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玉黎先是怔愣了一下, 旋即勾唇笑起来,笑意里掺着些许不屑:“表嫂在说些什么?这点心可是宫中赐下的,你不是住在偏僻地方吗, 怎也不可能吃到这个吧。”
姝娘不慌不忙道:“这道点心是叫松子百合酥吧?”
井玉黎没想到姝娘居然还真知道,她想了想, 复又笑起来:“是叫这个名儿, 莫不是表哥先前从宫中带出来, 给表嫂尝过?”
不待姝娘回答,有一贵女趁机冷嘲热讽道:“就算太后或陛下将这个点心赐给将军,夫人您有幸吃到了, 也不一定会做吧,这可是宫中的秘方,夫人您又是如何得知的?”
又有一妇人道:“就算是为了面子,这般海口夫人还是莫要轻易说出口的好,不然到最后可不好收场。”
她说罢,花园内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汪嬷嬷有些担忧地看向姝娘,生怕她难过,可见姝娘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似乎浑不在意这些嘲讽。
她缓缓道:“这点心我大抵在一年前吃过, 还记得做的法子呢,若是现在做应当还做得出来。”
她话音未落, 便听一声尖细的通传倏然响起。
“太后驾到!”
原还嬉嬉笑笑的众人顿时大惊失色,忙蹲下身去施礼问安。
幸得姝娘先前学了些规矩, 这会儿才不至于出错, 她将头垂得低低的,很快,便听见温和中略带了些苍老的声儿道了句:“都起来吧。”
姝娘这才由汪嬷嬷扶着起身, 她悄悄抬眼探去,便去赵国公夫人前头又站了一个老妇人,容貌与赵国公夫人有六七分相像,面目柔和,只是眉眼之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不敢随意造次。
只见太后缓步而来,笑问:“这是在聊什么,哀家老远便听到了你们的笑声。”
人群中一时寂静无声,片刻后,一刚刚才嘲讽过姝娘的妇人上前道:“回禀太后,臣妇们正在谈论您赐下的点心呢,将军夫人说,她不仅吃过这点心,而且还会做呢。”
“哦?”太后面露惊奇,“是哪道点心?”
井玉黎忙将那盘点心端给太后看,“是您赐下的松子百合酥。”
太后瞥了那点心一眼,转而扫过众人将视线定在姝娘身上,今日来参宴的她大多见到,只姝娘看着眼生,再看她的年岁和细看之下微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便知是她要找的人了。
“将军夫人。”太后启唇问道,“她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姝娘几步上前,施了个礼,“是,臣妇确实会做这道松子百合酥。”
她说话时神色淡然如常,太后一时分辨不出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毕竟那松子百合酥不但是御膳房特有的点心,而且听说复杂难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
想着姝娘出身乡野,碍于颜面说些夸大的话也可以理解,太后不想太过计较此事,正欲替姝娘盖过去,却听井玉黎又道:“太后不知,将军夫人怕我们不信,还说要亲自做给我们看呢。”
太后蹙了蹙眉,哪里看不出镇南侯府这位表姑娘是在刻意为难姝娘,只是她这话一出口,太后已不好将此事一翻而过了。
“将军夫人真要做这道菜?只这一时半会儿的恐怕做不出来吧。”
姝娘从容不迫道:“回太后,这道菜倒是不难做,只要有食材,至多只需小半个时辰,便能做好。”
太后本有心维护姝娘,可见姝娘这般自信不疑,似乎一点也不惧怕,也只能随她去了。
若真能做好了,让众人瞧瞧她说得是不是真的,于她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那你便试试吧。”太后想了想,转头对赵国公夫人道,“你遣个人领她去,她要什么食材,都给她备齐了。”
“是。”
赵国公夫人点点头,对身侧的婢女嘱咐了几句,那婢女便走到姝娘前头,领着她去了府内的厨房。
待姝娘走后,太后笑着对众人道:“想来这将军夫人还需要一些时候,你们都别拘着,各自说笑吃喝便是。”
那厢,婢女将人领到了大厨房,对里头的一位大厨嘱咐了几句,转而对姝娘道:“将军夫人,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府中的方大厨便是。”
姝娘微微颔首致谢,只听方大厨恭恭敬敬地问道:“夫人需要些什么?小的都给您拿来。”
“可有面粉、松子、白糖、冬瓜糖和芝麻?”姝娘问道。
