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彩圆可能在路上遇到溃逃的三蛮乱军,姬萦心里就急得不行。
她背着重剑跑得飞快,甚至比逃下山的乱军更快。
冤家路窄,那帮倒霉的残兵和她在山脚下再次撞见。
“什么小女冠?我们没看到小女冠啊!”幸存的匈奴首领一见姬萦就吓得跪了下来,“好汉……啊不,好女,求你饶我们一命吧!”
姬萦对这群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没有丝毫同情心。
一炷香时间后,山脚上倒了一地三蛮残兵,姬萦用布条擦掉剑上的血迹,重新背回背上。走之前,还不忘搜光每个三蛮身上的银钱。
这些三蛮之前不知劫掠了许多地方,每个身上都肥得流油。
姬萦毫无心理负担地摸尸,当做自己惩恶扬善的酬劳。
既然这群人没有撞见下山的彩圆,那彩圆去哪儿了呢?
姬萦背着鼓囊囊的包袱再次走在鲁平县大街上,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过和她一样大的小女冠。
“没有没有,除了你哪有什么小女冠。”
问的所有人都是连连摆手。
姬萦在本就不大的县城里问了一圈,谁都没见过彩圆的身影。
或许彩圆并没有进城,而是回北方找她的亲人去了。
天大地大,姬萦即便想找,也无从找起。
怀着内心的失望,姬萦又一次找上卖马的老头。
“你竟然还活着?”老头大吃一惊。
姬萦这次有充足的准备。
她双手合十,面露悲怆,几个眨眼就有泪光在眸中闪烁。
“古圣贤曾说过,佛释道同归于善,本为一家。既是一家人,便应慈爱度人,柔弱不争。大哥,三蛮乱兵已经从白鹿观退却,我的友人却在此乱中失去踪迹。”
虽然老头已经头发斑白,但只要没老到鹤发鸡皮的程度,姬萦就能厚着脸皮叫人大哥。
行走江湖嘛,能屈能伸,不寒碜。
不待老头说话,姬萦又加了一把火:
“我看大哥浓眉大眼,威武不凡,颇有佛家护法风范,不知大哥可否叫小冠见识佛家光辉——折价卖我一匹老马,为我寻找友人助一臂之力?”
姬萦神色诚恳,语调温和,那双闪动泪光的眼眸,太过真挚,闪得老头晕头转向,摸不着北,等回过神来,已经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她一匹老马。
骑着老马,姬萦晃晃悠悠出了城门。
从鲁平县到天京,大路只有那么一条。她早已把地图背得烂熟于心。
刚刚出城,姬萦就在路边茶摊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彩圆!”
她大喜过望,跳下老马就朝她奔去。
彩圆身边围着两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地痞,姬萦也懒得探究他们在骚扰彩圆什么,反正一脚飞踢一个,转眼就和同样惊喜交加的彩圆抱在一起。
“小萦!呜呜呜呜你终于来了……我害怕死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彩圆抱着姬萦,强忍的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我也以为和你错过了!”姬萦兴奋不已,“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我?”
“我只知道你是从天京来的,所以我猜,你会不会是要回天京……”彩圆抹掉眼泪,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还好,我猜对了。”
那两个被姬萦踢飞的地痞一个捂着腰一个瘸着腿,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
“你这牛鼻——”
话没说完,两个地痞被一剑彻底拍晕过去。
“小萦,你要去哪儿,带上我一起吧。”彩圆蹲在她身边,可怜兮兮地哀求道。
姬萦一边摸着两个地痞身上的财物,一边说道:
“可我是去闯荡江湖的,谁知道会遇上什么危险。你留在白鹿观,比跟着我风餐露宿的强。”
“谁说的?跟着你,哪怕喝露水儿也是甜的!”彩圆急切道,“我原本就没有家人,只你一个朋友。你要是留我一人在那里,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哎呀,不许这么说!你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小萦,你就带我一起走罢。”彩圆流出眼泪,苦苦哀求,“我保证不会拖你的后腿,我会帮着你一起找吃的,杂活儿你一点都不需要做,全部都交给我好了。我一定能有用的,真的,你不要嫌弃我……”
“越说越离谱,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了?”
姬萦搜刮完两个地痞身上的财物,两个人身上凑不出一串铜板。姬萦暗道一句晦气,一脚踢开最近的地痞,把彩圆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用力握住彩圆的手,不许她再说下去。
“你要和我一起走就一起走吧,但不许再说那些叫人伤心的话。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难道我会把你当丫鬟使唤吗?”
彩圆抽抽噎噎,一双黑葡萄似的杏眼在泪水中更加光润动人。
姬萦强行抹掉她的眼泪,伸手去挠她的痒痒,逼得彩圆止住哭泣。
“你骑过马没,我教你骑马!”姬萦说。
彩圆从未骑过马,也害怕一个人骑在马上被颠下去。姬萦没有强求,先骑上马后,一伸手把彩圆拉了上来。
“呀——”彩圆在马上吓得尖叫连连。
“你放心罢,它老得都颠不动你了。”姬萦笑道。
两人一马,优哉游哉沿官路往天京而去。
姬萦将白鹿观发生的事大致讲述给彩圆听,后者吓得脸都白了,满脸惊恐:“明镜观主还活着吗?”
