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妻子最小的堂妹的婚宴上,我同一位和气的中年男人攀谈起来,他在苏格兰一家电力公司工作。我们围坐在靠近舞池的一张桌子旁,吃巧克力奶油冻、谈自己的职业。伊恩告诉我,他的工作是在苏格兰乡间安装高压输电线塔,不仅决定安装在何处,而且要确定它们的高度、大小和功率。
闲暇时,伊恩是高压输电线塔鉴赏协会的首批会员。这个团体财力匮乏,又常常受到怠慢,但仍然设法组织会员沿着输电线路步行。他们期待着有朝一日对电力输送的好奇心能被列入正当爱好。最近,他与其他3位会员一道去日本旅行,吃惊地看到东京西面生长着高大树木的山谷里的电力线路布置得十分巧妙。去年他去过南非,他说那里众多的高压输电线塔建造得别出心裁,至少在欧洲人、美国人看来,正是如此。他描述约翰内斯堡附近的一座高压输电线塔,双臂张开、看不到底座,联结器呈对角线分布,与我观念中的输电塔的形状完全不同。
伊恩指出,虽然我们的文化会直率地提醒大家留意小鸟儿和具有历史意义的教堂,它对高压输电线塔却根本不予关注,尽管高压输电线塔在精巧构思和审美方面完全堪与许多业已引起我们注意的景物媲美。他举出的一个例子是苏格兰的奥湖,那里是一个风景如画、无比浪漫的旅游胜地,尤以14世纪建造的基尔琛古城堡最为著名。但是那里有几座400千瓦高压输电线塔,它们把建在本克鲁亨山的水力发电站与格拉斯哥郊区连接起来。在绘着奥湖和城堡的明信片上,那些输电线总是十分显眼。于是这风景地只剩下虚构的纯真,一如伊恩所说(白兰地酒劲儿发作了,他变得越来越唠叨),那光秃的山坡和清澈的湖水表现出伤感的勒德分子如侏儒般智商低下。
我们交换了地址,我随即便基本忘记了这次会面。8个月后,伊恩来信说他计划到英格兰来,用1天时间考察联合王国最重要的输电线中的一条。这条线路在用电高峰时负责向首都供应所需电力的2/3,它的一端是肯特海岸边的核电厂,另一端连接伦敦东部的一家变电站。伊恩将徒步或乘车出行,他问我是否愿意同他一道去。
于是我们在一个极冷的冬日清晨聚到一起,会面地点就在那个俯瞰邓杰内斯海滩的核电厂边。我俩穿得很暖和,帆布背包里装着三明治和巧克力。虽然时辰尚早,电厂里一片繁忙,准备好输出将要烧开500万个水壶和锅炉的电力。人类学会使用火后又过了75万年,核反应堆反映我们最先进、最理性的使人类远离黑暗的愿望。这家电厂发出1110兆瓦电力,除了声音尖锐的嗡嗡响声,它不释放废物。与使用不洁净的煤和油做燃料的电厂不同,它似乎无须补充燃料,只需按照先进的物理学、化学无懈可击、精确无误的原理运作。
不过电厂已处于令人担心的境地。许多暴露在外面的管道在海滨空气中生锈,冷却塔的底座用一大块布裹扎起来。看来,容许英国人介入原子分裂技术实为蠢行,或许这也是由于这个民族不适合从事这个精确、须遵守规则的行业的缘故。他们天生不信任权威,喜欢冷嘲热讽,又厌恶官僚程序。显然,倘若这块土地完全留在条顿人手里会明智得多。
在邓杰内斯海滩与东伦敦坎宁城的终点之间有542座高压输电线塔、175公里线路。我和伊恩计划在两天内走完这段距离,而每秒可传输30万公里的电流只需0.00058秒即可到达。也就是说,我还来不及想象电厂一侧的四条电缆正在向首都的屠宰工、古董店和托儿所输送能源,它们就已经完成了任务。看着建在布满卵石的荒芜海滩上的电厂,这一概念尤其令人难以置信。那里似乎与人类全然无关,更不用说一座熙熙攘攘的城市。
沿着线路,我们朝着西北方向徒步进发。伊恩高兴地注意到电线架设在L6号高压输电线塔上,他认为那是英国用得最多的型号之一。它呈晶格结构,支脚分得很开,只做最低限度的支撑,横梁稍稍向地面下垂,似乎在表明它们正在负重。这些特点使人得以区分L6与其他型号的高压输电线塔,尤其是更新式、支脚坚固、看起来枝繁叶茂的L12型,不过我的朋友对它特别反感。
