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山人海,或是带着孩子出来的对对夫妻,或是面带羞色的年轻男女,或是俊秀倜傥的年轻公子,或是精心打扮的闺中少女,所有人的脸,在花灯的照耀下都那样美丽、柔和,满含旖旎情丝。
她夹杂在人群里,往记忆中宝歌所在的街头走去。
脑中有些空白,步子也有些虚浮。
不由自主想起母后驾崩那个凄冷的夜晚,然后是外公葬礼上的沉痛与哀戚,再然后,是父皇立新后时她心中的怅然。
接下来,父皇也骤崩,她在宫中孤立无援。
而今天,她本以为的,自己最终的归宿也离开她了,她蔓延在心底五年的情愫,一夕间被连根拔起,只剩下一个似刀捅开的大窟窿。
是襄平啊,竟然是襄平……
那可是她的妹妹,如果自己与顾清允顺利成婚,那原本是要叫他姐夫的人。
他竟然选择了她。
所以她昭宁算什么?
曾经的两心想许,只是她的自以为是?
其实他看中的,只是她公主的身份,而当她这个公主对他再无帮助时,他便可以立刻找到另一个更有前途的公主?
那她李婉月算什么?她的感情算什么,她那过去的痴傻的五年算什么?
一行泪涌出眼眶,她再也走不动路,无力地靠在了街边店铺的门柱上。
前方街头,摆摊的小贩在叫卖:“姑娘,来一只灯笼吧,看,这画的是花好月圆,多好看的灯笼。”
“这个,是七仙女和董永,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这还有蝶恋花和喜鹊登梅呢!”
……
昭宁静静看着摊前的女子,少女只快速看了身旁男子一眼便低下头去,而那男子一边挑着灯笼,一边看她,眼角眉稍都是笑。
哪怕在今晚之前,她也拥有着这些……而今夜,一切都离她远去。
当行人开始归家,灯笼摊子一一收摊,街上传来宝歌的声音:“姑娘,姑娘——”
她静静看着宝歌焦急的身影,幽幽开口道:“我在这里。”
声音不大,但宝歌一下就听见了,转过头来,便在街边的黑暗角落里看到了她。
“公——”她看看四周三三两两的人烟,没再开口,立刻跑过来,一把拉住她,这才急道:“公主,你去哪里了,我一直等不到你,实在太担心了,就到楼外楼去找你,可也找不到,又去其他地方找,也找不到,奴婢还以为……”
宝歌说得都要哭出来,昭宁劝慰她道:“没事了,我很好,只是……有些累,在这里静一静。”
宝歌想起之前公主是要去做什么的,便小心问:“公主在楼外楼……找到顾公子了吗?”
昭宁点点头。
“那……”宝歌又着急,又担心,迟疑着才问:“那顾公子他……”
昭宁深吸了口气:“不用作他的指望了,以后……就当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吧。”
宝歌惊道:“难道顾公子他不愿意?可是,他明明和公主是两情相悦啊,公主手上还戴着顾家的手镯!”
许久,她听见公主的声音:“当初父皇要指婚,本就是对他、对顾大人的恩赏与拉拢,谈什么两情相悦?如今三哥不再是太子,我也不再有母后和外公庇护,这桩婚事,便失去了它的意义,顾家当然要找更有实力的人成为联姻对象,比如,襄平,她可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妹妹,萧圣人的亲生女儿。”
昭宁的话,说得极其平静,几乎不带一丝情绪,可就是因为半点情绪都没有,更显得苍凉与悲戚。
宝歌不禁问:“公主是说,顾公子现在想和襄平公主……”
昭宁没回答。
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无力再开口。
宝歌便不再问,只是陪在一旁。
隔了一会儿,昭宁问:“马呢?”
