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寿庆典,宫纱低垂,酒香醉人。殿上花灯迷乱,歌舞升平。一曲歌毕,舞娘们长袖摇转飞曳空中,踩着乐点曼歌曼舞。两侧琉璃灯盏,华光迷离闪烁,映得殿上的每一个人眉眼暖融,推杯换盏间,觥筹交错。
大殿主位之上,皇帝笑吟吟地端看歌舞,一手持杯,连饮数盏美酒。而步青云也着了华服宫衣,端着酒壶伺候在他身侧。她今日着了浓重的妆容,烈焰红唇衬得肤色白皙,神色更是妩媚,她笑似团花,为皇上一杯杯地斟酒。
殿下的舞娘们此时甩起了祝寿的大红丝绸,满殿纷纷扰扰的红色绸缎,拂动摇摆着,遮蔽了诸人的视线。舞娘们越跳越激烈,漫天的赤红,让人看得心神欲醉。
步青云放下酒壶,转而端起自己面前的玉盏,一手摸了摸杯身,滑过那丝丝冰凉,眸中寒光隐隐。她已与此刻埋伏在殿外的众蒙面人约定,大寿庆典上,以摔杯为号,共同擒拿皇上。一丝紧张揪至心口,步青云睨着已经完全沉沦的皇上,慢慢举起了杯子,方要一摔,却见殿外奔来一个身影,那一身正红宫衣,发髻高梳,正是皇后!
“是皇后!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一时间,大殿之上交头接耳,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歌舞霎时静止,步青云慌忙将杯子扶稳放下,只见皇后一路迈入,朝着皇上的方向便跪了下来:“皇上——”
皇上倾身而前,看着跪在殿下的皇后,似是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道:“不是已经勒令你回京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皇后落泪下来,只看着皇上,深情道:“臣妾不愿离开皇上!皇上,臣妾得到消息,有人将对皇上不利,臣妾这才连夜赶回来报信!无论皇上怎样对臣妾,但臣妾心中没有一时一刻不记挂着皇上!”
皇上面上一冷,挥手道:“真是扫兴!来人哪,将皇后请出去!”
皇后一步而退,摇了摇头,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刀,高高扬起:“皇上!臣妾今日要以死相谏。这趟江南之行危机重重,又有静贵人这样的奸诈小人陪在皇上身边,皇上不可不防啊!”
皇上断然一声冷喝:“拉出去……”
“皇上,臣妾不是个争风吃醋的人,您这般不听劝阻,臣妾也实在无能为力。”一行冷泪自皇后目中落下,她又缓缓跪下去,举起剪刀剪下自己的头发,“臣妾这就当着皇上的面剪发明志,若皇上肯依臣妾所言,臣妾就削发为尼,一生青灯古佛为皇上祈福。”
皇后手捧着头发和剪刀向皇上跑去,人未至,声已发:“皇上,皇上,这……您还不相信吗?”
话落间,埋伏在皇上四周的大内侍卫猛地蹿出,各持兵刃挡住了皇后的脚步。
步青云见状,已是惊骇,想来皇上早已对她生疑,并布下了天罗地网,幸而有皇后前来一闹,否则他们要是开始行动,便是自投罗网了。转头见皇上已在示意侍卫前来抓住自己,步青云忙一脚踢翻桌子,飞身跳出,在空中一个翻滚,便见会场中几十个装扮成官员和太监的死士亟亟冲了出来,各自甩出了霹雳弹和烟火弹。
一时间,大寿庆典会场上烟雾弥漫,众死士和步青云逃得一干二净。皇后为保护皇上,焦急地扑了上去,烟雾中被飞弹击中了头部,人瞬间瘫软在地。
皇上一步急来,扑上去抱住皇后:“皇后——皇后——”
听着一声连着一声的呼唤,皇后恍惚地眨了眨眼睛,一行血水自额头滑过,抚上皇上肩头的手,一时垂在了地上。
蜂拥而来的太医此时已将皇后的寝宫围得水泄不通,皇上心急如焚,在书房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恒泰一行人在得知皇后归来寿宴之时,亦连同赶来,只可惜晚来了一步,不能扭转皇后负伤的惨剧。此时,恒泰便跪在书房之中,等待皇上发落。
“朕要你护送皇后回京,你为什么连这件小事都做不好?你为什么不看住皇后?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玩忽职守,你破坏了朕的一个好局!你知不知道?白费了!全白费了!”皇上怒不可遏,一掌重重落在书案之上,连连向恒泰发难。
恒泰见状,只得叩头道:“皇上,臣知错了!为今之计,就是赶紧去询问一下皇后娘娘,看她是受了谁的怂恿而跑回来的。臣敢断言,我们中间一定混进了奸细!”
“这个朕早已知晓,咱们一会儿便去询问皇后,揪出内鬼来。”皇上叹了一口气,再看了眼他,轻声问道,“恒泰,你知道朕布了这样大一个局,是为了什么吗?”
“臣实在不知。”
皇上看了眼窗外,夜色寂寥,陷入回忆之中:“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也是要下江南,朕微服私访,有个属于江南某个神秘组织的人威胁我,要我去查一件修河塘的案子,结果被大内侍卫射杀。朕记得那个人的手上,有一个独特的鱼形刺青。后来朕也查过此案,的确有冤情,但早已替他们平反。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哪里知道,这还只是开始……”
“开始?”恒泰愣愣一问。
皇上点了点头,叹口气,又接道:“后来,有个进宫唱戏的戏子叫良工,跟慧妃有染,被朕发现之后,死于慧妃之手。本来只是一件普通的丑闻,可是朕却在他手上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刺青……朕当时心里很害怕,直到今日,这十几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既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皇上又如何能察觉步青云之党的计划呢?”
皇上冷冷咬牙,眉深深蹙起,幽幽道:“直到步青云的出现。她的手上有同样的刺青,朕就开始思考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个离奇地出现在宫中,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朕看出步青云想要勾引朕,这才促使朕开始布局,封步青云为静贵人,容忍她在宫中所做的一切,然后公布要做大寿。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也是朕最好的机会,朕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一网打尽!可惜这个布局,因为你的疏忽而坏了事,完全白费了!”
闻言,恒泰立时将头垂下,眉头紧锁。
皇上大叹了一声,一手指向恒泰:“所有人都跑了,连步青云也跑了。打草惊蛇啊!恒泰,你破坏了朕所有的计划。”
“臣知错!”
“那你知道该接受怎样的惩罚吗?”
“这……”
恒泰一时愣住,正要说话,书房外亟亟跑来一名侍女,传来消息说是皇后醒过来了。
皇上面上一喜,便要冲出书房,恒泰亦跟随上,追着皇上的脚步道:“太好了,皇上,娘娘此次返回,定是有内奸唆使,只要知道此人是谁,便可知他们的整个布局,到时候要抓这些乱党,并不困难。”
皇上点了点头,心急如焚,步履匆匆间,直直转入皇后寝宫,却见卧榻上的皇后状似疯魔,有点魂不守舍的模样。而醒黛目中有泪,正跪守在卧榻前扶持。
皇上一把推开围在榻前的太医,落座在皇后身前,一手紧张地握住皇后的手,急问出声:“皇后还好吧?”
醒黛应了声道:“脑部受了重击,有点干呕,太医已经去熬药了。”
皇上点了点头,便看向恒泰。恒泰见状,忙一步跪前,声音迎上皇后:“恒泰叩见皇后娘娘,请问皇后娘娘,这次是谁怂恿你回来的?”
皇后痛苦地眨着眼睛,勉力挣扎着起身,嘴唇翕动着,似有声音溢出:“是……是……”
恒泰凝住一口气,紧张道:“是谁?”
“是——”皇后猛地攥住了恒泰的一角袖子,面色突然发青,眼睛一翻,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瞬间,人便没了气息。
“娘娘——娘娘——”恒泰一声疾呼,忙紧抓着皇后的腕子,却觉得皇后的手已是发冷发硬。恒泰心中一痛,不由得松开皇后的腕子,呼了口气,呆呆地坐到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皇后!皇后!来人啊,来人啊——”皇上尚不知情况如何,便扶着皇后的身子,扬声不住地唤着她。
太医们立刻冲上来,把脉之后,便齐齐跪在地上,连声哭道:“请皇上节哀,娘娘已经殡天了——”
皇上似是未反应过来,只抱着怀中已逝去的皇后,怔怔发着呆。他脸色发青,顿了半晌,突然转过脸,盯着恒泰,冷声下令——
“富察恒泰听旨!”
恒泰忙又跪稳,痛呼一声:“臣领旨。”
皇上闭了闭眼,只将皇后抱得更紧,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冷而痛的声音轻飘飘地溢出——
“此事因你而起,限你三日之内,查出皇后的死因,将所有贼人一网打尽!否则——满门抄斩!”