伊恩掏出一部袖珍世界高压输电线塔大全,是韩国一家出版社出版的,书中列出人们可以想象到的不同大小、形状各异的高压线塔。由此人们想到高压线塔的设计方案很多,如同人的秉性可能截然不同,而且我们也习以为常地沿用某些评价活生生的熟人的标准去估价这些无生命的钢铁结构。在不同形状的塔中我看出表现方式不同的谦逊或傲慢、正直和奸诈。芬兰南部广泛使用的一种150千伏特高压输电线塔,它的主杆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去拉传导线,我从中看出一种卖弄风情的性欲求。电力传送工程师们面对无言的挑战,必须设计出时髦的高压线塔,使人看到后在潜意识中觉得在心理上、外形上都赏心悦目,就像人们寻找理想中的朋友或情人那样。
虽然已浑浑噩噩地活了一大把年纪,我以前从未走到输电线底下去,因此它发出的强烈声响令我吃惊不小,那就像烤箱转动时一条条锡纸被猛烈吹动发出的声音。40000千伏的高压电正在电缆线中通过,氮和氧粒子分裂,在潮湿的空气中引起剧烈化学反应。这种现象被称为电晕放电,使伊恩想到他最近结束的一场已延续15年的婚姻。他解释说,正是在由托内斯核电厂输往爱丁堡郊外的那条输电线底下,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放电声,他第一次亲吻了那个一个月之前才突然离开他的女人。
伊恩告诉我,早年约会时他开车与女友梅甘一道去看高压线塔、看周围的空气带电,并会点亮一个小用电器。他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根荧光灯管举到头顶上,灯吸收了在空气中游走、肉眼看不见的电流,闪烁一下便亮了。在那易碎的乳白色玻璃灯管照射下,这一对恋人第一次将对方拥入怀里,他们身后的背景是漆黑的兰默缪尔丘陵。
伊恩严峻而又简洁地说,最后,他们不再志同道合,只好分手。
为了调整自己的情绪,伊恩将脑袋向后仰,指给我看一些像雪茄烟似的小圆柱体,它们与传导线连接在一起,分布在那座高压线塔的两端,我们就站在它下面。他告诉我,这些圆柱体的发明者乔治·斯托克布里奇是加利福尼亚的一位工程师,他在20世纪20年代注意到每一高压输电线塔能够安全承受的电缆长度受到电缆的易振荡特性的限制,即使是在微风里也会有危险。斯托克布里奇的成就是,他证明可以有效地使电缆的振荡平静下来,只要在距每一主杆不远处安装一个精确校正过、朝相反方向振动的减振器。据他的一些同事推测,他花费了10年时间和心智设计出一个管子,这个管子由一只弹簧分割为沉重的两部分,弹簧收到导体发出的不同频率便产生共振,以此确保高压输电线塔的整体稳定。
罂粟花 月桂花 风信花 金盏花 矢车菊
一边往前走着,伊恩一边告诉我,这里的电线是由91股铝芯线拧成的电缆,像一根绳子似的。这一规格在电缆系列里是较高级的,负荷较小的电缆通常只有7股铝芯线。我还了解到,电线的横截面的形状使人联想到切开的花茎的图案,人们便用各种花卉命名不同规格的电缆。7股铝芯线是罂粟花,19股铝芯线是月桂花、37股铝芯线是风信花,61股铝芯线是金盏花,127股铝芯线是矢车菊。
沿着高压线塔前行便必须离开人们常走的路线,以刁钻的角度越过田野,跨越栅栏、穿过森林,从铁路桥下钻过。我们联想到另一种网络系统,它像褪色的手稿一般分布在任由汽车和火车奔驰的通衢底下,那便是由水管、煤气管、光纤电缆、飞机、罗马帝国时期的道路、獾和狐狸构筑的另类网络。它们经过的轴线避开了人们的关注,只是以微妙的、难以琢磨的方式宣示自己的意图,例如一行高压线塔的主杆、鸟兽的粪便或田野边一只部分被常春藤覆盖的灰白色盒子。
在这一段区域,电线远离人迹,不过从浴室的后窗或车房的窗口人们仍看得到它。在开往多佛
去的火车上、从平克尼·布什的农场的一个卧室里人们也看得到它。然而这些高压线塔对它们来自何方、通往何处缄默不言。这一片典型的风景星星点点地分布着沉默不语的工业建筑。人们对现代诗人书写的招牌可以很容易地贴上这些建筑物感到惋惜,他可以用几行抒情对偶句表达出路过此地的漫游者也怀有的、对电力输送的意义和方向的遐想。
