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孤身一人的姬萦来说,在哪儿生活都没多大差。
天生适应力惊人的她很快适应了白鹿观枯燥无味的生活。
每一天,姬萦都在钟声下利索起床参加早课。
有时上课的是明镜观主,有时不是。除了佛经,姜大夫偶尔也会成为讲师,给她们讲一些山上常见草药的用处。
每天白天,姬萦都躲在后排打瞌睡,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就第一个冲向食堂。
白鹿观的食堂可谓简陋,每个女冠只有一碗清粥几根咸菜,粥里没有丝毫肉渣,只有山上自己种的青菜碎。一碗下去吃了当没吃,如果还想盛第二碗,就会被打饭的老女冠“嘁、嘁、嘁”的赶走。
这一日,姬萦又一次混饭未遂,被脾气暴躁的老女冠挥着饭勺赶走。
“哼!难道我自己找不到吃的吗!”姬萦不服气地想。
姬萦趁人不备,翻出道观的土墙,沿着小女冠下山打水的路,一边走一边往附近林子里张望。
山路两边长着许多纤长碧绿的竹子,若是春夏两季,竹笋肯定不会少。但眼下已经入冬,姬萦只能在树下找找能吃的野菜,盼望着运气好再逮到一只野鸡野兔给自己开开荤。
在她用一根捡来的树枝翻找着层层落叶下的野菜时,远处的树林背后忽然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还不承认!你就是小偷!”
“快说!你到底把偷来的东西藏哪儿去了!”
那起码有七八个人参与的叫骂声吸引了姬萦的注意力,她拿着枯树枝悄悄靠近说话的源头。
围绕着白鹿观打水的溪边,一群小女冠围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冠,被围在中央,泫然欲泣的小女冠正是昨晚来给姬萦送药的彩圆。
“你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难道要我告诉明镜观主,把你赶出白鹿观,你才愿意说实话吗?”
一群平冠黄帔的小女冠,七嘴八舌附和着为首小女冠的话语。
彩圆眼中强忍的泪水也终于滑落下来,但她还是咬着嘴唇不肯开口。
“说啊!你到底把偷的药藏哪里去了?!”
为首小女冠愤怒一推,彩圆摇晃着跌入溪水中。
这还不够,那小女冠捡起地上的石头,愤恨地扔向彩圆。
“小偷!可耻的小偷!我一定要让明镜观主把你赶出白鹿观!”
其他小女冠有样学样,也捡起地上的鹅卵石朝彩圆扔去。
彩圆用双手遮挡着面孔和头,不一会额头就流下了血迹。
听到药这个字,姬萦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当然无法置身事外,当下便从竹林中走出,讥讽道:
“仗势欺人,跋扈自恣,我看你们修到下辈子,都修不成道。”
“……关你什么事?”为首的小女冠见了姬萦,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但还是梗着脖子假装强势。
“你扰了道观清净,这个理由如何?”姬萦说。
“哼!你要为怪胎说话,你也是个怪——”
“脚。”
“腰。”
“手。”
三枚小石子从姬萦手中依次飞出,击中她所预告的位置。
最后留在手心里的,是一枚鹅蛋大小的鹅卵石。
姬萦上下抛着那枚鹅卵石,冷冷看着那口出恶言的小女冠:
“还不走?也想被打中脑袋?”
姬萦提前控制了力道,那几枚石子,更多的是威慑作用。
这点恐吓对没见过市面的小女冠来说足够有用,为首的小女冠慌张地退后几步,终究不敢留下来和姬萦正面对抗。她不敢瞪姬萦,只好瞪了踩在溪水里的彩圆一眼,带着她的小团体,踉踉跄跄逃向了山上白鹿观的方向。
“等等。”
姬萦一发话,为首的小姑娘吓得险些一跌跤。
“怎、怎么?!”
“拿着。赔你的药钱。”
姬萦走到小女冠面前,掏出身上所有的铜板放到她手里。
小女冠气势虚弱地哼了一声,带着小跟班们匆匆走了。
待她们离开后,姬萦看着还泡在溪水里的彩圆,扬眉道:
“你的脚还没洗干净?”
