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绫缠绕,风卷起长幡,遮映了藕香水榭的院子。
醒黛怔怔地想起儿时的那些场景,慧妃给她梳头,喂她吃点心。虽然那段母女依偎的时光非常短暂,可醒黛能清晰地记住每一个细节,想着她的额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有一双最温柔的眸眼,还有最灵巧的手。无论身上怎样的病痛,只要由她抚摩过,醒黛便再也不痛了。
而就在昨夜子时,慧妃仙逝。宫人们都说,慧妃去的时候,脸上挂着宁静安祥的微笑,并没有多么痛苦。慧妃患的是绝症,已非药石能救,幸而最后一段日子里,有醒黛和皇上一起陪伴她,慧妃走得全无遗憾。
醒黛呆呆地坐在大殿上,望着一片白色的寝宫,望着大殿中央慧妃的棺椁,泪,已干涸。
“额娘,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把醒黛留在这个世上,醒黛以后该怎么办啊!”
长殿的门被轻轻推开,长长的影子洒落下来,皇上一步步走上前,身影亦是憔悴,不无爱怜地一同望着慧妃的灵位落泪:“很多很多东西,错过了就不会再回来。你额娘虽然没了,但你还有你皇额娘,还有皇阿玛,我们都会照顾你的。不要哭了,大哭伤身啊!”
醒黛正欲投入皇上怀中,却听自殿外飘来一阵阵低沉而缥缈的歌声——“伴客消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
醒黛和皇上皆是一愣,丧事之下,竟还有歌舞之声,皇帝不由得朝着窗外怒喝出声:“是谁?是谁敢在外面吟唱?!”
一言落下,外面的歌声霎时顿住。
皇上觉得又好奇又生气,便携着醒黛,抹了抹眼泪,走去殿外。空荡荡的大殿之外,白幡飘摇如海,远远有一个宫装女子的身影自那白幡中款步而出。她长影玉立,眉骨清然,遥遥的,便似是仙子踏云而来,身轻如燕。
待那身影再一走到眼前,醒黛瞬时一惊,原来是步青云。她如今已然身穿一身优雅的宫服,做了女妆容,正缓步而来。
“大胆!你是何人?为什么穿着慧妃的衣服!”皇上落下一声。
“小女子步青云,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步青云低低一言,便向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礼。
“这是哪里来的女子,看上去不似宫人,却也知礼。”皇上微微挑了眉,一脸奇特地看向她,不无惊叹,她的身形,似有几分像慧妃。
醒黛见状,忙接过话头:“皇阿玛,这是醒黛的朋友,名伶步青云。她平素与醒黛极为要好,又教醒黛唱戏学步,所以此次也随醒黛一起入宫了。步青云,你怎能在此吟唱!你不知道这是慧妃娘娘的守灵之夜吗?这是犯大忌讳之事,你怎敢?!”
步青云一时间花容失色,慌忙道:“青云蒙醒黛公主恩典,无以为报,今夜见皇上和公主哭得伤心,肝肠寸断,青云心中担心,担心皇上和公主哭伤了身子,对国家无益,所以就斗胆吟唱了唐朝元稹的《遣怀诗》,也希望能够排遣悲怀,不要那么难过。又效仿汉武帝招魂李夫人的典故,所以我穿着和慧妃娘娘生前类似的宫服,希望能让皇上好受些。哪知惊扰了皇上,青云该死,青云该死……”
皇帝闻言,只上前一步,瞧着她,幽幽道了一声:“恕你无罪,你……先抬起头来!”
步青云缓缓地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霎时,抖出一抹清丽的笑颜。
醒黛如何也想不到,只那一夜之后,皇上便宠幸了步青云,且将她封为静贵人。长春池畔的香兰亭,连着三天三夜,皇帝享受着步青云的歌声和温柔,后宫三千粉黛顿时失了颜色。
这日,醒黛便等候在长春池畔。几日来,她总是不停地想,想当日她和步青云的初识,而后的一切,步青云带着她走出了幼女夭折的阴影,在恒泰面前为她辩解,随她入宫,如今,荣升贵人。
纷纷落下的花叶,将一池江水染红。步青云便由那江水的一端踩着石桥而来,她走来醒黛身前,已失了往日的谦卑,如今,微微洋溢的骄傲之色,只待醒黛率先开口。
“青云,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和我皇阿玛……”
步青云闻声一笑,转过身去,撒下鱼饵,喂着池里游弋的金鱼,幽幽出声:“其实,非常感谢公主能给我这样一个接近皇上的机会。青云从小到大,从早到晚,都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今天,是公主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我又怎能不感谢你呢?”
醒黛竟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她,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原来,可不是这样子的啊!”
“公主,你错了!”步青云断然截住她的话,冷冷开口,“其实我一直是这样的,只是公主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而已。公主可能永远也想不到,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想进宫,想得要命!”
醒黛一时愣住,眸中颤抖,步青云的每个字,都让她觉得可怕。
“从小我爹就告诉我,皇宫是最大的,皇宫是最好的,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不要吃糙米,我要吃白白的大米饭。为了给我吃白米饭,为了让我穿得起绫罗绸缎,我爹他入了宫门,他和我一样,都是宁可高傲地唱戏,死在皇宫中,也不要这样憋在一亩三分地间,一辈子庸庸碌碌地活着。”但忆起旧事,步青云眸中似深潭般寂静。
“我爹,也确实如他所愿,死在了皇宫中。他的尸身被送回家的那一天,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金子。”步青云甫一笑,眸中冷下去,“我爹的死让我感受到了皇宫的可怕,可是他带来的金子让我和我娘吃上了饱饭,并且不再挨冻受饿。于是我想,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铤而走险,为自己混个前程。”
醒黛闭上眼睛,压抑着怒火。
然而步青云便似不想让她再压抑,她望着醒黛,说得更为挑衅激烈:“从此以后,我就立志让自己成为一个享有荣华富贵的人,一个可以进驻皇宫的人,一个可以一步登天的人——直到,就好像现在这样。”
醒黛冷冷一笑,悲哀地睁开眼,痛心地看着她:“所以你就投我所好,接近我?难道你一直都是在伪装?而且一直都在利用我?”
步青云眨了眨眼,扬眉道:“对啊!要不是这样,我好歹也是一名伶,又怎么会寄身于一家小小的酒楼里?我想借助额驸或是公主你的关系……我想,总有一个人可以让我走进这个皇宫吧!果然,最后还是你——是你把我带到了皇上的面前,让他见到我,爱上我,让我可以成功!”
“你……你这简直就是卑鄙无耻!我告诉你,倘若你敢在宫里兴风作浪,我第一个不放过你!”醒黛无法自抑,扬手作势要打步青云。
“住手,醒黛!你怎么越来越无理了?!”
一声冷唤,自池畔而来,醒黛愣住,回头瞧见皇上正由石桥匆匆步来,脸上怒火正盛。
醒黛一时委屈,张口问:“皇阿玛,您怎么……”
皇上一把拉下醒黛的手,不悦地看向她:“我怎么了?如今步青云已经升为静贵人,算起来也算是你的长辈,你刚才指手画脚的,难道是要打人吗?你怎能如此不知礼数?还不快给静贵人道歉?”
“皇阿玛!您怎么能让我给她道歉?我……”醒黛一时气不过,便要争执。
步青云忙就势火上浇油道:“皇上,公主是您的女儿,高贵显赫,自然不会跪我这样一个小小的贵人。哪怕是——您命令她。”
皇上俨然被步青云的一席话激怒,冷声命令醒黛:“你好大的胆子,朕要你给静贵人道歉,竟敢违抗皇命?!跪下!”
“皇阿玛,您是最疼我的!如今您为了她,竟然逼我下跪。我额娘刚死,您也不疼我了是吗?好!您要我跪!我就跪!您要我道歉,我就道歉!宫里的规矩,醒黛明白!”皇上依然沉默着,目光静静地看向醒黛。
“醒黛无理,请静贵人原谅……”醒黛一咬牙,极屈辱地给步青云跪下,泪,无声而落。
步青云得意扬扬地自醒黛身前而过,手中一扬,笑道:“好了!起来吧!”
醒黛缓缓起身,走到步青云身边,须臾不动地盯着她的脸,将声音一低,冷道:“步青云,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命?竟要当今公主跪你?皇命难违,我倒是跪了,只怕你受不起,折损自己的福寿!”
