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图拉表妹:
这时,我们在庆祝燕妮十三周岁生日。参议教师有权给这个弃婴确定生日。我们在元月十八日,也就是普鲁士国王宣布登基而成为德国皇帝那一天,庆祝这个生日。外面是寒冬,可是燕妮却想要一个冰冻布丁圆蛋糕。善于熬制糖块的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在面包师科施尼克那儿,按照自己的配料制作了冰冻布丁圆蛋糕。这是燕妮念念不忘的愿望。要是有人说:“你想吃点东西吗?我可以给你拿来。你在圣诞节时,在过生日时,在庆祝首场演出时,想要什么东西?”那么她总是想要冰冻甜食,要可以舔的冰冻甜食,要冰淇淋!
虽然我们也喜欢吃冰冻甜食,可是我们的愿望瞄准的是别的东西。譬如说图拉吧,她比燕妮要小整整半岁,可是她开始希望有一个孩子。燕妮和图拉这两个人在向波兰进军时,几乎没一点乳房。只是在第二年夏天,在远征法国和敦刻尔克包围战①之后的几个星期内,她们才有了变化。两个人在木材仓库里摸着自己的身体,感到最初像被马蜂、后来像被大黄蜂螫了似的。这些肿块总不消退。图拉已经意识到这些肿块,燕妮也十分惊奇地带着它们四处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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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敦刻尔克,法国北部海港,1940年,被德军围困的英国远征军和其他盟军部队由此撤往英国。
我不得不慢慢作出决定。本来我更愿意呆在图拉身边,可是图拉却想——我们很难单独呆在木材仓库里——同我生一个孩子。这时我就亲近燕妮,她充其量不过是要一根十芬尼的冰棍,或者在托斯卡尼要一杯三十芬尼的冰淇淋,要一份很有名气的冰冻甜点罢了。只要我陪她到冰库里面去,我就可以给她带来极大的快乐;那个冰库位于股票池旁边,在小锤公园后面,属于股票啤酒厂,但又是在把啤酒厂满是碎玻璃片的所有建筑物圈起来的砖墙外面。
冰库成正方形,股票地成圆形。柳树的根部泡在水里。施特里斯巴赫河从霍赫施特里斯河流来,流入股票池,再穿过池子,从地里往外流,把朗富尔市郊分成两半,在勒格施特里斯离开朗富尔,在布罗施克申路流入死维斯瓦河。在一二九一年,施特里斯巴赫河,即“Fluuium Strycze”,作为奥利瓦修道院的产业和市区之间的界河,破天荒第一次在文献上被提到,而且获得了认可。施特里斯巴赫河并不宽,也不深,却有很多欧洲医蛭。就连股票池中,也有不少欧洲医蛭、青蛙和蝌蚪。以后还要谈到股票池中的鱼。在大多是平静无波的水面上,蚊子在嗡嗡作响,蜻蜓停着不动,池水清澈透明,蜻蜓的生命受到威胁。只要有图拉在场,我们就得从流入的施特里斯巴赫河中捞出欧洲医蛭,放进一个罐头盒中。有一个天鹅之家摇摇晃晃,斜陷在岸边淤泥中,正在腐烂。几年前,有一个季节,股票池上曾经有过一些天鹅,后来它们都死了,只留下这个天鹅之家。在历届政府治理下,总有一些长达一栏的文章和愤愤不平的读者来信大谈特谈股票池,说因为蚊子的缘故,因为天鹅已经死去,应该把它填平。可是后来,股票啤酒厂为市立养老院捐献了一些东西,于是这个池子也就没有填平。战争期间,对于池子来说,不存在危险。它获得了另外一个名称。它不仅叫股票池,而且还叫小锤公园旁的消防池。防空部门发现了它,在他们的突击任务卡之中把它纳入了计划。可是,天鹅之家既不属于啤酒厂,也不属于防空部门。这个天鹅之家比我们哈拉斯的狗舍稍大一点,它属于图拉。她几个下午、几个下午地呆在里面,而我们就把装满欧洲医蛭的罐头盒给她递进这个小屋子去。她解开衣服,把这些欧洲医蛭放在肚子上,放在两条腿上。这些水蛭的身子在膨胀,就像血肿似的,呈蓝黑色。它们轻轻地抖动着,抖动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旦它们吸饱血,轻而易举就能拿掉时,脸色粉白的图拉就把它们扔进第二个罐头盒里去。