彩圆大梦初醒,从溪水里走了出来。
她的布鞋和裤脚全都湿了,正在滴答滴答往下滴水。
她的眼眶也在往下滴水。
那副可怜巴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一只被人欺负的小奶狗,姬萦软了心肠,柔声道:
“好啦,把眼泪擦干,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没有提那罐被偷的药,彩圆也没有提。
姬萦带着湿淋淋的彩圆回到白鹿观,让她换好衣裳后去后山的草甸等。支走彩圆后,她蹑手蹑脚潜入后厨,趁帮厨的老女冠不注意,从桌子下顺走了两颗鸡蛋。
把两颗鸡蛋藏在怀里,姬萦奔向白鹿观的后山草甸。
彩圆看见姬萦从怀里掏出两颗鸡蛋,不由瞪大了双眼。
“你从厨房偷的?”
姬萦眉头一皱,强词夺理道:“这是我捡的!我在厨房捡的!”
彩圆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姬萦熟练地生起火,把两只鸡蛋埋进烧成灰烬的草木灰里。
“等它烘熟了,我们一人一个。”姬萦兴奋道,“你会滑草吗?我们来比试比试!”
彩圆从未听说过什么滑草,姬萦便手把手教她如何滑草。
从干燥柔软的枯草上一溜烟滑下去时,好像在迎风飞翔,哪怕是抽抽噎噎的彩圆,在滑上几次后,眼中的泪水也被微风吹干了。
“滑草得有什么东西垫着才行,不然就这裤子,多滑几次就得光屁股。”姬萦说,“可惜现在找不到荷叶,不然用荷叶来滑也是可以的。”
彩圆一脸崇拜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
姬萦一脸自豪:“我会的东西多着呢,以后我都教给你。”
“真的吗?你不嫌弃我吗?”彩圆的眼睛又黑又亮,她的脸还是那么局促,但姬萦觉得她局促得很可爱。
“我为什么要嫌弃你?”姬萦诧异道。
“因为……因为她们不让别人和我说话,骂我是怪胎……”彩圆艰难挤出声音。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姬萦不以为意。
彩圆圆溜溜的眼睛慢慢地再一次涌出泪水。
“停停停——别哭了,我们去看看鸡蛋烘熟没有。”
姬萦跑回盖着草木灰的地方,用树枝将鸡蛋从里面刨了出来。
剥掉黑色的鸡蛋壳,里面是两个光溜溜、香喷喷的鸡蛋。
“明镜观主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姬萦已经把半个鸡蛋塞进嘴里,彩圆还在双手握着滚烫的鸡蛋犹豫。
“怕什么怕,要是明镜发火,我一人揽下就好了。”
在姬萦的劝说下,彩圆试探地咬了咬烤鸡蛋,给光滑的鸡蛋造成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损伤。
“好好吃!”彩圆双眼放光,激动看向姬萦。
“那当然了。”姬萦说,“什么都不比肉好吃。”
姬萦三下五除二解决掉自己手里的鸡蛋,看着还未吃完的彩圆,催促道:“快吃呀!”
彩圆犹豫地看了眼手中的烤鸡蛋,忽然递给姬萦,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我不饿,给你吃吧!”
话音未落,彩圆的肚子就咕咕响了起来。
姬萦没有拆穿她,倒是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也忘了上次吃鸡蛋是什么时候了……”彩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本来就是给你吃的,说什么对不起?”姬萦说,“快吃吧,等人看见就不好了。”
姬萦这么说了,彩圆才赶紧将鸡蛋几口塞进嘴里,生怕被人看见,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虽然还没有吃饱,但两个小女孩的肚子至少有了着落。
姬萦和彩圆躺倒在枯黄温暖的山坡上,数着天上有多少朵云。
“小萦,你来的那天,一直叫喊,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彩圆小心翼翼地问。
“啊?有吗?我不记得了。”姬萦叼着一根枯草,吊儿郎当翘着腿。
“那你来白鹿观之前,都在哪里生活?”