言罢,醒黛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一路之上,她恨得将十指紧握,只觉得两脊两凉。受人背叛竟然会这么恨。她直直地走去坤宁宫,欲向皇后诉苦,才一推开内殿的殿门,却见皇后正在窗前悠然自得地裁剪盆栽,阳光落在她发鬓间,笼罩着她一脸的沉静。
不待醒黛开口哭诉,便见皇后抬了眸子,朝醒黛笑了笑,语气柔缓:“醒黛啊!你的脾气未免也太火暴了一些。”
“皇额娘,这个静贵人,简直就是一个无耻的小人!是醒黛糊涂,引狼入室!”醒黛几步走过去,一手扶上皇后的腕子,心中满是郁闷憋屈。
皇后摇了摇头,笑容依旧:“我在宫里这么多年,看了多少风风雨雨,似她这种雨天浮起来的蛤蟆,刚刚吹起来的皮球,到底是长久不了的。只是她正在得宠的风头上,咱们忍她看她,任她由她。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且看她能有多久猖狂。”
“是我……我瞎了眼睛!”醒黛恨恨地咬牙念了一句。
“气大伤身。我是皇后,尚且能忍她,你是公主,难道就忍不得了?”皇后见状,将手中的剪子递给宫人,抓着醒黛的腕子,一步步走回茶案前,口中微微叹着,“醒黛啊!你这个脾气,到底不好待在宫里,省得受气。你啊,还是出宫去吧,我想恒泰此时可能正需要你。”
好久,不曾见恒泰了,自出府回宫来,也是有整整半个月,她刻意不去过问有关他的一点一滴亦是好久了。
如今猛听皇后提及那个名字,醒黛下意识怔了怔,却又故意摆出一脸冷漠,半天才支吾了一声:“皇额娘你说笑话,他那样对我,我又怎能回去?”
皇后想了想,终究是忍不住,便道:“其实有一件事情,一直想要告诉你。在不久之前,也就是你家小格格刚刚过去不久,恒泰曾经独自进宫过一次,专门求见了我,还留下一封信,里面写的事情,和你有关。”
醒黛闻言,猛地抬起头,急切地凝着皇后。只见皇后起身,由柜子里取出了一只描金箱,以钥匙打开,箱子中便只有一封书信。那书信至今尚未启封,皇后便将信递给了醒黛,叹气道:“来,还是你自己看看好,看过了,一切就都明白了。”
醒黛接过那信笺,微微犹豫了一下,终是打开了,赫然发现那纸上竟然满是泪痕,字字泣血——
“恒泰身心俱病,又兼丧女之痛,自知不久于人世,唯愿公主能够好好生活,勿以恒泰为念。公主贤良淑德,原是恒泰对不起公主。恒泰死后,公主或忘了恒泰,或记恨恒泰,怎样都好过牵挂于我。恒泰也有小小的私心——倘若公主在恒泰死后可以改嫁,嫁一个对她很好的男人,那么这封信希望公主永远也不要看到,就这样消失了也罢。但若是公主独身一人,那么看了此信,恒泰要对公主说——其实,在恒泰的心中,公主占据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恒泰始终知道公主的好……”
醒黛看罢,缓缓将信合上,一步走至窗前,被柔风一吹,竟是满脸泪水。
“皇额娘,醒黛想回家,想回去恒泰身边。”
方落下一声,却见殿外有富察府的家奴持着入宫的牌子亟亟跑来,迎着她,便哭丧着脸猛地跪在地上,那一声如万箭穿心——
“公主,额驸不行了,请您回去府中料理后事。”
握着信笺的手哆哆嗦嗦的,醒黛身子一踉跄,便要跌倒下去。云儿一步而来,颤抖着将她扶住。醒黛怔怔地看着传话的家奴,面如死灰。
“你……你说什么?”身后寒风一凛,笺纸顺着指尖飘了出去,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
“回公主的话,额驸服用了过多的五石散,以至于体内早已上瘾中毒,这次所服用的剂量是平日的数倍,所以……所以……”
一口腥甜滚在喉中,醒黛身子甫一震,鲜红的血自口中生生呕出,一滴滴溅落在洁白的汉白玉地砖间。她便目光呆滞地凝着那地面的鲜血,泪簌簌落下,天旋地转间,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子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公主——”声音传来,云儿的脸越来越模糊。
醒黛眨了眨眼,声音失去了生机,就那么幽幽地自喉中滚出来:“叫顺天府尹过来见我,一定要让他给我彻查此事。连城……连城……恒泰的药全是这个连城喂给恒泰吃的,若是她与这事有关,定斩不饶。”
江宅。
冷夜寂寥,江逸尘孤身一人,落座于冷亭空对冷湖,淡淡地酌着一杯冷酒。周遭的一切皆是那么寒凉彻骨。他笑了笑,对着自己的孤影举杯。却自水中倒影见到花园一侧奔上来的人影,江逸尘将眸眼虚了虚,手中的酒杯抖了出去,只待那人一步而来。
“逸尘,这回你得听我的,赶紧跟我走!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人未至,声音先飘至。
江逸尘一笑,但也不回身看她,只是幽幽道:“佟毓秀,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我为什么要跟你走?真是可笑。”
毓秀一步走上来,直直地盯着他,目中有喜亦有急:“江逸尘我告诉你,我得到消息,富察恒泰已经毒发身亡,公主正在彻查此事,宋连城直接下毒,已经被抓了。江逸尘,恒泰既然死于五石散,而此时此刻,你屋子里囤积了大量的五石散,一会儿顺天府的人前来搜查,你定难逃干系。留在此处,还不是坐以待毙?赶紧跟我走吧!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江逸尘不由得咬牙,顿时明白过来,只紧紧瞪着她:“好狠的计谋,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毓秀退了一小步,心虚地道:“不完全是,只是在你和连城的计划之上做了些小小的修改,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江逸尘恍然笑了笑,瞥了她一眼,冷声道:“你的本意既然也是想将我一网打尽,那么又何必要带上我一起跑?让我被顺天府抓去不好吗?我一死,你的计划才算圆满成功啊!”
“我——”毓秀心中一急,忙抓住江逸尘的一只腕子,“我从来都没有想要你的命,我是想逼着你跟我走。因为……”
江逸尘闻言一抖,静静看着她,一时沉默着。
毓秀似下了好大的决心,终于脱口而出:“因为,我依旧是那么喜欢你!”
江逸尘看着毓秀,缓缓挑起一笑,不可捉摸:“事到如今,我看我就算是不想跟你走,也是不成的了——只是,还有一个人没有答应,咱们也许还走不了。”
毓秀亦是惊讶,忙问道:“谁?谁不答应!”
“我!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这一声,猛地飘来,听来却是恒泰的声音。毓秀猛地怔住,忙转头,惊见恒泰一行人正穿过身后的回廊大步而来。
恒泰、连城、醒黛,还有顺天府的差人们……
毓秀看着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出,似不可相信一般,惊呼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若是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我此时的确已经死了。可是,有很多不可控制的时机和事件,将整个结果改变了。”恒泰一步走至她面前,冷笑着。
“好!好!”毓秀瞬间明白了,旋身看向江逸尘,又看了看此时一脸平静的连城,似乎明白了如今的状况,“好一招将计就计,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四个会凑到一起来对付我!”
连城走出来,只看着毓秀,缓缓道:“就在那日你骗我去云芝沼泽,我和恒泰大难不死,甚至还遇到了意欲来救我们的孙合礼。”
身侧的恒泰随之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身上的五石散之毒,便是孙合礼孙太医所解!早在半个月之前,我就已经恢复正常了。”
毓秀闻言一怔,苦笑着摇头:“好!的确出人意料,我认栽了!”
连城又道:“孙太医不仅为恒泰解了毒,也告诉了我可以用做梦这个方法找回记忆。而我,也在最紧要的关头,借助梦境回忆起了全部的事情。”
再之后,一旦放出恒泰毒发身亡的消息,醒黛公主便会介入此事调查。而连城,更是在醒黛惊知消息那日,悄悄入宫,在醒黛的病榻前将全部计划告之。而这之后,便是串通江逸尘,只待最后这一出瓮中捉鳖了。
毓秀顿时全明白了,她的脸上一阵失落,却始终不肯低头,桀骜地迎向恒泰:“来吧!不用客气,将我绑起来吧!恒泰,你可真是命不该绝啊!那么多的五石散都没有毒死你。可惜可惜,可惜我大仇不得报!遗憾啊!”