连城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绳子捆住的双手,又看了看牵着绳子的江逸尘,一连几天,江逸尘便都是这样困着自己。若再跟他待下去,便更走不掉,恒泰那边的危险也不能解除。可是一时半会儿,她又想不到什么可以逃身的机会。
方瞥开目光,便见江逸尘从包袱里拿出馒头来,咬了几口,回头看了看坐在附近的她,又取出一个馒头丢了过来。馒头落在连城被捆住的手中,连城想也没想,直接把馒头丢到了地上。
“谁要吃你的馒头!”连城闷哼了一声。
江逸尘冷冷地看着她,慢悠悠地道:“佟毓秀,别再装腔作势了!就算你这一路不吃不喝,也别妄想我会生出什么同情。反正馒头只有这么一个,吃不吃随你,要是饿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看来江逸尘是永远都不会相信自己就是连城了。连城陷入绝望之中,却又转念一想,既然他认定了自己是佟毓秀,索性她就将错就错,冒充佟毓秀,先让他放了自己,然后再伺机逃走!
思及此,连城顿了顿,站起身来,淡定自持地走到江逸尘面前,垂眼看着坐在地上的他:“江逸尘你果然狡猾,既然被你看穿了,那我也就不瞒你了。我的确是佟毓秀!你看我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现在的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再不要在仇恨中打转了。你放了我吧!我想改过自新,从现在开始,我想开始新的生活。”
江逸尘歪着脑袋想了想,只觉得眼前这个佟毓秀似也比从前有趣了那么几分,望着她一笑:“你真是这样想的?”
连城点了点头。
江逸尘笑了笑,一拍大腿爽朗道:“既然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那么正好,你就跟我在一起吧!”
“什么?跟你在一起?”连城急坏了,忙睁大眼睛看着他。
江逸尘一点头,只觉得能困住佟毓秀不再兴风作浪,人间便自是一片太平,先让她和自己做个伴,以后再慢慢打造她,也未尝不可。
“对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吗?你还老想着和我私奔,如今机会来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连城一屁股坐到地上,苦着脸摇头:“哎呀!你这叫什么话?我知道你心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我,你只喜欢连城。强扭的瓜不甜,其实我自己也清楚,我可不想成为连城的替代品。江逸尘,你就放了我吧!这样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江逸尘见她一脸不情愿,又叫苦连篇的,便觉得似有几分连城的样子,一时偷笑。他突然上前抓住连城,猛地亲了她一口。
连城一惊,随即挣扎,猛地将江逸尘一把推开:“哎呀!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啊!”
江逸尘稍稍松开她,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看着她,幽幽道:“现在看起来,你倒是越来越像连城了!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更不会放过你了!”
连城一紧张,忙仰起头,怔怔地问道:“为什么?”
江逸尘笑着站了起来,拉了拉绳子,示意她一并往前走。走了几步,便悠然自得地将绳子挽在身后,大有享受阳光的好心情,一路走一路笑着说:“若你是毓秀,那么留在我身边,我至少可以防止你再去加害连城;但如果你真是连城的话,呵呵呵——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你别再妄想了!”
一路走入城郊的村落,不远处,正有一处农家舍院张灯结彩,原来是有村民在大办喜事。连城见此,似抓到了一个好机遇,忙不迭跑了几步,追着江逸尘道:“哎,江逸尘。前面有人办喜事,咱们也去讨杯喜酒喝吧!之前的馒头我都没吃,现在饿了!”
江逸尘顺着她指去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有村民在张罗喜事,不由得道:“瞧瞧,他们过得多热闹。毓秀啊,你觉不觉得,与其在一个人事复杂的地方累死累活地生活,倒不如似他们这样,在一个穷乡僻壤热热闹闹地成亲过日子。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争斗,没有仇恨,这一生简简单单,安安静静,倒也是难得的好福气!”
连城一咬牙,刻意问他道:“那我问你——你到底认为我是毓秀,还是连城呢?”
江逸尘闻言,猛地转头,盯住她的脸,上上下下全看了一遍,再一叹气:“说实话,我也看不准。但我觉得,现在的你,怕是像连城多过像毓秀了,当然,多也只多了那么一点点。”
连城一笑,果然是个好答案,便索性说道:“既然是这样,反正前面是现成的红烛灯笼,宴席宾客,你有没有胆子现在就娶我?”
“哦?”江逸尘听罢,尤是一愣,虚了眸子端看她,忖度着,“你真这样想?别是有什么鬼主意吧!”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既然这样说了,自然是真的——我是佟毓秀嘛!嫁给你,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你若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连城,那自然也由得你去幻想,反正无论我是谁,你都赚了!”连城定定地点头,满是认真的模样。
“成啊!这话说得敞亮。”江逸尘豁然一笑,同意道,“你要敢嫁,我自然敢娶!”
“好啊,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帮我解开绳子?就算是抢婚逼婚,也没有捆着新娘子的道理啊!”连城说着,便将自己手上的绳子扬了扬,示意他解掉。
江逸尘一抖绳索,顿时解开了那绳子,斜着眼看她:“我告诉你,就是不绑着你,你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最好乖乖的。”
连城揉了揉手腕,乖顺地笑着:“那是自然,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温柔点!”
江逸尘一哼,便转过头,嘴边溢了丝暖笑。
村落里,几个老乡见来了两个生人,忙过来相迎。
“这位小哥和这位姑娘,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太凑巧了,咱们这儿正在办喜事,要是两位不嫌弃,就入席喝两杯,也沾沾喜气!”
“几位老乡请了。说来也是巧,我们这回不但要喝喜酒,而且还要借你们的宝地成亲呢!”江逸尘一抱拳,一指身后的连城,“瞧见没有,她就是我的未婚妻,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多出几十两的水酒菜肴钱,今儿我们俩就在你们这儿成亲了,老乡们觉得如何?”
连城借机忙一施礼道:“请各位老乡成全。”
几个老乡对望一下,点了点头,皆是一脸的喜气。
“这喜上逢喜,好事成双,可是大吉大利的事情啊!好啊!两位里面请!”
“对啊!办喜事就图个热闹吉利!走走走!我们叫屋里的娘儿们帮你这俏媳妇打扮打扮,今晚给你们收拾一间好屋子,保证让你们好好入洞房!”
“好!恭喜,恭喜啊!走!”
说话间,大伙簇拥着连城和江逸尘往喜事场子走去,并唤来院舍中的女人:“五婶子!来,来!”
只见一个妇女掀了喜帘,往外一探,忙问了声:“什么事啊?”
老乡一指连城和江逸尘,对那妇人道:“这个姑娘今儿也要在咱们这里和这位小哥成亲,你们俩赶紧带着姑娘进屋打扮打扮,一会儿可以和咱们的新娘子一起出来啊!”
“哟!还有这样巧的事情啊!”那妇人一步走来,搀上连城,一边往屋子里推,一边赞叹道,“好漂亮的姑娘!来,跟婶子进去!保管把你打扮得跟仙女下凡一样。”
江逸尘见状,忙拦了一步:“哎,我跟着一起吧!”
那妇人一笑,指着他便道:“哟!哪有大老爷们跟着去化妆打扮的?不好不好!你啊,就在外面等着,一会儿保管给你送出一个新娘子来!急什么啊!哈哈哈——”
说笑间,老乡们便推攘着江逸尘前去另一边喝酒。江逸尘被老乡们簇拥着坐在了酒席中间,望着连城走进院舍,一脸不安,却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连城随着那妇人走入新娘房,只见一群姑娘正在帮新娘子化妆,连城疾步上前,在她们众人之前跪下,连连哀求道:“救救我!各位姐姐婶婶们,救救我!其实我是被外面的那个男人给拐骗来的,他还要逼我和他成亲!大家都是女人,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推进火坑啊!你们可一定要救我啊!”
女眷们顿时愕然,新娘子也从座位上站起来,疑惑地看向连城身前的妇人问道:“五婶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妇人忙压住新娘子的双肩,安劝着:“你别怕,又不关你的事,你只管嫁人。”说着,再一扭身,看着连城问道,“姑娘,你跟婶子说说,你讲的都是真事?别是小情侣间闹别扭吧?”
连城心急如焚,忙摇着头:“婶子,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已经被他挟持好几日了,你看,脚也走破了,手也被捆出伤痕了,而且他还不给我饭吃!到现在我还饿着呢!”说着,便将自己的手腕递过去。
众女眷赶忙围了上来,见连城的手上果真有好些勒痕,连连惊呼着:“哎呀,好多伤痕,真可怕!”
方才牵着连城进屋的妇女此时赶紧端来一盘花生糖果,边塞给连城,边道:“姑娘,你放心!我们一定帮着你逃出去!这儿有点糖果糕点,你先填填肚子,一会儿好见机行事!”
半个时辰后,连城一身男装由喜房中悄然走出,一眼看向被围在酒席中脱不开身的江逸尘,将帽檐拉低,一扭身从后柴门跑了出去。终于,终于逃脱了。
自皇后仙逝后,皇上亦一病不起,连续两日只能躺在驿馆的卧室之中,以纱巾蒙面,困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连眼睛也不愿睁开。恒泰步入卧室时,皇上正微抬了眼,无神地看向室中悬挂着的皇后的画像,口中嗫嚅着,似在与画像轻声细语。
待半刻,皇上缓缓叹了口气,轻轻睨了眼前来切脉的太医,淡淡地问了一声:“怎么样?朕这病如何了?”