方大厨想了想,“这其他都是有的,只是这松子……还需派人去买,应当很快就能买回来。”
“好。”姝娘应道,“那我先和面便是,多谢方大厨了。”
方大厨手脚麻利,很快就命人将姝娘要的东西给她备好。松子还未到,调不了馅儿,姝娘就只能先和酥面和油水面。
这揉面还是个手艺活,酥面和油水面虽都在面里加了猪油,可两者的区别便是油水面里头加了清水,换成了稀猪油。
且这两块面团的软硬程度需揉得一致,才不会影响后续的起酥。
姝娘将揉好的油水面捏成小团,便见方大厨派去买松子的下人回来了。
趁着将冬瓜糖和蜜枣切碎的工夫,姝娘让汪嬷嬷和风荷帮着把松子仁都剥出来,再用刀面将松子仁碾碎,将所有馅料都倒在一块儿搅匀。
接着,姝娘将揉成小团的油水面和酥面捏在一块儿,再将馅料牢牢包在里头,最后拿了个把小刀,小心翼翼在面团上划着。
这划的深浅也有讲究,若划得浅了,油炸时面皮便无法展开,若划得深了,里头的馅儿又会露出来。
好一会儿,姝娘才将几十个面团都划了刀,三刀刚好分成均匀的六瓣。
最后一步便是油炸。
姝娘倒了一大锅猪油下去,待猪油融化且开始微微冒起热烟后,她才将面团一个个放下去。
因为揉进了两种不同的面团,形成了不同的层次,所以那面团放下去后,被划刀的地方很快往外展开,里头一层层的酥皮也被炸了出来,恰如片片花瓣一般炫丽洁白。
“哇。”风荷忍不住惊叹。
待糕点开花后,姝娘又炸了一会儿,才将点心捞出来,摆在盘中。
松子百合酥正是因它形状神似百合才得名,姝娘又用筷子沾了红曲,画龙点睛般,在百合酥中间点了一点。
这道被炸得略微有些金黄,中心一点红,外观好看的松子百合酥便做好了。
花园那厢,井玉黎见姝娘久久不回,不免心中泛起得意。
她原看着姝娘那般神色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样,心内不免直打鼓。
可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还未做出来,只怕是做不出来,正在着急犯愁吧。
井玉黎不屑地笑了笑,她可别到时候仗着自己有孕,说自己身子不适,草草将此事逃过去。
她正想着,便见姝娘携风荷、汪嬷嬷款款而来,风荷和汪嬷嬷手上各端着一个托盘。
井玉黎心下咯噔了一下,很快众人的目光都陆续向姝娘那厢投了过去。
姝娘在太后跟前微微福身道:“太后娘娘,臣妇已将这松子百合酥做好了,您请尝尝。”
说罢,风荷走上前屈膝将糕点奉到了太后眼底。
坐在一侧的赵国公夫人笑着对太后道:“您瞧,将军夫人做的这点心,多好看呀,倒是一点也不比御膳房做的差。”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正欲伸出手去,内官忙在她耳边道:“太后娘娘,还是让奴才先尝尝吧。”
入太后口中的东西,向来是要宫中的小黄门先试过毒的。更何况,这糕点好看虽好看,也不一定好吃啊,可不能让太后这般尊贵之躯吃着难以入口的东西。
这东西虽然已经奉上了,但姝娘打心底有些不安,毕竟她自己做的东西自己吃还好,如今奉给太后吃,也不知合不合她的口味。
忐忑间,只听太后道:“不必了。”
说罢,她用筷子夹了一个松子百合酥,轻咬了一口。
一时园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盯着太后的反应看,园内寂静无声,太后咀嚼酥皮的松脆声显得格外清晰。
少顷,太后吃完了一整个百合酥,才缓缓放下筷子,她神色自若,瞧不出任何起伏,只淡淡道:“都分给她们尝尝吧。”
风荷退下去,和汪嬷嬷二人绕着园子走了一圈,将点心都分了。
姝娘做了不少,足够园里的官妇贵女们每人各分一个,甚至还有剩的。
众人拿着还有余温的松子百合酥,互望之间一时竟有些茫然,毕竟这太后的态度模糊,也未说这东西好不好吃。
可糕点好闻的甜香味儿已然散了开来,勾得人口中流涎。
好不好吃的,吃了不就知道了。
她们抱着怀疑的态度,一入口却是愣了。因不同于太后赐下的那些,是刚炸出来的,那松子百合酥还带着余热,一咬下去,便开始扑簌簌地掉酥,里头的馅料更是丰富,蜜枣,冬瓜糖,芝麻还有脆脆的松子仁,吃完后口齿留香,余味不散。
赵国公夫人那厢已然夸赞了起来,“不曾想将军夫人还有这样的手艺,这松子百合酥,外皮酥脆,内里馅料甜而不腻,比之御膳房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太后也勾唇笑起来,“的确不错。”
她抬眸看向人群,忽得道:“井家姑娘,你觉得如何,你这表嫂可有撒谎?”
忽然被太后点着的井玉黎身子一颤,缓缓站起来,强笑道:“甚是好吃,是玉黎没见识,不知道原来这道菜竟还在那么偏僻的乡野地方流传。”
太后收回眼,柔声问姝娘:“这道菜你是从何得知的?”