我们也得放欧洲医蛭,我放三条,燕妮放一条,放在上臂,而不是放在腿上,因为她还要跳舞。图拉用剁碎的荨麻和股票池里的水,在小小的柴火上煮她的和我们的水蛭,直到水蛭煮熟、爆开。尽管有荨麻一起煮,仍然把汤染成了棕黑色。我们不得不喝这种污浊的汤汁,因为图拉很看重煮水蛭这种事。当我们不想喝这种汤时,她就会说:“那个犹太鬼和他的朋友甚至还是歃血为盟的弟兄呢,那个犹太鬼曾经给我讲过。”这时,我们就把沉到底下的渣滓全部喝光,然后感到我们大家都亲如手足。
可是有一次,图拉差一点把我们这种兴致给搅了。她煮好汤之后,吓唬燕妮说:“要是咱们现在喝汤,咱们俩每人都会生一个孩子,而且都是他的。”可是我并不想做父亲。燕妮认为这种事对她来说为时尚早,她最最想做的事是跳舞,在柏林跳,在各地跳。
有一次,在我和图拉之间因为生孩子的事出现了相当紧张的对立情绪。这时,图拉在天鹅之家强迫燕妮往身上放九条欧洲医蛭:“要是你不马上做这件事,我那个在法国打仗的大哥马上就会流血而死。”燕妮把九条欧洲医蛭全都放在身上,到处都是。她面色苍白,然后就昏了过去。图拉溜走了,我用双手把欧洲医蛭扯掉。因为它们还没有吸饱血,全都黏在身上。有几条爆了,在这之后,我还得给燕妮清洗。她身上接触到水,又苏醒过来,但仍然没有血色。她马上就想知道,图拉在法国的哥哥西格斯蒙德·波克里弗克现在是否得救了。
我说:“现在肯定得救了。”
乐于牺牲自我的燕妮说:“那我们每隔几个月就重复一次这种事。”
我劝告燕妮:“我在报上看到,他们现在到处都有库存血。”
“啊,原来是这样。”燕妮说着,感到有点失望。我们坐到天鹅之家旁边,坐到太阳下面。在一平如镜的股票池中,映照着冰库大楼宽大的正面。
图拉,对你——
我要讲讲你所知道的事情。冰库大楼是一座平顶的盒式建筑物。他们把这座大楼的各个角落都用油毛毡包了起来。它的门是油毛毡门。没有窗户。这是一个没有白点的黑骰子。我们总得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它同库登佩希毫不相干;尽管它不是用铸铁而是用油毛毡包起来的,尽管燕妮再也不怕库登佩希,而且老想走到冰库大楼里去,不过,很可能是库登佩希把它放到那儿去的。当图拉说“现在我想要个孩子,马上就要”时,燕妮就会说:“我很想看看冰库里面的情况,你也去吗?”我既不想要孩子,也不想进冰库;我的情况如今也差不多如此。
冰库大楼同我们木工作坊院子里空荡荡的狗舍一样,散发出一种气味。只不过狗舍没有平屋顶罢了,尽管有油毛毡,它还是散发出迥然不同的气味——仍然发出哈拉斯的气味。虽说我的木工师傅父亲并不想养一条新的狗,却没有让人把狗舍劈成小木头,相反,当所有的伙计站在木材刨台边开动机器,所有的机器都在刨木材时,他往往站在狗舍前凝视着它,长达五分钟之久。
