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身的亲娘不知在忙些什么,来看亲儿子的次数不多,尚不如大巫与巫女勤快。
来时坐在塌边唤他:“阿麽,阿麽。”急切有之,悲伤有之,愤怒亦有之。
姜晏出生时瘦瘦小小,姒鲤担心他养不大,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小名。
每当这时候,王谢总帮着她叫:“喂,阿麽,你娘叫你起床。”恨不得逮着人踢上几脚。
阿麽压根不理会。
为何王谢还能笃定原身的灵魂不息,盖因侍女每天喂她以肉羹。不认识的菜、肉、谷物和调味混在一起煮得稀烂浓稠,若是身体由一人控制,王谢早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生前,不,前生她最讨厌的食物是肉糜,不管什么菜,只要放了肉糜,她必吐。
至于这具身体是个什么状态,王谢说不好,跟半植物人一样,听得见看得见,但是没法给人反馈,拨一拨动一动,吃喝拉撒睡全由侍女伺候。
此处大巫有解释:公子先前得了离魂症,几乎魂飞魄散,好不容易通过招魂仪式把魂招回来,魂魄得归位,得有个适应,就像牛马套上新车,需要时间磨合。
要不是大巫跑不了,王谢真以为他找借口稳住姒鲤,随时找机会跑路。
不痛不痒过了几天,一日上午,姒鲤身边的侍女阿双过来了:“卫娘子探望公子,不知公子是否方便。”
阿谷朝有气没声的姜晏请示,得不到回应,后方道:“公子还是昨日的样子,请卫娘子过来吧。”说完,她将姜晏、自己和阿喜一起检查一番,没发现有何不妥才放心。阿谷是姒鲤跟前老人,姒鲤出嫁时她就跟在一边伺候,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可算是阅人无数,见卫澈第一眼就觉得这位娘子不好惹,哪怕她半覆面纱无法一睹真容。
卫娘子卫澈一到,阿谷便为她端上梅浆。其时茶叶尚未作为饮料通行,所谓“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 茶叶暂时以药的形式存在。世家贵族家中招待客人通常以本家特制米浆、果浆或是以酒相待。
卫澈接过后喝上一口,将茶盏放置一旁,问道:“今日公子如何?”
阿谷垂头答说:“一切如昨。”
按理说,原身病成这样,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该来问候一二,好几天过去了,也没见有代表被派来。当然,也有可能是人来了,但是被姒鲤封锁消息不给原身晓得。假如是这样,没道理侍女们闲聊时不提。王谢倒是听到几耳朵阿喜为原身抱不平,说夏家也没个人来。
她正在想卫娘子是何许人也,声音倒是蛮好听的,一双冷彻的眼眸不期然撞入她的脑海,和初来乍到时看到的眼神重合。王谢感觉自己打了个冷颤。与此同时,她闻到自己发间、身上传来的丝丝齁味。数天来,能听能看,能闻到味道尚属首次,然而,这味道发酸发馊,十分酸爽。
探视她的人摸摸鼻子,摒住呼吸,眉心微蹙,正待后退,恰与睁着眼睛的王谢打个照面。
四目相望,空前默契,满满的嫌弃。
“公子醒了?”卫澈诧异。不是说公子晏形如活尸,那双眼睛分明会说话嘛。
王谢开不了口讲不了话,即便能开口,她恨不得假装自己死了。
几日来捂在被窝里,出过不知多少身汗,没洗过一次澡,虽说阿谷会给他擦拭身体,但公子之躯多么娇贵,不过略略擦洗一下。再加上那头乌黑如草窝的长发,不用闻,想一想都觉得有味道,名副其实臭皮囊。
那感觉就像是夏天上班进电梯,遇到个一头汗一身味,不晓得几天没洗澡的男人,或是冬天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夹带前头某个一件羽绒服穿一冬天的男人味。那时嫌弃地唾弃别人,现在她自己就是有味道的臭男人,哪怕并非出于自愿,感觉依然奥妙。
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是这副皮囊非她原装所有,借来的,再脏再丑也怪不得她。可一连数日原身灵魂不声不响,现如今她又突然恢复嗅觉,摆明是她占据了皮囊的主动权。
比接手烫手山芋更糟糕的是接手烂山芋啊。
阿谷见多了睁眼无神的公子,解释道:“公子人醒了,魂没醒。喂饭喂水能咽下,扶着能走,就是没有其他反应,不会说话,也没有表情。”
“如此,倒也古怪。”
“闻所未闻。幸有大巫坐镇,家里不至于乱了方寸。”
大巫的说辞卫澈听过,点一点头,不以为然。
王谢便知卫娘子对大巫的想法和她一致。
卫澈记得招魂当日,大巫与巫女的神色有异,尤其是在姜晏还魂之后,好像姜晏不该还魂,又好像是所还之魂不是姜晏。只要公子晏这个身份日后能为她所用,魂是何方神圣,她不是特别关心。不是更好,那么大的把柄握在自己手里,由不得他不听话。
她笑一笑,道:“大巫当日说,招魂如牛套新车需要时日,指不定是牛车换成了马车。”
王谢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倒不十分紧张。社畜嘛,早就习惯在客户面前吹牛,撒谎作假夸大数据是家常便饭。工作这些年,别的没学会,背锅、扯皮多少入了门。再说灵魂一事,只要当事人不认压根没法证伪。她还希望原身快快出现,自己的魂魄好去该去的地方,或轮回转世,或灰飞烟灭,早走早安乐。
说完这话,卫澈屏息来探,看到公子晏眼眸含笑,不觉一怔。
不是说没有表情嘛。
“阿谷,来看。你们公子可是在笑?”
