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文/舟不归

平旦时分,李闻道骑马驰过狭长的甬道,离开太初宫。

在长乐宫门的时候,与一人擦肩而过。

随即,他右手用力。

勒住黑马。

有所思的转身回望。

随从的属官敏锐察觉出男子的所想,即时叉手见告:“韩王应是去谒见圣人。”

男子轻笑一声,看向那座城中最高的建筑,作为礼佛之地的它依附明堂而存,在女皇还曾是太后时所建造,以独特的姿态傲立天地,不属任何建筑群。

一如女皇昔日昭然若揭的野心。

要驾御四海,号令天下。

他不屑的略掀唇:“那就让他去见。”

在通天浮屠的三层,女皇负手伫立。

此处能够俯瞰唐、周二朝在洛阳用以布政的明堂,它曾是洛阳宫城的正殿乾元殿所在,但在武太后掌权期间被拆毁。

明堂自隋帝始就有心修建,后大唐建国,天下初定,无暇顾及,待天下安定,又因大儒意见不一而未能实施。

至高宗,则是未议先崩。

继承高宗遗愿的武后取前人之鉴,选择不取大儒之意,以雷霆之势下令建造,而大周国祚也从此始。

明堂是武后自认的天命所归。

因为隋唐五位帝王都未能成功之事,她成功了。

在建成之际,吐蕃及诸夷也皆遣使来贺。

武不文望着前方束冠穿圆领袍的妇人,叉手行君礼:“圣人。”

女皇眯了眯眼,笑道:“韩王来见吾,可是宗庙选址一事有所进展。”

虽然其母窦夫人在五十而逝,但是宣夫人享年九十岁,长逝之际仍耳聪目明,已经五十而有六的女皇就是承继外祖母宣夫人的长寿健壮,依然神采奕奕,眼睛有光,利若鹰隼。

武不文心虚地低下头:“宇文罗还在勘测洛阳及其四周的地形,相信不日就能选定。”

女皇忽然沉默,望向那遥远的长安。

而武不文也因此突生忧虑,惟恐女皇会心软,放弃迁都、立武氏宗庙两件事,当下就不顾来时谋士所出的策略,迫切出言试探:“不知圣人近日可是召见太子来了洛阳?”

女皇看了这位犹子[1]一眼,并未直言,只是意味不明的笑问:“难道韩王在洛阳见到太子了?”

武不文迅速陈说自己的忠心:“圣人刚即位,臣身为宗室子弟,始终以卫戍大周国祚为己任。”

仅是俯瞰明堂还不够。

女皇背过手,沿着浮屠内所设的木梯往上慢走,声音舒缓慈和,还有疏朗的笑意,似为母者在向外人夸耀自己的孩子:“依照佛奴的性情,此事也在情理之中,他仁孝有德,天下诸儒与褚相、崔相等人也都心甘情愿的追随在他身后,何况他的身体内终究还是流有高宗的血液,又岂会坐观吾在洛阳立宗庙。”

武不文跟随其后,闻见女皇所言,急切进谏:“但如今圣人才是天下之主,一国祭祀皆在宗庙,岂能不立?”

有宗庙,他们武氏的地位才会更稳固。

女皇微顿,望着身前才能平庸的武不文,赞赏的颔了颔首,眸光也渐冷,惟剩为帝王者的赫赫威严:“韩王言之有理,大周是要有自己的宗庙。”

见况,武不文欣喜不已,可言行间却不慎又再次操之过急:“太子车驾于鸡鸣驶往长安,是否要遣人去阻拦。”

心中所虑已有决断,女皇只觉高处也无趣,遂转身下浮屠:“太子虽然是高宗之子,但也为吾的血脉,他自幼就与吾相亲,昔年高宗病笃,吾陪高宗来洛阳养疾,在国无储君之际,于是高宗命身为嫡子的他独自监国,他还曾哭着找吾。”

见女皇走出,侍立在殿外的宫人低头退避。

相比初登浮屠的时候,女皇心情已经有所好转。

武不文听出其中对太子李询的宽容之意,不甘道:“但太子此行前来洛阳并非是因想念圣人,而是为见李闻道,二人于洛阳城外私下会面,他们都是李氏宗室之人,若对圣人与大周有不臣之心,大周国祚危矣。”

女皇冷声:“韩王这是何意?”