太医退了半步,施礼道:“启禀皇上,病倒还不重,就是调理起来略略麻烦些。皇上思念皇后过度,得了湿疹,不宜见光,所以皇上蒙着的面纱,是不能摘下来的,否则会对龙体……有些不宜。”
整日都是这些,要细细调理,病情不重,偏他却觉得自己像要痛死了,身心都在痛,是切肤之痛。皇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你退下吧!”
一声令下,太医喏喏而退。
皇上闭着眼睛,又唤来恒泰。
恒泰朝前一步,施礼道:“臣在!”
皇上微微叹了口气,只问道:“皇后的死因查得如何了?追查乱党的下落又有何进展?”
“臣已经查了一昼夜,但没有丝毫进展。”
皇上猛地睁开了眼睛,看也不看他,只冷冷道:“三日的期限,已经过去了一日,你还有两日可以用功!”
恒泰重重点头:“臣时刻不敢掉以轻心。”
“好!你记得就好。”皇上皱了皱眉头,但一想起皇后,目中又掩不住伤痛,凄凄道,“自从这次下江南开始,还没走出直隶,就已经诸事不顺,不但出现了乱党余孽,而今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朕好难过。”
“皇上,死者已矣,皇上请节哀。”
皇上目中轻轻一转,落寞地盯着皇后的画像,突然开口:“朕要在此地给皇后办一场丧仪,越隆重越好,就在明日吧!”
恒泰急道:“皇上,此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查明,若在此处大张旗鼓操办的话,会很危险的!”
皇上摇头,一拳砸到座椅上,重重地道:“朕和皇后夫妻一场,恩爱情深,又怎能不哀思奠念一番?”
恒泰忙跪地,再劝:“皇上,兹事体大,还请三思啊!”
“朕意已决,不要再说了!退下吧!”
见皇上面上生了怒色,恒泰只得叩头遵旨。转身出了卧房,最后望了一眼仍在怔怔发呆的皇上,无奈一叹,回首间,已见醒黛焦急地候在门外。
见恒泰步出,醒黛一步而上,握上他的腕子,轻轻道:“恒泰,怎么办?离皇阿玛给的期限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而现在什么头绪也没有……”
恒泰牵着醒黛走在廊子里,园中假山错落,石林叠嶂,景致偏好,只可惜他二人此时全无心情欣赏这美景。一路走过,恒泰稍稍缓了口气,安慰醒黛道:“公主请放心,反正明日就是皇后的大丧,办完之后,皇上就要回京了,我相信那些乱党余孽一定会有所行动的。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皇上骗出紫禁城,一击不中,他们怎么会就此罢手?我们肯定还有机会的!”
醒黛顿了顿,忙一握紧他的手:“你真的有把握吗?”
恒泰苦苦一笑,但也不知自己能有几分把握,只恐怕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敌暗我明,虽然没有任何线索,但只要知道他们一定会再动手,那我们就来个以静制动,守株待兔。”一手反握住醒黛,重重地压了压,“所有的一切,都见机行事吧!”
行宫馆驿的御厨房内,连城用纱巾蒙着面,正在掂勺爆炒,她身后的木桌上,此时已摆放好了三道菜肴。随着一声“出锅”,她将锅里的菜肴码到白瓷盘里,然后将菜端到了木桌上。
“油爆大虾、宫门献鱼、罗汉上素,外加一个竹荪汤。请公公品尝。”连城将菜品递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司膳太监。
司膳太监一使眼色,尝膳小太监走了过去,先用银针一样样试过,银针上没有异样。尝膳小太监拿起一个小碟,每样菜都夹了一口尝了尝,点了点头,又退到一旁。司膳太监这才举起筷子,吃了几口菜,赞许道:“嗯!不错!不错!你叫素云?手艺还真不错!好!这儿正缺一个厨子,你就留下来吧!”
连城掩了笑,忙一施礼问道:“多谢公公!素云有一事相询:这一路过来,听说当今皇上和富察恒泰将军可都在这行宫馆驿之中。公公,这是真的吗?”
司膳太监脸色一变:“大胆!你是何人,怎敢询问这些事情?”
“哎呀,素云哪敢询问什么,只是觉得若是真的,那么能给皇上和将军做菜,可是祖上积德不浅啊!说出去也光彩得很啊!”
司膳太监瞧了瞧她:“真的?你怎么总用纱巾蒙着脸?”
连城忙解释道:“厨房内油烟大,用这个遮一遮也是好的。”
司膳太监点了点头:“不该问的事情,就不要问,你既做了厨娘,只要好好烧菜,到时候少不得有你的好处。若是出了岔子,那咱们都得倒霉!知道了吗?”
连城听罢,连忙点头:“是!多谢公公提点,素云一定尽心竭力就是!”
在驿馆的御膳房忙活了整日,连城终于得了空闲绕出小厨房,一路往前院走。她一心想要接近恒泰,一心想要告诉他,提防他身边的毓秀。来的路上,已听到了皇后仙逝的消息,她只怕,接下来,恐怕会有更为不测的灾难。一路走入后花园,为了避开来往的侍女,连城便从假山后面绕了过去,人方穿过假山一侧,却听到毓秀的声音飘来——
“你这言而无信的女人!”
连城听了那声音,连忙蹲下身子。只见假山后,毓秀被一个黑衣蒙面人以匕首制住。
“要活命就闭上嘴,别忘了,你身上还带着毒,解药可还在我的手上。”那黑衣人将蒙面的黑巾拉下,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容。连城记得这张脸,是步青云!
“上回做完了事情,你也没有给我解药,这回你们又想要做什么?”只见毓秀挡在步青云身前,似在与她争执着什么。
那步青云只一笑,看着毓秀道:“你是个有用的人,连皇后都被你用毒药给暗算了,我又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放过你?托你的福,明日是皇后的丧仪大典,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皇后的棺椁里放上火药……”
毓秀面上似也一惊,颤颤道:“火药!”
只见步青云拎起一个小包袱,递到毓秀眼前:“对,这是一包威力极大的特殊火药,只要你将它放置在棺椁中,等皇上前来祭奠的时候,轰的一声,玉石俱焚!只要你把事情办成了,我就把解药交给你!否则,我们的计划不成,你也活不了,还要受尽毒发前的折磨而死!”
连城躲在假山石后面,听了她们的一番计划,大气都不敢出。殿前谋逆,这是天大的事情,若她们得逞,炸药一旦爆炸,不但皇上性命难保,就连恒泰也会受到极大的威胁。纵然侥幸不死,也是护驾不利,会因此害了恒泰的!连城越想越怕,悄悄跑出假山,亟亟奔去恒泰的住所,人才要迈入恒泰门口,便开口唤去:“恒泰,恒……”
一声方落,突然被身后的一只手捂住,一并将连城从门口拖进了回廊尽头幽暗的拐角处。连城挣扎着,待定睛一看,却见捂着自己嘴的人竟然是江逸尘。她愤愤地盯着江逸尘,方要开口,却由江逸尘出言拦住——
“我知道,你就是连城!”
连城一愣,怔怔地盯着他:“现在怎么相信了?”
江逸尘扶住她的肩,仔细盯着她的双眸,任这张脸再百般改变,可他相信,这眼神永远都不会变。是,他记得她的眼神,面前确是连城不错。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跟着你,你混在厨房里,我观察了你好久。如果你是佟毓秀的话,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掉富察恒泰,可你没有。相反,你刚刚探听到佟毓秀和蒙面人的阴谋,却着急跑来告诉富察恒泰,能这样做的人,只有连城。”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怎么还不放开我?我要去通知恒泰!”
江逸尘摇了摇头,压下声音,安抚道:“这件事情牵连太广,我若放你出去,恒泰未必会相信你,就算是相信你了,而此事一旦泄露,佟毓秀和那帮蒙面人也不会放过你。连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不会再让你涉险的!跟我走!”
“不!我不能走!”连城坚持着。
江逸尘摇了摇头,一把拽住连城,离开了驿馆。他抓着连城在街道上一路快步走着。连城一路挣扎着,连连甩着被江逸尘牵握住的手——
“江逸尘,你放开我!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恒泰的人,从我第一次见到恒泰起,我心里就再没有过别人!他活命我活命,他死了我也活不成。我求求你,你就放开我吧!我要去救恒泰,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救恒泰……”
江逸尘看也不看她,只道:“不!我不能让你去冒险!绝对不能让你去!”
连城一急,猛地站住:“江逸尘,你若是再不放手,我就咬舌自尽!告诉你,如果你不放开我,我宁愿一死,也要和恒泰死在一起!”
江逸尘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连城,一脸沉着地问她:“我若就是不放开你呢?”
连城点了点头,将身子一侧,便往身旁的墙上撞去。江逸尘见状,忙出手挡住了连城的撞击,定定地望着连城:“你真的肯为了他去死?”
连城又气又急,跺着脚道:“我说得还不清楚吗?!你……你要先一步逼死我吗?”
江逸尘不禁叹了一口气,松开手,缓缓看向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我和你一起去!”