在一个名为斯托克黑尔的狭长茂密森林里,我们看到一辆红色旅行车停在一条狭窄的小路边,车身在剧烈晃动。对此伊恩评论道,仔细观察电线的人不可避免地会经常目睹人类性活动的各个不同侧面,这类活动在我们这个所谓的自由社会里不易找到表达方式。
有时我们想到死亡,那是因为总有警示牌告诫人们不要爬上高压线塔,虽然明白无误地做出示范的只是触电而死、横尸于塔基的许多动物。天鹅在现实生活中面临极大危险,因为造就它们的那位漫不经心的神灵让它们的眼睛生在脑袋两侧,结果它们在黑暗中、大雾里常会全速撞上电线。通常被电流击毙的只是领头的鸟儿,听到12公斤重的躯体以每小时50公里的速度撞上电线时发出的响声,其余的鸟便会规避。当地的狗和狐狸对高压输电网有所了解,总会退避三舍。有时它们在没有月色的夜里卧在高压线塔底下,与脑袋被电流击肿、头晕目眩的天鹅搏斗。疯狂的狗吃腻了单调的罐头狗粮,重新发现了它们祖先茹毛饮血的乐趣。
我注意到伊恩常用一件不太常见、一侧装有轮轨的仪器测量两座塔之间的距离,以后便在一本皮面笔记本上记下一些标记。我看到奶油色的纸上工工整整写出的代数方程式。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也有好处,使我得以从纯粹审美的角度审视它们,正如未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也可以欣赏乐谱或一页古阿拉伯文稿。
伊恩看出我的困惑,告诉我他正在计算作用于电缆的地心引力有多大。在他的方程式里l代表跨度,w代表每一长度单位承受的实际重量,TH则代表整条电线所承受重量的常数。他说电力传输工程师非常幸运,他们手边有非常精确、有效、全球通用的专门词汇,足以描述最晦涩难懂的电学问题。因此,从伊朗到智利都用ψ代表介质电通量,用μ代表磁导系数、用代表磁导、用á代表阻力的温度系数。
我突然悟到,相比之下寻常的语言是多么贫乏,它指望使用者过度依赖大量语义飘忽不定的词汇传达意义,这些意义比与电网有关的符号所代表的意义浅显得多。我忽然希望全人类都向电力传输工程师学习,商定一套能够确定无疑地直指不易捉摸、易变而且常常是伤神的心理状态,也即一套令我们较少感到语塞、孤独的代码,它可以借助迅速交换方程式的方法帮助我们解决争端,无须再开口讲话。
工程师们的简洁可以运用于人类情感,恰到好处,绵绵不绝。譬如说,如果一个字母能优美地暗示人有时会产生的奇怪愿望,即希望得到他甚至不很喜欢的某些人的爱,比如说β。又譬如,ω会在朋友关心某病人的病痛更甚于本人时使他恼怒。或是ξ,它会唤起更模糊的感觉,即人有时会觉得他一生的各个阶段是共存的,因此他只要回到儿时的家园便会发现所有的东西仍同过去一样,谁也不曾死去、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过。一旦有了这样一种标记法,你便可以将在一个有代表性的星期日下午所感受到的、飘忽不定的怀旧和焦虑心情压缩为透彻而又明确的序列,即β+ω+ξ×2,然后再得到朋友们的同情和怜悯,其实你原本忍不住会抱怨这些人的。
我们步行来到坎特伯雷。旅行指南建议我们看看大教堂以及一座罗马时代别墅的遗址,但是我们却去了东北郊的住宅区。有关当局不愿让现代化的东西由这里侵入城市的中世纪景观,坚持要规定电缆的行走路线。在几十公里以外伟岸地跨越一片与世隔绝的森林的高压线塔,在此进入民居的后院和花园、融入家庭生活,令看到这一景象的人们不禁觉得诧异。就像有人要一位刚刚进入某户人家的陌生人帮忙把吸尘器搬到楼上去一样,感觉很古怪。洗过的衣物挂在一座塔上,另一座塔上靠着一个孩子的自行车。在此处,输往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的电力从一些轻便折叠躺椅和生锈的烧烤用具上方的电缆线中流过。