武不文不敢再言。

女皇的眼中逐渐浮上嘲意:“佛奴从未做过李唐一日的太子,他是吾大周的太子。”

武不文自知无意触碰到了女皇的逆鳞,仓皇要请罪。

昔年,窦夫人近中年才产下女皇,而女皇诞下太子的时候,也已二十又七,即使之后的十载间又接连为高宗产下二子一女,李询依然是高宗与女皇最宠爱的孩子。

但因高宗立鲁王李芳为太子一事,在女主天下以后,武后就始终不喜左右之人将李询与李唐混为一谈。

武不文着急辩解:“臣是忧心李闻道或有不臣之心。”

女皇声音平和:“此事拂之在鸡初鸣之际就已经策马前来与吾言过,还是韩王觉得吾愚蠢到会去任用一个不忠于吾的人?”

武不文抬头:“圣人..”

言还未出口,女皇就已不悦打断:“褚家小娘子的事情,你能妄为是因吾懒得为此小事耗神,但这并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揣测吾的儿子。”

武不文放下双手,与妇人直视,如稚儿争宠:“可如今大周已立,武氏为天下大宗,圣人却还以李氏子孙为继嗣,又要武氏子弟如何想!”

此语入耳,女皇停下来,转过身去看他,喜怒不显的开口:“身为吾的宗室,承天命辅吾治天下,韩王就理应要有王室之质,勿去学佞臣之姿。”

“不然,李唐旧臣怕是恨不得要吃了你。”

“所以,少与那些蠢货来往。”

翌日,天朗气清。

食时未过。

褚清思从集善里内跑出,在洛阳一路奔走。

她跑过连接洛水两岸的天津桥,跑过左掖门,跑过太微城,跑过重光门,最后终于在东城见到了她所心心念念之人。

停下步履后,奔走所带起的清风逝去。

所有都静止。

青丝,间裙。

褚清思缓缓平视过去。

老翁与郎君被绑缚住双手,立在刑台中央,身骨始终都不肯屈服,笔直站立,眼神坚定。

而她的呼吸却变得那么痛苦,细长的喘息落在耳畔被放大无数倍,浅蓝袒领的半臂随着艰难起伏。

嗬——

嗬——

嗬——

幼时就孱弱的身体在经过长久的奔走以后,脸颊苍白。

人也已几近窒息。

少顷,咚地一声!

斧刃落在木俎上。

褚清思被吓得屏息,神情顷刻显露出惊恐之色。

青丝拂过其眼下。

被清泪所沾湿。

她挽在臂间的红色帔帛瞬间就化为老翁颈上那一抹滚烫的血。

但褚清思仍倔强的不肯闭眼,眼泪似奔腾的洛水而汹涌,口中还在不停喃喃着玄奘法师昔年所翻译的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2]”

唇齿翕动间,两道水迹流入口腔。

即咸又苦。

忽然,有僕从驾车自集善里追逐而来,急切走到她身前,低头叉手,恭敬劝谏:“郎君已归家,劳请娘子登车。”

闻见郎君二字,褚清思双眼渐渐恢复清明,若有所思的摸着手腕上的串珠,一粒一粒的自指尖拨弄过去,默数着其数目,满眼含泪的轻抬眼,再次望向身处在太初宫中的那座通天浮屠。