灵殿之上,经幡摇转,白绫长垂。皇后的棺椁设于灵棚经幡之下,两侧长明灯高高悬挂,火烛轻摇。僧人的诵经声层层飘来,伴着遥远的钟声,一派悲凄哀凉。
寒夜深寂,毓秀仰起头,迎面看见皇后高矗的灵牌,缟白的挽幛长帏纷飞萦绕,抬步间,却由守卫灵殿的侍卫以丧仪重地,外人不得入内为由而阻拦。
毓秀只瞪着他们,冷言道:“我是富察恒泰的妾室宋连城,将军和公主派我再来校验皇后的棺椁。皇后娘娘已经殡天数日,若是有什么伤痕,此时应该可以察看了,我要瞧一瞧!”
“不是属下不允准,而是皇后娘娘的御棺已经被金钉钉牢,轻易无法启开了!如今外椁还没有上金钉,您就算看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的。”
毓秀闻言即道:“我是奉命行事,内棺不能检查,看看外椁也是不虚此行!”
一个侍卫让出路来,只道:“那我带您进去。”
毓秀摇了摇头:“不用了,你在这儿守着,我自己进去就好!”
摸着黑缓缓推开沉重的漆门,一步步走入素幔白幡飞扬的冷殿,左右两侧一路延绵的灵烛流着暖泪,香炉中燃着安息香,雾气缭绕,青烟浮上。
毓秀在皇后棺椁前燃了一把残香,余光扫过,见四下无人,轻轻将外椁的顶盖推开,见里面果然是钉得严严实实的御棺。她从裙内取出那个装满了火药的小包袱,从包袱里取出火药小包,一包包地放入外椁与内棺的缝隙之中,一并巧妙地安放了引爆装置。手中的这个爆炸装置,如步青云所言,甚是巧妙,在祭奠仪式上皇上一定会去哭棺椁,那时必然会有爆竹齐响。这强力火药的爆炸装置,是以震动来引爆的,只要外面的爆竹一响,震动炸药的感应装置,立刻就会引爆,到时一切玉石俱焚。
殿外,埋伏在黑暗中的连城此时已伺机而上,便要上前将毓秀捉个现行。江逸尘猛地制住了她,在她耳边轻道:“不成!捉贼拿赃。你现在出去,很容易被她反咬一口,嫁祸于你,那你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连城咬着牙,眼见毓秀从殿中而出,盯着她的背影远去,连城道了声:“她走了。”
“好机会!现在我就去把火药浇灭,然后再去告发佟毓秀的阴谋。”江逸尘轻轻站起身,忙又一把制住连同起身的连城,“实在太危险了!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去!”
说罢,便飞身潜入灵棚。一时间,惊动了守灵的侍卫,江逸尘就势将侍卫打倒在地,一步跑去皇后的棺椁前,掏出一只水葫芦,正要打开皇后的棺椁注水,却听到身后一声冷喝——
“大胆!什么人?竟敢夜闯行宫馆驿!”
几个侍卫立时围了上来,只听见呜呜几声怪响,四只锯齿飞环被放了出来。江逸尘左躲右闪,并且徒手和侍卫们战在一处。混战中,江逸尘夺下一把单刀,用单刀拨打下了两个锯齿飞环。另一个锯齿飞环向江逸尘的背后飞来,此时江逸尘正被一个侍卫缠住,背后露出了空门。
躲在暗处的连城忙惊叫道:“小心背后!”
江逸尘将身就地一伏,飞来的锯齿飞环正打在身后的侍卫身上,那侍卫顿时毙命。
其余的侍卫见殿外还躲着一人,转身便朝着连城冲去。听得连城一声惊叫,江逸尘大惊,忙回神赶去救连城,猛力杀退了几个侍卫,护住连城,却被锯齿飞环重重地划伤了腹部。
“哎呀!你受伤了!”连城唤了一声。
“快走!”江逸尘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带着连城便一路逃出了驿馆,往西面的山林中跑去,脚下的血迹引来了身后一众侍卫的追杀。江逸尘受了伤,越走越慢,脚下的血越流越多。连城低头间,见他半个身子已浸在血水中,急道:“你在流血,还流了很多很多的血,你要是再这样跑下去,血会流光的!”
江逸尘惨笑,握紧连城的手:“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算是死又怎样?何况我身上的血多得是,你放心,这点小伤,奈何我不得。”
“那你也先停下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江逸尘停下脚步,将连城拉入一处隐蔽的树林后,坐了下来。连城忙将衣襟撕下,给江逸尘腹部的伤口包扎起来,心疼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江逸尘痛得吸了口冷气,笑道:“我早说了,只要过去,就会有危险,既然你执意要过去,那么伤在我身上,也远比伤在你身上要好,我心甘情愿。”
连城手下一顿,幽幽地看着他,不无纠结道:“你……对我真的很好,但……”
江逸尘笑着摇摇头,抬起一手封住连城的唇:“够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我不为了什么,只是想着你好。”
远处,已传来侍卫们搜山的声音,眼见那火把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大。江逸尘转眸看着连城,镇定道:“好了,没时间了!你快躲在草丛中,我去把他们给引开!”
连城急忙拉住他,阻止道:“不要!不要!你要是出去,必死无疑啊!”
“好姑娘,有你这句话,我死了又怎样?”江逸尘一把握住连城的手,望着她缓缓溢出笑容,“呵呵,你信不信,我江逸尘是打不死的!你还记得吗?从你见到我的那天开始,我死了多少回?可悬崖摔不死我,炸药炸不死我,刀剑也杀不死我。”
泪,涌出连城的眼,她仍是不肯松手,不肯放开他。
江逸尘笑着掰开了她的腕子,安慰道:“你放心,咱俩是有缘之人,我和你的事情还没有完呢!我引开追兵之后,也许在某一年,某一天,我还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把你抢走,或许还会逼你做我的女人。”
连城猛地哭了出来:“不要!不要走!你不要走!”
江逸尘迅速点中连城的穴道,将连城放倒在草丛中,最后望了望连城的脸:“几个时辰之后,你的穴道会自动解开,然后你就赶紧离开这个满是是非的地方,再不要回来!”
连城虽然不能动,眼睛却在不停地眨动,立时滑落滚滚泪水。
“连城,你要记住,我江逸尘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要你活着!所以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因为只要我活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你要是死了,让我找不到你,那你就是不守信诺!我们——还会再见的!”
江逸尘的最后一声,传入耳中,连城痛苦地咬紧了唇,发出呜呜的声音。眼见江逸尘奋起最后的力气,冲下了山。连城猛地闭上了眼,身子躺在草丛中不能动弹,却是眼泪决堤。耳边随后便是一阵混乱,听到侍卫们追着江逸尘的步子越来越远,而后,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
连城流着眼泪,望着天上的月亮,突然想起了从前那些美好的场景。想着那一年冬天,江逸尘牵着她踏雪走过,在白茫茫的草原上留下了一路的脚印;想起他的箫声,总是能一次次感彻她的心。耳边越来越静,再没有一丝动静,直至一片死静时,连城终于无法忍耐地痛哭出一声。
滚烫的热泪滑过她的脸,眼前尽是白雾模糊的一片,待眼泪风干,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砸落在她脸上。麻痹的手指轻轻动弹着,连城缓过神,手可以动了,穴道解开了。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来不及活动腿脚,便跌跌撞撞地跑向江逸尘方才冲去的地方。一路的血,江逸尘的血,她颤抖地追着那血迹。
终是在目光的尽头,看到了江逸尘。
此时,他宁静地伸出了一臂,似在等待着她的怀抱。他平躺在草丛中,胸前有无数支冷箭穿透了他的身子,俨然被射成了刺猬的模样。连城脚下一滑,便跌倒下去,她用力爬去江逸尘的方向,终于握上了他的一曳衣角。
“江逸尘——”她似平常一般,轻轻唤了他一声,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回应。
他白色的衣衫,已被鲜红的血浸染,鹅毛般的雪花覆盖在他的身上,似为满身伤痕的他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毛毯。他的眼睛尚是睁着的,安静地笑望着夜空,不知那最后一刻,他想起了谁,又在望什么。
“江逸尘,你不是说,也许在某一年,某一天,你还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抢走,或许还会逼我做你的女人吗?”泪,不停地滚出,连城抱着他的尸体,坐在草丛中,她哭着仰望夜空,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
江逸尘,你才是这世上最不守信的那个人。
天明,祭奠大典与初日一齐升起,钟声自灵棚中飘来,悲乐声围绕在灵殿周侧。跪于两道之上穿着素缟朝衣的群臣肃穆无言,一身缟白的太监和侍女站在后面,垂首哭灵。丧仪肃始,圣上亲悼。皇上自后殿而来,身着以素白缟衣遮掩的龙袍,一路以纱巾蒙着面,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皇后的棺椁。因悲伤过度,他的步伐似有些沉重而迟缓着。
埋伏在四处的蒙面人稍微探出了头,步青云亦藏匿在其中,眼见得皇上已走向预定的爆炸点,步青云打了个手势暗示着,其身侧的蒙面人便点了点头,又俯身隐藏了起来。
灵棚之中,皇上站在皇后的棺椁前,沉吟不语。
“哀思绝响,悲炮齐鸣!”司礼太监扬了一声,灵棚外传出了阵阵爆竹的巨响。
再一声轰鸣,接连由皇后的棺椁而来,只见一片火光中,灵棚发生了巨大的爆炸,瞬间被夷为废墟,皇上亦被炸得四分五裂,龙袍的碎片坠了一地。
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步青云随即示意出手,十几个蒙面人由外掩杀过来。祭奠大礼上的守护侍卫们和蒙面人战在一处,侍卫不敌,节节败退着。
步青云一笑,扬声道:“好!我们成功在即!给我冲!”