冰库大楼映照在股票池中,使池水变得阴森森的。尽管如此,池里仍然有鱼。嘴唇凹陷的嘴里含着口嚼烟草的老人在小锤公园岸边垂钓,傍晚时分钓到手掌般大小的拟鲤。他们不是把拟鲤又扔回池里去,就是把它们送给我们,因为人们本来就不能吃拟鲤。它们全身浸透了腐臭气味,就是在干净水中,也去不掉它们身上的臭味。有两次从股票池里打捞出尸体来。在施特里斯巴赫河的出水口前,一道铁制的堰闸挡住漂木。尸体就在那儿漂到岸边。有一次是一个老头,有一次是一个佩隆肯的家庭主妇。每次我都去迟了,没有看到尸体。就像燕妮要求走进冰库,图拉希望有个孩子那样,我很想看一具真正的尸体。可是,如果在科施奈德赖有亲戚去世--我母亲在那儿有婶婶和堂姐妹们——我们赶到奥斯特尔维克时,棺材往往已经盖起来了。图拉断言,在股票池池底有小孩,是捆上石头沉下去的。而实际情况是股票池为小猫、小狗提供了葬身水底的场所。就连比较大的猫有时候也在随波逐流,全身肿胀地漂来漂去,最后在堰闸边被挡住,被城市管理员——此人就像帝国邮政部长一样,名叫奥内佐尔格——用带钩的竿子捞起来。可是,股票池并非因为这个原因才发臭,它之所以发臭是因为啤酒厂的废水流进池中。一块木牌上写着:“禁止游泳”。我们不游,只有那些印第安人村的男孩子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这儿游泳。那些人身上总有一股股票啤酒味,甚至在冬天也是如此。
池子后面的园林移民区一直延伸到飞机场,所有的人都这样叫这一地区。在移民区内,住着多子女的码头工人、孤苦伶仃的祖母们和已经退休的泥瓦工工头。我从政治的角度猜出了印第安人村这个名字的原委:因为从前,在战前很久的时候,有很多社民党人和共产党人曾经住在那里,印第安人村很可能就是由“赤色村”演变来的。在瓦尔特·马特恩还是一名冲锋队队员时,在印第安人村至少有一个席豪移民区的工人被杀害。在《前哨》上面写着:“印第安人村谋杀案”。可是杀人凶手——很可能是九个身穿防雨大衣的蒙面人——却从未被抓获。
既不是图拉的——
也不是我的股票池故事——我这种故事实在太多,必须克制自己——超过了那些以冰库为中心的故事。听说,杀害席豪移民区工人的那些凶手当时就在冰库里寻找避难所。从那时起,就有八九个给冻住了的杀人犯坐在冰库里,坐在冰库最冷的地方。很多人——只有我没有——都猜想那个销声匿迹的埃迪·阿姆泽尔是在冰库里。孩子不肯舀汤喝,母亲们就用这个黑糊糊的、没有窗户的“色子”来吓唬他们。人们都这样传说,说小马策拉特不肯吃饭,他母亲就把他关进冰库,关了几个钟头,惩罚他,从此以后他就连一厘米也不会长了。
因为冰库里面有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所以只有当运送冰块的车子开到门口,装运嚓嚓作响的冰块时,它的油毛毡门才会打开。每当我们为了显示勇气,从洞开的门口跳过去时,冰库就会向我哈气,而我们也不得不跑到太阳下面去。尤其是图拉害怕冰库,她不敢从开着的冰库门口走进去。她一看到那些腰系黑色皮围裙、面孔紫红、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人,就要躲避。当运冰工用冰钩把冰块从地窖里拖出来时,燕妮就会朝那些人走去,请求他们让她摸一下冰。有时候他们允许她这样做。然后,她就把一只手放到一块冰上去,放了好久,后来还是一个四方脸膛的男子把她的手拉开:“现在够了。你是想把手粘在上面呀!”
后来,在运冰工当中甚至还有法国人。他们完全像本地运冰工一样,用肩膀扛冰块。他们同样是四方脸,面孔紫红。人们把他们叫做外国工,但不知道是否允许同他们讲话。可是,在女子中学学了法语的燕妮却向一个法国人打招呼:“您好,先生!”
这个人彬彬有礼地说:“您好,小姐!”
燕妮行屈膝礼:“对不起,先生!我可以进去几分钟吗?”
这个法国人做了一个邀请动作:“请进,小姐!”
这时,燕妮又行了一个屈膝礼:“谢谢,先生!”随后就让她的手消失在那个法国运冰工的手里。冰库接纳了两个手牵手的人。其余的运冰工都哈哈大笑,开着玩笑。
我们没有笑,而是开始轻声数着:“二十四、二十五……要是她在我们数到两百时还不出来,我们就大叫救命!”
