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抬首望去, 便见贺严身披大氅,大步流星而来,愣了一下后, 忙低身施礼。
“见过长宁王。”
贺严敷衍地一抬手,径直走到汪嬷嬷和乳娘身侧, 掀开襁褓, 相继逗了逗两个孩子。
“师父, 您来了。”姝娘道。
“嗯,在宫里待了一会儿,办了点事儿, 就来迟了。来,让爷爷抱抱。”贺严伸手抱过敏言,“几日不见,小家伙们长得真快,竟又重了。”
说罢,他抬首眸光锐利,有意无意地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井玉黎身上,沉声道:“都立在这儿做什么, 这么冷的天,想冻着本王的孙儿孙女不成!”
说罢, 他提步就往前厅而去,方才还口齿伶俐, 笑容满面的井玉黎这厢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众女眷跟在贺严和姝娘后头, 虽仍对方才井玉黎所说之事心有疑惑,但亦是谁都不敢吭声。
前厅里,群臣见贺严前来, 纷纷施礼,倒也不意外,毕竟姝娘是他的徒儿,他来参加两个孩子的满月宴,再合理不过。
只其中有眼尖的,一下就认出了跟在贺严身后的苗盛,苗盛是明祁帝身侧的大太监,他既来了将军府,莫不是带了陛下的什么旨意来。
万千猜测才上心头,下一刻只听贺严道:“今日是本王两个徒孙的弥月之喜,本王也不能空手而来,故特意带来一份贺礼。”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苗盛几步上前,取出一物展开,用尖细的声儿高喊道:“陛下有旨!”
见圣旨犹见皇帝,厅内众人顿时齐刷刷跪成一片。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秦氏姝娘性行温良,淑德含章,克娴内则......即日起即为长宁王贺严之女,册封永嘉郡主,赐良田千顷,黄金万两,钦此。”
苗盛收起圣旨,含笑低身双手奉予姝娘,“郡主,接旨吧。”
姝娘心下震惊,久久缓不过来,她抬眸看向沈重樾,又看向贺严,见贺严对她微微颔首,才头脑发懵地起身接旨。
“将军,郡主。”苗盛又恭敬道,“陛下政事繁忙,遗憾不能亲临祝贺,吩咐奴才备了一些贺礼,亲自送来。”
说罢,他朝外拍了拍手,一群小黄门依次端着锦盒、托盘进来,很快珠玉珍宝和丝绸布匹就丢满了角落。
“里头不止是陛下的贺礼,还有太后给公子和姑娘的。”苗盛恭敬地施礼道,“这差也办完了,奴才便告退了。”
“多谢苗总管。”沈重樾看向冯长道,“送苗总管出去。”
冯长忙答应,他是老滑头了,这其中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已默默吩咐人去备了一大包的银两。
苗盛走后,厅下众人才算缓过味来,连看向姝娘的眼神都变得非比寻常辟开,先前虽都知晓姝娘是贺严的徒弟,但徒弟这身份,非亲非故,到底代表不了什么。
然这圣旨一下来,姝娘往后便是贺严名正言顺的女儿,长宁王府的姑娘了,有了封号,那些官妇贵女往后见着她,都得尊称一声郡主。
底下原还对姝娘出身抱有几分偏见的女眷们面面相觑,其中就数井玉黎的脸色最难看。
“丫头,这贺礼你可还喜欢?”贺严一副神色得意的样子,直等着姝娘来夸。
“喜欢……多谢师父……”
姝娘点点头,一时喉中哽咽,自在长平村时与秦佃户夫妇断绝了关系,她便一直觉得没有娘家了。
可如今她成了御封的永嘉郡主,她师父便是她名义上的父亲,长宁王府就是她永远可倚靠的娘家。
看姝娘双眼泪盈盈的,一副感动的模样,贺严反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一声道:“虽说以我的岁数,当你的祖父也绰绰有余,可你既喊我一声师父,便也没有再大一个辈分的道理。”
他旋即看向汪嬷嬷怀中抱着的敏言,提声道:“本王膝下无子,如今唯你一个女儿,往后你若不再生育,本王可就要让这小子姓了贺,继承本王的爵位了!”
