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李妈妈亲生的女儿只有福娘一个,可干女儿却养下了许多,买来的领养的统共五个,都记在了她的名下。
官府籍契写的是母女关系,可实际上嘛,哪个不知这女儿是拿来做生意买卖的。
只是和同行比起来,待遇好歹算是宽厚了,如今年月哪里还有什么好人,好人在这个世道可活不下去。
自打被亲娘明码标价给卖出去开始,两辈子为人的玉娘就清楚了这个道理。
她刚被李妈妈买来时还想过拿裤腰带了结,可一来,谁能保证自己个死了就能回去,说说死容易,真动起手可难。二来她那会年纪还小,再瞧瞧外边其他院子和郑婆子家,又觉得自己还有希望,说不准就能找到个活法。
她又不奢求什么富贵,也不祈望什么情爱,赶着岁数能攒笔钱赎身养老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这年头被家里人卖的哪有什么好,能好吃好喝的活着就是福气了。
李家的大姐娇娘,便是个外人看着有大福气的。
被县里主薄的儿子张衙内收了做妾,从此成了良家妇人,吃喝无忧,清清白白,便是花娘里想都想不到的顶顶好出路。
有着这门关系在,李家在县里不欺负别人就算好的了,哪还有人敢欺负她们,是真不怕进县衙大狱吗?
福娘眉心几乎能挤出个川字来,“你还不知道,四姐,不,是那个黑心忘本的今日赴的就是咱们县丞老爷的宴席,也不知怎么伸舌头舔着巴结上的。她背后现站着的人腰杆子可比咱们家要硬,你算算,大姐夫的爹才不过正九品,哪能跟县丞的正八品比呀。”
这话说的一点没错,官大一级都能压死个人,更别说这里还差着两级了。
道理只怕李妈妈心里也清楚,纵使她再怒气冲冲,再不情愿,可螳螂哪里能挡下马车轮,早晚还是得吞苦水把这事给认下去,要不然荣娘往县丞老爷那哭喊几声,她们李家还要命不要。
玉娘将前因后果在脑海里盘算了个清楚,有了把握,等着李妈妈出够了气,骂够了瘾,才走上前去扶着李妈妈真心实意劝说道:“妈妈且喝杯茶,别生气伤了身体。咱们家待人好不好,天上地下,县里县外,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凡事自有公论,没丧良心的谁看了不说。”
玉娘上前一步,望着对面狰狞的郑婆子,又不动声色地回撤了半步,站在了刘婆子身旁,顿时有了安全感。
她朝郑婆子摊着手掌算账道:“四姐在家里的吃喝用度,裁买的衣裳布料,请来的先生教学,哪一处不是记在账上,拿来算盘咱们一对便知。是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便是闹到衙门里头,大老爷也能判个准,郑妈妈,您说是不是,这里头二三百两可都填不下。”
玉娘曲起几根指头,冲着郑婆子摆动示意,便是面对郑婆子目露凶光,也没晃荡半点身形,面上毫无惧怕退让。
开玩笑,自己这会顶着个李家五娘的身份在,不说一辈子,半辈子都和李家绑在了一起,现在不联手一起说话,到时候谁来救她。
荣娘人估摸着是回不来了,可银子至少得留下来点,要不然这全家老小活不到下月就得去南门外的大运河里喝凉水去。
李家倒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哪还有什么活路。
做个丫头都算是幸运的了,命差些或掳或卖,然后到那些连院子都没有的巷子里做流妓?
光是想想这个结果,玉娘就不寒而栗。
她必须要活下去,平平安安全须全尾的活下去。
这是玉娘打穿越过来起就定死了的愿望,也是她一个现代人能坚持到现在的希望,谁也不能灭了这个火苗!
郑婆子在清平县里几十年了,除开最早出来做活时受过气挨过打外,后三十年可还没被哪个小丫头子拿话这样威胁过的。
直到这会子,她才正眼打量着敢站出来说话逞能的丫头,诶呦呦,年纪不大,模样倒俏。
白净个肤色,长挑身材杨柳腰,许是呆在家里,乌油油的头发只梳成了根辫子,规规矩矩靠在白颈边,樱桃小嘴牙尖利,粉面含霜弯月眉,尤其是那一对秋水眼,让人一见着就难忘。
“不错,长得确实不错。”郑婆子见色欣喜,不由得便连声赞叹起来,连才刚的火气也丢到了脑后,“这样好的容貌,再养几年,放出去一夜少说也得几两银子,实在是个好胚子。”
郑婆子自己那虽然也新买了几个丫头,可那都是寻常货色,干惯了粗活农活,就是她再耐心来养也不过是个三等,没一个能做她将来依靠的。若不是担心至此,何苦把个没脑子的荣娘拢到手中。
看着站前边的玉娘,又望望紧挨着李妈妈文弱娴静的福娘,郑婆子心中暗恨,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姓李的猪妇确实有些本事,竟然还养了两个好的藏在屋里不肯亮出来,若不是她今日闯进家里,只怕还被瞒在鼓中哩。
等着将来姐妹两个出头了才知晓又有什么用!
砍柴要用刀,杀人要剁脚,都已经欺上门来,那就决不能心慈手软留下后患。
郑婆子打定了主意,便收起心思讥笑一声骂道:“贼多嘴的小□□,这儿哪有你插嘴的份,等你大了多少男人□□不得的偏在这时候眼馋,快夹起你的狗扶嘴滚回屋去,你亲娘还没说话,怎么,你倒当家拿起主意来了?”