他们在数到一百九十二时依然是手牵手地出来了。她左手拿着一块冰,再一次向她的运冰工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便同我们一道走到太阳下面。我们冷得瑟瑟发抖。燕妮用灰白色的舌头舔着冰块,又把冰块递给图拉舔。图拉不肯舔。我舔了,冷得要命的冰就是这种滋味。
亲爱的图拉表妹:
在发生你的欧洲医蛭和燕妮晕倒这件事时,在我们因为这件事,也因为你老缠住我要生一个孩子而发生争吵时,在你很少同我们一道去股票池时,在我们——燕妮和我不想再爬进木材仓库到你那儿去时,在夏天已经过去,学校开学时,燕妮和我不是坐在印第安人村园圃篱笆前的芮萝丛中,就是坐在天鹅之家旁边。我国不转睛地盯着冰库,好帮助燕妮,因为燕妮只能识别没有窗户的黑“色子”。在我眼中,冰库比栗子树后面的股票啤酒厂大楼显得更为清晰。也许是这个建筑群像城堡似的屹立在昏暗的砖墙后面的缘故吧。肯定有一些闪闪发亮的缸砖镶在机器问高高的教堂窗户四周。尽管如此,从四面八方看,敦实的烟囱仍然耸立在朗富尔上空。我可以指天发誓:股票烟囱戴着一顶莫可名状的骑士头盔。它受到风的摆布,冒出黑色的滚滚浓烟,一年必须清扫两次。每当我闭上眼睛时,办公大楼就从栽满碎玻璃的围墙上用浅砖红色的目光看着我。我想,可能是双套胶轮马车在定期离开这个啤酒厂院子。那是一些膘肥体壮的比利时短尾马。啤酒马车夫和他的副手腰系皮围裙,头戴皮帽子,面孔呆滞、紫红。马鞭放在马笼头里。围裙里面是运货单和皮夹,还有半路上用的口嚼烟草。金属纽扣在饮马器具上碰出一些点纹。每当前轮或者后轮绊到啤酒厂大门的铁门槛上时,啤酒箱就会跳起来,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大门的门拱上用铸铁字母写着:潮湿的内脏——洗瓶厂。十二点半时,汽笛鸣响。一点钟时,汽笛又响了起来。洗瓶厂的木琴也进入合奏。现在,这部总谱已经丢失,然而气味却留存人间。
当东风使啤酒厂烟囱顶上的头盔改变方向,将滚滚黑烟经过栗子树上空,经过股票池、冰库和印第安人村上空,往飞机场方向扩散时,就会下酸雨。把发酵过度的渣从铜锅里清除掉,那些放得过久、已经变味的东西是:烈性黑啤酒、比尔森啤酒、麦芽、大麦、三月份酿造的啤酒、啤酒原料和普通啤酒。另外还有废水。尽管老听人讲,它们流到别处去,但是,股票啤酒厂的出水口仍然通向股票池,使它变酸、变臭。因此,我们在喝图拉的欧洲医蛭汤时,喝的是一种苦涩的啤酒汤。谁踩死一只痢蛤蟆,谁就同时打开了一瓶烈性黑啤酒。有一个喃喃自语、嘴里含着口嚼烟草的人给我扔过来一条手掌那么长的拟鲤,我在天鹅之家旁掏出这条拟鲤的内脏,有肝脏、牛奶和残渣——熬坏了的麦芽止咳糖块。当我让它在劈啪作响的小火上烤得松软时,它就像酵母一样,对于燕妮来说,它是在发酵,它的表层发酵,味道——我在里面塞了很多鲜莳萝——就像去年的黄瓜臭水。燕妮只吃了一点点鱼。
可是,当风从飞机场那边吹过来,把池子上面的水汽连同啤酒厂烟囱里的浓烟一道吹向小锤公园和朗富尔火车站时,燕妮就会站起身,把目光从塞满冰块的油毛毡色子上收回来,在莳萝丛中显示出屈指可数的几下舞步。她在跳芭蕾舞时身轻如燕,体重减轻了一半。她用几次小步跳跃和优美的鞠躬结束了她的演出。我情不自禁地像在剧院里一样鼓起掌来。有时候我也送给她一束莳萝,我在莳萝茎上套了一个啤酒瓶橡皮垫圈。这些从不枯萎、总是红艳艳的鲜花几百朵几百朵地漂浮在股票池的水面上,形成一些“岛屿”,然后被人搜集起来。我在向波兰进军与占领克里特岛期间①收集了两千多个啤酒瓶橡皮垫圈,在清点数字时感到自己真是发了大财。有一次,我给燕妮做了一串橡皮垫圈做的项链,她把这串项链像真正的首饰一样戴在脖子上。我为这种东西感到害羞:“这些东西你上街别戴,只在池子边或者家里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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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939年9月1日到1941年6月。
然而在燕妮眼里,这串项链并不是蹩脚货:“我就是要戴,因为这是你做的。你知道,它使人感到很亲切。”
这串项链并不难看。本来,这是我为图拉做的。但是,图拉很可能会把它扔掉。当燕妮在莳萝丛中翩翩起舞时,项链甚至显得非常漂亮。她跳完舞老是说:“现在我可累了。”随即扫了冰库一眼,“我还得做作业。明天我们要排练,后天也要。”
我凭借身后的股票池试探着:“你后来没有听到过关于柏林来的那个芭蕾舞教练的消息吗?”
