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虎后,平静的日子没过几日,姬萦又一次在深夜中惊醒。
窗外夜色深沉,月亮躲藏在厚厚的云层背后。寂静的山林间,忽然响起三短两长的鸟鸣。
姬萦下意识看向床的另一半,少年仍在熟睡。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出于一种谨慎,将扔在角落里的旧衣裳带了出来,在林子里皱着眉换上后,才走到约定的崖下。
当日姬萦坐着篮子降落的崖边,站着大半年未见的南亭侍卫。
他比之前瘦了很多,这是姬萦的第一印象,站在崖边的时候,姬萦都担心他被一阵风吹落下来。他消瘦的面庞和苍白的脸色,让她吞下了孤身一人时对着花花草草重复多遍的诘问。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到最后,她只嘟哝了这么一句。
“有任务,耽搁了。”江无源轻描淡写道。
他蹲下身来,将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筐,顺着悬崖放了下来。姬萦上前接住竹筐,除了米面干粮,还有一些过冬的棉被,女子衣裙,面霜口脂。姬萦甚至在翻找的过程中,找到一根油纸包的糖葫芦。
但她最希望的,能够对她逃离天坑有帮助的武器或工具,一个也没见到。
江无源看见她的表情,以为自己疏漏了什么,显得有些窘迫:“若是有什么不周到,你直说便是。”
“……没有,很周到了。”姬萦取下绳索上的竹筐,江无源马上将绳子收了回来。
“我离开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姬萦果断说。
“这几日我有任务在身,会在附近城镇逗留。离开之前,我会带一批过冬的物资给你。”
姬萦敷衍地点了点头。
沉默流淌在深秋的空气之中,江无源从崖上远远打量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有后怕,也有庆幸。
“……还好,你还活着。”
留下这么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语,江无源像他来时那般,匆匆离开了。
姬萦吃了快一年的菜羹,要不是徐夙隐车里的那点糕点碎,她都要忘记甜的是个什么味儿了。
她用力嗅了嗅空气中微不可察的甜腻,强忍住腹中的贪欲。像对待稀世珍宝那样,小心翼翼握着糖葫芦,一边抱着装满东西的竹筐往回走。
斜长的影子在脚下安静陪伴着她。
她想等徐夙隐醒了之后,两人一起分食这根糖葫芦。
……
徐夙隐知道自称姬萦的少女隐瞒了些什么,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他也没有将事实说全。
他是青隽节度使徐籍的长子。坊间流传他“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十一谈军国事,凿凿其中”,那是俗情抑扬,不值一提。
真正值得一提的东西,他不想提。
他的生母名唤林挽,因名字同韵,为主母魏绾所不喜。在林挽怀胎八月时,主母令其罚跪花园石路,烈日炎炎,往来众人,无人相助。生母跪至小产,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他,自此也缠绵病榻。
父亲看重嫡庶尊卑,主母苛待庶子庶女,府中下人见风使舵,他虽是府中长子,但得到的关注,不比府中花匠多。
他天生聪慧,看过的东西过目不忘,留在记忆里的欢欣日子,却屈指可数。
他没有体验过兄弟情,也没有感受过父爱,生母战战兢兢与他相处,对他不像儿子,更像是主子,所以,他也只是从旁的人身上看见母爱。
生母去世前,眼里含着凄楚的泪水,用奴婢的身份乞求他照顾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这三个字,对徐夙隐来说,不是期待,是诅咒。
身体的病痛和虚弱时时刻刻萦绕着他,在兄弟姐妹们出门踏春,猎场围猎的时候,他只能困在囚笼一般沉闷的卧房里,望着窗外的一片云,一片叶,默默数着日子。苦不堪言的汤药,从口中灌入,再从五脏六腑浸润出来,那股日日、逼迫着他不要忘记自己残日不多的苦臭,无论浸泡多久,都无法洗去。
他从未尝到过快乐和肆意的味道。留在舌尖的,一十四年间,只有苦涩。
正是因此,他无法理解姬萦用二百七十三天寻找荨麻,捶打晾晒,手搓制绳的毅力和坚决。除了无法理解的惊讶和困惑以外,还有一丝不可思议。
他阴云密闭,完全封闭的内心,因着这一丝不可思议,裂出一条缝隙。
徐夙隐默默观察着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女。
她的身上,有他没有的勃勃生机,有一股如野草,如雏鹰,如初生牛犊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
徐夙隐无法理解这股无论沦落到何种境地都想拼命活下去的欲望。
他知晓她已倾尽所有来救他,所以他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遮掩逐渐恶化的伤口上。他强撑病体,在她面前用神色的冷淡掩饰脸色的苍白。
他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生母叫他活下去,他也确实努力活过,如此便不算违背母命。但万事万物,仅凭努力二字左右不了结果。
此时再死,怪不了他。