姝娘答:“是我师父,他是个游医,却又好吃,曾经云游四海,尝过大骁各地不少美食,这道菜的做法便是他教我的。”
太后微微颔首,宫里倒是没有御膳房菜色不外传的规矩,指不定是哪个御厨不小心传出去的。
但听姝娘提起她师父是学医的又好美食,她不免想起一人来,对身后的内官道:“剩下的百合酥,送去给赵国公和长宁王尝尝。”
“是。”
内官应声,端起盘中剩下的七八个百合酥就往赵国公的书房去了。
此时,书房中,赵国公正对着眼前的棋局颇有些愁眉苦脸。
“王爷,您都下了五局了,左右下官也赢不过您,您不如先休息休息。”
贺严将棋子丢回棋盒中,往椅背上一靠,嘟囔了句“无趣”。
赵国公望着眼前这个脾气古怪的长宁王,甚是无奈,正想着是不是该命人上些点心时,便见太后身边的内官踏进门来。
“见过王爷,见过国公爷,太后命奴才送些点心过来。”
待家仆将棋盘撤了下去,内官才将点心摆在桌上。
贺严瞥了一眼,“御膳房做的松子百合酥?”
“是松子百合酥。”内官答,“只不过不是御膳房做的,才出锅呢,您尝尝。”
不是御膳房!
贺严生出了些好奇,拿起一块送进嘴里,嚼了两口,不由得眼眸一亮。
他啜了口茶,很快又吃一块,满意地对赵国公道:“你府中最近又请了新厨子?手艺倒是不错,不如就送给我吧。”
赵国公略有些茫然,他怎么不知道府中哪个大厨还会做这道点心,他疑惑地看向内官:“这点心是国公府的厨子做的?”
“不是国公府的厨子。”内官答,“是定国将军夫人做的。”
“谁?”贺严惊道,“沈家那小子成亲了!”
贺严这反应倒是在赵国公的意料之中,这位长宁王平日几乎一直待在府内,不是捣鼓吃的,就是捣鼓药草,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晓得京城发生了什么。
“王爷你常居府中,可能没听到外头的传闻。大抵半个多月前,定国将军从外头带了个女子回来,而且听说两人已私自拜堂成了亲。”
听着这事儿,贺严蹙了蹙眉,略有些不悦地嘀咕:“好容易看上一个,怎还教人占了去。”
他又拿起一块松子百合酥咬了一口,却是倏然愣了愣,拿开仔细一瞧,里头隐约还放了些蜜枣。
他不由得想起了姝娘,在百合酥里加一些切脆蜜枣的法子他曾教过姝娘。
然下一刻,他笑着摇摇头,姝娘怎么可能会在这儿呢,她一定守着还刘家那屋,不是上山采药就是在屋里绣花,攒着钱琢磨着给他养老呢。
左右他已派人去了长平村,顶多一两个月,便可将姝娘接进京城来,届时再为她挑一个好夫婿吧。
一刻钟后,内官捧着空盘子回到了花园,禀报道:“太后娘娘,长宁王都吃完了,他让奴才问您,可还有多的,他还未吃够呢。”
太后无奈地笑起来,“哪还有余的,若真要吃,我一会儿让御膳房做了给他送去。”
说罢,她冲姝娘招了招手道:“过来。”
姝娘走到太后跟前,太后忽得取下手中的翡翠珠串亲手给她。
“长平王这人嘴刁,若能让他满意,便证明你这道点心做的着实是好。哀家也很喜欢,这是赐予你的,你身怀有孕还要做这么多点心实在辛苦。”
姝娘略有些惴惴地接过珠串,谦逊道:“太后娘娘过奖了,臣妇的厨艺不佳,承蒙太后娘娘不嫌弃。”
“你这厨艺可快比得上宫中的御厨了,若能开家酒楼,必定生意红火。”太后玩笑完,又道,“虽还有一个多月,可哀家想邀你去宫中的中秋宴,你可愿意?”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宫中的中秋宴不同于寻常宴席,能参加的除了宫妃,便是那些诰命妇,可姝娘出身低微,甚至连诰命都没有,居然能得太后亲自相邀!
不仅是一些官妇投向姝娘的眼神中略带了些嫉恨,坐在一旁的井玉黎垂在袖中的手更是不由得捏紧,这女人哪来这么好的运气,什么便宜都让她占了!
有何了不起的,能做出那糕点又如何,又没有人看着她做,指不定是谁在背后帮的忙。
姝娘微微怔了一会儿,旋即才低身施礼道:“多谢太后。”
太后满意地笑着颔首,虽前几日明祁帝特意来永寿宫,托她邀这位将军夫人来宫中的中秋宴,可她也不能随便答应了,总得亲眼看过是个怎样的女子才可,所以才让赵国公夫人办了这场赏花宴。
如今见过了,觉得甚是不错,不仅相貌好,还是个心眼实在的。
沈重樾为国征战那么多年,立下战功无数,满足他的那些小要求,让他这身份低微,饱受非议的夫人在众人面前有颜面,若这么做能使朝堂安稳,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