燕妮回答道:“哈泽洛夫先生最近从巴黎寄了一张明信片来。他说,我必须锻炼我的脚面。”
我缠住不放:“这个哈泽洛夫先生,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燕妮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这种事你可是问过我有十次啦。他很瘦很高,衣冠楚楚,老叼着长长的香烟——他从来不笑,要不然,充其量只是用眼睛笑一笑。”
我胸有成竹地重复道:“那么,要是他有朝一日用嘴巴来笑或者说话呢?”
燕妮说:“那就显得可笑,而且还有点叫人害怕,因为他讲话时要露出满口的金牙。”
我说:“是真金的吗?”
燕妮说:“我不知道。”
我说:“问他一下吧。”
燕妮说:“这会使我感到难堪。那些牙齿可能是用假金子做的。”
我说:“你的项链也是用瓶子上的橡皮垫圈做的呀。”
燕妮说:“那好吧,我就给他写信问一问。”
我问:“今天就写吗?”
燕妮说:“我今天太累了。”
我说:“那就明天吧。”
燕妮说:“我究竟该如何打听呢?”
我给她口述这封信的内容:“你干脆这么写:哈泽洛夫先生,我还要问的是您的金牙齿。那些金牙齿是真的吗?您过去是否有别的牙齿?如果您曾经有过别的牙齿,那么,那些牙齿又在哪儿呢?”
燕妮写了这封信,哈泽洛夫先生立即就回信说:金子是真的;过去他曾经有过又小又白的牙齿,有三十二颗;他把那些牙齿扔掉了,扔进了身后的灌木丛中,后来镇了新牙,镶上了金牙齿;这些金牙比三十二双芭蕾舞鞋还要贵。
这时我对燕妮说:“现在你数一数,看看你的项链有多少个橡皮垫圈。”
燕妮数完之后感到困惑不解:“多凑巧啊,也是三十二个,不多不少!”
亲爱的图拉:
你带着你那划破的双腿,又走了过来。这种事是难免的。
九月底,莳萝草正在抽芽,大地一片桔黄,股票池涟漪起伏,把一团肥皂泡沫抛向岸边。九月底,图拉来了。
印第安人村把她和七八个小伙子吐了出来。有一个人抽着烟斗。他站在图拉身后,当一堵挡风的墙,然后给她烟斗。她一声不吭地抽着。他们慢悠悠地故意绕着弯路,逐渐靠近了,然后停下步来,望望天空,望望我们,随后便转过身去,走了,隐没在印第安人村的篱笆和刷得雪白的村舍后面。
有一次,傍晚时分——我们背着光,啤酒厂烟囱的头盔戴在一个鲜血直流的骑士那淌着鲜血的头上——他们出现在冰库旁边,沿着正面的油毛毡墙鱼贯而行,穿过荨麻地。在莳萝丛中,他们走成一排。图拉把烟斗递给左边的人,对着蚊子说:“这些人忘了锁门。燕妮,你不想走进去,看一看里面是怎么回事吗?”
燕妮十分友好,总是很有教养地说:“啊,不!已经很晚了。另外,我也有点累了。你知道,咱们明天有英语课,还有,在训练时我必须精力充沛。”
图拉手中又拿着烟斗说:“那就不去吧。咱们就去看门人那儿吧,好让他锁门。”
可是燕妮已经站起了身,而我也不得不站起身来说:“你一块儿走吧,不成问题。再说,你也累了,你刚才就这样说过。”燕妮再也没有倦意,她只想往里瞧上一眼:“里面确实很有意思,哈里,你瞧!”