夜,终于静下来。
鹅黄色的帘幕挡在二人中间,连城静静地转过头,隔着帘子看着恒泰。一时间,百转千回。三年多来,直到此刻,才是真正的重逢。她终于将全部事情都记起来了。心酸、尴尬、思念,当所有的情绪掺杂在一起,便只有相望无言。
许久,连城终于轻轻撩起了那扇帘子,幽幽地看着恒泰:“恒泰,我全想起来了,我的记忆已经全部都恢复了。”
恒泰点了点头,目中似有水雾在抖:“好,全都想起来就好!终于,你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了。”
连城一笑,随即皱紧眉头,不无自责地道:“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任性冲动,自作聪明,之前都是我不好,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恒泰,你要原谅我。”
恒泰握住她的手,亦难忍心中情愫:“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其实那一夜,冰湖之上,不是我不跟你走,而是公主将我拦下了。”
三年来,这是他最深的痛,便是当年错别了连城。而这三年的时光,却终究无法弥补。
连城慌忙捂住恒泰的嘴,予他一笑,柔声道:“事情都过去了,之前错过是因为我们都没有坚持自己的情感,以后,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还是重逢了。重逢了,这才是上天真正的眷顾!”
“是!能在一起,就不要再轻言分开了!”
两人热泪盈眶,头碰着头。恒泰笑着闭上眼,轻松而舒坦:“连城,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可真没想到咱们俩会在一起,还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连城亦是笑着,幽幽道:“这就是造化,你跟我的造化。我本来也是一个平凡女子,谁曾想跟着你,过得这样惊心动魄!”
恒泰一笑,手穿过连城的头发,正要搂住她,却忍不住低声咳了咳。连城紧张地扶住他,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恒泰,你的身子还没有好完全吗?”
“不打紧,只是还有一点点难受,公主已经请了太医院最好的大夫来给我瞧了,很快就不会有事了。”恒泰压住她的手,只一笑,淡淡的,“唉,其实若论医术,孙太医才是太医院中最厉害的高手,我的病若不是有他治疗,只怕也是难以痊愈,如今就算有点余毒,其实这条命也是赚来的。”
至今,毓秀虽然被关入大牢,只是孙合礼仍逃脱在外。
方一念起孙合礼,连城便皱紧了眉,为他求着情:“恒泰,你可要对他从轻发落啊!倘若要是能抓到他,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保住孙太医,毕竟他救了不少人,包括你和我。如果没有他,只怕如今我们已经生离死别,我也早就死在了冰河之中,又哪里能有此刻的温暖。”
恒泰看着如此善良的连城,不免一笑,安慰她道:“这不是还没抓到吗?若是抓到了,自有法度,会按他的罪过轻重定罪的,不过他其中也做了不少好事,可以抵消一些罪过。但若要我徇私枉法,却是不能。但说起来,这个孙太医,的确是一个亦正亦邪的人物,我们还是要提防些好。”
连城点了点头,柔暖一笑,便依偎在恒泰怀中。
窗外,暖月的依稀光芒扫落在树梢间,树下的那对人影,此时微微一移。
醒黛将窗户渐渐合上,含着笑欲转身离开。云儿回头望了一眼恒泰和连城的柔情蜜意,刚想说话,却被醒黛示意噤声。
醒黛在嘴边嘘了一声,对她一笑,低声道:“好了,就这样吧!劫后余生,后面的日子还很长,今天就不要打搅他们了。”
长长的裙摆滑曳地间,主仆二人的身影亦被月光渐渐拉长,高高挂在夜空之上的一轮满月,正照得人间团圆和美。
清晨,天方亮,连城一早就醒来了,见恒泰还在床上睡着,便蹑手蹑脚穿衣洗漱,轻轻出门,径直去到后院的厨房之中。方迈入厨房的柴门,便见醒黛弯身在菜板前切着菜,她的手法笨拙,只不过是一根水萝卜,才切了没几下,便将手划破。
连城正巧见了这情形,忙一步走过去,关切道:“公主,这做饭下厨的事情,自有府里的厨子来打理,又怎好劳动公主您亲自来做,还受了伤。来,公主,让我瞧瞧。”
醒黛摇了摇头,忙将伤口掩住,含笑道:“没事!一点小伤口,不打紧的。下厨做菜的事情,我从前不屑,现在看来,也有道理在里面。油盐酱醋,谁先下锅总要有个顺序,像我们过日子一样,你先来的,恒泰就是你的,我后到的,就总是个外人。”
一番话,说得连城心里好不是味道。她将公主的手握住,叹口气道:“公主这样说,简直让连城无地自容!我还记得公主你给我找药,救我回来。你是一个大气又敢爱敢恨的女子,你为恒泰做的一直比我做的多,你若可以原谅连城,那我们就是亲人了,永远都是亲人,好吗?”
“好,你我是亲人。”醒黛笑着应了,忙又信誓旦旦道,“今天,就让我们为恒泰做一次饭吧!”
“那……”连城一点头,便道,“我们一起!”说着,便撸起袖子,手法娴熟地抢过案板上那条切得七扭八歪的水萝卜。刀起刀落几下,忽然一个家奴从厨房外跑进来,通传了声——
“连姨娘,有人在府外的马车上,求见您一面。”
连城闻言,放下刀子,擦了擦手,一路好奇地走出去。才迈出府门,便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连城对着里面喊了一声,见没有人应,便向前走了一步。只见车帘轻轻扬起,连城探了探头,却见孙合礼正坐在马车中。
“孙太医?你怎么会在这里?!”
“连城,我要见毓秀一面,你可得帮帮我啊!”
连城咬牙拒绝:“不成,这事我做不了主。毓秀已经被顺天府给关押了,莫说是她,就是你也还在悬赏通缉之中啊!孙太医,我劝你还是赶紧去顺天府自首要好,我和恒泰一定会帮你减轻罪责的。”
孙合礼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的性命又有什么要紧的?我只想见毓秀一面。恒大爷曾经答应过我,我可以要求一件事情。只是如今事情闹得太大,官府漫天都是海捕文书,我也不知道恒大爷说的这话还算不算数,不敢贸然找他。如今只敢来见你,还请连城姑娘帮帮我。”
连城实在拿不定主意,便道:“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了,恒泰又要秉公执法,只怕相当不容易。你等着我,我进去和恒泰商议一下。”说着便欲转身。
孙合礼一急,忙拉住连城的一只袖子,低声道:“连城,你这一去合计,我还能有命吗?”说着,便将手中的迷魂药饼按在了连城的头顶上,只一霎时,连城便已失去全部意识。
“对不起,为了救毓秀,也只有委屈你了。”孙合礼在连城耳边轻念了一声,随即将她抱上了马车。手中马鞭一甩,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顺天府。
孙合礼搀着神色木然的连城,一步走入大牢之中。顺天府尹见到连城的身影,便忙赔着笑走出来,对着连城便是一礼:“连姨娘啊!咱们也是老交情了,这回又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啊?”
孙合礼在连城耳边只轻声念了念,便听连城生硬地说:“去见佟毓秀。”
顺天府尹忙点头,将路让了出来:“好说!好说!她就在那边呢!”
孙合礼扶着连城一步走过,目光扫了眼顺天府尹,只道:“你下去吧!我们要单独审问她。”
待支走了那顺天府尹,孙合礼撇下连城,几步急忙跑到毓秀的牢门前,一手牢牢抓住毓秀探出来的腕子,连连说着:“毓秀!毓秀!我来了!”
毓秀瞧见是孙合礼,心中更急:“你怎么才来!还不救我出去?”
孙合礼一顿,只凝着她,缓缓问:“你……你可知错?”
毓秀一怔,看着孙合礼半晌,仍是摇头,说得斩钉截铁:“我……我要报仇!”
孙合礼实在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毓秀,你这又是何苦呢?”
毓秀却也不听他的劝说,目光飘向他身后,眼见是连城,忙惊讶地问:“这不是连城吗?你把她带来做什么?”
孙合礼一急,连忙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道:“嘘!别这样大声,她已经没有了知觉,全凭我操纵。我若是不把连城抓来,用迷魂术控制了她的言语动作,如何能够救你出去?你少安毋躁,我这就叫连城放你出去。”
“竟这样神奇?你难道还留了这一手?”毓秀看着孙合礼,兀自抖出一笑。
孙合礼一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迷魂术的有效时间短暂,只怕久了便无法控制了。”说罢,他将连城拉到身边,凑到连城耳边又做了一番暗示,待松开连城,连城目中一转,转向牢门外的方向,大呼了一声:“来人!来人啊!”
方才退避而出的顺天府尹此时急急忙忙跑过来,看着连城道:“有什么事啊?”
连城一指毓秀,言语生硬道:“刚刚佟毓秀招出一些重要情况,现在,我要带她回军营,将军要对她进行夜审!”
“这……这可是重要的犯人,就这样放出去,未免不合章程吧!”
