重大交际礼仪。
[3]此处的娘子是指女主人。
[4]单身:无家属。唐.王建《自伤》诗:“四授官资元七品,再经婚娶尚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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