我在她旁边走着,进入荨麻地。图拉在前面,其余的人在我们后面。图拉的拇指指着那道油毛毡门。这道门开着一条缝,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这时我不得不说:“你千万别一个人进去。”身材苗条的燕妮站在缝隙处彬彬有礼地说:“你真好,哈里。”
除了图拉,还有谁——
在燕妮身后把我推进了门缝里。我已经忘了曾经握手言定,指天发誓,要在外面保护你和小伙子们。当冰库的气息支配着我们时——再加上燕妮的小拇指同我的小拇指钧在一起——当冰凉的肺部带领我们往前走时,我知道:现在图拉要么是独自一人,要么是同捣蛋鬼们一道,已抽着烟斗离开这里,走向守门人了。她不是去那里取钥匙,就是去接守门人,并连带取钥匙。这一伙人用九个声音嚷嚷着,好让守门人在他锁门时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因此——或者说因为燕妮的手指钧住了我的手指,我没法大声呼救。她领着我安然无恙地通过沙沙作响的黑色通风管。从四面八方,甚至从上面和下面,都使我们不会发生呼吸困难,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再也无法前进的时候。这时,我们经过了好多入口和楼梯,这些地方都用红色方位小灯标出。燕妮用完全正常的声音说:“请注意,哈里,现在有台阶,往下走,十二级台阶。”
尽管我已经考虑到了,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下去,走到底层,但我仍然被一股来自下面的吸引力吸住,砰的一声落了下去。燕妮说:“好啦,现在我们到了第二层地窖,我们必须往左边走,那儿可以通第三层地窖。”这时,尽管我浑身发痒,但我却宁愿呆在第二层。这是刚才走等麻地时引起的。可是现在,这种气息从四面八方吹来,凝聚在皮肤上。每个方向都在发出喀嚓声,不,是嚓嚓声,简直就是嚓嚓声。冰块垛成堆,全副牙齿磨得嚓嚓作响,牙齿上的珐琅质已经碎裂,铁器呼出的气有一股发酵味,太热,有胃酸味,时而干燥,时而潮湿。大概不会有油毛毡了。酵母在发酵。醋在蒸发。蘑菇在猛长。“小心,台阶!”燕妮说。这是在谁的有麦芽苦味的喉咙里?是什么地狱的三层地窖让黄瓜敞放着,任其腐烂?哪个魔鬼在零度以下硬逼着我们?
这时,我既想大声叫喊,又想低声耳语:“要是我们不……他们会把我们锁在里面。”
可是,燕妮依旧一本正经地说:“上面总是在七点钟锁门!”
“我们在哪儿?”
“现在我们在第三层地窖。这儿放着冰块,这些冰块已经有好多年了。”
我的手想详细了解情况:“多少年?”然后往左边伸出去,寻找那种东西,果然找到了,而且黏在很久以前的大牙齿上:“我黏住了!燕妮,我黏住了!”
这时,燕妮的手放到了我黏住的手上。我立即把我的手指从巨大的牙齿上缩回来,紧紧抓住燕妮这只炽热的胳膊,这只由于跳舞长得亮丽动人的胳膊,这只能够躺在空中、在空中睡觉的胳膊——当然,另一只胳膊也能这样做。两人被冰块中的气息摩擦得热乎乎的。腋窝里也是如此。这是八月份的事。燕妮咯咯笑着:“你不该挠我痒痒,哈里。”
可是我愿意这样做:“只管抓住,燕妮。”
她允许我这样做,而且还开口说了:“有点儿累,哈里。”
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这儿有条长椅,燕妮。”
她毫不怀疑地说:“为什么这儿就不该有长椅,哈里?”因为她这样说了,所以那儿就有了一条长椅,是用铁做的。可是因为燕妮要往上面坐,所以她坐的时间越长,这张铁椅就越会变成舒适的、业已坐坏的木椅。现在,燕妮在冰库的第三层地窖用早熟和担心的语气对我说:“现在你再也不会受冻了,哈里。你知道,我曾经在一个雪人身体里躲藏过。我在那里面时学到了很多东西。所以,在你无法摆脱寒冷时,你就要抓住我,你明白吗?而要是你仍然感到冷的话——因为你从来没有在一个雪人身体内待过——那你就要吻我,你知道,这样做管用。我甚至可以把我的衣服脱给你,因为我用不着,确实用不着。这时候你根本不用客气。这儿反正也没有别人。我在这儿就像在家里一样。你可以把它当做围巾围在脖子上。在这以后,我要睡一会儿,因为我明天要到拉娜夫人那儿去,后天还要训练。更何况我确实有点儿累,你是知道的。”
我们就这样在铁制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夜。我紧紧抓住燕妮。她那干燥的嘴唇并不好看。我把她的棉布衣服——但愿我知道,这是有点纹的,有条纹的,有方格纹的吧?——把她夏天穿的短袖衫围在我肩上,围在脖子四周。她虽然没有穿衣服,但却穿着内衣,躺在我怀里。我的双臂并不感到疲乏,因为燕妮很轻,即便是睡觉时也如此。我不睡觉,免得她从我手中滑下去。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在一个雪人身体内待过,所以要是没有这两片不干燥的嘴唇,没有这件棉布衣服,没有怀里这轻轻的重量,没有燕妮,我也就注定完蛋了。四周都是喀嚓声、叹息声和嚓嚓声,我置身于冰块的气息中。冰块既哈着气,又吸着气,我受到冰的支配,时至今日,仍然如此。
虽然如此,我还是活到了第二天。早晨,在我们头上的地窖里发出阵阵嘈杂声。这就是那些身系皮围裙的运冰工。穿上衣服的燕妮想知道:“你也睡了一会儿吗?”
