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樾既爽快地答应了此事, 姝娘便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翌日一早,她便派人将华庆嫣请到了将军府。
那华庆嫣直愣愣地站在花厅中央, 双手搅着衣角,颇有些不知所措, 心下更是直打鼓。
虽她也听肖掌柜说过, 玉味馆虽是她出面买下的, 但真正的东家却是定国将军,如今被请到了将军夫人面前,不免猜测, 莫不是这将军夫人见他们父女两白在楼里住着,心下不喜,预备将他们赶出去了。
看华庆嫣一副拘谨不安的样子,姝娘道:“华姑娘不必拘着,快些坐吧,这站着也不好说话。”
“是……”
华庆嫣慢悠悠地贴着椅子边坐下来,方才坐定,便听姝娘道:“自肖掌柜买下玉味馆也有一段时日了,我预备着将这楼重新开起来。”
一听此话, 华庆嫣心道“果然如此”,与其等人赶她走, 还不如她自己利索些,尚能给自己留份颜面。
她站起来, 冲姝娘施礼道:“庆嫣明白了, 这段日子承蒙夫人收留,只是……夫人可否多宽限些时日,待我们父女找到了落脚之处, 定会马上收拾行李搬出去。”
姝娘微微愣了一下,一旁的春桃已然憋不住了,“这位姐姐怕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家夫人的意思不是赶你走,她准备重开玉味馆呢!”
华庆嫣惊诧地抬起头,发懵的样子好似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姝娘笑起来,“华姑娘,我没有开酒楼的经验,所以才请你过来,毕竟你们华家是厨师世家,招牌也响亮,在这方面定十分精通,这酒楼要开起来还需你们父女帮忙才是。”
见姝娘神色认真,语气诚恳,华庆嫣才确定她并不是在说谎。然惊诧过后,华庆嫣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们父女俩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重开玉味馆,可哪有那么容易。
“夫人,不是庆嫣泼您冷水,只是当初,那付豫走时,可是将我们华家菜尽数学了个干净,还将不少精通华家菜的大厨带走了,就算玉味馆重开,没有了可用的厨子,也很难再现当年风采。”
“这些事儿我也是想过的。”姝娘抿了抿唇,旋即定定地看着华庆嫣道,“所以若想赢过珍馐阁,这华家从前所有的菜色只怕都不能用了。”
华庆嫣闻言惊了惊,“可……那还算什么华家菜呢!”
他们华家一直以来就是靠着几道经典的菜色才得名的,可如若那几道菜都没了,就算玉味馆重开也没了意义。
姝娘明白她心中所想,也明白这等厨师世家有他们自己的坚持,可眼下这形势,坚持反而得不到太好的结果。
“说句让华姑娘不快的话。”姝娘道,“依我所见,这华家的招牌并不单单是由几道菜来决定的,毕竟万事不会一成不变,能顺势随势而历久不衰才是真正的华家菜。”
华庆嫣随了她父亲华老爷子,性子有几分固执,可如今听了姝娘这话,心底竟生出些许动摇。
见她垂眸若有所思,姝娘道:“华姑娘若是觉得我这话中还是有可取的地方,不如回去同令尊商量一番,再做决定。”
华庆嫣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微微冲姝娘点了点头。
她走后,春桃贴在姝娘身侧问:“姐姐,你说她会不会答应?”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姝娘低叹了口气,“就只能先等等了。”
姝娘本以为她至少要等上三五天的,没曾想第二天华庆嫣便上了门。
一见着姝娘,作势便要跪下来,姝娘忙让风荷将她扶住。
只听华庆嫣含泪道:“昨日,庆嫣回去后将夫人说的话如数转告给了父亲。父亲哭得不能自已,他说夫人说得不错,若再固执下去,往后华家的招牌只会荡然无存,那才是真正对不起列祖列宗。夫人既愿倾力助玉味馆再开业,庆嫣和父亲感激不尽。”
“华姑娘和令尊愿意助我便好。”姝娘笑着将她扶坐下来,“我如今身怀有孕,到底不方便,许多事都管不了,也就只能同你讨论讨论菜色,及早定下来便是。”
虽是这么说的,可这事做起来到底不是那么容易。
钻研一个新鲜好吃,又能留得住人的菜色,实在有些难。
为了早日定下菜色,姝娘一日要与华庆嫣琢磨着烧几十道菜,甚至反复修改同一道菜,可往往从中选不出一道来。
每日光是试菜,也吃饱了。
到了第四日,风荷、春桃,甚至连王卓看着出锅的菜都有些面露苦涩,这菜纵然再好吃,也架不住日日这么吃啊。
姝娘命徐大厨将菜舀出来一大半,剩下的又装了个小碗,看着几人为难的样子,笑道:“今日不必你们试吃了,自有人帮忙。”
说罢,她吩咐一婢女道:“将这菜送到堂屋去。”
“府里来客了?”春桃疑惑道,“谁啊?”