经过8座塔,我们看到线路又折回荒野之中。它从巨大的克洛斯森林中间穿过,以后突然转向泰晤士河口的沼泽地。我们在雨中步行3小时,沿着线路来到锡廷伯恩镇外,决定在那里停下来、找点儿可口的东西吃。与众多的小社区相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众人都从事同一种职业,这里的情形则是人人都在从事理发业。其结果是,大多数店铺都濒临倒闭。我们运气不错,找到一家卖自制蛋糕的茶室,在后面坐下来,那里有一种人们所说的旧大陆气氛。一个人本应在这种地方感受欢乐,才不会觉得虚度此生。一个戴一顶式样古老的帽子的女人端上一壶茶。她说:“我要让你们两人中的一个扮演妈妈的角色,负责倒茶。”听了这话我和伊恩都一度犹疑不决,不愿先动手。
她回到厨房里,一个看来像是她女儿的姑娘留在餐厅里,她有十八、九岁,也戴着一顶老式帽子。她在扫地,其表情既悲伤又美丽。两个世纪以来,尽管对浪漫主义艺术和歌曲的抵抗已根深蒂固地帮助渴望逃离的人们下定决心,从此离开黑暗的小城镇,锡廷伯恩镇仍是这姑娘无法战胜的敌人,它像她竭尽全力要从地板上擦去、已凝结的汤汁一般顽固。她的努力表明她在一场更大的、抵御生命中的阻力的战斗中即将败北。
喝过茶、付过账,我们继续向下哈尔斯托前进。夜色渐浓,于是我们就在那里一座高压输电线塔旁边的一家旅馆里下榻。那一夜注定令我不自在,我努力想入睡,其结果仍是执拗的不眠,想起身却又觉得疲惫不堪。到了凌晨2点,我打开灯,正式决定读书直到天亮,忿忿然地想看看彻夜不眠会带来何种暴虐的后果。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去读严肃的读物,便翻检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找出各种小册子。这些小册子说明这家旅馆在34个国家里有连锁店,虽然人们会认为它怪模怪样的。在所有的连锁店里都承诺相同的风貌和服务质量,即使是远至丹麦和委内瑞拉的诸多分店,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小了,令我产生四海一家的感觉。
获悉这些旅馆均与一个电网连接也令人欣慰。就在那一刻,布加勒斯特的一家姊妹酒店正从一家电厂获得电力,为它的52间套房里的小冰箱降温,也许是切尔纳沃德核电站。乌拉圭的一家小旅馆用萨尔托格兰德水电站发出的电力为24小时开放的小型高尔夫球场照明。在描述蒂罗尔山区一家小旅馆的图片一角上甚至有一座网格密集的高压线塔。我得出结论,在当代生活中,人们很少为此而困惑,大家不会为了考虑自己使用的电力究竟是从哪儿输送过来的而分神。
屋外暴风雨大作,沼泽地里的输电线路在黑暗中抵御来自北海的疾风吹袭,岿然不动,令人钦佩。花园里,在布满落叶的水池另一端,有人打开了一盏孤寂的灯。它在风中摇曳,显然是逆境中坚忍精神的象征,令人欣慰。我又联想到在肯特郡的这一地区其他一些会亮起来的灯,诸如加油站、汽车旅馆、宠物食品店门前的招牌以及花园中央的标示。
我也联想到人们对电网的冷漠态度。真正对电网心存感激的那一代人大概早已死去,而当还是孩子时便已存在的技术很难使我们服膺。电灯泡之所以被人看重是因为有与之对照的、我们成人后对早年秉烛照明的记忆。电话有信鸽与之对照,飞机有轮船作为参照。这使人联想到,科技进步的历史不仅应在某一新发明问世时得到慧眼识别,更有意义的是在它被人忘却之时给予认同,也即在它由于为人熟知并且已经从集体意识中消失、变得像一块卵石或一朵浮云那样平淡无奇、不再引人注意之后。
说不上这溪水般纷至沓来的一连串沉闷而且越来越荒唐的想法何时中断,我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我发现自己颓然倒在一把扶手椅上、披着外衣、膝上摊着一份旅馆里的小册子,正翻到介绍安道尔公国半山旅馆那一页。它由马萨纳附近一座水力发电站供应电力。