“当然不会睡。总得有一个人瞧着点儿。”
“你呀,你想想看,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脚面的情况更好了,最后,我能转三十二个弗韦泰。这时,哈泽洛夫先生笑了。”
“用金牙齿?”
“在我单腿转呀、转呀的时候,他用所有的牙齿笑。”
我们一边低声耳语着,一边圆着梦,毫不费劲地就到了第二层地窖,然后再拾级而上。红色方位小灯显示出垛成堆的冰块之间的道路、出口和出口的方形光线。可是燕妮拉住了我。别让人看到我们,因为,“要是他们抓到我们,”燕妮说,“那以后就再也不会让我们进来了。”
在门口耀眼的四方形光表明再也没有系着皮围裙的人时,在膘肥体壮的比利时马拉动车子时,在胶轮运冰车骨碌着渐渐远去时,我们在下一部运冰车开到门口之前赶紧从门口钻了出去。太阳从栗子树林里斜照在冰库上。我们紧贴着油毛毡墙根走过。一切都散发出与昨日不同的气息。我的双腿又陷进了荨麻丛中。在小锤路,当燕妮背诵她那些不规则的英语动词时,我开始害怕起木工师傅那只在家里等着要揍我的手来。
你知道——
我们在冰库里过夜带来了一些后果:我挨了揍;接到参议教师布鲁尼斯通知的警察提出了一些问题;我们的年龄更大了,从此以后把股票池连同它那些气味留给了那些十二岁的孩子。在有人再一次收集旧货时,我把自己搜集的啤酒瓶橡皮垫都廉价处理了。燕妮是否把瓶盖橡皮垫收藏起来了,我不知道。我们彼此之间都尽力回避。当我们在埃尔森大街上无法回避时,燕妮便会满脸通红。图拉在楼梯上或者在我们的厨房里一遇到我——她不得不在那儿拿盐巴或者借锅子——我都会面红耳赤。
你还记得吗?
