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将军府门口缓缓而停。
车帘掀开, 先是从车上跳下来个小姑娘。
井玉黎凝眸打量着,这小姑娘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身子都还未完全长开呢, 生得也没有多出众,至多不过用“清秀”二字来形容。
只见那小姑娘落地后, 用新奇又欣喜的眼神打量着四下。
井玉黎面上霎时露出不屑的笑来, 原以为是什么倾城色, 原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罢了。
这有何难对付的。
井玉黎正庆幸间,只见车帘再次掀开,沈重樾的脸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表……”
她惊喜不已, 正欲迎上去,却又倏然止了步子。
只见沈重樾的怀中正牢牢抱着一物,等他小心翼翼地下了车,井玉黎才看清,那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从头到脚被一件男子的长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似乎正熟睡着。沈重樾下车后,还将她脸上的披风扯了扯,像是在替她遮光。
看着沈重樾似捧着珍宝一般动作轻缓小心,落在怀中人身上的眸光更是柔似春水, 井玉黎不由得怔住了。
她虽和沈重樾没见过几次面,可也知道, 他一向不苟言笑,何时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她心下有些慌乱, 顿时明白过来, 沈重樾抱在怀中那个才是外头传的“小狐狸精”。
井玉黎稳了稳心神,上前福了福:“玉黎见过表哥。”
然沈重樾看都未看她一眼,只径直从她身侧走过去, 对着冯长道:“青山苑里都收拾好了?”
“按爷的吩咐都收拾好了。”冯长恭恭敬敬地应答,“邱总管安排的几个婢女也已在房中等了。”
“好。”沈重樾点点头。
眼看他要入府去,井玉黎一慌,急声喊道:“表哥!”
沈重樾这才回过头看她,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努力辨认眼前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谁。
“你怎么来了?”他低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悦。
“玉黎听外祖母说表哥今日回府,特意来迎接表哥。”井玉黎答。
沈重樾打量着她这身装束,显然是刻意打扮过的,不由得剑眉微蹙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现下天热,晒久了容易中暍,早些回去吧。”
井玉黎正欲说什么,沈重樾已吩咐冯长道:“将表姑娘送回去。”
“表哥……”
井玉黎想跟着进府去,却被冯长一脚拦在了前头。
冯长笑呵呵地问:“表姑娘是坐马车来的?要不要小的派车送您回去?”
看着沈重樾的身影在照壁前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井玉黎咬了咬下唇,愤愤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沈重樾穿过前院,入了一道垂花门,便进了青山苑。
主屋前已有几个婢女围坐在廊下等了,见沈重樾进来,忙起身施礼,打起帘子迎他进去。
沈重樾将姝娘轻轻地放在榻上,给她盖上薄被,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沉沉的呼吸,便知她是真的累了。
姝娘到底有孕在身,虽说他顾及姝娘,一路走走停停,本只要大半个月的路程整整走了一个半月,可到底路上颠簸,她底子又弱,难免疲累难受。
他理了理姝娘耳畔的碎发,正坐在榻旁静静看着她,便听外间的门被轻轻敲了敲。
有人隔着竹帘低声道:“将军,宫中派人来传话,陛下宣您马上进宫。”
沈重樾沉默了一瞬道:“知道了。”
他深深看了姝娘一眼,才略有些不舍地缓缓站起身。
屋外,候着几个婆子和婢女,沈重樾对为首的一个婆子道:“嬷嬷,劳您费心了。”
汪嬷嬷应声,“将军您放心,老奴一定好好照看夫人。”
沈重樾点点头,余光瞥见站在门边,拘谨不知所措的春桃,吩咐道:“派人带这丫头去住处,再在府里逛逛吧。”
“是。”
目送沈重樾离开后,汪嬷嬷正欲着手安排起来,却见原已走出垂花门的沈重樾又折返回来了。
“将军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汪嬷嬷疑惑地问道。
沈重樾抿唇嗫嚅半晌,“也没什么……”
然顿了顿,还是道:“她才来将军府,尚且不熟悉,你们别都守在里头,让她醒来后吓着。”
汪嬷嬷愣了愣,旋即扯唇笑起来,他家将军原是对夫人放心不下。
“是,老奴知道了,老奴都会安排妥当,将军尽管放心。”
沈重樾低低“嗯”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姝娘幽幽醒来,感受到身下柔软的被褥,她便知自己已到达了将军府。
在马车上时,她困乏不已,本只想靠着车壁小憩一会儿,却不想沉沉睡了过去。
她抬眼打量着四下,透过海棠红的绣花牡丹床幔,依稀看清了屋内的布置。
她缓缓坐起身,正准备下榻,却听见一阵珠玉碰撞声,有人快着步子进来道:“夫人,您醒了。”
入目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她含笑望着姝娘,伸手来扶她。
姝娘张了张嘴,正不知该如何称呼她,那老妇人主动道:“老奴姓汪,跟了将军十余年了,在侯府时便是负责照顾将军的。”
那便是沈重樾身边的老人了。
听到这话,姝娘不由得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汪嬷嬷”。
汪嬷嬷笑了笑,方才姝娘睡着,她不好来扰,现下细看,不由得心叹姝娘生得真的是俏丽,不仅如此,性子还温温婉婉,待人谦和有礼。
怪不得能将她家将军那颗冷硬的心给融化了。
姝娘抿唇问道:“将军去哪儿了?”
