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如一时无言。
他还记得,去年自家女儿的纳征大礼,昭宁到薛家去玩,一脸促狭地仔细打量未来的表姐夫,然后和女儿两人钻到闺房里玩笑了许久,那时他看着两个小姑娘,只觉少女的笑容如春光一样明媚,对未来嫁得良人的期许,是那般美好,让他们做长辈的想付出一切去呵护……
而如今,只有短短一年,外甥女就变了,如此果决,要嫁一个注定无法恩爱的丈夫,亲手斩断自己的爱情,用婚姻来换取力量。
“公主,你可想好了?”薛崇如问:“公主毕竟是女子,若嫁一寻常人,兴许还能将朝中纷争置身事外、平安顺遂,若嫁了徐家,那便是主动踏入这漩涡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昭宁回道:“舅舅,我想好了,我是父皇和母后的女儿,是李氏皇族,也是薛家在皇室中最重要的力量,与萧圣人抗争,是我的责任,这便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薛崇如默然半晌,点点头,说道:“那公主,希望臣做什么?”
公主的确是薛家在皇室中最重要的力量,若公主嫁了普通人,薛家力量会近一步削弱,而如果她嫁入徐家,那不只是公主与徐家的联盟,也是薛家与徐家的联盟。
昭宁说道:“我要舅舅去替我联系徐骥,与他提起这婚事,看他的意思,若他愿意,那我与他儿子便迅速成婚。”
“公主不要再让臣去细查一下徐铸久?”
“不用了,那不重要。”昭宁道。
……
入夜,宫外密林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一丝淡淡的弦月光辉。
冯德一瘸一拐步入林中,到地点后,立刻扶住身旁树干才能站稳身体,然后才急着朝身前人道:“将军恕罪,小的来迟了。”
早已立在那里的东方陌问:“你受伤了?”
冯德回道:“小的办砸了差事,公主没听小的给出人选便已震怒,令小的受杖刑十下,并让人彻查小的来历,似乎怀疑小的已被萧圣人买通,好在他们没查出什么来,才扔小的在房中养伤。但小的想,以后公主怕是再不会信小的了。”
“那她,还是召见了薛崇如?”
“是的,薛大人在宫里待了半个时辰才离去。”冯德回答。
东方陌久久未言。
他原本,算好了一切。
只要公主嫁给他安排的人,一定能夫妻和睦,太平美满,那两个人,都是在前世朝局动荡里安稳走到最后的人,也是温润善良的好人。
而他会助李氏皇族肃清萧圣人的乱政,无论成功与否,她都在事外。
上一世,在被顾家放弃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嫁给了徐骥之子,徐铸久。
这桩婚事,的确让公主逃过了远嫁回纥的命运,也让公主有了自己的力量,只是……她过得并不开心,与徐铸久也毫无感情可言,两人从新婚夜便闹了不和,从离心离德,到反目成仇,到最后和离。
甚至,和离仅仅半个月,公主就下令杀了徐铸久。
杀徐铸久那天,公主说,或许……她当初就不该嫁徐铸久。
如今,一切重来,他想阻止,可她却再一次坚定地选择了徐家。
东方陌看着面前受过杖刑的冯德,久久不语,最终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好好养伤,暂时静默不动。”
“是,那公主那边……”
“公主那边,我再想办法。”东方陌说。
冯德已被怀疑,此时蛰伏不动才是最好的做法。
“是……那小的,先行告退。”
冯德离去后,东方陌才缓步走出密林,望向远方高高的宫墙。
要怎样,她才能放弃嫁徐铸久?