“再者说,就是真去了衙门我也不怕,咱们大老爷最是个识人会判案的,天底下还没有个关不好自己门户,丢了东西反赖捡主的道理。李嫂子,我如今还是看在你家大姑娘的份上,好声好气的来赔补,你们可别蹬鼻子上脸了!”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是一阵赫赫赫的笑声:“现下平安无事的过去最好,要不然,过阵子只怕你们举家卖身子求我的时候还多着呢。”
说罢,就将自己手里那小包袱中的四锭银子丢在地上扭头就走,连条子也不要,看样子倒像是笃定了她们不敢告官。
那么大的一个机会,在旁的刘婆子岂会放过,她常提水砍柴,力气上比不弱男人,上前一步就捡起了元宝就准备掷个满堂红,刚起个动作,就听身后李妈妈和玉娘几乎同时喊了停手。
李妈妈强行按捺住怒火,捂着额头冲着刘婆子摇头,“别扔,那老毒婆子素来是个窝里横,她今日这么猖狂上门,必定是有了什么了不得的依仗,你就是将她打个头破血流也无用,反惹官司在身,依我看,荣娘十有八九是不回来了。”
这道理刘婆子一个仆妇不知道不足为奇,可纳罕玉娘这么个孩子竟也晓得清楚,李妈妈不由得在心中高看了她这个闺女一眼。
玉娘见李妈妈没被怒气遮了头脑,暗松一口气,见福娘扶着李妈妈的左侧,自己便倒水端茶顺势站到了右边,一边替她顺气,一边劝慰道:“妈妈别气坏了身子,那样的糊涂人走就走了,您还有我和福娘呢,女儿们好好孝顺您。”
“五姐说的是,妈妈快别生气了,气大伤肝。”福娘也跟着安慰母亲,唯恐她妈妈气出个好歹来,这一家可怎么好过。
李妈妈看着小女儿慌张的声色,晓得她被方才吓到,更恨那郑婆子和荣娘起来,忙拍着她的手道:“娘没事,你赶紧带着鲁婶去一趟你大姐夫家,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咱们就是吃了亏,也得知道这亏的缘故。”
“妈妈,还是让我去吧,”玉娘主动请缨道:“六妹身子弱不经走,哪有我大脚来得方便,眼看着天色都不早了。”
“这……”李妈妈沉吟不决,迟疑的态度让人不安起来。
要了命了!
玉娘暗自着急,想着只怕多半是因为荣娘逃跑的事,以至于现下李妈妈对她恐怕也起了提防的心思。
这会儿要是不安抚下去,自己以后还有什么轻松的好日子过,非被人严防死守不可。
玉娘轻吸一口气,面上不露分毫,只耐心解释道:“妈妈也知道,这素日给大姐送礼传话都是我在跑腿,那边张宅里头上下谁不知道,这会咱们要是忽喇巴换了六妹妹,指不定他们还以为咱们家出了什么大事呢,话头要是牵扯到了大姐——”
一提起大姐娇娘,李妈妈态度顿时起了变化,是了,不管怎么样,大姐才是她们一家子能在清平县安家落户的根本,绝不能影响到她。
李妈妈放下茶盏,拉着玉娘的手宽慰道:“我的儿,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让鲁婶,不,还是刘妈陪着你一起过去。你也别走路,让人在巷子口外叫个抬轿,到了那边就说咱们是提前给姨奶奶送花朝节节礼来了,刘妈知道要带的东西在哪。面上稳着些,别让人看出事来。”
得了这句准话,玉娘那原本吊着的心才算是落到了地上,知道自己过了一关,得了李妈妈些许有限的信任。
她乖顺得轻声答应了一句,并没有先走,反而和福娘一起齐心扶着李妈妈进了东屋里休息,见李妈妈闭上双眼才慢慢从屋里退了出来。
出了正房大门,饶是二月,两人额头上也不禁都冒出汗来,福娘便先递过帕子踮着脚帮她擦汗,然后又替她娘赔礼道歉,“五姐,今儿多亏了你出面,要不我可拦不住。你千万别多心,我娘她是挨了蛇咬怕井绳,并不是真的疑心你。”
玉娘望去,只见福娘脸上已经羞得绯红,满面都是愧色,这个礼行的真心实意,原来刚刚她也看出了几分尴尬。
这世上的事可真奇怪,李妈妈那么一个面憨心精的人物,生下来的女儿却和她截然相反,善良纯真的很,往日相处之时就已经很憨直了,这会犹胜。
她亲娘刚被养女气个半死,换个人早就对其他人提防外加一顿埋怨了,偏她还好心的过来赔礼,也不怕自己被人嫉恨。
玉娘个高,将她帕子拿来翻了个面顺手给她也擦了擦额角,嗔怪道:“就你多事,我哪里会为这个伤心。要不是妈妈养了我这几年,只怕我早就饿死了,不知在哪个坟头堆子埋着呢,哪有如今的好命。”
说到这里,玉娘提高了嗓门,话语里满满的感激之情,“这恩德,我就是下辈子也报答不完呢!要是这个时候丧良心,那还是个人吗!快别说了!”
傻妞,你亲娘我干妈可还在这道门里边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