“陛下突然召见,将军入宫去了,想是很快便会回来。”汪嬷嬷解释罢,又道,“夫人饿了吗?可要吃些点心。”
姝娘不由得摸了摸小腹,这阵子饿得快,汪嬷嬷这么一说,确实觉得腹中空得慌,她微微颔首道,“嗯,麻烦您了。”
汪嬷嬷笑起来,“不麻烦,夫人尽管吩咐便是。”
说罢,她向屋外喊道:“都进来吧。”
话音方落,四五个小婢子捧着托盘鱼贯而入,琳琅满目的点心很快就摆了一桌。
姝娘惊诧间,只听汪嬷嬷道:“夫人,这些人都是将军派人伺候您的,您往后尽管差遣便是。”
说着,她指了指其中两人:“这是风荷,这是袭月,都是贴身伺候夫人的。”
风荷和袭月冲姝娘福身施礼,姝娘颇有些不知所措,她从前过得都是苦日子,哪儿经历过这些,更别提被人伺候了。
虽不习惯,可她也清楚,她头一日入府,不能轻易露了怯,教人看轻,便努力将面上的慌乱藏起来,佯作淡然地点了点头。
她侧身问汪嬷嬷:“随我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去哪儿了?”
“夫人问的是春桃姑娘吧。”风荷答道,“奴婢方才带她在府内逛了逛,许是路上太累了,如今正在屋里睡着呢。”
姝娘怀着孕赶路辛苦,春桃也不容易,路上一直在照顾她,累也是难免。
“夫人赶紧吃吧。”汪嬷嬷道,“老奴也不知您喜欢什么,就让厨房每样都做了一些,您挑着喜欢的吃便是。”
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吃东西,姝娘还是头一遭,可她也不好开口让她们出去,只得硬着头皮挑了一块水晶凉糕放进嘴里。
腹中那个小家伙虽不闹她,可却是个胃口大的,姝娘饿得厉害,糕点一入口,也不在乎被多少人围着了。
此时,皇宫御书房。
大太监苗盛为屋内二人奉了茶,便听明祁帝突然道:“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你身边有女人了?可是真的?”
苗盛一听,瞬间机敏地竖起了耳朵。
这种传闻他最是爱听了。
沈重樾轻啜了一口茶,挑眉淡淡道:“陛下还关心臣的家事?”
明祁帝笑了笑,旁人的家事他可不关心,可他这位大将军的,实在感兴趣得很。
“你是定国将军,又是大骁的镇南侯,你的家事指不定与国事息息相关,朕如何不关心。”他顿了顿道,“所以此事为真?”
见明祁帝铁了心了要问出真相,沈重樾默了默,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臣确实已娶了妻。”
娶妻!
苗盛拿着拂尘的手抖了抖,众所周知,这将军三年的孝期还未满,如何娶的妻!
明祁帝亦是惊了惊,他瞥向苗盛道:“你先出去吧。”
“是。”
苗盛明白接下来的话大抵不方便他听,躬身退下了。
“你私自成亲了?”明祁帝蹙眉道,“此事只怕沈老夫人不会同意。”
“她不同意便不同意吧。”沈重樾丝毫不为所动,“臣都已经写好了婚书,届时送去官府还望陛下通融。”
这自行缔结的婚书一般被称为私约,民间私约盛行,可京城的达官贵族,皇亲国戚间却不认私约,认为那只是男女苟合。
只有将婚书送去官府,得了官府的承认,才算有效。
明祁帝无奈地笑道:“这是要让朕来当这个恶人啊!”
“臣不能不娶她。”
见沈重樾这副坚定的神色,明祁帝便知那个女子对他来说很重要,他不禁好奇起来。
“那姑娘是哪家的闺秀?”
能吸引沈重樾这般淡漠的人,想必是个格外出众的女子,指不定是思原县哪个大户人家娇养在闺中,才貌双全,蕙质兰心的姑娘。
“她并非富贵人家出身。“沈重樾看穿了明祁帝所想,“她父亲是个佃户,她自小在乡野地方长大。”
明祁帝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是个寻常的农女?”
他愈发纳罕了,那这个农女可不是一般的有本事。
“有空,带她进宫来,让朕见见。”
他倒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农女能让他这位大将军不顾一切地娶了她。
然明祁帝方才说完,便见沈重樾站起身,冲他拱手道:“陛下,请恕臣不能答应。”
不过是见一见罢了,怎就不行了!
明祁帝蹙眉佯怒道:“怎的,还怕朕抢了你的夫人不成。”
“臣不是这个意思。”沈重樾风轻云淡道,“内子有孕在身,只怕不太方便。”
“咳,咳,咳……”
恰好啜了一口茶的明祁帝猛地一噎,疯狂咳嗽起来,动静之大惹得苗盛都跑进来查看。
他木愣地看了沈重樾好一会儿,目露惊叹。
“阿重,你可以啊!这才走了多久,就要当爹了。”他激动道,“这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苗盛!”明祁帝往外喊了一声,“吩咐御膳房,备一桌好菜……”
“陛下。”沈重樾打断他,缓缓道,“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可内人头一日进府,想必心中定然不安害怕,臣想早些回去陪她。”
一想到可以回去见到姝娘,沈重樾唇边泛开淡淡的笑意,也不待明祁帝准许,他兀自道:“那臣便告退了。”
明祁帝怔怔地望着沈重樾离开的背影,想起他方才那个笑容,好一会儿,忽然唤道。
“苗盛。”
苗盛忙应声:“陛下有何吩咐?”
明祁帝抬眼望了望窗外。
“今早这日头是从哪儿升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