连城又道:“我的话,就是恒泰的话,你既然不听,那也就由你。”
“哎呀!不敢不敢!谁不知道连姨娘才是恒大爷贴心靠肉的人。”顺天府尹一时乱了阵脚,忙挥手唤着,“来来来!放人!赶紧把毓秀给我提出来。”
牢门一开,毓秀一步走出来,一路上镇定地和孙合礼出了顺天府。方进入马车,毓秀便将目光转向连城,耳边听着孙合礼的劝慰声——
“毓秀,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能活着出来就是佛祖开恩了!跟我走吧,咱们逃离京城,隐姓埋名,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你放心,有我陪伴,他们找不到你的。”
毓秀的目光一沉,不肯服输道:“说得轻巧,我的事情还没有完呢——我还要复仇!”
孙合礼一听,脸色大变:“复仇!复仇!你还要复仇?都被你搞成这个样子了,还复什么仇?”
毓秀狠狠一瞥他,咬牙急言:“你既然救我出来就要设法成全我!不然就把我扔回去送死好了!”
“你太固执了,你简直疯魔了!”
毓秀不再出声,目光扫向连城。只盯着连城半晌,她眸中突然一亮,似在琢磨着什么,缓缓地,她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孙合礼:“合礼,我问你,你说这世上有没有最完美的易容术?”
孙合礼想不透她的算计,便只得道:“最完美不敢说,但据我所知,一共有三种易容术是最厉害的。”
“哪三种?”
“第一种你已经学会了,就是我调制的易容凝胶,只要加热,就可以在人脸上形成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只是这种凝胶有奇异的香气,若是仔细分辨,倒也会让人产生怀疑。”
毓秀点点头,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江逸尘总能三番五次识破自己的易容术,原来是味道。她捋了捋鬓角的头发,忙问:“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就是换脸之法。将两个身材脸形都很相似的人,用尖刀将面皮细细地剥下,然后缝合在另一个人的脸上,创口都在发髻之中,所以任你眼睛如何尖细,也是分辨不出——这也是最有效的易容术。”
“那么,第三种呢?”
孙合礼皱了皱眉头,似有些拿不准道:“第三种我只是听闻过,说是把人按照体形、面形进行分类,然后用削骨填肉等手段,将一个人改容成另一个人,甚至可以创造出几个一模一样的人。这已经超出易容术的范畴了,如此神技,当今世上不知道还有谁能够做到。毓秀,你问这些做什么?”
毓秀一仰头,笑着道:“很简单,我要你给我换脸。把连城的脸和我的脸进行互换!”
孙合礼听罢一惊,连忙摇头:“这怎么可以!你做的事情越来越不可理喻了!连城从没害过你,你反而这样对她,简直是伤天害理!”
毓秀见他如此迂腐,不由得骂道:“呆子!伤天害理?你救了富察恒泰,你救了连城,可现在呢?他们都在抓你、通缉你——他们不是伤天害理吗?你好慈悲心肠,可是没人买账。你的慈悲会让别人笑,让自己哭,让你成为牺牲品!废话少说,帮我换脸!”
孙合礼死也不能答应,不住地摇头:“不成!不成!这件事情绝对不成!”
“也罢!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活了!等于是你杀了我!”毓秀仰头一笑,便欲由飞驰的马车上跳下去。孙合礼慌忙拉住了她,眼见她便要掉下去,孙合礼急得满头大汗。
“你不帮我,为什么还不让我死?让我去死!”
毓秀一声凄厉,震得孙合礼心口似要碎掉,孙合礼死死地拉住毓秀,连连答应着:“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换脸!但若要换脸,咱们必须先潜入我的密室之中,否则无法实现。”
是夜,迟迟不见连城归府,恒泰和醒黛再等不下去,率领人马闯入了顺天府大牢,却得知连城亲自到了大牢,并提走佟毓秀的消息。恒泰第一反应便是有人挟持了连城,救出了佟毓秀,立时下令调集人马,全城搜捕佟毓秀,救出连城!
正要离开顺天府,却见远处走来的身影像极了连城,恒泰一步走过去,立在她面前,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连连问着:“连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立在恒泰面前的毓秀,幽幽扬起那张与连城一模一样的脸,故作紧张道:“是孙太医挟持了我,还控制了我的言行,从牢里救走了佟毓秀。之后他们两人带着我往外逃亡,后来佟毓秀想要加害我,是孙太医阻止了佟毓秀,结果两人在争斗的过程中,双双坠入悬崖,现在只怕是尸骨无存了。”
“好了好了!他们死了也就死了吧!只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惊魂未定的恒泰一把将毓秀抱住,安慰道。
毓秀溢在嘴边的笑渐渐一冷,牵上恒泰,便一同出了顺天府。一路上,毓秀能感觉到恒泰紧张地握住自己的腕子,不愿分开一刻。有那么一瞬间,毓秀竟有些羡慕连城,羡慕此生能有这样一个人拼了命地紧张她。
然而,就算她有了连城的脸,却也始终不是她。所以,她的心中依然充满了恨,对恒泰的恨,对连城的恨,对所有人,何尝又不是对自己。
富察府门。
毓秀在迈入那熟悉的府门时,隐隐一顿。当年被赶出府门,流离失所的场景涌入脑海中,毓秀只觉一丝冷痛刺心。在梦中,她也有想过自己终有一日回来这里,届时便要将他们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却没有想到,实际上,她仍是要借助另一张脸,才能光明正大地踏入富察家的府门。
夜风抖入,恒泰已将一身长袍自她身后披上,扶着她坐回房里,一脸深情地望着她。
毓秀胸中微紧,有些心虚,轻轻避开了他的目光:“怎么这么看着人家?”
“我很内疚,没有保护好你。”恒泰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她。
毓秀一笑,手中抓来一个杯子,便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谁说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可是万一有事呢?”恒泰心中难安,一时担心着,“万一……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心的……”
毓秀忙以手掩住他的口,效仿连城的语气轻声道:“你别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你是我的福星,我心里有你,自然能逢凶化吉。看,天色不早了,让我伺候你休息吧!”说着,便伸手给恒泰宽衣,手方触及他的腰带,便被恒泰猛地拉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恒泰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深深地埋着,连连说着抱歉的话。毓秀本欲推开他,却见他此刻实在脆弱,心中一动,目光闪烁着,她抬起一只腕子,慢慢地去摸发髻上的簪子。倘若此时趁他不备,且全无防范,她立时就可以杀了他,将所有的仇都报了。
手,正要拔下簪子,却又见恒泰忽然松开她,以一种近乎陌生的目光望着她,顿了半晌,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毓秀缓缓将手移下,只扶了扶鬓鬟,幽幽问道:“不舒服吗?”
“我……”恒泰静静地凝着她,犹豫着,终是一步退开,“忽然记起来,好像有些事还没处理完。你先睡吧,我回头再来看你。”转而飞快地移动步子,走出了连城的房间,甚而不顾身后那挽留的声音。忙走出几步,又实在觉得不忍心,不忍心这样对待连城。确是连城的脸没有错,可刚刚他抱着她,又觉得连城的身体是这样陌生,陌生到似有些不像她了。可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她。恒泰愣在回廊中,静静地站了半晌,想来可能是二人分开得太久了,又或者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对,一定是感觉出了问题……
毓秀静静望着恒泰逃开的背影,一抹凝重浮在面上。今日不成功,总还有以后的许多时日,她深信,恒泰终有一日会死在自己手上。正要关门,却见回廊上转来的身影,似有几分熟悉,再定睛一看,毓秀微微咬了咬牙,是江逸尘。
“江逸尘,你怎么来了?”毓秀扬了一声,问他。
江逸尘定在她身前,笑道:“连城,我要走了。”
闻言,毓秀只将头垂得更低,声音轻飘飘的:“你,就这么走了?”
江逸尘爽朗地笑了笑,点点头,释然道:“我把你留给富察恒泰了。虽然我不甘心,可我要你幸福,要你过得好。只是你记住,无论我在天涯海角,只要你受了委屈,我就会第一时间回来找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听懂了吗?”
毓秀不自觉地捋了捋鬓角的头发,随即点头:“既然如此,那就一路平安吧!”
眼见她的手落在鬓角的样子,江逸尘不由得一怔。只记得毓秀也曾这般梳理鬓角。他恍惚了,疑惑地看向她,复又摇摇头,确实是连城的脸,没有错。
山神庙,连城正睡在庙中的一座神像之下。
刺鼻的烟气缓入呼吸间,连城悠悠地醒转。目光蒙眬间,游离地看向漆黑之中的那一束火光,篝火燃起的光芒中映出孙合礼的背影。
连城挣扎着坐了起来,只觉得周身酸软,全然无力。
“我怎么会在这里?孙太医,是你把我抓过来的吗?”连城看着孙合礼的身影,一出声,声音却是沙哑的。
“别动,连城,你现在最好还是坐着。”见到连城醒转,孙合礼忙从篝火架子上取下水壶,倒了一碗热水,转身走向连城,“来,先喝点水。”
连城点了点头,一手抚着额头,皱眉道:“不知道怎么了,脸上火辣辣的,口也渴得厉害。”
孙合礼未做解释,只将水递给连城:“快喝了吧!”