“姜大夫赶来了。”姬萦安慰道,“她才不是服输的女人,一定能活下来的。”
彩圆连忙双手合十,默默为明镜观主祈福。
和半吊子水只会做样子的姬萦不同,彩圆真心实意向上天祈求着明镜观主能够度过难关。
“差点把这忘了——”
姬萦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烧了一半的纸。
翻开焦黑的纸张,里面残留的文字竟然是明镜观主的原籍、俗名、以及隶属的道观等讯息,下方还有大夏道司的印章。
彩圆认得几个字,看了一眼便惊叫道:“这是明镜观主的度牒!怎么会在小萦这里?”
“抱着烧伤的明镜观主进屋的时候,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姬萦半真半假道。
真,是前面那半句,假,假在不是掉下来,而是她见那张纸被明镜观主小心贴身保管,一时起意摸走的。
她还以为是什么密信,没想到是明镜的度牒。
“烧成这样……还能用吗?”彩圆担忧地看着只剩一半的度牒。
“能用,当然能用。”
姬萦心生一计,露出狡黠的笑容,把残损的度牒收进了怀中。
姬萦小时候见多了三教九流,知道仿造什么的都有,连官印都有赝品,别说这薄薄一张度牒。
她在途径高州州府的时候,打听到了当地的造赝高手。
“要是早来个十年,不才还真仿不了这度牒,那时候的度牒,制作考究,张张都像那官诰一样,吴道子来了也仿不了十成十。现在就不一样了,你看这纸,还没富户人家练字的纸厚——”
花了整整十两纹银,又特意耽搁了一天,姬萦从话多得停不下来的造赝高手那里拿到了浴火重生的度牒。
在这张新度牒上,明镜观主的信息变成了明萦观主的信息。
她出身高州,年纪轻轻,已经成为一观之主。
千真万确,天打雷劈——至少那上面的大夏道司的印章是千真万确,天打雷劈。
“小萦,这样会不会有损功德啊……”彩圆弱弱道。
姬萦当然不会说,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她说:“这就叫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前辈早就告诉我们,做事要按照自己的本性来,不然就违背了道的本义——”
打发了彩圆的问题后,两人离开高州州府,继续往天京赶路。
途中,两人还救了一个深山里迷失方向的正一派女冠,用四张大饼和她换了两身丝麻质地的道袍,姬萦又给彼此削了两根木簪,换掉了头上的平冠。
为了削两根好看一些的木簪,她把手指头都削破了一次。
“小萦,我们为什么不去买现成的簪子?”彩圆为着姬萦的伤口心疼不已。
“小富由俭,大富由天。”姬萦严肃道,“捡来的就是最好的。”
如果有谁不信,那就请他来看姬萦捡来的传国玉玺——
彩圆还以为她是囊中羞涩,故而在那之后一直小心开销,没想到有一次无意看见她背囊里银光闪闪的盘缠,吓得彩圆瞪大了眼:
“小萦,这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
“做法事得来的。”
“什么法事挣这么多?”
“超度的法事。”
彩圆一脸崇拜,感慨道:
“……不愧是小萦,明镜观主连超度的本事都教给你了。”
彩圆这个道号太过俗气,姬萦盘算着给她另取一个俗名,毕竟她已经是年轻有为的明萦观主。
“要不叫彩蝶好了,以前我家邻村有个姑娘,爹娘起名叫彩蝶,我们都很羡慕她呢……”彩圆羞涩道。
姬萦赶紧打断蠢蠢欲动的彩圆,在彩圆变成彩蝶之前。
“霞珠——霞珠这名字挺好。”姬萦说,“霞也是彩,珠也代表圆。霞珠,寓意也好,就像霞光那样光辉灿烂的珍珠。你觉得怎么样?”
“霞珠……霞珠……好!这个名字好!”
彩圆喃喃几遍自己的新名字,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你也别再叫我小萦了,我的本名不叫江小萦。”姬萦说。
“那你叫什么?”
“我叫姬萦。”
“小萦!”霞珠高兴叫道。
“……好罢,你高兴就好。”
途径天坑的时候,姬萦忍不住带着霞珠重回旧地。
天坑依然是与世隔绝的样子,只不过坑底被石块围挡起来的那一块变成了焦炭。
姬萦站在崖上,呆呆看着那间小木屋的残骸。
不知为何,她就是想在离开之前,亲眼再来看看曾经生活的地方。
分明一切如旧,她的心中却好似有什么缺失了。
“小萦,这里有什么好看的?”霞珠陪她站在崖边,好奇打量崖下天地。
“确实不好看,”姬萦转过身,“走吧。”
有霞珠陪伴,姬萦路上并未觉得有什么不便。
不如说,她发现有了霞珠陪伴,预想中的苦闷旅程,变得好像一场快乐的郊游。
姬萦从前吃过许多苦,但如今有人陪在身边,至少未来看起来充满希望。
霞珠的存在,让她知道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小萦,小萦,男的和女的一起长大,叫做青梅竹马。那女的和女的一起长大,叫做什么呢?”