说话间,一举倾上,奔去了灵棚之中。猛然之间,身后只听得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响,灵棚四周突然出现了无数的弓箭手,对准了步青云一伙。
“静贵人,你就这样想要朕的性命吗?”
这一声听得步青云一震,她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转过身子,眼见皇上和恒泰从外面走了进来。
步青云疑惑地看着完好无损的皇上,不由得惊道:“我分明见到你被炸死,怎么……”
“皇上神机妙算,又怎会中你的计策?刚才拜祭皇后的皇上,只是一个木傀儡。再说,皇后的遗体何其尊贵,岂能任由你们炸毁?这停放着的,只是一具空棺椁!”恒泰说着,将皇上护在身后,扬了一声,便欲拿下步青云,“来啊!将这群犯上作乱的贼子全部擒拿!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步青云一笑,便也毫无抵抗地束手就擒,她看着恒泰,颓然一笑道:“好!我输得心服口服,到底是你们棋高一着……”
皇上却突然说话:“来啊!把她给朕带到书房里来。”
恒泰见此,一时犹豫道:“皇上,这个步青云极其危险,是个亡命之徒!”
“没事,带她过来,有些事情,朕要和她说清楚。”
恒泰立时应下,随同军士将步青云押送着离开。一时间,连城正由灵棚外奔来,眼见一片狼藉的灵棚,吓了一跳,只道是真的发生了爆炸。慌乱间,她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恒泰的身影,远远地,看到了恒泰押送步青云的身影。
是恒泰!恒泰还活着!
连城激动得尚来不及开口,却已被恒泰一眼盯住,并抬手向她指来——
“佟毓秀!你怎么会在这儿?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两个军士迎面而来,将连城牢牢捆缚住。连城挣脱不开,却仍奋力扬声迎着恒泰喊去:“恒泰,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佟毓秀,我是连城,我是来救你的!”
恒泰冷冷地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你们几个看紧她,这个女人诡计多端,别让她又跑了!一会儿将那些乱党连同她,一齐押到前院去听候皇上发落!”说罢,便押着步青云快步走向皇上的书房。
连城一路凝着恒泰的背影,满心失望。垂首间,一滴泪落了下来,她喃喃道:“我把江逸尘抛在那么冷那么荒凉的地方,甚至都来不及安葬他,便想来解救你于危难。可是,你却再也认不出我了……”
书房之中,燃起了冷香。皇上还记得,这是步青云最喜欢的一味香,名叫断魂香。听说此香源自西域,嗅之断魂,不嗅反会思念至断魂。而他自己也曾笑说,步青云便也是这样的女子,明明知道是含着毒汁的罂粟,却忍不住靠近,忍不住不能拒绝。
如今,他望着跪在地上的她,依旧是那一脸的桀骜清冷,便如他初见她的那日,她幽幽抬起脸,面上虽是笑着,却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冰冷。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那丝冰冷,那样的恨,到底是来源于何处。
“你,为什么一定要置朕于死地?”皇上俯身看着她,目光淡淡的。
步青云一仰起头,看着皇上,冷冷地笑:“报仇!为父报仇,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为成百上千死在你手上的人报仇!”
皇上摇了摇头,似不能相信她的话:“自朕二十五岁登基以来,重农开荒,兴修水利,怜农恤商,三次普免天下钱粮,两次免去八省漕粮。朕这一朝,古往今来称盛世,百姓臣工皆称圣君。我问你,朕又哪里去结什么成百上千的仇恨?”
“好一个盛世,好一个明君!”步青云扬声一笑,缓缓抬起手,翻出手腕,露出腕中那鱼形的刺青,目光飘向他,“你可知道,这个刺青是什么意思?”
皇上略略皱了眉头,只一摇头:“我虽然见过多次,但始终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我告诉你,这不是什么组织,而是我们江南河工的刺青!”一声冷言落地,步青云咬牙道,“你还记得吗?在清口及江南运河的疏浚过程中,由于贪吏的盘剥,江南河工死了多少人?”
皇上吸了一口冷气,沉默着。
步青云握紧拳头,恨恨道:“有一个河工被逼得走投无路,抓住微服私访的你,以命胁迫,不为别的,只为让你听一听广大河工的哀号和他们的悲哀。而你呢?竟然下令将这个河工给杀死!你的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我们江南的河工,众河工在我爹爹的带领之下,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们要刺杀你!可惜我父亲的一念之仁,竟然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皇上一时疑惑,问她:“你爹爹是?”
步青云溢出一丝冷笑,蔑视他:“你还装什么糊涂!我爹爹就是混入宫中唱戏的戏子,化名良工的那个人!”
皇上心头一震,猛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有一天,我爹爹要放弃已经策划好的行刺计划!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步青云说至此,已不能遏制地颤抖。只记得那一日他在众河工面前宣布他放弃了计划,不再刺杀皇帝。他宣告所有人说,当今这个皇帝未必是传闻中那么荒淫无道,他也在努力整顿吏治,惩罚贪官。而就算是把皇上杀了,也未必就能改变现在的局面,反而会搅得天下大乱,将有更多百姓受苦。
“可是,我爹爹没过多久,就被你给害死了!尸首从宫中运了出来——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为他报仇!”犹记得父亲的尸首被运回来的时候母亲的哭喊,母亲哭着说这世上皇上是最不可信的,而父亲又怎么能相信皇上,终是因为错信,招来杀身之祸。那一日,她便看着父亲的尸身,咬紧了嘴唇,自此立誓,要将父亲身上的重任担负在己身,她要替代父亲,替代千万河工,完成刺杀大业,让父亲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冷发垂落,终于,还是在一夕之间,尽败。
步青云颓然一笑,眼神流离地看向皇上,声音已是嘶哑:“你说!我爹爹都已经如此深明大义,饶过了你!可你为什么还要置他于死地?而且连他是怎么死的,都没有透露半句!我爹爹死于你手,昏君,我身负深仇大恨,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皇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说怎么每次看你,总会想起一个人来,原来,你是他的女儿。可你知道吗?你的爹爹,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其实他是骗你的,他骗了你们所有人,他不是为了大义,而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我的一个女人……”
“你说什么?”
皇上将双眼闭上,无奈地叹道:“你的爹爹爱上了我的女人,慧妃,他想带慧妃私奔——而后,他们的私情暴露,你爹爹为了保护慧妃,情愿自尽身死。而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步青云惊住,一时无言以对。
“此时此刻,你还想再报仇吗?是我对不起你爹爹,还是他对不起我?”皇上一言问向她,话中亦是痛苦不堪。
步青云惨笑一声,不住地摇头:“笑话,笑话!我的复仇竟然只是一场笑话……太可笑了!”
“你还是放下仇恨吧,仇恨不光会烧死别人,更会焚烧自己!”
步青云缓缓站了起来,望着皇上,面容一颤:“没有机会了,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还有什么好放下的?”
突然之间,她咬碎了口中的一粒毒药,毒汁四溅,她连连将黑色的毒汁尽数吞入腹中。
“你要做什么?”皇上一手扶住她,急问。
步青云笑笑,目中闪烁道:“这本来是给你准备的毒药,看来用不上了,还是我自己吃了吧!”她不无悔恨地最后看了一眼窗外,似是觉得阳光极好,那遥远之外,她似乎又看到了高高的戏台,她便立在台上,嬉笑哀怒,书写着别人的故事,唱演着自己的人生。如是那样,该有多好,如是没有仇恨,她或许会做一个真正的戏子,敢爱敢恨,敢哭敢笑。
血,自嘴边缓缓溢出。
她最后笑了笑,终是睁大了一双眼,渐渐失去气息。
“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皇上俯身,将她环住,不无哀怜地看着她此刻已苍白的脸,轻轻地,为她合上了双眸。他叹了口气,目中亦有一丝泪,无声而落。
院中雪落了厚厚的一地,恒泰便伫立在窗檐之下,凝望着园中的落雪,一时静寂无声。他身后,毓秀端着一盏茶缓缓而来,如今这茶中的毒药,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能否大仇得报,便在今日。
毓秀将茶轻轻送了过去,声音亦落在他的耳边:“恒泰,天气这样冷,喝点热茶吧。”
恒泰没有回应,只出神地望着漫天雪,似是极担心,叹了一口气:“今日走脱了一个乱党死囚,这可如何是好?”
毓秀奇道:“大牢里戒备森严,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恒泰亦皱起了眉,苦恼道:“这就是疑点所在。我已经查过了,他所戴的手铐脚镣全都被精钢线锯给锯开了,这说明这股乱党还有漏网之鱼,他们可都是亡命之徒。连城,这几日你可要小心,屋里屋外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步青云已死,他们会将所有的仇恨都对准我的,同样,你也会被置于危险之中。连城,千万不要离开我的左右。”
毓秀点了点头:“好的!这可真吓人!”