连城接过水碗刚要喝,却盯着碗里的水,睁大了眼睛,似乎发现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不由得惶恐地叫道:“啊——是毓秀!毓秀在水里面!”
水碗一下落地,连城忙推开孙合礼,跑去庙殿门口的一个水桶前,以水照着自己的脸。她的眼睛越睁越大,一双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似不能相信一般摇着头,惊叫道:“啊!我怎么变成毓秀了!我怎么变成了毓秀了!”说着,便要疯狂地向外跑去。
孙合礼挺身挡在了连城身前,扬声道:“连城,你不能走!”
连城仍处于慌乱之中,她止不住地摇头,揉着自己的脸,口中不断说道:“不!这都不是真的,这是幻象!我是连城,我不是毓秀!”
猛然间,她怔住了,似是明白了什么,头一点点地仰起来,直直地盯着孙合礼,摸着自己的脸,颤抖着喊出了他的名字:“孙合礼,你,不是把我的脸换给毓秀了吧?”
孙合礼瞬间低下了头,沉默不语,轻轻一点。
“不——”连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串泪落下,她发疯似的打向孙合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你把我的脸还给我!”
孙合礼制伏了连城,将连城捆了个结实,又塞了她满嘴的布条。他愧疚地低下头,猛地落了双膝,跪在连城面前:“对不起,连城!毓秀是个苦命的女子——你也知道,毓秀的要求,我从来都不会拒绝。那么,就只有委屈你了。也请你能够原谅我!”
连城不能语,目光哀凉地迎上孙合礼,一行冷泪坠落。
孙合礼叹了一口气,亦望着连城的脸。然而此刻眼中却是属于毓秀的面孔,他便看着他的“毓秀”,呆呆地出神……
时不至开花时节,御花园里却是花开千日红。
皇后自御花园的水榭长廊上走过,远远望着园中千树皆挂满了绸缎扎制的假花,不由得惊讶。问身后的小太监,才知道是那静贵人吩咐安排的,说是静贵人喜欢看花,而这御花园因不到时节没有什么美丽的花,便叫宫人们打开府库,取出了丝绸宫纱,连夜制作了大量的绸缎花挂在树枝上,说是增添皇家的贵气。
皇后听完,随即皱紧眉头,隐忍着怒气:“祸国殃民之举!昔日隋炀帝也在京中扎丝绸宫花,显示富贵,结果又如何?这个静贵人举止轻佻,其心更是可诛!”
说话间,已见步青云由廊子尽头款款而来。长裙拖曳间,云步轻摇,身形妩媚而娇柔。她一路走,一路瞧着御花园的绸缎花,笑意荡漾在嘴边:“哟!现在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只是花还是太少。”说着,又再打发了身后的宫人快去府库里取绸缎来,再挂得丰饶些。
身后宫人犹豫着,步青云即不大情愿地回身对她们道:“反正是皇上恩准的,你们又何必为皇上省钱?自古唯独富贵的天子,是不用吝啬这些小钱的,你们……”
“大胆!”皇后扬了一声,便将她的话断然截住,几步走上前去,看着她道,“你小小的一个贵人,仗着皇上宠爱,竟然狐媚主上,还将这些败家之物、祸国之言四处散播,你当本宫不能管你吗?”
“哟,是皇后娘娘啊。”步青云转眸一笑,闻言倒也不怕不惊,挺自在地抚了抚鬓角,“臣妾不过挂些绸缎而已,皇后娘娘何来这样大的怒火啊?”
“静贵人,请自重。”皇后虚了虚眸子,威严道,“本宫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之前不与你计较,总觉得你是初入宫中,不懂规矩。哪知你竟变本加厉,越发猖狂起来!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本宫的厉害!来人啊!拖下去家法伺候!”
话音方落,便听水榭一端传来一声阻拦——
“慢!”
由声音辨得是皇上。皇后向后旋身,便见皇帝正由水榭尽头的月门快步走过来,似是生怕皇后问罪静贵人。才走近几步,便忙拉过步青云,将她护在身后。
“皇后,这静贵人自然有不是的地方,但毕竟也是一番好意,这大冬天的,有些点缀不好吗?”
皇后向皇上行了一礼,随即冷冷地开口:“皇上圣明,您文韬武略,光耀汗青,难道也想像当年隋炀帝一样在史书上记载下宫纱做花这一败笔吗?皇上是千载的有道明君,古今第一天子,怎能做如此荒唐之事?我要责罚静贵人,只是恨她给皇上抹了黑。”
皇后以史为鉴,话说得全然在理,皇上一时无言以对,叹了口气,再看了眼步青云。
步青云此时一脸委屈,似要辩驳,却被皇上摆了摆手,朝着她“嘘”了一声。
“好了。”皇上放缓语气,迎着皇后讨好地一笑,“皇后,是朕错了,朕这就命人将这些宫花全部都摘下来。”
皇后点了点头,予皇上一礼,欣然道:“皇上圣明。”
步青云见状,脸上似有难堪。只半晌,又挑了笑轻佻言道:“唉!摘了就摘了吧!都是些假花,也没什么好看的。皇上,若要看真花,咱们这就下江南吧!”
“哦?”皇上闻言,似也来了兴致,笑睨着步青云。
“若待上林花似锦,满城俱是看花人。”步青云一脸兴奋,说着,便踮起脚,在皇上耳边轻轻念道,“皇上,要及时行乐啊!”
皇上笑了笑,点了点头,一手牢牢箍住步青云,使劲握了握,便接道:“好!好!就下江南!”
这满御花园的绸缎花,还不够奢侈,如今竟还想到下江南。皇后一惊,忙出言阻拦:“皇上,如今虽是乾隆盛世,但南巡所需费用实在太大,而江南一地接驾一次,银子淌得犹如海水一般。之前皇上南巡,常有事由,此次只是听得静贵人的一番蛊惑,就要劳民伤财,未免有些不妥啊!不光会给皇上留下一个耽于享乐的坏名声,连之前几此下江南的目的,也会被人传得含混不清。这样,好事也做成了坏事,得不偿失啊!”
皇上闻言,皱了皱眉,似不能认同,仍坚持道:“朕其实早有南巡之意,今日只是借静贵人之口说了出来。这其中有很大的含义,现今天下太平,国家重文治而多于武功,江南自古多才子,人才荟萃,读书应试的人很多。此次下江南,我想在江苏、安徽、浙江三省的官办学府走一走,一来亲近士人,二来也是笼络人心,使我大清更加鼎盛。皇后,难道这样不好吗?”
皇后闻言,虽仍有坚持,但碍于帝王龙威,又实在不能再进言,却始终有一丝隐隐的忧虑,便退了一步,予皇上行了一礼,缓缓道:“既然皇上早就有了打算,臣妾自当全力支持。但皇上南巡,不如带上富察恒泰,以为护驾之用。”
皇上一点头,只道自慧妃去世后,醒黛一直不太振作,这次跟着一起南巡,也正好让她散散心。
“好!不光是恒泰,醒黛也要去。那个小连城也很好,都带上。”
“富察恒泰接旨,奉皇上口谕——朕将前往江南巡视,崇文督学,施江南学子以大利,钦命额驸富察恒泰随行护驾,可随行家眷,力保江南之行平安,钦此。”
这日清晨,圣旨传来,恒泰携全家人于院前接旨。待宣旨太监念罢圣旨,恒泰行叩拜之礼,即掏出一张银票,塞到宣旨太监的手中,特意问道:“皇上这次去江南,有什么特别用意没有?”
宣旨太监接过银票,笑得眼睛直眯:“哪会有什么特别用意。额驸,这趟江南是极好走的,杂家瞧皇上的意思,倒并不是真要大张旗鼓地做些学府学政,而是为了宫中新来的静贵人,想这一路,只是游戏玩乐而已,额驸不用担心什么的。”
恒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路将宣旨太监送至府门外,转身时已见醒黛在身后一脸愁容地锁紧眉头。待宣旨太监走远,醒黛在他耳边轻声道:“皇阿玛可算是被步青云那个妖孽给迷住了,此番出行又是为了她,皇阿玛老糊涂了……”
恒泰忙摇头,纠正道:“皇上是有道明君,公主不可妄加揣度。”
“好吧!女不言父过,先不去管他。”醒黛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问,“话说恒泰,有件事倒是真的很奇怪!你不觉得如今的连城,俨然有些不对劲吗?”