“唔……手帕交?”
“小萦,你以后要嫁人吗?”
“不嫁。”
“真的吗?”坐在马背前面的霞珠大幅度转过身来,眼睛亮晶晶地看她,“你不嫁,我也不嫁。我们做一辈子手帕交好吗?”
“好啊,就怕你中途被哪个坏男人拐走了。白鹿观的明奉师太那么聪明,一样被男人骗得团团转。”姬萦已经能够预想到那画面,玩笑着说,“你连明奉道长都不如,少不得要吃男人的亏。”
霞珠有半辈子都生活在白鹿观,平日里见得最多的异性就是山上那条流浪的大公狗。
姬萦在这点上也不遑多让,她虽然能经常见着江无源,但江无源是个太监,她整日都想着如何精进武功打败江无源,哪儿有空去想那有的没的。
总结一下,虽然姬萦和霞珠都已二十一岁,但在男女关系上,还远不如坊间十八岁的怀春少女见识多。
霞珠被姬萦说得心有余悸,嘟囔道:
“我离男人远些不就行了……”
离开白鹿观的第七日,姬萦和霞珠途径暮州凌县,身上的干粮已一干二净。
她决定带着霞珠进城买些补给,却遇上堵成长龙的进城队伍。
姬萦和霞珠也排进这条队伍,她拍了拍前面的花甲老人,问:“老伯,这队伍怎么排这么长?”
老伯眉头紧皱,叹了口气:
“前头是在征兵哩!县老爷这几日在四处抓壮丁,不管是进城还是出城,只要满了十二,腿脚没有残疾,都要被强抢去当兵。年轻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幸好是女子,若是男子就惨咯。”
姬萦定睛一看,排队的长龙里面果然只有女子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男人和少年那是一个都看不到。
“请问老伯,县令抓壮丁干什么?是要去打三蛮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好像是上头有什么皇命。”老伯摇了摇头,“县老爷一开始只抓附近村子里的男人,后来村里的男人都躲去山里了,他没办法,这才把城门堵上,要把进出凌县的男人都抓去当兵——”
老伯话音未落,队伍前头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官爷!官爷!求求你了,我这孩子还没满十二啊!”
头上裹着布巾的妇人跪在地上,不断向两名居高临下的官兵磕头。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的孩童被强行从她身边拉走。
“官爷,官爷!”
妇人哭喊着想要抢回自己的孩子,被官兵一脚踢倒。
“别嚷嚷了,滚开!你是想造反不成?!”
那妇人倒在城墙边上,哀声哭泣不止。
她的儿子则被推进几张木板子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棚屋里面。
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姬萦看见几个官兵看守着一群年纪各异的男人——说是男人,有的只有姬萦腰那么高,有的发髻都斑白了,这些强征的男人被像牲畜那样围在棚屋中,个个都是如丧考妣的表情。
男孩恐惧的哭声,源源不断从棚屋中传出。
看守的官差抽出鞭子恐吓,鞭子在空气中抽得噼啪作响,与母子二人的哭声混合。
“后面的人呢?上来!还想不想进城了?!”
检查路引的官兵一声呵斥,队伍继续往前。
排队的百姓虽然都对官兵的暴行义愤填膺,但没有人敢站出来公然反对他们的淫威。
“不是说满十二岁才征吗?”姬萦小声问前面的老者。
“官文上是这样说的——可这些官兵,只想完成征兵任务,他们说你满了十二你就满了十二,你上哪儿说理去?”老者忍着怒意道,“若不是更大的官老爷默许,他们敢这样做吗?”
姬萦沉默不语。
离开白鹿观这些天,她也在思考要如何达成自己的目标。
想要在乱世出人头地,得有人,有地,有兵,有财。缺一不可。而姬萦如今,两手空空,在建立起能保护自己的强大势力之前,传国玉玺的存在一旦外泄,只会是一道催命符。
白手起家,也要有个先后顺序。
姬萦以为,乱世当中,以人才最为可贵。
求贤若渴,求贤若渴,想要获得贤才的投靠,光是嚷嚷口渴是不行的。
贤才喜欢贤主,她要怎么做,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个贤主?
自然是惟贤惟德,哪怕她不是,也要装得惟贤惟德。如此才可吸引有才之人前来投靠。
单打独斗是不行的,姬萦在宫里丢鸡骨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要想砸破张贵妃的窗户,除了需要她扔出鸡骨,还需要御膳房的宫女阿荻帮她里应外合偷烧鸡,还要太监小罐子帮她引开值守的人,她才能爬上宫殿屋顶,最好,还有宫女清秋帮她望风,如此才算得上万无一失……
就连扔鸡骨都需要这么多人,何况是在乱世中做一番大事业?
时势造英雄。
英雄也可造时势。
眼下,岂不就是一个扬名的好机会?
终于,排在前方的老者也过了城门的检查。
“下一个——”
官兵的目光在姬萦背后的重剑上顿了一顿,然后定格在女子清丽飒爽的面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