我们一早便离开旅馆继续沿着线路前行。天色仍很黑,使人觉得白昼已放弃现身。街灯在路边闪烁,自动传感器的信号在黑暗中时隐时现,昭示它们探测出的微光。
这条线路横穿延伸到伦敦的昔日的罗马大道,但是它不直接进入首都,却在梅德韦附近吉灵厄姆、查塔姆和罗切斯特等城镇之间迂回。地平线显得近了,住宅区连成一片,那景象使人说不清哪里是起始处、哪里是尽头。我们经过马术运动中心、骨科学校以及流连于圣坛般装饰有花朵的路边的青年男女身边,小伙子头发油腻腻的,小姑娘带着惊奇的目光四处瞟。商店橱窗里挂着自吹自擂的标示:“请您开个价吧,我比您的更低。”还有一些标示则诗歌般简洁,老谋深算,足以使一部史诗般的戏剧变得活灵活现:“新法洗车、更佳经营。”在烘干床单发出的宜人气味和干衣机有节奏的轰鸣声中,我们在查塔姆的一家自助洗衣店里吃了三明治。
接下来线路横穿过北哈林,伊恩看到在一个模仿乔治国王时代风格的住宅区里,有3幢房子的车道上安装着黄铜制的小风车。他想起一部荷兰人的著作,其中的教益亦是他常常引用的。书名是《荷兰景观中高压输电线塔之美》,其作者是安妮·米克·拜科尔和阿里基·德·包德,鹿特丹大学的一对教授夫妇。此书谈到高压线塔由发电站通往城市途中常为人忽略之壮美,认为输电工程为荷兰的风景增色不少。伊恩特别感兴趣的是书中论及荷兰人与风车的关系史那一部分,作者在此强调指出,同今天对高压线塔的看法相仿,起初人们认为这些早期工业化的产物具有险恶的异己性质,并不会像现在这样,唤起风车魅力十足、使人觉得好玩的联想。神职人员在布道时抨击风车,疑心病重的村民们有时会把它们烧光。在很大程度上,对风车价值和作用的重新估价应该归功于荷兰全盛时期大画家们的作品。国家的经济依赖这些旋转的机械有效运转,这使他们受到感染,把风车置于自己画作中最显著的地位,凸显它们最美好的形象,如它们在风暴中的安详坚忍、临近黄昏时阳光照耀在它们的叶片上发出的反光。亚伯拉罕·富内里乌斯的《阿姆斯特丹的赖森城堡》和雅各布·范勒伊斯达尔的《迪尔斯泰德附近韦克的风车》一类的作品启迪了荷兰人,让他们特别崇敬这些为荷兰带来生机的机械并且予以审美关注。
伊恩总结道,也许将来会由我们同时代的艺术家教我们认识当代工艺家具的优点。他希望电的导体的照片将来会挂在餐桌上方,有人会写出以输电网为布景的歌剧剧本。
最终,高压线塔的线路穿过时断时续、凹凸不平的田野,从斯旺兹肯姆镇以东进入伦敦,它穿越诺思弗利特镇延伸到泰晤士河岸。在那儿的一个足球场旁,高压线塔遇到迄今为止最壮观的自然障碍,那是一条宽度达到1.3公里的潮汐河流。为了避免导体在如此长的跨度中下垂、带来危险,通常需要三座高压线塔支撑它们。这是一条繁忙的航道,人们无法在水上建造平台。于是距离河岸最近的两座高压线塔别无选择,只能向上发展,达到190米之高,比一座40层摩天大楼还高。在雾中,人们几乎看不到塔顶红宝石般的灯光。目睹这条早已熟识的线路在此变得如此高大完美,我们觉得甚为自豪。
不过我们此番努力倒也没有得到特别的回报。到了河的彼岸,线路立即进入一片布满货栈、仓库和租金低廉的旅馆的地域,其中一家吹嘘说客房里有3个成人娱乐频道,还能瞧见伊丽莎白女王大桥。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想去湖畔购物中心的美食广场,但是伊恩指出,如果我们继续往前走,便会沿着线路来到雷纳姆沼泽地的鸟类保护区。这个保护区归皇家鸟类保护协会所有,是候鸟的重要栖息地。最近那里刚刚开设了游客服务中心,供应南瓜汤和胡萝卜饼,全世界高尚机构的餐厅里的两款主要菜式。
虽然我们那个阳台上的椅子坐着舒适,还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沼泽地,瞭望一种常见的交喙鸟(这个名字起得不公平)作长距离的游弋,伊恩却变得很灰心丧气。到处皆是鸟类观察者协会的招贴,它有自己的出版物,有礼品店,还出售擦拭杯盘用的抹布。一只巨大的塑料知更鸟站在咖啡机旁,以恳求的眼神鼓励资助者把钱投入它脑袋上的孔里。这个组织不放过这一小小的机会,利用人们看到鸟儿时的愉快心情,把它变成某种形式的、生机勃勃的商业行为。更有甚者,这种行为悄然无声地昭示自己在道德上显然优于其他形式的休闲消遣。它完成了文化的原始工作,即接纳某一未成形的、不普遍的爱好,再以社会语言描述它、赋予它体面。