包括圣诞节在内,至少有五个月我再也不搜集东西了。在这段时间里,在向法国进军和向巴尔干进军之间的空隙①中,我们木工作坊的伙计越来越多地被应征入伍。后来,战争也在东部开始后,就用乌克兰人来当辅助工,用一个法国人来代替木工伙计。木工伙计维施内夫斯基在希腊阵亡。阿图尔·库莱泽伙计一开始就阵亡于伦贝格。后来,我的表兄,图拉的哥哥亚历山大·波克里弗克——据说,他不是阵亡,而是淹死在一艘潜水艇里。这时,大西洋战争已经开始。波克里弗克一家人,就连木工师傅和他的妻子,每个人都戴着黑纱。甚至连我也戴上了黑纱,而且还为此感到非常自豪。每当有人向我打听我带孝的原因时,我就说:“我的一个表兄,我非常亲近的表兄,在前往敌占区的加勒比海航行时没有返航。”其实我对亚历山大·波克里弗克差不多是一无所知,甚至连加勒比海也是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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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向法国进军于1940年6月22日结束;挺进巴尔于于1941年4月6日开始;1941年6月22日开始进攻苏联。
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父亲得到一大沓订单。在他的木工作坊里,现在只制造赫拉半岛海军营房用的门窗。他无缘无故便突如其来地喝起酒来,而且有一次,在一个星期天上午还揍了我母亲一顿,起因是她站在他要站的地方。但他对自己的工作却从不疏忽。他继续抽着外层颜色欠佳的雪茄烟,这些烟是他在黑市交易中用门上的小五金换来的。另外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把你父亲选为了党小组长。奥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党的琐碎事务上。他让一位党内医生给他开了一张病假条——是常见的膝关节半月板损伤——想在我们木工作坊的机器间作培训报告。可是我父亲不允许这样做。于是,家里的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这涉及到我的外祖父母在奥斯特尔维克的两摩尔根牧场。我母亲的嫁妆扳着指头一算就一目了然。我父亲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是他在替图拉支付学费。奥古斯特·波克里弗克用拳头敲着桌子说:他可以让党给图拉预付学费,好啦!他奥古斯特·波克里弗克会安排举行培训报告的事情,他下班以后就办。那么夏天你在哪儿?
走了,布勒森,同四、五年级的中学生在一起。凡是找你的人,都发现你在一艘废弃的波兰扫雷艇上。这艘艇在接近海港的入口处搁浅了。那些四、五年级的中学生潜入废弃的船舱,把不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我水性不好,从来不敢在水下睁开眼睛。所以我在别的地方找你,从来不在船上找,更何况我身边还有燕妮,而你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件事依然是想要一个孩子。难道说他们要在废船上让你怀上一个?
从你的神态什么也看不出来。要不,就是印第安人村那些小伙子干的?他们在你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难道是我们木工作坊里那两个长着总是胆战心惊的土豆脸的乌克兰人?他们俩当中,没有人把你带进仓库,尽管如此,你父亲还是盘问了他们。那一个名叫克勒巴的人,因为他老是讨面包吃,奥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在整流器与凿榫机之间,用一把水平尺把他接了一通。这时,我父亲把你父亲赶了出去。你父亲用告状来威胁;可我父亲不仅在手工业同业公会,甚至在党内也有一些威望。他告发了。人们组成了一个荣誉法庭。奥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和木工师傅利贝瑙只好握手言和。那两个乌克兰人换成了另外两个人——这已经足够了——听说,人们把原先那两个乌克兰人带到施图特霍夫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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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战争开始后建立的施图特霍夫集中营。
这是因为你的缘故——施图特霍夫!
这个小词儿越来越有分量。“你大概是想去施图特霍夫吧?”——“要是你不住嘴的话,你会去施图特霍夫的。”一个神秘的词活跃在出租房屋中,它顺着楼梯上上下下,它坐在厨房里的饭桌旁,它也许是一个玩笑,而有些人也笑着说:“现在他们在施图特霍夫制造肥皂,人们都已经不愿再洗澡了。”我们俩从未到过施图特霍夫。
图拉甚至连尼克尔斯瓦尔德也不熟悉。一次少年队野营把我带到施特根;不过,把薪金预付给我而且宣称我给图拉的书信很重要的布劳克塞尔先生,却很熟悉维斯瓦河与新泻湖之间这一地区。想当初,施图特霍夫是一个富有的村庄,大于希温霍尔斯特和尼克尔斯瓦尔德,小于县城诺伊泰希。施图特霍夫有两千六百九十八个居民。战争刚开始,就在村子附近建立了一个集中营。后来,这个集中营不得不一再扩大,这时,那些居民都赚了钱。在集中营里,甚至连铁轨都铺好了。这些铁轨同河中小岛上通往但泽下城车站的轻便铁路相连。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谁忘了,谁就会想到但泽-西普鲁土省但泽回地县的施国特霍夫,想到相关的但泽地方法院。这个地方由于漂亮的桁架教堂而著名,它比幽静的疗养地、比那个古老的德国人移民区更受人喜爱。在十四世纪时,条顿骑士团把这块四地的水排干。在十六世纪时,勤劳的门诺派教徒从荷兰来到这里。在十七世纪时,瑞典人多次洗劫河中小岛。一八一三年,拿破仑的撤退路线横穿回地。在一九三九年与一九四五年之间,在但泽凹地县施图特霍夫集中营里死去了很多人,有多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