恒泰一笑,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放心,我迟早会将他们一个个都拿下的。”
话音刚落,门突然由外间劈开,一个劈头散发的乱党从天而降,一刀劈向恒泰和毓秀。滚烫的茶盏跌落在地,毓秀骇得一躲。恒泰忙将她护在身后,抽剑挡住乱党的进攻。突然之间,那乱党自腰间抽出一颗药丸,放出一阵粉红色的烟雾,恒泰吸入鼻间,脚下忽然不能控制地颤了颤,立时已站不稳,昏迷倒地。
“哈哈哈——销魂蚀骨散,果然厉害!富察恒泰啊,富察恒泰!今日你死在我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你害死了步青云,我马上就要你抵命!”乱党将恒泰踩在脚下,一时间仰头大笑。转眸中,一眼瞥到毓秀,锁紧瞳眸道,“你就是他的女人宋连城?好!我索性送佛送到西,将你们俩一起送上黄泉路!”
“慢!”毓秀退了一步,正踩在碎裂的茶盏上,“你是步青云的人?”她看着躺在地上的恒泰,又看了看脚下的碎片,只道自己的毒茶虽没有派上用场,得天人来助,总算让恒泰丧命于此,不枉她这些时日来忍辱求全,费尽心机。
“我们都是河工组织,你是谁?”乱党只道了一声,冷冷地看着毓秀。
毓秀将头一仰,声音寂静:“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别不认一家人啊!我可不是什么宋连城,我是佟毓秀,步青云和我认识的,皇后也是我给她送上西天的,她还叫我在皇后的棺椁中放了炸药!再怎么说,咱们也是站在一条船上的人。”
“你说的是真的?”
毓秀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当然是真的。步青云还给我服下了七虫七草七花毒,如今她死了,一直没有人给我解药,我这还吐着血呢!你有没有解药?有没有解药啊?”
“用解药来救你的命?”
“对啊!”
乱党摇了摇头:“不,你才是我的解药,是来救我的命的。”
毓秀立时愣住,全然听不懂他的话!怔怔间,却见躺在地上的恒泰缓缓坐了起来。
“佟毓秀,你死到临头,还是这么糊涂吗?”恒泰转首,盯着她,言语冷峻。
毓秀大惊,面如死灰地退了一步,连连摇着头:“你?原来你没有昏迷!”
根本就没有什么销魂蚀骨散,他只是给她演了一场戏,收买了乱党,要这乱党试探出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待事成之后,自放那乱党一条活路。
“恒泰,你误会我了!刚才我是骗他的,你可不能信啊!”毓秀亟亟为自己辩解着,已退至墙头,再不能退一分。
恒泰皱起眉,一脸哀伤地看着她:“你又何必再狡辩呢?虽然你换了连城的脸,但假的毕竟还是假的,最根本的东西,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同呼吸,共生活,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微笑,一句话,一个字,都透露出无穷的信息。而在你的身上,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你是连城的信息。”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怀疑起我的?”毓秀颤抖着问他。
“皇后之死。”恒泰定定地开口,“那日驻扎在郊外的营帐中,只有我和醒黛猜测到了皇上的深意。而我猜想,那时的你便已听到我们的话,并且能轻易进入皇后营帐的人,除了醒黛和我,也只有你了。”
“对!是我!”毓秀哈哈笑起来,“我不过是说了有人要害皇上,皇后当真护夫心切,急匆匆地赶了回去。我知道,那个时候是皇上设下的陷阱,可我,我不能看着步青云陷入其中。我要让她活,她活着才能给我解药。而今,她死了,我大仇不能报,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恒泰闭上眼睛,一声长叹:“我只当易容术是个江湖传说,宁可相信你是连城,让自己非常努力地去适应你,告诉自己你就是连城。但始终不行,假的就是假的——所以我才会布这个局,让你自己露出了狐狸尾巴。”
“你,竟敢诳我!”毓秀无奈地摇头,一行泪落下。
“彼此彼此。”恒泰目光已冷,看着她,厉声下令道,“来人!把她给我捆上,严加看管!”
窗外的雪,仍在下。
恒泰看着毓秀的身影渐渐远去,那张似极了连城的脸,终于消失在了眼前。恒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恒泰,既然一切都已水落石出,那么,我们赶紧去把连城接出来吧!”
一声由身后飘来,醒黛此时从书房的屏风后缓缓而来,方才恒泰设计的这场好戏,她全然看在眼中。如今,她一步走到他身边,握上他的腕子,轻柔道,“她在大牢中,一定受苦了!”
恒泰点点头:“也真是难为她了,因为我的疏忽,遭了这样多的罪。”
恒泰带着醒黛,一路离开驿馆,直朝大牢而去。雪落了满肩,恒泰一时竟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面对连城的那张脸,那张似是毓秀的脸。待走入大牢,牢中的景象着实让人吃了一惊。大牢之中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一大片人,有囚犯有侍卫,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药味。只见一间空空的牢房,牢门已被刀剑劈开,墙上钉着一张字条。
“若要连城,用毓秀交换。孙合礼。”
又是这个孙合礼!恒泰一拳落在墙上,冷笑,这个孙合礼还真是个痴情种,只可惜错爱了毓秀!
又是沼泽地,大片大片的紫色云芝生长在看不见底的深渊沼泽中。连城被孙合礼一路绑到了此地。连城看着沼泽中的云芝,恍惚想起来,自己被毓秀控制时,也曾带着恒泰来到此处沼泽,寻觅能治百病的云芝。而那时,便是孙合礼救了他们,他解了恒泰的毒,又将她从毓秀的控制中解脱了出来。
此时,他又来到这一片云芝林,却不知意欲何为。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是要把我沉入沼泽吗?”连城轻轻问了他一声。
孙合礼苦苦一笑,摇了摇头:“我只是一名医生,只想着救人,不会害人。连城,我实在对不起你,但为了救出毓秀,我只能再胁迫你一次,请你一定要谅解我。这片沼泽中的紫色大云芝,能配制出抑制毓秀身上所中剧毒的药物,我必须要来采摘,但我又不放心你,怕你趁机跑掉,所以只能带你一起来。”
连城急叫道:“你疯了!这里是沼泽!你一踩上去,就必死无疑啊!”
“谢谢你的好意,我自有办法。”孙合礼说着从马车上取出一筐白色的粉末,往沼泽中倒去。
只见沼泽混合了白色的粉末,霎时冒起了白烟。
连城奇道:“这是什么?”
孙合礼一面在脚上绑着长木片,一面回答:“这是石灰,遇水则沸,它和沼泽淤泥混在一起,可以使淤泥暂时变得坚硬些,我现在在脚上绑上长木片,也是防止我陷下去的工具。这个沼泽我研究了多时,这个方法保证万无一失。”说着,他踏着木片走入沼泽,果然稳当了许多,双脚没有下陷。看中了一棵最大的云芝,他俯身去采,哪知突然失去了平衡,孙合礼的一只脚有些陷入了石灰淤泥中。
只听孙合礼一声大叫,连城猛地抬起头,见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云芝,亟亟奔上了草地,一边跑一边叫道:“完了完了,我这只脚被烫伤了!”
“烫伤?这儿又没有火,你怎么会被烫伤呢?”
孙合礼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向马车去取药:“这石灰入水,比沸水要烫数倍,唉——这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连城艰难地挣开捆缚,从车上跳了下来。
孙合礼见她自行松开了捆缚,不由得急道:“你怎么挣开绳索的?你可别跑!”
“我不跑!你走过来,我来帮你包扎!”
孙合礼一时愣住,便见连城几步走上来,除掉孙合礼的鞋袜,端着孙合礼已经红肿溃烂的一只脚,仰起头,问他:“你看看,要上什么药?”
孙合礼从药箱中取出一只瓷瓶,用嘴咬下塞子,从瓶子中倒出一些粉末撒在自己的脚上,忍着痛不哼出声:“你……为什么不但不跑,还要来救我?你就算是帮了我,我也不会放了你,你难道就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连城连忙帮他将脚包扎起来,摇了摇头道:“你怎么对我,是你的事,但我不能看着你在我面前有事,我不会让你倒在这里的——何况你对我又有救命之恩。其实,孙太医,你对佟毓秀是真的好,她犯的是她的错,怪不到你身上。”
“连城,你真是一个好姑娘。”孙合礼一叹气,从怀中掏出迷魂药饼,迅速按在连城的头上。刹那间,连城便失去了知觉。
孙合礼挣扎着跪在地上,拜了连城一拜:“连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我一定要去救毓秀,只好先委屈你了!”
孙合礼将连城抱回马车上,一路掉转马头,跑出了沼泽林。林外恒泰带着毓秀已等候多时。孙合礼驾着马车停在恒泰身前,他脚上有伤,便没有落地,坐在马车上看着恒泰,恭敬道:“恒大爷,你果然守承诺。”
恒泰冷哼了一声:“还说这些做什么?赶紧交出连城!”
孙合礼揭下盖在连城头上的迷魂药饼,连城悠悠转醒,孙合礼在她耳边轻轻一唤道:“恒大爷已经在等着你了,快去吧!”