他语气带着几分玩笑,却让底下一些女眷顿时恍然大悟。她们原还对井玉黎的话疑惑不已,想着这两个孩子若不姓沈,莫不是将军不肯认,现下才发现是一场误会。
那沈老夫人想是因长宁王欲让小公子改姓,才会被气病的。不过,若这小公子真能继承长宁王之位,镇南侯之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严轻飘飘的一句,便解决了姝娘心头之忧。
姝娘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只听贺严又道:“还不开宴?听闻今日掌厨的是玉味阁的华掌柜,本王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尝尝他的手艺了!”
沈重樾道:“这便开宴,长宁王请上座。”
贺严点点头,负手随沈重樾往厅内去,满月宴随即开宴。
大抵大半个时辰后,宴席才散了场。
姝娘在照看孩子,沈重樾便亲自将贺严送出去,及至门口,他躬身深深冲贺严行了一礼。
“今日,多谢长宁王相助。”
“不必,就算你不来求我,这道圣旨我迟早也会去要。”贺严瞥了眼沈重樾,问道,“你究竟是何打算,为何不愿让两个孩子姓沈?”
沈重樾沉默不言,少顷才道:“恕下官不能告知缘由。”
见沈重樾面色略有沉重,贺严低哼了一声,他虽对沈重樾了解不深,可也知他并非无理取闹之人。
“不愿说便不说吧,好像本王稀得知道似的,若不是清楚你对姝娘还算真心,今日这烂摊子本王可不愿替你收拾。”
“多谢长宁王体谅。”
贺严转头欲上马车,余光却瞥见沈重樾忽得眉头一皱,身形晃了一下。
他抬起的步子又倏然收了回来,“怎的?哪里不舒服?”
沈重樾摇头,“无妨,只是近日有些头疼,陈年旧疾罢了。”
“陈年旧疾?”贺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伤在哪儿了?何时伤的?”
他言语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沈重樾不能不答,抬手在脑后一摸,“大抵八岁之时,伤在此处。”
贺严绕到沈重樾身后,拨开发丝,恰好能看见一道一指长的疤痕,看疤痕的模样,像是磕碰伤,伤口还不浅。
“如何伤的?”他蹙眉问道。
沈重樾薄唇轻抿,片刻后才答:“不记得了,伤了以后,便失了些许记忆,太医院尹院正曾为下官诊疗过,言此伤耽搁得太久,误了时候,只怕很难再痊愈。”
“这种伤怎会痊愈不了。”贺严听罢不屑道,“太医院那群废物说的话你也信,等我回去开个药方,服上十几贴,定教你药到病除!”
沈重樾闻言又要谢,贺严忙将他拦住了,他低咳一声道:“你既是姝娘的夫君,便是一家人,别总谢个没完没了的,听着就头疼!”