是哪个倒霉蛋接任了他们的活。
此时的堂屋中,唐云舟正拍着沈重樾的肩,兴高采烈道:“阿重,这娶了媳妇儿就是不一样了啊,都知道请我来吃饭了,不错,不错,有长进。”
沈重樾淡淡道:“今日菜足够,你尽管吃便是,不必同我客气。”
“客气?对你我怎么会客气呢。”唐云舟一屁股在坐下,望着满桌的菜,吞了吞口水,“这回又是您夫人做的菜?她手艺实在是好,先前在思原县吃过的茶叶蛋我至今都忘不了呢,今日可有口服了!”
看着他举箸大快朵颐的样子,沈重樾微微抿唇,笑而不语。
然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腹中塞得已是满满当当的唐云舟摸着鼓起的肚子,打着饱嗝,看着还在源源不断上来的菜,对沈重樾拂了拂手道:“够了够了,你今日怎这么客气,宫宴也没你这个排场吧,菜都堆了满桌了,叫你夫人不必上了,她一个有孕的妇人,多辛苦啊!”
沈重樾举起杯盏,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抬眸便见姝娘往这厢走来,忙起身去扶。
“你怎么来了?”
“徐大厨的菜都烧得差不多了,我便来看看。”姝娘走进堂屋去,冲唐云舟微微颔首,“唐副将觉得这菜的口味如何?”
“甚好,甚好。”唐云舟笑意吟吟道。
姝娘又问:“那……和珍馐阁比呢,可有哪道菜能胜得过他们的?”
唐云舟微微懵了一下,“为何要与珍馐阁比?”
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姝娘疑惑地转头对沈重樾道:“将军没告诉唐副将,今日请他来,是来试菜的吗?”
姝娘这声儿放得虽低,奈何唐云舟耳力极佳,一下就听了去。
“试菜!”他看向沈重樾,“你不是说请我来吃饭的吗?”
沈重樾面色不改,反问道:“这菜你没吃吗?”
“我……”唐云舟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请他吃饭”!
敢情他就只是沈重樾带来试菜的工具?
唐云舟突然觉得,自己方才一番感动的说辞好像都喂了狗!
姝娘好像看出些什么,微微掩唇笑了笑,对唐云舟道:“想是将军没有说清楚,姝娘打算近日重开玉味馆,这几日正忙着试菜呢。听闻唐副将您吃过不少美食,也是珍馐阁的常客,便想请您来尝尝,看看这菜可还过得去。”
姝娘语气诚恳,让唐云舟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菜吃都吃了,所谓吃人嘴短,总得认认真真评价两句。
“这菜味道的确是好。”唐云舟实话实话道,“不过这菜与珍馐阁的相比,总觉得少了些特色,就怕轻易被人学了去。”
唐云舟这话说得中肯,这也是姝娘和华庆嫣所担心的,那付掌柜卑鄙,能偷得了一次,保不准会偷第二次,得需钻研些特别的菜色才行。
“多谢唐副将,姝娘明白了。”
沈重樾似笑非笑的看了唐云舟一眼,“明日,再来吃饭?”
唐云舟一记眼刀飞过去,揉了揉自己涨得难受的肚子,“吃什么吃,老子要消食去。”
他大咧咧走出堂屋,恰好在院子里与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唐云舟皱着眉正欲发火,低眸便见一个清丽的小姑娘手中端着个小碗,正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抱歉,公子,是小女子没看路。”华庆嫣说罢,歉意地福了福身。
那低柔婉转的女声落在耳中,唐云舟满腹的火气登时烟消云散了。
他挠了挠头道:“没,没事,是我走得太快才撞到了你。”
华庆嫣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人,询问道:“公子是来试菜的吗?”