连城转头,望见恒泰:“恒泰!恒泰!”
孙合礼亦看着恒泰,求道:“恒大爷,请放了毓秀吧!”
一时间,恒泰将毓秀推了出去,孙合礼也将连城放了出去,两人擦身而过。
恒泰迅速抱住连城,上下打量着连城,关切地问道:“连城,连城,你受苦了!”
突然一身响,孙合礼甩出了一枚烟火弹,瞬间烟雾弥漫。烟雾散尽,孙合礼的马车已行至百米之外,越行越远,孙合礼的语声随风飘来——
“恒大爷,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追击我们的,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有我可以将她们两人的脸再换回去——后会有期!”
恒泰抱紧连城,望着那烟雾之后的马车,久久伫立着,半晌沉默。
马车渐渐停落在荒无人烟的郊外,孙合礼拖着仍在流血的脚艰难地下了车,一并将毓秀抱下了车。落下车来的毓秀一时间暴跳如雷,亟亟地看着他,声声逼问着他有没有采到云芝。如今她咯的血越来越多,若孙合礼再配不出药来,她便要死了。
孙合礼哀哀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毓秀,我的脚受伤了,你来帮我换一下药吧!”
毓秀急得一跺脚,怒道:“脚伤算什么?叽叽歪歪的,比我中毒更重要吗?我告诉你,我还要报仇!我要杀光恒泰全家!我一定要报仇——你,到底采到了云芝没有?”
孙合礼目光一凝,转眼瞧了瞧马车上那个装着云芝的小布包,再看了看毓秀,艰难地摇了摇头。或许他从前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如今,他只是想要选择一件正确的事情来做,要他,也要她,自此不会再痛苦,再仇恨。
“没有,我没有采到。”淡淡的一声溢出,孙合礼宁静地看着她。
毓秀只觉得周身一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泪,顺着脸庞流下,她尖叫着,似不能接受地猛摇着孙合礼的肩膀,不住地痛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孙合礼递给毓秀一粒药丸:“毓秀,吃了它,你会好过些。”
毓秀亟亟吞了药丸,仰起头一脸希冀地问他:“这是解药吗?”
孙合礼摇了摇头:“不,这是带有迷幻效果的止痛药。”
“止痛药?”
孙合礼点了点头:“对,我怕你痛。”
毓秀又咯出几口鲜血,她看着自己的衣襟前坠落一滴滴鲜红的颜色,却觉得身子麻木了,连咯血也不会感觉到痛了。她知道,孙合礼一定给自己吃了好药,她相信,只要有他在,她便可以活下去。
久违的笑容,再次浮现在毓秀的脸上,她心安地依偎在孙合礼的肩头,眼皮渐渐发沉,突然很想好好睡一觉,再醒来。
孙合礼抱着毓秀,声音一轻:“毓秀,你中的毒已经很深,就算是有云芝,也是难救了,我们就这样简单简单地过好这一天吧!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一刻的。”
毓秀此时已困得抬不起眼皮,迷糊中低言道:“我没救了吗?不可能,我还要报仇呢!我还要报……”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打了个哈欠,昏昏地睡着了。
孙合礼平静地一笑,将她一丝丝搂紧,微微闭上眼睛,吻着她的鬓角,轻柔道——
“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自回到京中,连着三日,连城只将自己困在屋子里,不肯见人。终于,恒泰推开了她的房门,一步步走入昏暗的内室,自床榻间扶起连城的双肩。连城仍是垂着头,以双手挡住一张脸,不肯让他见到自己的脸。
“连城,连城,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恒泰柔柔问了一声。
连城摇了摇头,只是道:“我不要见你!”
“为什么?”
连城一怔,幽幽道:“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加封的忠勇伯了,何其尊贵。而我呢?还顶着一张佟毓秀的脸,我配不上你,恒泰!你让我走!我不要见你!”
恒泰拉着连城的手,另一手轻轻移去她遮挡面目的手,一丝一丝盯紧她:“不!连城,你想错了!我爱的是你的人,而不是你的脸。虽然你现在的脸不是自己的,但你的心、你的身还是我的,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连城痛苦地仰起头,自黑暗中看着他闪烁的目光:“可我自己过不了自己这关。恒泰,我准备远离尘世,再不见自己这副臭皮囊了!眼不见为净!”
“不!连城,你不要再倔强了,何必为了一张脸而懊恼呢?我是不会在意的,我希望你也不要在意,顺其自然吧!”恒泰双手将她抱紧,深情地望着她。
门外一阵脚步声,突然戛然而止。
恒泰和连城忙看向门外,只见醒黛端着一碗汤药愣愣地站在门外,连城连忙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醒黛,三人之间,沉默无语。
好容易,醒黛回过神来,匆匆离开房间,园中雪落得更甚,宣告着这一年的冬期无比漫长而寒冷。醒黛拉紧长麾,飞身上马,一路纵马前去宫中。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为人妻子,没有做小格格的额娘,她便是这样,大喜大怒,纵马在宫道上,在京城的街边奔跑,这一路奔跑,似乎便能忘记所有的烦恼。
入得宫门,她翻身下马,牵着马儿一路走去乾清宫。长麾上落满了晶莹的雪,长长的睫毛亦冻上了一片晶莹。她仰起头,看见大殿之上,皇上正持着纸伞立在风雪中,迎着她步来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皇阿玛变老了。似是自何时起,他瞬间白了头,是额娘去世,还是皇额娘去世,或者,是自步青云暴亡之时。
一步步走上殿,醒黛看着望着雪无声沉默的皇上,轻轻一问:“皇阿玛,您还想着皇额娘?”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她不在了,朕孤独得很。”皇上愣愣地点点头,伸手接过一片雪花,化在了掌心中,顺着指缝流下。
醒黛便站在他的身侧,一同望着雪,陷入无限的感伤中。缓缓地,醒黛终是忍不住望着他,轻轻问道:“皇阿玛,您心中,最爱的女人是谁?”
“最爱?”皇上似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愣愣地想了想,一声长叹,“最——这是一个很独占的字眼啊!是皇后吗?是的。是你额娘吗?也是的。包括那个步青云,其实朕心中何尝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呢?朕这辈子有很多女人,我很难说最爱她们中间的哪一个,但我可以说,我和她们每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真心的。”
醒黛一笑,不无苦闷道:“皇阿玛,这是你们男人的想法,您明不明白,在很多女人心目中,是不能与他人共享一个男人的!”
皇上摇了摇头,不能认同她的话,只得道:“可朕是皇上啊!朕是不可能被独占的——男人,同时真心爱两个或以上的女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他所爱的女人无异议,那就是福气。”
“那您对我额娘,是真心的吗?”醒黛深深地望着他,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底想要问出的话。
皇上重重点了点头:“是真心,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但朕心中一直有悔恨,对你的额娘,其实我错了。”
“为什么?”醒黛疑惑着皱起了眉。
“当年我发现了她和良工的事情,结果怒不可遏。我悲伤欲绝,甚至可以花一生的时间来思念她,却不会反省一下,为什么你额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到底,我是为自己身为帝王的自尊而生气,而内疚。”皇上笑着摇了摇头,满满的自嘲,“其实我错了。醒黛,这世上最大的爱是什么?不是占有,不是争取,而是放手,而是成全。”
“放手?成全?”醒黛一愣,似是在咀嚼这两个字。
“对。”皇上点了点头,看着远方,似看到了那不曾发生的但却美好的一切,“如果当年的我能领会到这一点,成全她和良工的话,那么一切就都会不同。良工不会死,步青云不会死,你额娘不会发疯,皇后不会死。一切都源于那种独占,那种宁死不放手的愚蠢。可惜啊,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抓到手里都不放?就算是要死了,也还是不放手。这件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爱,本来就是一件异常复杂且很难很难的事情。”
皇上的声音越来越淡,越来越远。长殿之外,只剩醒黛一人的身影摇曳,风雪之中,她轻轻扬起了一只腕子,接着飘落的雪花,无数的雪花纷飞而落,由她的手间散去。
她怔怔地看着那些由手中散去的雪花,喃喃的一声溢出——
“占有容易,放手难。”
诵经声,木鱼声,由公主房外传来了整日,恒泰便和连城等在公主房门外整日。手边的茶已凉,恒泰叹了一口气,便要起身,只见一个侍女由公主房中走了出来,见了恒泰便是一礼。
“大爷,奴婢又去瞧过了,公主还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见人,谁敲也不见,而且时常会从公主楼中传出诵经声,奴婢听着可怕。大爷,公主别是要出家啊!”
恒泰一急,忙止住了她的话:“胡说胡说,快去把公主身边的云儿叫来!”
见侍女亟亟转身而去,恒泰猛回身,望着连城一叹气:“这是怎么搞的,你说你要离开,现在公主又闭门不出在念经,这都是怎么回事?”