他步子矫健地上了马车,忽又掀开车帘道:“一会儿我就派人将药方送来。”
沈重樾又拱手行了一礼,看着马车远去。
纷纷雪片忽又飘扬而下,他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想起贺严方才说的“一家人”这几个字,忍不住唇间微勾。
从前,“家人”与他而言,是再奢侈不过的东西,尤其是在得知刘猎户夫妇死后,他更是一度空虚迷惘,不知所措,可如今娶了姝娘,有了孩子,家的气息竟是越来浓重起来。
任冬日料峭的寒风刮在脸上,沈重樾也没感到一丝严寒,反而心头温暖熨帖。
可下一刻,不知想到什么,沈重樾脸上的笑意顿散,他拧眉望向漫天的雪花,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满月宴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年节。
办完满月宴没有几日,春桃忽得对姝娘提出了回村的事儿。
自她来到京城,已有半年了,现下年味愈重,春桃也越发想念她娘,她觉得在京城也玩得够久了,无论如何,这年还是得回去和她娘一起过的。
姝娘虽然舍不得,可也知道,春桃的家在长平村,她总是要回去的。就命人备了好些东西,让春桃一块儿带回去。
上好的绫罗绸缎,珠玉首饰和几百两银票。
春桃看着这些东西瞠目结舌,连连拒绝,姝娘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这是给你添妆的,你如今及笄了,想是离嫁人也不远,到时我远在京城,定是吃不着你的喜酒了,能做的也只是给你添些嫁妆,你若不收,我心下定会十分难受。”
听了姝娘这话,春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点了点头。
春桃回村的那日,姝娘冒着大雪一路送到了城外十里亭,春桃哭得跟泪人似的,紧紧抱着姝娘,抽抽噎噎道:“姝娘姐姐,我这一走,山高水远的……许是再也没机会回京城了……我真的好舍不得你。”
姝娘的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掉,她安慰道:“怎会没机会,往后你若想我了,就托人捎信给我,我派马车过去接你便是。”
春桃点点头,又转而拉住风荷,哭哭啼啼地说了会儿话。
趁着这个间隙,姝娘摸了摸眼泪,走到马车旁,对王卓道:“王卓大哥,春桃就拜托你了。”
去长平村路途遥远,春桃又是个姑娘家,姝娘放心不下,就托王卓陪着春桃一同回去。
“夫人客气了。”王卓道,“正巧我也要回去,顺道罢了,竹儿还在村子里,我也得去看看,若她真改了性子,我就接她回来,毕竟一家人总得要在一块儿过年的。”
那厢,春桃与风荷话别完,红着眼走过来。
姝娘殷殷嘱咐道:“春桃,这一路上,你要听王卓大哥的话,莫要任性,知道吗?”
“我哪儿任性了。”春桃赧赧地瞥了王卓一眼,“我不向来很听王大哥的话嘛。”
王卓笑着道:“夫人放心吧,春桃一向很乖,我这一路怕还需她照应我呢。”
他把春桃扶上马车,也紧接着坐在了车夫身侧,“夫人赶紧回去吧,外头天冷。”
春桃掀开车帘,不舍地看着姝娘,她强忍住眼泪,扯开唇间对姝娘道:“姝娘姐姐,你一定要与将军好好的。”
姝娘颔首,看着马夫扬鞭而起,马车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了雪幕中。
风荷终于忍不住哭起声来,对姝娘道:“夫人,往后奴婢是不是真的见不到春桃了?”
与春桃在一个屋里住了小半年,这两人早已情同姐妹,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会见到的。”姝娘喉间发哽,“定会再见到的。”
平日里叽叽喳喳,说得最是热闹的春桃走了以后,青山苑里的人一时都不大习惯。
姝娘虽心下难过,但两个孩子眼见着大起来,一日比一日灵活,一日比一日会闹,她焦头烂额,压根没有去想春桃的工夫,很快便也缓过来了。
她在京城的第一个年是同贺严一块儿过的,姝娘提出这事儿时,沈重樾倒也没意见,除夕那日爽快地和她一起抱着孩子去了长宁王府。
姝娘亲自下厨置了一桌好菜,向来挑嘴的贺严自然满意得不得了。
吃完饭,他还轮流去抱两个孩子,给了不少沉甸甸的押岁锞子。
姝娘与沈重樾夫妻二人,陪着贺严守岁,在长宁王府过了一晚,次日才回将军府去。
这孩子可谓一日一个样儿,到近四个月时,敏言和敏瑜的眉眼已然长开了,养得又胖又白,手臂肥嘟嘟一截一截的,用汪嬷嬷话说,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白面年糕呢。