恒泰心中一颤,方也想说只觉得连城回来后确实有些古怪,只是当着醒黛的面,却仍是将心中的话压了。一脸自在地问醒黛:“公主又觉得怎么了?”
“昨日我叫连城教我烧糖醋鱼,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好像一点也不会做菜的样子,把好好的一条鱼都烧煳了,手法混乱得很……连城原本可是烧得一手好菜的,这是怎么回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恒泰由着醒黛的话也是一愣,可心中也担心醒黛本就对连城有戒心,若自己也将疑惑道出,恐怕会置连城于危难的境地。转念间,恒泰只得一手压住醒黛的腕子,安劝她道:“哦,公主想多了,我看她是劳累了吧,歇一下就没事了。”
“可是……”醒黛轻轻蹙眉,仍欲再言,目光移转间,却见远处走来的身影极似连城,便将话吞下。
毓秀由厅中走来,才转入廊子里,便迎着醒黛和恒泰一笑,道:“大爷和公主皆有喜色,可是皇上下旨,又给了府里什么赏赐?”
“连城你来得正好,圣上刚刚下旨,要下江南,命我们一家随行。也好,可以去江南走一走,倒也舒畅得很。你也去准备准备吧!”恒泰说着便一步上来,欲牵起她的手,才刚握上,却见她极其痛苦地唤了一声,眉眼皱紧。
“哎呀,痛!”
恒泰一惊,忙松开她的手:“咦?你怎么了?”
毓秀缓缓拉起袖子,只见手臂上有一道伤口,上面还缠着纱布,隐隐渗出血来。她将头稍稍垂了下来,楚楚可怜道:“昨儿不小心,手臂被帐钩刮了一下,受了点小伤包扎了一下,而后又去厨房端了端锅,锅有点沉,所以伤口又裂开了。”
恒泰端看着她的手,又见她眸中无辜的目光,顿时疑惑全解,哑然失笑,只道是自己和公主想得太多了,又险些错怪了连城。
“手上有伤还端什么锅子?家中有的是厨子,又不用你来做饭,赶紧去歇着吧,让伤口好好愈合。”恒泰轻轻拉下她的袖子,柔声关切道。
毓秀点了点头,身子一转,看向醒黛,施礼言道:“公主,昨日没做好鱼,我们改天再切磋……”
醒黛见状忙摇头,宽慰道:“这不打紧,是我忽略了,不知道你手上有伤,你赶紧回去休息吧!”说罢,便让恒泰陪着她一并回去房中。
回廊中,一阵冷风簌簌而来,醒黛抖了抖肩膀,只看着她的背影,隐隐揪起心来。莫不是自己太敏感,还是这个连城真的有问题?!
山神庙,连城口干舌燥地转醒过来,眼睛疲惫地转向四周。一室漏光,火苗已熄灭,似已天明。孙合礼正靠在门口睡觉,庙中唯一一束火光来自于神像前的那支蜡烛。连城轻轻挪动了身子,一步一步蹭去那支蜡烛旁,再悄然转过身,将被绳子捆住的手腕往烛火上烧。
火,烧到了连城的手,她痛得直咬住牙,憋住了闷哼声,再又换了换手臂的位置,终于,火苗蔓延而上,烧断了捆着她双手的绳索。挣脱开双手,连城一喜,便端起蜡烛,开始烧脚上的绳索。脚上的绳索也很快被烧断,她忙解下脚上的绳索,正准备逃跑。却在抬脚间,无意绊到了绳子,声响发出,惊醒了梦中的孙合礼。只见孙合礼头猛地一抬,连城见状便要跑,却被孙合礼一手挥来,将她的脚踝死死抓住。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恒泰!快放手!”
孙合礼几下就制住了连城,摇头道:“不成!你若是走了,毓秀就危险了!”
连城猛推了一把孙合礼:“你疯了吗?要是毓秀对恒泰下了手,公主岂会善罢干休!公主是怎样的人,她怎么可能让毓秀得逞?本来以孙太医对我和恒泰的救命之恩,原也可以放你一马,毓秀也未必会怎样。可是你现在助纣为虐,你让毓秀越陷越深——告诉你,是你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现在,你连救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孙合礼望着连城的脸,不由得一呆,手下略略放松了些。连城便找准这个机会,朝着孙合礼的手就是一咬,孙合礼吃痛,手上略松,连城顺势挣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秋末的天气,风已是极大,连城穿着单薄,赤脚在街上奔跑着,头发散了双肩,容颜混乱。待跑到富察府门口,远远看见恒泰一家远行的队伍正要出发。连城忙冲过去,迎着恒泰扬手呼唤着——
“恒泰,恒泰!你千万别上当!”
恒泰正要上车,听声音转身,见是佟毓秀疯疯癫癫地跑来,不无惊讶,立时怒道:“佟毓秀,你果真还没死!自投罗网啊!来人啊!把她给我拿下!”
身后下人忙鱼贯而出,将连城一把拿下。连城被这些人压制住跪在地上,却仍是挣扎着抬起头,急促地喊他:“恒泰!我不是佟毓秀!我是连城啊!我是连城!”
“你说什么?你是连城?”恒泰俯下身子,似认真瞧看了她两眼。
连城慌忙点头:“对!我是!我就是连城!佟毓秀把我和她的脸交换了!现在在你身边的那个是佟毓秀,我才是真正的连城啊!恒泰,佟毓秀要害你!她要报仇!你要小心啊!”
话音刚落,只见马车帘子缓缓撩起,映出了一张属于连城的面容。
是毓秀挑起了帘子,冷冷看向被自己换了脸的连城,笑道:“佟毓秀,你又在耍什么花样?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本来你跑了也就跑了,结果你现在还跑回来了,还敢在恒泰面前胡说八道。”
“你——”连城看着她,想要扑上去,却被一个下人狠狠压住了双肩,不能动弹。
毓秀已转了目光,看向恒泰,坚定道:“恒泰,这女人又疯又坏,你还不把她抓起来赶走!”
“恒泰,我说的句句属实!你要相信我!佟毓秀要害你啊!”
恒泰看了看车上的“连城”,再看向地上的“连城”,摇了摇头:“这样的谎话你都能编造出来,还说换脸——这世上难道真有这样的奇术吗?我且给你个机会,你有什么办法证明你是连城?”
连城忙道:“我记得你和我在一起的事情,我给你唱歌,我会动耳朵,我和你一起去救助小孩子,我们一起在芦苇荡,洞房花烛之夜,我们在萤火森林,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包括你写给我的信,我全都记在心里。恒泰,你的眼睛骗了你!我真的是连城!”
恒泰闻言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似极了毓秀的脸。一时间,便连醒黛也撩起了另一面帘子,观望着眼前的事态,再看了一眼身侧坐着的“连城”,轻轻问了句:“这是怎么回事?”
毓秀一急,盯着连城狠狠道:“佟毓秀!你果然好狡猾,你在我被你控制的时候,强迫我说出了我和恒泰的所有细节,如今不过是转述出来,又算得上是什么证据?”说着,便一脸急切地盯着恒泰,唤道,“恒泰,别让这个女人再妖言惑众了,赶紧把她交给顺天府,量刑定罪,让她尝尝自己酿的苦果!”
连城看也不看毓秀,只牢牢地盯住恒泰,一脸期待地问:“还有我身上的胎记,你还记得那块胎记吗?”
恒泰霎时愣住,似有些动摇。
毓秀见状,忙出言道:“那块胎记我也有,佟毓秀,你别以为叫孙合礼弄个假胎记就能蒙混过关,你妄想……来人,把她赶走——”
下人听令,忙欲上前,却被恒泰伸手一挡,一个个便将连城松开。
连城双目盈泪,期待地看着朝自己而来的恒泰,却见恒泰神色严肃,只一手摸上自己的脸。
“我知道,人若要变成另一个人,必须用到人皮面具,但无论是多么精巧的面具,总会有痕迹,总会有可以撕下来的破绽——你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恒泰慢慢走到连城面前,一手抚过连城的脸,似在寻找着什么,轻轻地扯、抓、挠、拽,却始终什么也没有发现。
“恒泰,怎么样?”醒黛的一声询问飘自身后。
恒泰皱起眉头,摇了摇头:“没有人皮面具,再高明的易容术,也不可能这样天衣无缝。”
“恒泰!恒泰!我真的是连城——你可以不信我,但你要小心你身边的女人!她是佟毓秀,她要害你!”连城无助地唤着他,一时间,嗓音中哭腔缠绕。
“我原以为你掉下了悬崖,没想到你不但没死,还跑来兴风作浪,诬蔑连城,真是死不悔改。你这一招以假乱真并不高明,实在荒唐。来人!送她去顺天府!”恒泰面上更冷,此时已不再看连城,只抬手招呼来人。
下人们一拥而上,将连城捆住,押送到了马背上。连城趴在马背上,四肢皆不能动弹,只见恒泰一行人已启程,马车渐渐远离了视线,载着恒泰的身影。
“恒泰!小心你身边的佟毓秀!小心啊!”一声绝望而凄厉的呼声喊出,连城痛苦地闭上了眼,一行泪兀自垂落。
才是秋末,如若是京城,正是秋菊盛开的好时节,然而这西北边塞,却已是白雪漫天,凄冷孤清。连城戴着枷锁,上了手铐脚镣,叮叮当当地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走着。她的身后,是两个身穿棉衣的押解差役,手持水火大棍,身背包袱。
好冷,连城缩了缩身子,一身残破的衣衫已不足以抵挡这大雪皑皑的寒冷。脚下一软,她跌坐在雪地上,身后顿时响起那两个差役的咒骂声,他们扬起鞭子,抽在了她的双肩上。而此时,连城却已冷得麻木,痛得失去了知觉。
她抬头,任雪花飞落眸眼之中,喃喃自语道:“天哪!我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天哪!你不公平!你让坏人得势,好人遭殃——现如今你变成我,我变成你,这份冤屈,难道我此生再也不能洗刷了吗?”