“试菜?对,对,是来试菜的。”唐云舟傻乎乎地笑了笑。
“今日这菜做了不少,公子吃了那么多想必胃里定涨得难受。”华庆嫣将手中的小碗递过去,“公子能帮忙试菜,小女子不胜感激,就想着拿些山楂果来,好让您消消食。”
“姑娘想得真是周到,我这肚子正好涨得慌呢。”唐云舟边夸,边随手拿了个山楂果,扔进嘴里,一口咬下去,酸汁四溢,酸得他牙都要掉了,可唐云舟还是努力保持微笑,睁眼说瞎话道,“挺,挺甜的啊。”
“甜的?”
华庆嫣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笑得略有些傻憨的男人,秀眉微蹙,“可这山楂果得是酸的才能达到消食的效果啊!要不,小女子再去拿些更酸的来?”
已酸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唐云舟挣扎地摆了摆手,“多谢姑娘,不,不必了。”
小半个时辰后,姝娘再次回到厨房时,春桃忙迎上来问:“姝娘姐姐,可是有哪道菜定下来了?”
姝娘摇摇头,“这菜都太普通,只怕还得继续寻特别的。”
“还要特别的?”春桃有些垂头丧气道,“可怎样才算特别呢?”
她们都试了那么多菜了,她明明觉得都很好吃啊,怎就不行了?
何止是春桃,姝娘也很犯愁,这第一道坎就迟迟过不去,之后的路又该怎么走。
姝娘在厨房中扫了一眼,问道:“风荷呢?怎没看见她。”
“风荷姐姐有些不舒服,她让我同你告个假,回屋休息去了。”春桃解释道。
听闻风荷生病了,姝娘担忧道:“可要紧?要不我开个药方,晚些让人煎了送去。”
春桃忙替风荷拒绝,脑袋摇得同拔浪鼓一般,“你可千万别送药去,或是昨夜天冷,被子又薄,着凉了吧。你不知道,风荷姐姐和我一样,有多怕苦东西,那苦药哪里喝得下去。”
说罢,她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若是随便吃些好吃的,就能治病该有多好。”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春桃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却让姝娘脑中蓦然闪过一道光,霎时茅塞顿开。
她愣了一下,旋即惊喜地笑起来,“就是这个!”
心下有了主意,姝娘和华庆嫣一块儿研究了几日,这酒楼的新菜色便算是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玉味馆的开业正准备进行地如火如荼。其余一些关于酒楼的事,多是肖云碧在打理,毕竟她懂得多,这楼里的修整,桌椅的添置,还有伙计的招揽都交给了她。
当然,除了烧菜的大厨。
玉味馆未关门前,还是有几个大厨的,付豫也曾用高价聘过他们,但他们多鄙夷付豫那副嘴脸,誓与玉味馆共存亡,直到玉味馆倒后,才不得已离开另谋生计。
华老爷子自从得知玉味馆有望重新开业后,人都精神了不少,亲自写信托人将从前那几个忠心的徒弟一一寻了回来。
终于在忙活了大半个月后,玉味馆准备正式开张了。
开张前夜,姝娘正坐在案前抄写,手中的笔却蓦然被抽了去。
“夫人,该睡了。”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她耳畔倏然响起。
见沈重樾高举着笔,姝娘急着站起身伸手去夺,“明日酒楼便要开业了,这都是先前没整理完的,只剩最后一些了,今日还早呢,我抄完便好。”
“不许抄了。”沈重樾抬手将笔往博古架的最高处一搁,躬身将姝娘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下,让她侧躺在了床榻上。
他抚了抚姝娘日渐明显的肚子,将脸微微一沉,“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怀着身孕?”
“我没忘。”姝娘垂眸心虚道,“只是明日酒楼开张,略有些担心罢了。”
沈重樾在姝娘对面躺下,将她搂进怀里,“这酒楼的事我帮不上忙,要不我去找一些人明日去光顾玉味馆。”
听得这话,姝娘忍不住同他玩笑,“好啊,将军去寻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明日来给我充场面。”
“大人物。”沈重樾微微挑眉,“我不算大人物吗?”
