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祸不单行
窗外雨声又起,无风,房间里闷热的厉害,祝珣命人上了一盆冰放于桌侧。
七杀怀中抱着长剑,坐于鹅颈凭栏处闭目养神,有凌乱的步子急急朝这边行来,他机敏的睁开眼,廊下昏暗,有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自远处行来,他只认出前面带路的是良启。
良启知这个时辰七杀定是守在此地的,于是先行一步朝他走来打了招呼:“七杀,大理寺的裴庆大人来了,要见公子。”
七杀点头会意,复而坐回原位。
祝珣书房的门未关,正瞧房里郎中仍在给他把脉,良启入门后悄没声的立在一旁,不敢扰了郎中诊脉,裴庆亦是。
干枯如若老腾的手指轻轻搭在祝珣的腕脉之上,良久,郎中将手拿开,狐疑道:“祝大人,老夫摸了您的脉象,并无不妥,您方才说的心痛之症亦无迹可寻,许是老夫医术有限,不能为大人解忧。”
这郎中是城东这一带最有名的老医,医术高明,德高望重,很少有他摸不着的脉,看不了的病,他既这般说,更让祝珣心中迷惑。
那几乎要他半条命的痛楚并非是假的,若非心疾,又怎会如此。
细细思量,这种痛楚好似归京之后才有的,不由思绪深远,又联想到家中这两年接二连三的出事,莫非真若旁人所说,犯了什么阴事?
素来不信鬼神之人也头一次有了这般犹豫。
可这般想法稍一浮现,便立即又被他摁了回去。
许是当真把他给疼怕了,连这心思都能生的出来。
沉默片刻,他并未为难郎中,只淡然道:“无妨。”
轻飘飘的一句话,目光正扫到方才入门的良启,于是又吩咐道:“良启,给郎中封上诊费,送郎中出门。”
“请随我来吧。”良启得令,恭谨朝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郎中站起身来,整理好了药箱,与祝珣辞别离去。
房内此刻只剩下祝珣与裴庆二人。
上下一打眼,只瞧裴庆这个时辰仍着官服,不由问道:“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大人,奚远怀出事了。”裴庆说道。
在祝珣面前讲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多少有些不自然,他年纪与祝珣相差不大,同样任职大理寺,又是祝珣的副手,关于他的事多少知道一些,更何况当初祝奚两家的事满城皆知,此刻在他面前提起奚远怀,不免有些异感。
“不就是青楼那件事吗,我已经知道了。”祝珣漫不经心地整理袖口,亦知奚远怀此刻被带到了衙门去,像是这种案子,是先要在衙门审理一圈才能送到大理寺来。
“不是那件,是奚远怀两年前在长河主修的长堤被冲垮,农田被水淹没,周遭百姓死伤无数。”
闻此,祝珣猛然抬眼,眉目紧跟着一缩,“怎么回事?”
“应是两日前的事了,长河县那边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方才送到宫里,说是修堤的材料以次充好,今年梅雨季来的早持续长,长河水位不断上涨,那偷工减料的堤坝遭经不住,皇上听后龙颜大怒,当即传下令来命属下去奚府拿人,但奚远怀在衙门里,属下方才亲自去衙门提的人,此刻奚远怀已在大理寺狱中了。”
拿人的事是不必大理寺卿亲自去办的,只肖知会大理寺便可,裴庆前脚拿了人,后脚来此禀报。
只瞧祝珣眉头紧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讲说些什么好。
“公子,公子!”——未等祝珣开口问话,良启便自院中一路小跑而来,“公子,宫里来人了,说皇上让您立即入宫一趟。”
“知道了,”祝珣平淡应上一声,“去告诉宫里来的人,就说我即刻便到。”
“是。”良启应声,跑了出去。
裴庆见此眼珠一转,一想到方才入门时见着郎中在此,便不由多嘴问了一句,“大人身子无碍吗?要不要属下陪您同去?”
一听便知他指的是方才郎中在此的事,祝珣轻笑一声,暂将那些压到身后,“无事,就是这两日心口有些不舒服。”
不仅心口,脑中还时不时的出现奚昕然的那张脸扰他心神。
......