相比之下,高压输电线塔鉴赏协会显得可悲地不成熟。它的会员不多,没有餐厅,甚至没有钱给会员发送简报。其结果是,一座高压线塔在我们大多数人心中唤起的反应不过只是产生于随意间、得不到支持的冲动,是在高速公路上驾车或在旷野中漫步时转瞬即逝的念头,一分钟后便会消失殆尽,既无声望也不会带来好处。
在1844年发表的一篇名为“诗人”的散文中,美国作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引为憾事的是,他的同时代人认同的美的定义过于狭窄。那些人认为“美”仅适用于描绘以往著名艺术家和诗人在作品中颂扬过的田园景色、未遭到破坏的牧场风光。爱默生在工业时代的黎明写作,他兴致盎然地留意到铁路、仓库、运河和工厂在急剧增加,希望为其他形式的美让出空间。他将怀着思古之幽情热爱旧式诗歌的人与那些他认为真正具有当代诗人情怀的人加以对照,认为后一类人才配得上诗人的称号。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写出了诗篇,而是因为他们愿意以不带偏见和个人好恶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爱默生断言,前一类人“看到由村庄变化而来的工厂和铁路,便以为它们破坏了美丽的风景,那是因为工厂和铁路尚未在他们读到的书中被神化。真正的诗人却认为这些景致均是自然了不起的造化的一部分,与蜂巢或蜘蛛结出的几何形状的网相比并不逊色。大自然很快便将它们纳入她自己充满生机的范围中,她爱飞驰而去的火车,将其视如己出”。
我们的线路遇到了麻烦。在乡村里它可以循着直线经过十来个高压输电线塔,但是城市近郊建筑渐渐密集起来,在它的路线上不断设置障碍。为了落脚,它必须施展出一个大块头在布满杂物的地毯上行走的技巧。它踮着脚绕过储气罐和铁道,停下来为下水道让路,俯身躲开城市机场上EMB飞机的机翼。距离伦敦还有几英里,在一家生产“极可意”水流按摩浴缸的工业园区和一家饼干工厂所在地,高压线路从此一劳永逸地转入地下。
不消说,没有人大事张扬以纪念这一刻的到来,也没有标记显示它曾到过牧场、坎特伯雷的后花园或曾目睹肯特沼泽地里的鹅。电力进入伦敦的电路之前首先要经过一串磁绝缘体以降低电压,这些绝缘体凸面柱状的外形使人想到原始部落祭天仪式上的祭品。在一个特别高的绝缘体末端有一根黑色粗橡皮管,整条线路的电力均汇集在这里,它不声不响,最终在用户不知晓的情况下插入地面上的一个洞中。
伊恩要去赶火车。我们不免相互倾诉一番依依惜别之情,我们觉得共同经历过一些难以同其他人分享的事情。
就这样不显山露水地摇身一变,线路如今通向隐身于沙夫茨伯里大道的一个变电站,就在一家擅长烹制四川辣味鸭的中国餐馆后面。从那个变电所里,电力会输送到牛津街“博姿”店的化妆品柜台上、托特纳姆法院路的自动柜员机上、圣詹姆斯广场上英国石油公司的总部里,也会通到布鲁尔大街一家俱乐部门外的招牌上。那是一个广告牌,替地下室里一群跳钢管舞的爱沙尼亚舞女招徕客人。
在地下,这条线路会分成小股,最大的是400千伏,中等的是275千伏,在住宅区的街道上则降到132千伏。待到从插座中引出时,它已失去冲劲儿,只有240伏。电流在流动中表现得十分慷慨大方,它不要求用电人为它费神,更不会要求他们沿着青灰色的高压线塔溯源而上、穿越田野来到南方海岸边一个建在布满卵石的海滩上的单项电站。在汹涌的英吉利海峡海浪冲击下,电线在凛冽的风中不断发出不祥的嗡嗡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