阿谷忙屈身查看。
公子面无表情。
“卫娘子,公子何时笑了?”
没笑吗?卫澈不觉是自己眼花,想一想,问道:“这两日夏家可有人探视公子?”
明知故问啊。阿谷心道,嘴上却恭恭敬敬答:“不曾来人探视。”
“公子卧床不起,盖因一片深情而起。夏家怎会不知,知而不问,莫不是看不上公子?”
阿谷与姒鲤同心同德,暗恨夏家无礼,面上看不出一点不满之情,道:“奴婢不知,夏家当不至于此。”
“就是夏家不问,那夏家女总要着人来问一声,不闻不问,可见不曾将公子放在心上。惜乎,公子痴心错付。”
王谢听她惜乎惜乎,一叹三咏,跟唱戏似的,觉得她说得未尝没有道理,但是她怕原身想不开,默默安慰道:“别听她胡说八道,说不定那夏家女要来的,但是家里不让,又或者她一力抗争,给家里捆住关起来了呢,说不定腿也被打断了呢。这些得等你好了去夏家问问才知道,晓得嘛。”
说了一通夏家无礼,公子躺在榻上无动于衷。卫澈喝两口梅浆又问:“听医工说,有人在伤药里下毒,才使得公子有性命之忧?”
阿谷垂眸,没法否认,然而家丑不可外扬,这事说出去实在丢脸。尤其是姒鲤,会被人说治家不严。
无须阿谷答话,卫澈自顾自说道:“可有查到何人指使?夫人一向治家有道,等闲不可动摇。做出这般行为,对方必然许以重利。”
阿谷低声道:“是,十金。”
卫澈挑眉讶道:“十金乃是巨资。夫人可有眉目?若夫人无暇,某愿代劳。”
史记里说商鞅变法之初徙木立信,一开始的赏金是十金,能让卫澈吃惊,应该是笔巨款。王谢猜,价值应该跟现在中彩票五百万差不多。五百万下个毒,原身还是值钱的。
阿谷只道:“岂敢劳烦。”
“不劳烦,不劳烦。某此行便是护公子、夫人、太子妃安然回国,查出加害公子之人是某职责所在。只是……”卫澈顿了一顿,“如若涉及公子心头所爱,又当如何。”
阿谷要是能回答当如何还是姒鲤侍女嘛,不过唯唯而已。
卫澈也没要阿谷配和,径自说道:“夏家不着人探望,许是不满公子与夏家女的婚事,夏家又知公子深得越王喜爱,公子开口娶一臣女,越王必然答应。说不得正是因为如此,夏家出此下策。”
阿谷吓一跳:“卫娘子慎言。”
“夏家女,大夫女,拿个十金不难。”
卫澈非但没有慎言,反而大胆阴谋论,把下毒的事按到夏家女头上。
王谢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一个大夫之女,最多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还能那么大手笔买通原身下人?这年头的下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外面请的,多是世仆、奴隶,忠心自不待言。而且,拿了钱得有命花才行,无法保证凶手逃出越国、周国,哪个下人犯傻会拿这种烫手钱。助人出逃,是夏家女能干的事?如果能,那原身还真是有眼光。
再者越王既然能将王女许给原身的哥哥,一个臣子的女儿,怎么可能舍不得许给原身。夏大夫还能找出比原身更好的女婿,一国公子?
噢,也是有的,儿子不够有老子。
卫澈在外点火,王谢的分析倒成了扇风。
她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火热,好似一团烈火。
原身的怒火在燃烧。
与此同时,原身灵魂隐隐有熄灭之势。
王谢忙道:“姜晏,你别信她胡说,根本没有依据。她在……”
“放屁!放屁!大放狗屁。”
一语既出,阿谷、阿喜惊呆,卫澈冷笑。
“公子说谁放屁?”
“就是你这个……咳咳。”
卧槽,这嘶哑的声音,扭曲的音色,原身该不是在变声吧!
作者有话要说:王谢:是这个女人害我活了。。。我不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