最后,忍着身体的疼痛往车驾走去。

她人刚至,便有一只大掌从帷裳伸出,手指修长似竹节,带有薄茧的掌心之中还躺着粒绛色药丸。

褚清思举手拿起,乖顺的吞咽入喉。

车内所乘之人感知到柔嫩的触碰后,缓慢收回手,声音带着数日不眠的痕迹,嘶哑、低沉以及平静,但身为高位者的威严仍藏于其中。

“你不应该来这里。”

“上来。”

朝晨及至,佛寺敲响晨钟。

僧人聚集在殿内,诵读经文。

自梦中惊醒的褚清思脸色白皙的踞坐在案前,精神恍惚的缄口不言。

须摩提心中惶恐的去找妇人。

褚清思将身体陷入凭几中,脑袋低垂着,双手落在大股之上,右手摸着左腕骨所佩的伽罗木珠,颗颗圆润光滑,散着幽香,这是从摩揭陀王国的国都王舍城而来,如来传经成佛之地。

昔年玄奘法师所赠。

随着她对前世意志的服从,已经愈益难以分清前世与今生,直至某次才恍然发觉前世自己手腕上的圆珠多出一粒。

从前世记忆中得知父兄会先她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亲自目睹他们的死亡,鲜血在刑台上流动的痕迹是如此清晰。

幸好他们都还在长安。

“梵奴。”

简壁匆匆盥洗,行动惶急的来到殿中。

褚清思闻声,抬头看向妇人。

简壁稍滞。

小娘子危坐长席,蓝色交嵛裙散在红色锦席上,单螺髻上毫无发饰,眼神里也于中无意透出无助和可怜,隐隐又有大病之兆,就像一载之前。

妇人迅速命令侍立在殿外的随侍:“遣人去洛阳请医师来为小娘子诊治。”

褚清思默然低头,前世的悲恸还残留在心中,犹如有蚊虫啃噬,而经此一梦,身体也开始有所损耗。

可她已经不想遗忘,哪怕再痛苦。

简壁疾步过去,在旁整理案上已译好的几支简片:“若是不适就先暂停翻译之事,身体为重,玉阳公主在长安时就很疼爱你,必然不会为此而问罪。”

褚清思摩挲着木珠,心不在焉的轻轻嗯了声:“我知道。”

很久以前,为让小娘子拥有独自决事的能力,简壁就已不再常常随侍,所以在命须摩提尽心随侍以后,妇人起身离开。

随即,须摩提膝行到女子右侧侍坐。

褚清思也端正身体,欲继续为玉阳公主翻译经文。

忽然,远处传来悠长的声音。

“小娘子还在哭。”

是夷语,是须摩提的声音。

感到力不从心的褚清思眨了眨眼,恍若身处于烈火焚烧的痛苦之中,而不过顷刻间,她就发觉自己已躺卧在殿室以东的卧榻上。

简娘、须摩提跪坐在旁边。

在二人的身后,有两婢奉匜奉巾跪侍。

还有医师。

在诊治过后,医师面向妇人:“褚小娘子幼时坠水,精气始终内虚,当下又哀恸过度,所以导致风热,眼泪也会无意识流出,需佐以针刺药石,再养疾几日就能无恙。”

与之前相同。

简壁闻言,无奈叹息。

妇人伸手抚摸着女子滚烫的身体,不解自问:“梵奴,你究竟是为何而哀恸。”

褚清思努力睁开眼睛,身体流出的咸水泡的眼角发红:“我只是做了个恶梦,简娘你不要告诉阿爷他们。”

简壁见女子终于醒寤,大喜过望的唯唯颔首,又转头对须摩提命道:“去抱过来。”