远处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有人声飘来——
“哟!这不是毓秀吗?怎么?遭报应了?”
这一声,让连城猛地愣住,是江逸尘。
她忙从雪地里站起来,不顾身后不断抽来的鞭笞,赤脚奔跑在雪地上,迎着江逸尘便喊:“江逸尘,救救我,救我!”
江逸尘将马一勒,俯身在马背上看着她笑道:“之前听说你逃狱了,然后又听说你坠崖死了,现在看到你,可真是令人安心啊!发配了?是去伊犁还是宁古塔啊?”
连成亟亟抓住了他的马头,连连道:“江逸尘!我不是佟毓秀,我是连城啊!你看看我,我是连城……”
江逸尘哈哈大笑:“你是连城?你会是连城?佟毓秀!你可真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连城亦随着仓皇一笑,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招多蠢,是不是?所以我为什么要骗你?我被佟毓秀暗算了,她将她的脸换给了我,又把我的脸换到了她的脸上!现在的我变成了毓秀,而她则变成了连城。不知道她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害恒泰……你快设法帮帮我……”
江逸尘将身子探到连城面前,一只手轻轻扫过她的脸,仔细打量着,缓缓勾出一抹冷笑:“换脸?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么不说魂灵出窍啊?你怎么不说借尸还魂呢?真是拙劣的骗术!我早就说过了,你替代不了连城,差得太远了!跟你说,我变脸骗人的时候,你才刚刚会擦胭脂呢。想骗我?没那么容易!不过我还是要夸赞你一下,虽然你这回没戴面具,但举手投足之间,还真有那么些连城的味道——行!可以啊!毓秀,你还真下了点工夫!”
江逸尘说着,便从怀中掏出酒壶,就势要灌入一口热酒。
连城见状,脸已变色,直接道:“江逸尘,你不能喝酒。”
“哦?为什么?”江逸尘持着酒壶,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之前你在染坊的河边中过蛇毒,你忘了吗?是我给你吸出来的。现在天这样寒,你若是喝酒,酒是发散之物,最容易勾起体内残留的蛇毒,到时候血气逆行,可是不得了的!”
江逸尘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行啊,毓秀,你这工夫算是做到家了,把我和连城之前的大小事情都摸清了,够下本钱的——可惜啊!任你花言巧语,爷是不会信的!”
掉转马头间,那两个差役已然追了上来,皮鞭如雨,一阵阵落了连城的背上、肩上、脸上。江逸尘已纵马奔出百米之外,却听身后那一声声凄惨的痛呼,不由得减慢速度,目光又移到了手中的酒壶上。他叹了口气,忙一把甩落酒壶,再次掉转了马头,朝着连城的方向奔去。
江逸尘纵马飞奔而出,手中皮鞭一扬,将那两个差役的鞭子狠狠地打落打散。趁着那两个差役退了几步,江逸尘一个飞刀切开了连城的手铐脚镣,顺势将连城拉上了自己的马,待连城坐稳,江逸尘狠狠一夹马肚子,纵马飞去。
“幸亏我这把匕首削铁如泥,不然你佟毓秀只怕终生都要带着这两串铜铁了。”
风中飘来了江逸尘的声音,颠簸中,连城牢牢地将他抱住,扬声道:“谢谢你的搭救,可我要再说一遍,我是连城,不是佟毓秀!”
江逸尘一笑,摇头道:“算了毓秀,救连城我会出手,你,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咱们将心比心,之前我心中只是为了复仇,所以利用了你,害得你家破人亡,我也对不住你。今天我救了你,也算是恩怨相抵,大家扯平了。”
连城一时陷入深深的绝望中,只叹气道:“你跟恒泰一样,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毓秀就是这样骗了你们。”
“因为我们的眼睛比你的说辞可信!信你的话,几条命也丢了!佟毓秀,你别老拿一套说辞来蒙事,你错爱我了,你就这么想变成连城吗?真是东施效颦!不管你多么想变成连城,可惜你永远不是她!你比她差远了!”
连城将眼睛一闭,怒道:“随便你吧,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情!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恒泰!我不能让佟毓秀再害他!”
说罢,连城一把松开江逸尘,转身便跳下马,身子在下落的过程中被甩了出去,整个人滚在雪地里。江逸尘见状,亦飞身而下,朝着不断翻滚下坠的连城伸出了一只腕子,狠狠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你疯了吗?你这样回去,还想进大牢吗?”江逸尘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
连城愤怒得要甩开江逸尘的手:“不要你管!你不是说我是佟毓秀吗?别管我!我现在没有时间了!再晚些,恒泰就真的要出事了!”
江逸尘拉住连城,仔细地瞧了瞧:“你还真是真假难辨啊!说你不是连城吧,但我必须得承认,你学连城还挺像的;但要说你是连城吧,那这长相什么的又实在不对。这样吧,始作俑者是我,当初是我故意勾引你的,那么我也不能就这样送你去死。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得把你留在我身边。一来,我是怕你回去害连城;二来,也怕你再落入官差之手,到时候可就不是流放那么简单了。你就跟着我吧!”
连城不应,仍是急道:“不行,我要去找恒泰!我被抓没关系,可恒泰身边现在埋伏着一个戴着我的面皮的毓秀,他时刻都会有危险的!我得赶紧回去,回到恒泰的身边!他就是杀了我,我也要提醒他!”
“装腔作势,一往情深。”江逸尘冷冷一笑,一把扛起她,转身就走,“我告诉你,你哪里也不能去,跟我走!”
十月初十,圣驾御抵直隶,驻扎于行宫驿馆中。连日来的奔波赶路,已让众人多少有了几分疲惫。多日来的朝夕相处,醒黛越发觉得眼前的连城可疑,却又实在找不到证据,而她又三番五次想起当日离开富察府时,那个突然跑出来的佟毓秀。
行宫的御花园中,不似北方凋敝,仍见青草绿树,百花盛放着。醒黛陪着皇后游览后花园时,一时愣住,便将几日来的疑惑道出。
“说来也奇怪,前些日子,我让连城帮我抄经,却总觉得她的笔法与从前不太一致。”闻听醒黛的困惑,皇后亦觉得有几分可疑。
“皇额娘,你觉得这世上真有换脸吗?”醒黛轻轻问了一声。
“信,则有;不信,则无。”皇后只略略皱眉,缓缓道,“不过你放心,我会派人时刻盯紧这个连城的。”
说话间,二人行至回廊尽头,远远瞧见静贵人坐在园中亭子里,其身侧由诸位官员的夫人围绕着,亭子的石桌上已经堆满了贺礼,两侧正有宫人一一点着礼物。而静贵人便安然坐在亭子里,含笑相送着那些达官贵妇们。
皇后见此景,握拳,恨恨道:“真是岂有此理!”
醒黛摇了摇头:“皇额娘,您可千万别生气啊!这种人,由她去吧!她得意扬扬,不能自控,迟早会引火烧身的!”
皇后几步绕到亭中,停在静贵人身前,目光再一移向桌上的礼物,直言问道:“静贵人,是不是我看错了,你刚刚在这儿接受官员的礼品?”
“哦,原来是皇后娘娘啊!参见皇后娘娘。”步青云幽幽抬了一眼,缓缓起身施礼,又道,“这些小玩意,原是她们的一片好意,我又怎么能够推辞呢?所以就收了下来,这也是皇家的气度嘛!”