“也不记得了。”姬萦说,“听兄长说,我磕到了脑袋。所以什么都记不得了。”
彩圆露出同情的表情。
“没事的……你虽然没了记忆,但你还有兄长在你身边。”彩圆说着,神色黯然下去,“处月人造反的时候把我和家里人冲散了,是明镜观主收留了我……我想等长大以后,把父母和哥哥找回来。”
“天下这么大,你去哪里找?”姬萦问。
“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家在北方,娘总是叫我小丫。”彩圆说着唯一的线索,自己都不太好意思,躲闪着姬萦的目光,却用希冀的语气说道,“说不定……说不定哪天就能遇到了呢?”
姬萦没有戳破她天真的幻想。
有时候,人只有抱着幻想才能活下去。
姬萦吐掉嘴里那根苦涩的枯草,从草甸上爬了起来。
“走吧,该回去了。要是点名时不在,又要挨一顿臭骂。”
当天晚上,后厨清点食材的时候发现少了两颗鸡蛋。明镜观主果然大发雷霆,召集所有女冠,要找出那个偷鸡蛋的小贼。
“是我偷的。”姬萦不愿连累其他人,毫不犹豫站了出去。
明镜观主看到姬萦,丝毫不觉得吃惊。
“是你偷的?”
“是我。”姬萦说。
“两颗鸡蛋,都是你偷的?”明镜观主怀疑道。
姬萦看到人群中,彩圆不安地交换着双腿的重心,她满脸焦急和担忧,身体一前一后地摇晃着,仿佛那颗急切的心要先于怯弱的身体跳出来。
“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我偷的。”姬萦说。
姬萦理直气壮的样子让明镜观主气得够呛,她怒声说:“白鹿观有一日两餐,你为什么要偷厨房的东西?”
“因为不够吃,”姬萦直视着明镜观主冒火的双眼,“因为我看见兄长走之前,给了你一笔银子,要你照顾好我。”
“你兄长让你在观中修行,按观中戒律,不成亲,不食荤,不异服,不出世。你既在观中,就要遵守观中戒律!”明镜观主怒喝道。
姬萦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摊出手来!”明镜观主喝道。
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姬萦的手板心在白鹿观屡屡受伤。
她在屋里给手板心涂药的时候,小石子敲击后窗的声音再次响起。
姬萦推开窗户,眼泪汪汪的彩圆站在窗前。
“对不起——”
姬萦看她当下就要嚎啕出来,连忙用火辣辣的手心捂住她的嘴。
“哭什么哭!是我叫你不要站出来的啊?”姬萦压低声音道,“能一个人受罚的事,为什么要两个人一起受罚?”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快进来帮我上药!”
在姬萦的连声催促下,彩圆攀着窗户笨拙地爬了进来。
“你多少岁了啊?”姬萦好奇地问。
“我十一岁了……”彩圆抽泣道。
“真巧,我也十一岁!”姬萦高兴道。
她虽然高兴,不把明镜观主的责罚放在心上,但彩圆做不到。她一边给姬萦的手掌心上药,眼泪一边滴答滴答地掉。
“我不该吃那个鸡蛋……”她说。
“你傻呀,你不吃我也会吃,不一样会受罚吗?”
“我应该站出来,不让你一个人受罚……”彩圆又抽噎道。
“哎呀,你真是哭得我头疼——”姬萦扶住额头。
彩圆一噎,以为她脑袋后的旧伤发作,不敢哭了,只剩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反应慢了一步,还是掉出几颗。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彩圆眼巴巴地看着她。
姬萦看着她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禁笑了。
“因为你也对我好。”
两只红通通的手心都上了膏药后,姬萦把局促的彩圆拉进被窝。
两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彩圆对她说起了残留的童年记忆,说她的父母,对她有多疼爱。姬萦没什么可说的,就单方面听彩圆的倾述。
一个说,一个听。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白。
彩圆依依不舍告别姬萦,回她的大通铺去了。临走之前,不知为什么看姬萦胡乱脱在床下的布鞋和踢皱的被褥不顺眼,硬是把鞋摆得方方正正,被子抚得平平整整了才走。
姬萦正打算回到床上眯上一会,忽然想起一事,让她的全部睡意瞬间消失。
七日之约马上到来,江无源该回来教她习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