乌云紧凑,雨下不停,似有团浓厚的黑雾将奚府全然蒙盖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之内,奚家接来迎来两件噩耗,几乎将奚府整个击垮。
奚夫人在得了长河决堤的信儿之后整个人晕了过去,眼瞧着奚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郎中在奚夫人房中诊脉,奚霁林蹲在门外双手抱头,将脸埋的低低的,奚昕然则环臂咬指急的在门口团团转,房内烛影照的透亮,亦将她来回不断的焦灼小影打在窗纸上。
过了许久,周姨娘将房门打开,与郎中一同出来。
门口二人听到声响忙拥过来,“如何了?母亲可有什么事?”
奚昕然急问道。
“小姐放心,夫人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加上平日身子孱弱才会如此,不过好在并无大碍,服一些调理的方子便能好了,只是切记这阵子千万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郎中回道。
听得这般讲说,心头如一块巨石落地,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赫然松驰,寻到个缝隙便要往房门里钻,最后还是被周姨娘拦下。
“昕然,夫人这会儿睡了,待她醒了你再去瞧她,郎中说她得好生休息。”
闻此,奚昕然只得止步门前,再担心母亲的身子,也不能扰了她歇息,只能乖乖退了回去。
瞧她这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周姨娘也是心疼,打发了人去送郎中之后,才牵着她的手来到院中小声说道:“昕然你也知道,咱们奚府上下就没一个能拿得了事儿的,这回老爷出事,夫人身子又不好,咱们奚家能指望的,也只有你和霁林两个了。你们可得好好的。”
头一次周姨娘将奚霁林算在人堆里,他在一旁听着也不由得眼珠子亮了起来,身板儿微挺。
“我知道,”奚昕然强忍着眼中的泪珠子点头,却不敢抬眼,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哭出声来,“我都想好了,明日一早我就入宫去见姑姑和三表哥,还要再去大理寺一趟。”
尽管大理寺是她最不想去的地方,可是为了弄清楚前因后果,她也得硬着头皮去一趟,再者说,祝珣虽是大理寺卿,可大理寺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不找他,旁人也找得到的。
皇后最疼的便是奚昕然,除她之外,奚家的另外两个孩子都排不上号,所以周姨娘知皇后那边理当也只能由着她去。
知此,自也知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先前与祝珣闹的不欢而散,如今让她再去,无疑是为难她,思由至此,周姨娘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若是为难,大理寺便别去了,让霁林去问也是一样的。”
“我心中有数,姨娘放心。”奚昕然点头道。
......
昔日热闹盛融的奚府眼现陷入一片森冷之中,在府内行走无人敢胡乱说话,个个谨小慎微。连奚昕然的房内也只燃了一盏烛火,可她仍觉着刺的双目生疼。
素日聒噪得意的姐弟俩一个坐在窗前,一个窝在榻上,头一次沉默着谁也不愿多讲一个字。
“姐,如果这些事情都是真的,那爹和咱们的下场会怎么样?”奚霁林沉隐的声线自榻上传来,视线紧张地投在奚昕然的背上,他讲说的每一个字在这般寂瑟的夜里听起来都尤其扰人心魄。
先前周姨娘也问过她相同的话,但是彼时她不敢讲,可现在在奚霁林面前她便没什么藏掖的必要了。双肘杵在窗台上,十指微抱在一起遮在唇前,先是沉叹一口气,而后视线呆滞朝向窗外缓张开口,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抄家,杀头,或是流放......”
别说奚夫人经受不住,就连奚霁林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险些惊的自榻上摔下。
脸色刹时变得毫无血色,瞳孔也跟着放大,几乎是爬到榻沿重复问道:“姐,你不是逗我呢吧?”
“我现在哪还有心思逗你,”奚昕然红着眼扭身换了个方向坐,直面奚霁林又道,“且不说长河决堤的事,只说青楼人命一案若是真的,爹也吃不了兜着走。”
“长河决堤,冲良田伤百姓,无论哪朝哪代都是重罪,更别提现在还涉嫌贪污修堤钱款一事,数罪并罚,你觉得爹还活得了吗,咱们奚府还活得了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奚霁林自小便是个不问外事只图快活的逍遥少爷,打死他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遇上这种事儿。
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榻沿之上,除此无处发散。
“不过我总觉着爹他不至于此,”虽然愁闷,可冷静下来,奚昕然仍保持着些许理智,“爹最忌讳就是去青楼,这么多年,你可曾见过他何时入过?”