姝娘困意上头,反驳的声儿都带着几分慵懒,“将军是东家,那不一样……”
“怎的,我不能给你长脸?”
沈重樾拂了拂姝娘的额发,还欲再说什么,却听怀中人的呼吸逐渐绵长均匀起来。
他勾唇笑了笑,待姝娘睡熟了,蹑手蹑脚地下榻,拿起搁在博古架上的笔,坐在了檀香木桌案前。
次日一早,姝娘一直睡到快巳时才醒,洗漱后吃了些早膳,便往玉味馆而去。
她是从后院进的门,进去后,便一直在厢房中坐着,一则是因为身子不便,二则毕竟珍馐阁的人都是见过她的,她不好出面。
临近吉时,外头响了一阵鞭炮声和敲锣打鼓声,好不热闹,又过了一会儿,便见华庆嫣推门进来了。
“如何?”姝娘问她。
华庆嫣摇了摇头,“方才门口虽围了不少人,但多是看热闹的,看完热闹不是散了,就是往前头的珍馐阁去了。”
“没事,才第一日。”姝娘安慰她,“再等等,待会儿就让揽客的伙计继续按定好的说。”
“好。”华庆嫣重重一点头,又出去了。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珍馐阁的伙计着急忙慌地跑进厨房,对那付掌柜道:“掌柜的,外头……外头……大事不好了。”
付掌柜白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做什么,没出息的东西!有话慢慢说。”
伙计稳了稳呼吸,才回:“原等在我们店外的客人,都往那新来的玉味馆去了。”
“怎么回事儿!”付掌柜将眉头一皱,“方才不还说那里没人嘛。”
伙计解释道:“那玉味馆的说什么开张第一日,每桌都白送一道菜,在外头等着吃饭的一听,觉得不吃白不吃,便都跟着去了。”
付掌柜听罢,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还以为使了什么好手段,原来是靠着这个拉的客人。
“随他们去,他们也只能拉拉我们店门口的客人了。”付掌柜浑不在意道,“换了新东家又有何用,华家的招牌早就倒了,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
此时,姝娘坐在厢房中,听着外头逐渐喧闹的动静,便知她与肖云碧计划的第一步成了。
玉味阁重开,许多人都抱着怀疑,只有让他们亲自来试试,才能知道菜色的好坏。
门倏然被敲了敲,姝娘以为是华庆嫣,便让风荷去开门。
然门还未完全敞开,唐云舟的大嗓门就先传了过来,“夫人,属下来给您捧场了。”
唐云舟进来后,姝娘才看见跟着他身后的慢慢悠悠的沈重樾,不由得笑道:“将军,这便是您请来的大人物?”
沈重樾笑而未答,他正欲说什么,却见华庆嫣匆匆跑了过来,对姝娘道:“夫人,外头来了个客人,说要见见您。”
“见我?”姝娘诧异道。
“他明说了要见我们这酒楼的老板娘。”华庆嫣抿了抿唇,“而且,他带了好些下人,像是极不好惹的样子。”
听了华庆嫣这话,唐云舟像吃了炮仗,顿时火冒三丈道:“莫不是来闹事的,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
姝娘神色忧虑地看了沈重樾一眼,沈重樾淡然道:“无妨,我也跟去看看。”
唐云舟被华庆嫣领着,就往一楼最里边那间厢房去了,定睛一瞧,门口果然守了两个人。
看那两人的身形架势,显然是练家子。
见唐云舟冲过来,那两侍从眸光一凛,下意识握住剑柄,正想出手阻拦,瞥见跟在后头的沈重樾的眼神,又默默将手放了下来。
感受到眼前二人瞬间消散的杀气,唐云舟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临到门口,觉得毕竟是客人,深吸了口气,还是将自己那暴脾气给敛了。
走进厢房,便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正背对着他,面窗而立。
他清了清嗓子道:“是老爷您想见我们家夫人吗?”
那人手中的折扇摇了摇,先是不动,而后才缓缓转过身来。
在看清那人面容后,唐云舟如教人定住了身,瞬间不动了,沈重樾却是气定神闲地在他身侧站定,冲那人微微颔首。
少顷,唐云舟才似反应了过来,两片嘴唇不自控地颤着。
“陛,陛,陛,陛,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