此时的万景宫内,昭宁坐在花窗旁,静静看着天边的月色。
心事繁多,她不想睡,更何况白日睡过,此时也睡不着。
舅舅已去与徐家联络,也许明白,或是后日,就会带来消息,告诉她结果。
若一切顺利,那她也许会在两三个月内成婚。
那个人,她从未曾见过,他的名声,也让她对他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旖旎情绪来。
每每想起这些,她的心便开始痛,不是为她嫁给徐铸久的事,而是为顾清允。
他明知道她的处境,明知道若不嫁他,就要和亲回纥,或是自己随便找人成婚。
而他,依然就这样放弃了她。
好狠,好狠,仿佛他们过去的五年,什么都不算……
她伸手执起面前的清酒,仰头一口饮下。
尔后,闭上眼,那酒似化成了泪,从眼底涌出。
与她想的一样,两日后,舅母进宫来告诉她,舅舅已同徐骥见过面,徐骥态度上并未拒绝,此事初步有了眉目。
后续薛家还会继续联络,而三日后便是对高句丽王的献俘大礼,那一日徐骥将会进宫,到时她可与徐骥见一面,亲自订下这桩婚事。
说起高句丽王,昭宁便又想起了那日在楼外楼上见过的东方陌。
此次东征高句丽归来,东方陌受封卫国公,官至一品,食邑三千户。
非开国功臣,非名门之后,非皇室宗亲,却因战功而成了二十四岁的国公爷,天纵英才,不过如此。
可惜,她与此人不熟,如果他未娶妻,如果能与他成婚,哪怕他有十多个侍妾二十多个儿女她也愿意。
三日后,大周在晗光殿前举行献俘大礼。
四品以上官员及三品以上皇亲皆须到场,这其中,主角便是此时东征得胜的各路将领,以及乘着囚车被送至金安城的高句丽王,当然,还有掌着朝政大权的萧圣人。
此次东征,东方陌率军一路攻进高句丽都城,活捉了现任高句丽王,与大军一同押回了金安城,而今日,高句丽王将要以俘虏身份拜见大周皇帝。
可惜,如今的大周皇帝是萧圣人立的五皇子李宏,而不是她父皇。
父皇在世时,曾亲征过高句丽,最终无功而返,直到临终前,高句丽都是他心中憾事,还曾想过再次东征,若是今日的献俘大礼由他来受,不知他心中是何等的欣慰。
当萧圣人与皇帝圣驾到来后,献俘大礼开始。
一袭银光宝甲的大将军站到了晗光殿前的高台之下,面色如霜,开口道:“带战俘。”
此人,正是东方陌。
昭宁静静望着那年少的将军,日光照在他身上的铠甲上,射出耀眼的银色光芒,让人几不能睁眼。
那日,她在上,他在下,俯首之下,已觉气势逼人,如今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仰望此人,越发觉得威风赫赫。
才从战场归来的他,似乎还带着一种慑人的杀气。
可他的神情却不似别的武官那样张扬与不可一世,而是一种冷漠与孤僻,似乎他身在这俯瞰群臣的荣耀中,却又并不沉溺于这荣耀,那样平静而沉着的目光,不像个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而像个看惯了世间荣辱的冷血政客。
昭宁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如那日在楼外楼一样,她再次将目光投射在这功绩累累的将军身上,久久不能挪开。
他一声令下后,没一会儿,关押着高句丽王的囚车被拉了过来,高句丽王戴着手链脚链,从囚车上走下来,跪地觐见。
昭宁发现这高句丽王看着并非昏庸之辈,相反,其人身材魁梧,目光矍铄,哪怕身为阶下囚,面见大周皇帝也并无畏惧之色,满面宁死不屈之态。
难怪高句丽这些年势力渐大,难怪当初父皇御驾亲征也未收服高句丽。
从这高句丽王的面目来看,也知高句丽国力强盛,军队骁悍。
这样的王国,却被东方陌打败了,还生擒了高句丽王。
萧圣人与皇上的脸上,俱都呈现着无法比拟的喜悦。
诚然,征服高句丽,是东方陌的功绩,但同时也是君主的功绩。
这是要载入史册、歌功颂德的大业绩。
皇上初登基,便有此荣光,萧圣人掌政数年,得此功劳。
如今的大周,几位开国大将都已故去,东方陌是年轻武将中最耀眼的那颗明星。
风云诡谲的京城,将迎来一只强大的力量。
只是不知道,这东方陌是李派,还是萧派。
昭宁下意识再去看东方陌,却从他身上看不出属于任何一派的气息。
献俘大礼之后,是宫宴,庆祝东征大军凯旋,大周收服高句丽。
宫宴在御花园中的凤仪园举行,文武百官欢聚一堂,歌舞不休,觥筹交错。
昭宁循机离开宴席,往凤仪园后而去,到了凤仪园后的葡萄架下小坐。
她是故意离开,为的,就是等徐骥来找她。
果然,等了片刻,一道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臣,见过公主。”
昭宁回过头来,有一刹那的怔神。
东方陌?
她顿了半晌,才缓声道:“卫国公。”
那卸了明光铠,只着一身玄黑锦袍的人沉静道:“正是,公主在此休憩,臣无意惊扰,只是有几句话想同公主说。”
昭宁静静看着他,朝身旁吩咐道:“赐坐。”
“不用。”他似乎并不打算多作逗留,竟拒绝了这赐座,随后道:“公主可是有意招徐骥之子徐铸久为驸马?”
昭宁彻底怔住。
嫁徐家之事,本是她与舅舅的密谋,无论她,还是舅舅,或是徐家,都不会在事未成时张扬出去,东方陌如何知道?
莫非,他竟手眼通天至此,才入京城,便已对京中事了若指掌?
不,不可能,此事连萧圣人都不知道,他才进京,在京中的耳目一定没这么灵通。
难道是徐家从军中走漏的消息?
她压下心底的震撼,佯装讶异道:“卫国公从何处听来这消息,倒让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