“再者说,爹性子温软胆小,在朝中做官一直谨慎小心,修河堤这种事他怎么敢出差错呢?”
不禁大胆猜想,这两件事或都有猫腻。
听她这般讲说,奚霁林似也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挺直身子,眼珠子飞转两下,细细盘算起从前来,“对对,你说的对,自小我进堵坊玩的时候,爹抓着我也不过是骂上几句,可有一回我和几个狐朋狗友去了青楼喝花酒,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去那喝了几杯酒,爹拿着棒槌从东院追到我西院,逮到我后给我打了个半死。他这般忌讳那种地方,又怎会去呢?”
再说贪污一事,更加不可能,修长河堤坝已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奚远怀在长河县整整待了小半年,后来归京还同奚昕然讲说长河连年水患,那边的百姓活的苦,每每提起的怜悯之情又怎会是假装出来的?
因此两件,无论如何说,奚昕然也是不相信的。
二人一番谈话,似给彼此送了颗定心丸,夜色深重,可注定无眠。她既盼着赶快到天亮,又怕到天亮。
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的祈求上苍,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说不好,明日一早爹就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呢。
最后这姐弟俩是背贴着背坐在榻上眯着的,即使只眯了那小一会儿也做了五六个纷杂的梦。
天将明时,鸡啼的第一声两个人便齐齐争了眼,而后连滚带爬的自榻上起来,胡乱洗了把脸与周姨娘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门去。
马车缓缓行至荣华门下时天光已经大亮,几乎连月的雨天于今日一早开始放晴。
许久不见的日头破天荒的自东面升起,似在昭告天下这场雨季已然终结。
皇城周围安静,不见几许行人,奚昕然才自马车上下来远远便瞧着一道人影快步朝他们这边走来,似等了他们许久,因此才能马车一停稳时便能稳准朝这头奔来。
“陈公公。”奚昕然低唤一声,忙朝前迎去。
陈公公行至跟前,与这二人急急道:“大小姐,皇后娘娘早料到你们会来,一早便命奴婢来此等候。”
陈公公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公公,自小也算是看着奚昕然长大,有些事不必背他。
“陈公公,我现在可否能见姑姑?”
“见不得,见不得。”陈公公忙摆手道,目珠环顾四周,见眼下没什么人,不由又将声线压低了些,“因为奚大人的事,皇上昨夜连夜召见了几位大臣,皇上对这件事很是气愤,因为当初奚大人修长堤的差事是三皇子举荐的,眼下皇上对三皇子也颇为不满,还迁怒了皇后娘娘。”
“宫里人多眼杂,现在皇上最见不得的就是奚家的人,娘娘生怕你这时入宫惹了小人跑皇上那里去告你的状,娘娘让奴婢转告你,稍安勿躁,此案现在移交大理寺去查,大理寺卿祝大人与三皇子交好,定会秉公办理此案。”
一早便知此事严重,却没想到这般严重,甚至还牵连了姑姑和表哥,来此一趟,奚昕然的心又凉了半截。
显见着奚昕然的小脸儿红了白白了又红,陈公公也是不忍,“对了,娘娘让我把这个带给大小姐,说这阵子家中或是用银子的地方多,大小姐要看顾好家里,等待真相水落石出的那天。”
一叠银票由他手中递到奚昕然眼下,许是吓着了,良久都不晓得去接,最后还是陈公公硬塞到她手里的。
由陈公公的传话当中也不难听出,皇后那头也是不信奚远怀能做出这种事的。
手里的银票被她死死捏着,粉嫩的指甲因用力而发白,此刻她是很想哭的,但或是心头仍持着那股子骄傲,她觉着现在她是家里的顶梁柱,她一滴眼泪也不能掉,她若败了,家里又该怎么办呢?
一想到仍倒在榻上的母亲,奚昕然一下子提了一口气,仰起脸一如从前,目光带了几分倔强,“我记下了,请公公转告姑姑,让她千万照顾好自己,外面的事她不必担心,有我呢。”
“好好,奴婢一定将话带到,”陈公公点头,“大小姐,此地不宜久留,万一让多事的人看到了怕是会惹出乱子,您快回吧。”
“好。”她痛快点头,丝毫不拖沓,扭身回了马车旁。
“姐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奚霁林瞧着马车驶离宫墙之下,调头往回,却不是回府的方向。
“去大理寺!”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