深秋的寒风透过摇摇欲坠的门缝,像毛茸茸的猫爪挠过胸口,徐夙隐忍不住咳了起来,咳嗽牵引着胸口伤口,带来阵阵撕心的疼痛。他早已习惯疼痛,所以面不改色。
窗外的树叶已经尽黄了,在秋风吹拂下簌簌作响,后院晾晒的荨麻从窗户里能看见小小一角。
那是少女用满是伤痕的双手一点一点捶打出的希望。
活着。
同样的两个字,在不同人心中,好似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徐夙隐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晚,估摸着姬萦再过一会就要回来,徐夙隐撑着身体吃力下了床。他模仿着少女的步骤,烹煮了一锅松针野菜羹。
他不想欠人人情。
因为从出生以后,他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
明年,还是后年,随时死去都不意外,府中大夫说他很难熬过及冠。
他不愿欠人情,因为会还不上。
松针的清香扩散在小小的木屋之中,驱散了他独自一人时的寒气。徐夙隐走到门口,正好迎上抱着湿荨麻回来的姬萦。他对少女其实有许多疑问,但每次看到那张开朗明亮的笑脸,总是莫名变得笨嘴拙舌。
他只能沉默接过少女手中的荨麻,帮着将其晾晒到屋后木架上。
晒好荨麻后,姬萦和徐夙隐分吃了昨晚江无源带来的那串糖葫芦。
一串糖葫芦上有五颗糖果子,无法直接平分的第五颗,姬萦用石刀亲自一分为二,坚持要完全公平地分食。
他们隔着一小段距离,共坐在木床边上。背后是染成金色的林中秋景。姬萦含着最后的半颗糖葫芦,颊边鼓起小小一块,看到徐夙隐在看她,轻松而愉悦地笑了。
姬萦等着他问糖葫芦和其他东西是哪里来的,但他始终没有。
他看了她一会,终于开口,说的却是:
“头发沾上糖浆了。”
姬萦低头一看,果然有一缕长发因为糖葫芦上的糖浆黏成一缕。
“烦死了,真想一刀全剪掉。”
姬萦抱怨着,从储水的土缸里舀一勺水,用手指打湿了揉搓在弄脏的头发上。
“为什么不梳起来?”徐夙隐问。
“不会。”姬萦叹息一声,“太难了。”
“过来。”
少年朝她点了点下巴。姬萦带着疑惑挪了过去,少年握着她的双肩,将她转向金色的窗外。姬萦感觉到,有一双手,轻柔地挽起她长过腰间的头发。
清风徐徐吹过,清晨的日光像碾碎的金箔,让狭小的木屋也变成温柔的溪流,每一寸都在熠熠生辉。
他在为她挽发。
真奇怪,一个男人竟然也会挽发。并且挽得比宫女还要好,至少从头到尾没有扯痛过她。
姬萦在心底想。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都很舒心。哪怕他是个贵族子弟。
姬萦脱口而出:“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对一个十一岁的少女来说,这句话单纯只有字面上的意思。徐夙隐也是怔了怔,后才反应过来。
她虽然在与世隔绝的天坑独立生活,但依然只有十一岁。
比他做了噩梦都要嚎啕大哭,从出生以来便不沾阳春水的嫡妹,只大了三岁。
“恐怕不行。”他的唇边扯起一抹极淡的苦涩。
“为什么?”姬萦问,“你不喜欢同我在一起?”
“我生来就身体不好,恐怕活不了多久。”
“那有什么关系?”姬萦毫不在意,“反正你家里也不喜欢你,我家里也不喜欢我。不如你别回去了,我们一起闯荡江湖。我力气大,身体好,就算你走不动了,也能背着你看遍大江南北。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
徐夙隐愣在原地。
在他已经放弃,觉得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可的时候,少女邀请他抛下一切,逃向天涯海角。他内心的第一感受竟然不是抗拒和畏缩,他想起的不是冷面无情的亲生父亲,不是青隽节度使长子的名头,不是世俗道德的规劝——
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心动,是向往。
原来——在他内心深处,他也想挣脱那些深陷血肉,沉重压迫着他的枷锁,他也想试着振翅,飞向遥远无际的蓝天。
姬萦等了片刻,身后都没有传来任何回答。就连背后挽发的动作也停住了。
她转身回看,少年怔怔地看着她。
这是她第一次在少年的脸上看到平静以外的神色,就好像她刚刚的话语,是一阵狂风暴雨,就连死水也吹出了波澜。
她含着期待,等待着。
然而,徐夙隐开口后,却与她的期待背道而驰。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有我的责任。”少年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像如水的月光那么幽静。
“不愿就算了。”
姬萦嘟哝一声,重新面向黄了的窗外。
竹乐姑姑叫她实现谶言,可她连谶言是个什么都不清楚。
她只知道,母后不希望她再搅回那摊浑水。
原以为有着类似遭遇的徐夙隐,能够放下荣华富贵和她一起远走高飞,不想徐夙隐还是无法舍弃过去。
姬萦内心有些受伤,但她不愿再次挽留。少年看着她塌下去的肩膀,没有解释不能和不愿的区别,他虽是拒绝的那方,但他此刻也在默默含着和姬萦心中同样的苦涩味道。
“我活着时不能,我若死了……”徐夙隐说完一半就沉默了。
活着时不自由,难道死了就自由吗?或许吧,他希望如此。
“什么?”姬萦忍不住回头。
黑发从他肩上垂落下来,他苍白脸颊在晨光下有着白玉一般的光泽。
月亮的清冷从他脸上融化了,原因是一抹极淡的笑意。
“若有一日能够……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