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成在长平村的这两日,常往刘家院子里跑,孙大娘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清明一过,她便将许大成赶回了镇上。
长平村这地方地处偏僻,村里的人家拢共也就二三十户,各自熟悉得很,凡是有些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多会跑去帮忙。
梅婶家的二女儿芽儿要出嫁了,芽儿她爹梅阿大恰巧是钱猎户的表兄,听闻沈重樾在山上救了钱猎户,感激不已,亲自到贺严那屋请沈重樾去喝喜酒。
沈重樾本不大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可奈何盛情难却,不好推拒,当日到底还是由钱猎户领着去了。
“来,沈兄弟,你坐这儿。”钱猎户热情地将沈重樾引到酒席桌里最好的位置。
沈重樾听到这称呼,微一颦眉,正色道:“钱叔您与我父亲是同辈,万不可这么喊我。”
钱猎户也是想与沈重樾亲近才这般喊的,可想想确实也不能乱了辈分,他哈哈笑了两声,“也对,就是不知你的名字,不晓得该怎么称呼你。”
“是我疏忽了。”沈重樾抿了抿唇,沉默半晌道,“我名唤沈重,钱叔直接唤我名姓就是。”
“那往后我就叫你阿重了。”钱猎户自顾自做了决定,在沈重樾肩上重重拍了两下,豪气道,“阿重你救了我的命,往后若有要帮忙的,只管喊我就是。”
钱猎户与沈重樾东攀西扯了好一会儿,被梅阿大喊去帮忙。他一走,周围一帮蠢蠢欲动的便尽数往这桌围拢过来。
前来吃席的村人早便听说了沈重樾的事,原觉得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好亲近,大抵和其他富贵人家一样,眼高于顶,瞧不起他们这些泥腿子,但又听说他冒死救了钱猎户,便对他多少有些改观。
更何况是这般有钱又生得俊的公子,不少家中有适龄姑娘的妇人都难免对他起了心思。
还是向来好事的张婶大着胆子先开口道:“听陈猎户到处说公子箭术非凡,上山打猎那日,杀了好几头狼呢,公子以前也打过猎?”
沈重樾看向突然搭话的张婶,思忖了片刻,答:“算是吧。”
虽不是为了生计而打猎,可他参加过几次皇家围猎,应当也算吧。
见沈重樾答话时神色温和,没有丝毫不耐,张婶高兴地继续问道:“公子身手这么好,想是家中专请人教过吧,还不知公子家住何处,做何生意啊?”
坐在周遭的村妇们一时都提起了神,纷纷竖起耳朵。
“在下住在江南一带,家中做些珠宝和布匹生意。”
沈重樾这话半真半假,若真要论起,他家就在长平村,他是长平村人,可他毕竟不能这么说,但做珠宝和布匹生意却不是什么假话。
他虽未亲自打理那些铺子,可少有人知,京城最大的珠宝铺云碧阁便记在他的名下。
这事说来曲折,云碧阁明面上的掌柜肖云碧,曾因年老色衰被丈夫休弃,心灰意冷欲投河自尽时恰好被沈重樾救下。沈重樾见她可怜,便予了她百两银票做盘缠好回娘家去。
可没想到肖云碧是个极有能力的女子。
她用沈重樾给的钱,盘下了一间铺子,这间铺子后来便成了深受京中官妇贵女,甚至于王公贵族追捧的云碧阁。
肖云碧是个念恩之人,待沈重樾从战场上回来,她执意将整个云碧阁奉上,说若不是沈重樾当初相救,她早就死了,也绝不会成为今日名满京城的云碧阁掌柜。
沈重樾对这铺子倒是不敢兴趣,可终究抵不过肖云碧态度坚决,便遂了她的意,连带着把他名下其他铺子都交给肖云碧帮着打理,其中就涉及一些香料、布匹生意。
听说沈重樾家中是卖珠宝和布匹的,张婶的双眼顿时亮了,这敢情好啊,都是自家东西,往后定然不缺穿戴。
其余村妇的激动之心可不比张婶少,见这位沈公子一句句答了张婶的话,也不似表面那么看起来严肃,一时不免得寸进尺,七嘴八舌起来。
“不知公子如今年岁几何?”
“公子家中是否已经有了妻妾,可有孩子啊?”