两个小家伙虽是龙凤胎,却又生得有些不大一样,全然不怕认错,敏言的眉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扬,敏瑜则生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大得跟葡萄似的。
且性子也不同,敏言沉静,吃了奶就喜欢安安静静地躺着,眼睛时不时转来转去,敏瑜则爱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挥舞着手脚,活泼得不得了。
姝娘光是每日看着两个孩子,心下便觉一阵满足。
转眼又是阳春三月,这日晚间,沈重樾自书房处理完政事回来,推门进了内屋,便见姝娘和敏瑜躺在一块儿。
姝娘躺在外侧,将孩子护在里头,敏瑜像是方才喝完了奶,正平躺着呼呼大睡。
沈重樾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起来,裹上小被,递给了候在门口的乳娘。
再进屋想给姝娘盖上衾被时,稍一低眸便见从她松松垮垮的衣衫里泄出的一片春光。
生产完后的姝娘比先前丰腴了许多,凑近了,身上也不再是先前那股类似花木的馨香,而是淡淡的乳香味,却愈发勾人心弦。
沈重樾喉结轻滚,呼吸沉了几分,到底没忍住。
姝娘睡到半厢,只觉得身上有些发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沈重樾半抱着她,双手颇有些不老实。
“将军……”姝娘面颊发烫,推了推他,忍不住娇嗔道,“我……我还未沐浴呢。”
照顾了一日的孩子,她累得出了不少汗,如今身上定是十分难闻。
沈重樾停下动作,眸光灼灼地看着她,哑声道:“那便现在洗。”
说罢,他起身出了屋,很快便有几个婢子拎着热水进来,动作麻利地安排好,又埋着头鱼贯而出。
见那厢准备好了,姝娘正欲下榻,却觉身子一轻,却是沈重樾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将军不让我沐浴了?”姝娘忙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声若蚊呐道。
“是要沐浴。”沈重樾低首,温热的气息喷在姝娘耳上,他轻笑了一声道,“莫要浪费水,不若一起洗吧。”
“诶……”姝娘未来得及反对,就已被沈重樾抱进了绣花屏风后。
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姝娘算是明白,这男人的话不可信,沐浴什么的不过都是由头罢了。
被沈重樾用宽大的男袍裹着放在榻上时,姝娘累得一个手指都不想动,心叹从前上山采药都没这般累的。
开始两回,姝娘只当是沈重樾素了太久所致,可后头没完没了,她才算是知晓,她有孕那时,沈重樾到底是有多节制小心了,也亏得他能憋那么久。
姝娘懒懒瞥过眼,见沈重樾拿着寝衣过来,正欲帮她换上,霎时心下一惊,纤手一下拦住沈重樾道:“将军……可否先把灯熄了?”
“怎么了?”沈重樾挑眉问。
姝娘抿了抿唇,抬手落在小腹上,蹙眉迟疑道:“不好看……怕你嫌弃……”
生下孩子后近四个月,因亲手照料,每日疲累不已,姝娘的腰腹几乎恢复如初,只上头还有些许细纹。
虽姝娘用了贺严调配的药膏,已是淡了许多,可到底还能看出痕迹。
沈重樾拉开姝娘的手,掀开长袍一角,露出姝娘平坦的小腹来,他勾唇对姝娘笑了笑道:“哪里不好看,若枝条一般,若再描上花,定是一副极美的画。”
说罢,他当真用手指细细描画起来,惹得姝娘一阵战栗,只不过他原落在小腹上的手很快便移到了别处。
灯盏确实应姝娘所求熄了,可黑暗中,她搂着男人的脖颈,剩下的只有求饶。
折腾了半宿后,姝娘觉得,她似乎真的多虑了……
翌日,姝娘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腰肢酸痛不说,连腿都有些发软。汪嬷嬷和几个乳娘都心照不宣,没抱着孩子来扰她,任她好好歇息了一日。
趁着这一日空档,姝娘终于将拖拖沓沓做了大半年的鞋给收了个尾。
晚间沈重樾回来时,姝娘将鞋拿出来,蹲下身作势欲给他换上,却让沈重樾给拦了。
“我自己来便是。”他面色颇有些不自在道。
想起上回沈重樾也是这般,不愿让她碰他的脚,姝娘扁了扁嘴,玩笑道:“将军脚上莫不是有什么秘密,才这般藏着掖着不让我看。”
沈重樾面上的笑意僵了一瞬,“能有什么秘密,不过是不想麻烦你罢了。”
然他一闪而过的表情变化到底没能逃过姝娘的眼睛,她垂眸暗暗咬了咬下唇,旋即自嘲般轻笑了一下。
是啊,许是她多心了!她也不是没见过沈重樾光脚的样子。
这脚上能有什么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