须摩提低头禀命,撑着膝下的地板起身,从室内随侍的手中抱过那只猫。

随即,被它从怀中跳脱。

满室皆闻须摩提在恐惧之下所吐的夷语。

褚清思此时的思绪略有迟滞,待有所反应时。

眼前冒出一团白。

它有一只蓝眼,一只绿眼。

粉鼻上有黑点。

这是褚小怀。

果真被喂养成了家彘。

她不敢置信的要伸手去摸,但这只猫[3]却傲娇仰头,不愿被触碰,彷佛是不满小娘子这五年都未曾去看它。

褚清思皱眉,眼角有水落下,动作强硬的把它抱入怀,一如昔年初见,它卧在十二岁的少年膝上。

少年说这只从波斯来的猫性情乖张。

望着它充满警戒的眼神,小娘子依然鼓起勇气伸出手,在其颅顶轻轻摸了一下。

然后它仰起头,呜了声。

李闻道拢起眉川,望着膝上白猫舒服闭眼的神态,情绪淡淡:“没骨气,如此 便被驯服了。”

褚清思下意识对答:“阿兄也是。”

他淡然落下眼皮,一时不明白眼前人说的是自己也如此轻易被她驯服,还是说他性情也同样乖张。

见小娘子还在抚摸,少年把猫驱逐出去,将一卷竹简推到她眼前:“该诵读《尚书》了。”

七岁的褚清思看着堂上,不言语。

她读累了,想休息。

他收回手,语气舒缓:“倘若泱泱学无所成,老师与亮德便不会再让你来这里。”

褚清思忿忿看向少年,出言争辩:“我已能不失一字的背诵,即使阿爷、长兄询问,我亦能应对如流,无有疑滞。”

李闻道举手点燃几案上的熏香:“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2]。”

他抬眼,笑道:“泱泱若已得其中意,此时应早已忘言,而非背而诵之。”

褚清思闻后觉得少年言之有理,遂挺直脊背,重新阅看这一卷简文,感到疲倦的时候,便直接伏身趴在案上。

很快就熟寐。

少年看了眼案下,小娘子白嫩的指尖还捏着他衣袍一角。

阿娘与小妹的离去,让少年深觉被亲人所摒弃,因此才选择放逐自我,不深交,不多言,将自己围困于山林晨雾。

可他又始终都在冀望有人能来拥抱自己。

譬如数年来都在等鄯州的尺牍。

她曾主动张臂去拥抱,然男子从未将她当成亲人。

褚清思呜咽一声,水迹没入云鬓。

随后,她抬眼看向榻边,声音微哑,心中还不忘告诫左右之人:“简娘、须摩提,我们不能行偷窃之事,在阿兄未动怒前送回去,毋以身试法。”

妇人朝右侧看去。

有一随从膝行至榻边,恭敬见告:“小娘子,这是李侍郎遣一位老翁送来寺中的。”

“他说是前日的谢礼。”

老翁..

大约是陆翁。

他连自己亲手豢养的波斯猫都不要了。

褚清思不辨情绪的嗯了声,然后抱着猫在榻上转了个身,她小声安抚:“我会比他对你更好。”

听到这句话,怀中的猫不再有异动,呜喵几声后,乖乖趴在小娘子身边,心满意足的舔了舔毛。

昨日夜半,男子盥洗沐浴毕,散着头发,危坐于几案前审阅文简的时候,想起旦日之事,漫不经心的开口:“她对你不闻不问五年,居然还忧心我会待你不好。既然如此,你便自己去让她看看有多圆润。”

仰卧在地板上的猫像是听明白了,腹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男子见况,垂下眼,黑眸中蒙上一层让人看不懂的笑意:“先不必高兴,她大概很快就会不要你,就像不要...”

他不再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1]犹子:侄子。

[2]心经有很多名僧翻译的版本,唐朝对心经的翻译是从玄奘开始的,从他之后,唐朝还出现五个译本,译文大多都是只有几字之差,或者是译名的略微不同,但其中所表达出来的意义都是一样的。而本文必然是采用玄奘翻译的版本,全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3]猫这个称呼很早就有。西汉.《礼记》:“迎猫,为其食田鼠也。”指的就是家猫。

[4]出自先秦.《庄子·杂篇·外物》。庄子将语言作为获得“意”的工具,必须先“忘言”,才能真正“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