“我系在了后面街角。”宝歌连忙说。
昭宁扶着门柱直起身,一步一步往后街而去。
宝歌忙跟着,在一旁扶着她。
灯会已经结束,街上只剩寥寥可数的行人。
夜显得过分安静,让两人之间的气氛更加苦闷。
等两人到达宝歌系马的地方,发现那儿已空空如也,这种苦闷便更添了几分绝望与悲痛。
宝歌忍不住哭起来,连声认错道:“对不起公主,当时人还多,我试着牵马过去,一步也走不动,又担心公主的安危,附近也没有开着的店铺,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无妨,只是两匹马而已。”昭宁说。
宝歌也知道两匹马对公主来说没什么。
只是今晚实在是无望了,才觉这两匹马的丢失,就像上天落下的巨石一样,彻底堵死了前路。
宝歌越想越伤心,却又不敢再哭,怕更惹得公主烦心。
前方是穿城而过的丽水,昭宁坐到水边石栏上,静静看着远方。
今夜,她失去了未婚夫君,失去了五年的少女情怀,而顾清允的变心,还不是失去这些这么简单。
她失去的,是所有的希望。
如果不能与顾清允成婚,那便要远嫁回纥。
一切都没了,她真真正正,走入了绝境。
此地离宫门,不远不近,走上一个时辰大约能到。
但她没起身去走,只是静静坐着,一直坐着,一言不发。
宝歌也不说话,只是在旁边陪着她。
身下的河水静静流淌,映着天上那轮弯弯的弦月,如此静谧美好,人间的伤心事,与它们并无关系。
昭宁在水边坐了整整一晚,才在日出时分,来往行人频频望向她这边时,从栏杆上起身。
宝歌问:“公主,我们现在去租一辆马车?”
昭宁看看不远处高高矗立的楼外楼。
“是楼外楼飘来的馄饨香吧,先去吃一碗馄饨。”说完,她往楼外楼走去。
直到现在,她仍忘不了那“长相思”几个字,以及顾清允和襄平待在雅间那一幕。
楼外楼是她不堪去回忆的地方,可她知道,她该吃点东西了,要不然,连回宫的力气都没有。
而回宫,她还要想办法找到其他的出路,或者是去拜托几位老臣,或者是与舅舅一同商议,但总之,她必须想出办法来,失去了顾清允,失去了爱情与姻缘,她不能再失去未来。
楼外楼的早点,足有百道,全城闻名,但她只点了一碗馄饨,缓缓地,一颗一颗舀起,再一口一口往肚里咽,似乎完成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一碗馄饨终于咽下去半碗,楼下街道上远远传来一阵喧哗嘈杂声。
宝歌放下碗,去外面的走廊上往下看了看,随后回来道:“公主,好像是有什么军队进城了。”
昭宁转头看她一眼。
从昨日到今日,她心中挂念的都是回纥、顾清允,此时骤然听到其他信息,不禁有些反应不过来,也想不起会是什么样的军队,但因身在皇城中的敏感,她不由站起身来,亲自去走廊上往下看。
楼外楼号称金安城第一楼,能将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就在离楼外楼不远的地方,一队军士从北城门而来,策马缓行,在百姓的簇拥围观下往这边走来。
一面黑底绣白字的飞龙帅旗在队伍中高高竖起,风将旗帜展开,能看清上面硕大的“朔风”二字。
昭宁想了起来,朔风军去年东征高句丽,今年六月传来捷报,大胜,大概是今日归城觐见。
军士大约有上百人,为首十多人,俱是高头大马,银色铁甲,晨光照在那件件坚硬的铠甲上,放出道道金光。
为首那一人,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英英玉立,身姿如松,一匹纯黑的穿甲骏马,一身寒铁明光铠,手执一把长枪,如同传说中的天神。
她在高处,能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自战场上带回来的鲜血与荣耀,如霸主一般的气息。
这便是东方陌吧……那个二十四岁的兵部侍郎,先灭龟兹,再败高句丽的大周神将。
一瞬间,昭宁几乎在他面前感觉到自己作为公主的渺小。
不错,她是公主,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女儿,还曾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她有着至高无上的身份,然而一夕之间,当带给她这些身份的人离开,她便什么都不是,连未婚夫都能弃她而去。
可是,眼下的这个东方陌,他的战功是那般耀眼,那般坚不可摧,不会因任何变动而被磨灭,不会因任何人而失去。
只有这样的力量,这样强的人,才能在这朝局动荡的京城中屹立不倒吧……
就在她如此想着,近乎渴慕与向往地看着他时,不知是不是感知到她盯了他许久的目光,那马上执长枪的人突然抬起头来,看向这楼外楼的二楼。
昭宁心中微惊。
眉飞入鬓,眸如漆星,加上他大将军自身的逼人气势,竟比天边的初出日光还要耀眼。
更叫她惊骇的,是他那双目光。
明明不过二十多的年纪,却如古井般沉稳,在那沉稳中,又是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锐利。
四目相对间,向来低头看人的她,竟有些被对方的气势所迫,想要低下头去。
但很快,他自己倒收回了目光。
神色淡淡的,带着些面若冰霜的冷肃,似乎并不认识她,也不稀罕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