连城亦是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公主自从皇宫回来后,就好似安静了许多。”
说话间,云儿正转来身前,朝着恒泰和连城一拜道:“公主的情况,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每日听到公主在屋子里自言自语,说什么‘相爱难,放手难’,又会念几句经文,好像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还有什么‘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总之是一堆佛经怪话。大爷,我只担心公主要在家出家,带发修行了,你可得想想办法啊。”
恒泰不由得一愣。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想来爱情便是那么难,纠缠了那么久,如今他又到底在做什么?爱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爱情?这天下的有情众生常为情而痛苦、挣扎、纠缠、束缚、舍不得、不舍得,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恒泰沉默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爷!外面有人找您和连姨娘!”一声传唤飘入。
闻言,恒泰和连城相互一望,俱是狐疑的神情。恒泰和连城几步迎去府外,迎面见到一辆巨大的马车停靠在府门之外,二人面面相觑间,却见马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是孙合礼。
孙合礼一脸平静地走出来,看着恒泰,又看了看连城,道:“佟毓秀,已经死了。”
连城一惊,忙问:“她死了?”
“对,她死了,死于中毒——不过还好,毒发身亡的时候,她已经进入了梦乡,走的时候,一点痛苦也没有。或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没有仇恨,没有阴谋,只有美丽的梦。”
恒泰轻轻蹙眉,看着他,问道:“那你现在过来,是为了什么?”
“我来取走一样东西,不不,是来交换一样东西的。”
孙合礼转而望着连城的脸,浮起一丝暖笑。在这寒彻的时节里,他的笑容竟似一缕暖融融的阳光,让人心底生出几分美好的希望。
“是什么?”
“连城和毓秀的脸。”孙合礼看向恒泰,定定地道,“毓秀已经死了,我想帮她把脸换下来,顺便再把连城的脸换回去,这样毓秀的尸体才算完整,而恒大爷你也可以带着连城好好过日子了。”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闻听这个消息,连城激动得便要落下泪来。
孙合礼看着她,点头安然一笑:“自然是真的。在死人面前,我何必骗你?再说,我早就说过了,有朝一日,我会帮你们把脸换回来的,因为这个天下,只有我能够做到。”
恒泰亦是激动,连忙握住连城的腕子,亟亟问孙合礼:“那怎么换脸?在哪儿换?我需要准备什么?”
孙合礼摇了摇头:“不,都不用,就在这儿换,在这大马车上换。”
说着,缓缓拉开马车上厚厚的毡帘。马车之中,全是晶莹的冰砖,毓秀的尸体,便平躺在冰上,依旧存着几分生气。
冰砖马车中,毓秀和连城并排躺在其中。连城已在药物的迷幻下渐渐睡了过去,而一侧的毓秀,亦是沉浸在一场漫长无止境的美梦之中。
孙合礼拿着刀,双手合十,看着躺在冰床上的毓秀,柔声安慰道:“毓秀,我这就把你的脸换回来给你,你知道吗?只有你的脸,才是世上最美的脸。”
一滴眼泪,自他的目中落下,坠在毓秀的脸上。而这一张脸,将很快不再属于她。
方半个时辰,孙合礼将连城抱出马车,交到恒泰怀中。他含笑看了眼已恢复从前容貌的连城,面上平静:“恒大爷,两人的脸已经换好了,连城姑娘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便会醒来。”
恒泰点头:“谢谢你。”
孙合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抱拳道:“既然此间事情已了,小人就要告辞了。”
“孙合礼,你不能走,你也是朝廷重犯,我不能放你走。”
孙合礼一回头,人已坐在马车上,看着恒泰道:“小人自知犯下了无数的罪孽,论法必死。但请恒大爷开恩,允准孙合礼自裁。”
“你要自裁?”
恒泰欲一步拦住他,却被他偏身一躲。
孙合礼望着远方,点点头,叹道:“毓秀一死,本来我早该随她去的,但无奈我还有任务,要帮她把脸给换回来,所以这才苟延残喘到现在。如今事情已了,我也该带着她上路了——恒大爷,您还记得你几乎要陷下去的那片沼泽吗?”
想起那曾经险些要了自己和连城性命的沼泽,恒泰缓缓点点头。
“我会带着毓秀,驾着马车直奔那片沼泽,然后将我和她,以及这辆马车,以及我的医术,全部都带进这片沼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孙合礼再也不会危害世间。恒大爷你可以成全我吗?你若不信,大可派人跟着我,直到我沉入沼泽为止。”
恒泰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孙合礼,你本是扁鹊华佗一般的人物,奈何落得如此……”
“青囊医术,不足挂齿,为爱而死,死又何妨?”孙合礼长笑着驾起了马车,马车迎着远处的落日夕阳缓缓前行。孙合礼将车帘抬起,一抹霞光正落在毓秀的鬓间,青丝依旧凝着花露的芬芳。孙合礼将脸贴在了毓秀的脸上,声音很轻很柔:“毓秀,你知不知道,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快乐,就算能回到当初,我也依然会选择和你在一起。放心吧,黄泉这条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永远不分开……”
一吻,轻轻落在毓秀的额头。孙合礼丢下了手中的缰绳,渐行渐远的马车,迎着夕阳,漫着朝霞,便朝着云芝林沼泽的方向一路奔去,再无分离。
“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是等则以,欲贪为本。”
一声经文,自房中幽幽传出,听在恒泰心中,唯有空冷寒痛。
鹅毛大雪覆盖了满庭院,他便立在庭院中,呆滞地看着醒黛紧闭的房门。一声又一声的经文,让心中绞痛,恒泰猛地扬了声音,喊向房中:“公主,醒黛,你何必要这样?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问题了吗?你以为口念经文,就可以化解一切了吗?”
那诵经声一顿,缓缓地,房门被轻轻拉开。
恒泰一步走上去,抱住醒黛,紧紧抱住:“醒黛,你真傻,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这是要出家吗?”
醒黛望着他满身的雪水,不由得心疼,连连落了泪,垂首间,她只得道:“不,我是要成全……成全你和连城。”
恒泰痛得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醒黛含着笑,一手抚过他的眉眼和鼻唇,无限留恋道:“因为有我在,你们总是不能在一起,我是后来的,是多余的,但我是公主,我又不能大张旗鼓地离开,索性我就在家出家,闭门修行,为你和连城祈福,希望你们可以幸福地过一辈子。”
恒泰猛地摇头,扶着她的双肩,深情地望着她:“醒黛,醒黛!你说什么呢?你才是我的夫人!我知道,我一直都对不起你,而你今天居然肯为了我和连城而放弃,这……都是我的错。醒黛,你千万不要做傻事,生活还在继续,好容易家里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咱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好吗?”
话音刚落,廊子里跑来一个侍女,侍女将手中的信递上来,跪地便道:“大爷,大爷!连姨娘醒来之后,突然走了,她还给你留了一封信。”
恒泰怔怔地放开醒黛,忙一手将信夺来,颤抖着展开来看。雪白的冷笺上,笔墨还未全干,连城的字,依稀浮荡在眼前,目光竟是要碎裂——
“恒泰,我走了,如果懂我,就不要来找我。人世间的事难免阴晴圆缺,能遇到你,陪你走上这一段,我此生足矣!我常常在想,要是就这么跟你厮守一生,我们的感情早晚会被生活磨灭,只有戛然而止才能让遗憾留住美丽。就如古话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彼此最终的圆满才是最重要的!公主是个好女人,为你付出的比我多,你们有很多共同的回忆、共同的伤心。我离开你,还能带着你的爱支撑下去,而她离开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是个慈悲的人,相信你会明白这是最好的结局。如果有缘再聚,我愿微笑着与你擦肩而过,如果无缘再见,就当风没吹过,我也没来过……”
一阵风过,恒泰手中的信轻悠悠地飘转落地,恒泰愣愣地看着信笺落地,一时间全然无措,默默无言。心口似有什么顿然空掉,不痛不痒,只是很单薄。
身旁的醒黛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了经书,声音淡淡的:“快去追,她刚刚醒来,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走不了多远……”
恒泰愣愣地转步,追出了几步远,却忽然停了下来,口中喃喃道:“不,不追了……”
一时间,醒黛无限诧异地抬头望着他:“为什么?”
恒泰缓缓地走到醒黛面前,只望着她,眸中一片宁静:“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醒黛眼中湿润,偏头间苦苦一笑:“眼前人不是最爱的人,一生那么漫长,又何苦折磨自己?”
恒泰恍然而笑,回应道:“什么是爱?在一起的人是爱,习惯了的人是爱,离不开的人是爱。你觉得我不爱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早已离不开你了。”
“真的吗?我……这不是在做梦吧?”醒黛一手颤抖着握住他的手,目中一串热泪滚下。
恒泰点头,哽咽道:“我一生都在梦中,也许只有这一刻才是真的。”
一时间,醒黛用力投入他的怀中,紧紧贴靠在他的胸膛,感受着那片刻的温暖。恒泰含笑抚着她,目光深远地望向门外,雪仍在不停地下,他又想起了那一年的雪花落,芦花飘。长长的一声叹,连城的用心良苦,他都知道。而他,会让连城安心,也将会带着连城的爱,好好地爱公主,好好地过完这一生。雪花落得整个世界都寂静了,连带着心中的那个角落终于也宁静了,恒泰颤抖着笑望远方,一滴泪顺着微笑的脸颊缓缓滑落。
只愿,连城一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