“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
这帮子妇人叽叽喳喳跟个麻雀似的,吵闹不已,惹得沈重樾微微蹙眉,可也不好无礼地喝止她们,只得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正当他快受不住的时候,忽得横空伸出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将一个茶壶搁在桌上,紧接着婉约明亮的声儿在沈重樾耳畔响起。
“各位婶婶,唠了这么些时候,想是也口渴了吧,都喝些茶。”姝娘将澄黄的茶水倒出来,一碗碗地分过去,“这茶里我加了些晒干的柰花(茉莉),当是比寻常茶水更清香一些。”
张婶接过去,仰头饮了一大口,果真如姝娘所说,花的淡雅香气和茶的清新甘甜融合在一起,回味悠长,唇齿留香,她忍不住赞叹道:“呦,可真好喝。”
“张婶若是喜欢,我那儿还有些晒干的柰花呢,回头给您送去。”姝娘笑道。
听闻这话,其余妇人都跟着讨要,姝娘唇间含笑,一一应下了。
见众人一时忙着喝茶,没再顾上他,沈重樾不免松了一口气,抬首便见姝娘用余光偷偷瞥过来,四目相撞间忽得冲他轻轻眨了眨眼。
沈重樾愣了愣,知姝娘是特意为他解围,便回以感激的笑。
那厢,漫天的锣鼓唢呐声儿响起,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已到了梅阿大家门口的小路上。
新娘子芽儿嫁的是北面村子一户姓姚的人家,那家就一个儿子,穷虽穷点,可人老实敦厚能吃苦,梅阿大看上的便是这点。
来迎亲的姚家小子教村里人闹了一会儿,分了些铜钱喜糖,才见着了从闺房中出来的新娘子。
芽儿在梅阿大夫妇面前磕了头,说了一通感念养育之恩的话,嘤嘤地哭了一遭,才被喜婆领着出了门。
霹雳啪啦的炮竹声里,姝娘在人群最后远远望着芽儿上轿,看着她蒙着绣有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穿着庄婆婆亲手制作的嫁衣,心口忽得泛上几分酸意。
她当初加入刘家,并无新郎官来迎亲,一顶花嫁就抬着去了,她不是抱怨,只是有些遗憾,没能举行一个完整的婚礼。
周氏生前常与她提起刘淮小时候的事儿,她始终觉得,若她的夫君当年没有走丢,定也会像今天的新郎官一样,用那般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接她上轿。
沉浸在想象中的姝娘并不知道,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人始终将视线锁在她身上。
她虽一直看着前头浅笑着,可沈重樾还是从她潋滟的眸子里瞧出旁的情绪。
姝娘是如何嫁进刘家的,沈重樾也听小虎子粗略地说了,如今见姝娘流露出几分羡慕和失落,便知她果然还是希望嫁得如意郎君,而不是在刘家守活寡的。
沈重樾垂眸,薄唇紧抿。
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送走了新娘子,梅阿大夫妇便招呼客人入席开宴。
这乡下地方虽不大讲究,可有些事儿还是得按着规矩来,男女不同席,各自分了几桌。
姝娘等各位叔伯婶娘和长辈们都入了座,才挑了地方坐下,方一坐定,就见村中几个妇人簇拥着王竹儿过来了。
那王竹儿一身桃红的小衫,还特意描了眉,抹了胭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若再来早些,只怕能将新娘子的风头都抢了去。
“竹儿,这儿有座,坐这儿来。”这桌的几人冲王竹儿招招手。
王竹儿一眼便瞥见了姝娘,她下颌微抬,傲得跟孔雀似的,端着一副姿态走来,不偏不倚正好坐在姝娘旁边。
她捏着帕子,刚想炫耀一番身上衣衫的好料子,对桌一人却倏然入了她的眼。
分明穿得也是粗布麻衣,可那男人神采英拔,清俊疏朗,实在不像是寻常的农家人。
“那是谁啊?”王竹儿掩唇,悄声问身侧人。
听闻是来刘家报恩的富家公子,她瞟了一眼姝娘,略有些不高兴。
怎又是和她秦姝娘有关系的男人,从前便是如此,自姝娘嫁进长平村,便时时抢她的风头,分明之前,她才是村里生得最俏丽的姑娘。
王竹儿不悦地扁扁嘴,随即挺直了脊背。
不过情况如今不一样了,这村里谁不高看她一眼。
“真是可惜,以后我怕是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席了。”她显出一副惋惜的样子道,“我哥哥前几日来信,说再过半月,就派人接我和爹娘去京城呢。”
王卓要接父母妹妹进京的事儿王竹儿已经念叨了一个月了,村里人想不知道都难,登时就有人问:“你哥在京城住的院子终于修好了?”
“修好了。”王竹儿叹声,“说来也不叫修,就是将里头整理整理,没办法,那宅院实在是太大了些,一时半会儿整理不完。其实我哥哥也不是很喜欢这种大宅子的,打扫都不方便,可是那定国将军实在看中我哥哥,说什么都要将这处宅院送给他呢。”
邻桌,清晰地听到“定国将军”几字的沈重樾握着竹箸的手一滞,蓦然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