皇后忍住怒气,教训道:“我告诉你,祖宗家法都规定了,后宫之人,不能无故收受官吏的馈赠,你好大的胆子,只怕皇上也不能允许你这样做。谁送过来的,你给我原样送回去,给我好好反省吧!若是还要胡闹,看我不告诉皇上降罪于你!”
说罢,便携着醒黛愤而转身离去。
步青云咬牙看着皇后的身影,将案上的礼物一股脑尽数砸在地上,气得直发抖道:“好!你狠!不就因为你是皇后吗?你给我等着!”
“这世上的道理,原本就是弱肉强食,不是你咬死我,就是我咬死你。”一声由身后的梅树林飘了上来,正落在步青云耳畔。
步青云闻言一抖,但转过身,却见是富察府上的连姨娘,一时分不清是敌是友。
毓秀自那片林子里步出,缓缓走到步青云身侧,弯下身去摆弄着那些被她砸烂的礼物,不无惋惜地出声道:“静贵人生这么大的气,难道就打算一直忍受着?你,有没有想过一劳永逸?取而代之?”
步青云一怔,只盯着她,动也不动:“你,有什么办法?”
毓秀一笑,站起身来,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端在嘴边,声音幽幽:“其实收礼这件事情吧,若是通过皇后传到皇上耳朵里,那么想都不用想,一定不会是好话。但我们完全可以用一点点技巧,将不好的话,变成好话。”
说完,看着步青云疑惑的目光,毓秀沉着而诡秘地笑了笑。
果然,不过半刻工夫,消息似乎就传到了皇上跟前。时入傍晚,便传来皇上移驾静贵人宫中的消息。恰接驾时,步青云正在镜前梳头,见今日皇上前来,与往日的轻松神情不同,稍有几分严肃。步青云一边梳着青丝,一边由镜子中悄然观察着皇上的脸色。只见皇上立在她身后,动也不动,定定地望着她。
步青云一笑,挽了一缕青丝在手中把玩着,声音轻柔婉转:“皇上这么瞧臣妾,是臣妾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皇上摇了摇头,只略蹙起了眉,看着她道:“你脸上倒没什么东西,可是心里就不知道了。朕听说你私下里收了不少官员馈赠的礼物啊!”
步青云松了手中的发丝,转身看着皇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原来是这件事,皇上已经知道了呀?”
皇上一时皱着眉头,似看不懂她,便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安心想坏了宫里的规矩?”
步青云施了一礼,淡淡地转过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本账簿。回首间,轻轻叹了口气:“臣妾哪敢呀,臣妾是想为皇上分忧。”
说着,玉步轻移,将手中的账簿递到皇上跟前:“皇上,请过目!”
皇上狐疑地接过,忍不住瞧了瞧,道:“这是什么?”
“我见各路官员都差自己的夫人来给我送礼,便留了个心眼,登记造册。因为若是这些官员没做什么错事,又何必这般殷勤?”步青云这时又转过身,带着几分严肃道,“于是我便进行了统计,看到有很多礼物远非他们的俸禄可以拿出来的,于是我就誊抄了一份这样的名单。这些官吏,一定都有涉嫌贪渎,皇上可以派人去彻查。青云此举,意在为了大清的社稷,倒不是为了自己收受贿赂。请皇上明察。”
皇帝将那账簿稳稳地握在手中,点了点头,大叹了一声:“难得你有这般心思,真是朕的贤内助啊!”
步青云借机忙做出一脸失望的表情,委屈地道:“但是,今日告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却不谅解,还说臣妾妖言惑众……”
皇上猛一挥手,怒道:“岂有此理,她自己不能替朕分忧,还在那里争风吃醋,简直有违皇后的身份。此事不用再提,朕自会为你做主!”
步青云勾起一丝得意的笑,缓缓叩拜下去:“谢皇上!”
夜风袭来,一阵阵清凉,毓秀便倚靠在园子里想着自己的复仇一事。此次南下,虽是近身刺杀恒泰的好机会,只可惜他为皇上保驾,随身携带的那些大内高手反而成了他的护身符,让她迟迟得不到机会对恒泰下手,倒不如伺机而动好!
对面廊中影影绰绰,似有人提着灯盏而来,毓秀忙将身子掩在林子后,只见两个宫人提灯而过,一个叹着气,说了声:“听说了吗?皇后已经拒绝参加皇上的大寿庆典了!皇后娘娘今天发了好大的火,像是要和皇上较劲了。”
另一个宫人随即应道:“哎呀,还不是皇上下圣旨骂了皇后,皇后哪里能够受得了这样的羞辱?皇上在圣旨里说,曾以为皇后是最端正庄严、温柔贤淑的,但如今看来,却是横行后宫,打压贤妃的一个恶手!静贵人为社稷着想,巧思安排,而皇后却忌妒贤良,尽说些不尽不实的言语。甚至还说,皇后平素在后宫飞扬跋扈,令妃子们个个又怕又惧……”
两个宫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毓秀缓缓从林子里步出,惦记着她们方才讨论的话题,只道如今皇后娘娘自顾不暇,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余力联合醒黛公主来调查自己了!如此一来,她的时机就会慢慢变多,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转身间,余光瞥到一身男装的静贵人正从前面的廊子穿入另一片树林里,身影鬼鬼祟祟地朝林子深处而去。毓秀顿了顿,不无好奇,便悄悄追寻着静贵人的步子一路跟了过去。只见静贵人从驿馆的树林里一路而出,孤身一人走到了郊外的山脚下,钻入了一片竹林中。
毓秀亦随之钻了进去,远远地,看见静贵人突然停下。从竹林深处走来一个黑衣蒙面人,正驻步在静贵人身前。
“很快皇上就要开始做寿了,这是我们最好的时机,只有在做寿的当天擒住皇上,我们才能达到我们的终极目的!但现在最大的障碍,就是富察恒泰以及他手下的侍卫,实在是太棘手了!”
这一声,似是静贵人的声音。毓秀一惊,霎时明白静贵人心怀鬼胎,是在联合逆党,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想到这儿,毓秀脚下一软,紧张间,不小心踩到了树枝,发出啪的一声响动。
竹林深处,步青云忙转身,急道了一声:“有人!大伙快上!抓住来人!”
几个黑衣人一齐上前,飞向毓秀的方向。毓秀无力抵抗,很快便被黑衣人擒住了。
“是个姑娘,怎么办?杀还是不杀?”
一声落在耳边,毓秀骇得脸色煞白。
步青云几步走上来,看了看她的脸,突然一笑:“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连城连姨娘啊!我正想着如何对付富察恒泰呢,你就来了!”说着,便看向黑衣人,道,“这个女人是最大的突破口,不能杀!”
“但是,她要是泄露了我们的秘密,那可怎么办?”黑衣人似是极不放心,问出声。
步青云胸有成竹,只笑道:“要想不泄露秘密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杀人灭口,另一种就是把她变成我们的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火红的丹药。步青云将药丸塞入毓秀的嘴里。
“好了!连城,你已经中了七虫七草七花毒,如果没有我的解药,我告诉你,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你。”步青云说着一笑,“因为除了我,没人知道这是哪七种毒虫,哪七种毒草和毒花配置的。无法配置,就无法解毒,你懂了吗?”
毓秀猛地推开她的腕子,想要呕出方才吞下的丹药,却怎么也呕不出来,直直地盯着步青云,慌乱问道:“你要做什么?”
“很简单,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富察恒泰从皇上身边调开,最好是能调离到别处去——这样,我就会给你解毒!”
毓秀点了点头:“可以!但你得跟我配合一下,否则我如何能够顺利达成目的?”
步青云亦笑着回应她:“识时务者为俊杰,连城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毓秀低下头,想了想,即提议道:“皇后不是不参加庆典吗?你现在就去找她,要她以大局为重,出席大寿庆典。”
步青云皱眉,惊奇道:“她不参加岂不正好?难道还要我去求她?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毓秀冷冷一笑,幽幽道了一声:“其实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要她参加,而是要你激怒她。”
“静贵人,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皇后侧身落座于殿上,只冷冷地瞟了眼跪在殿下的步青云,神色清冷。
步青云又俯了一身,缓缓道:“我是来劝皇后娘娘参加皇上大寿庆典的。”
素手轻落发鬓,皇后别过脸,冷冷笑道:“原来是来装好人的,本宫偏不让你如愿。你要向皇上请功是吗?行,在这里跪到大寿当日,本宫就成全你。”
步青云面色一沉,猛地站了起来,甩了甩衣袖,一脸不服气地迎上去。
皇后见她才跪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不由得嘲笑道:“怎么?做不到了?那就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脸,从这里滚出去,本宫不想看到你恶心的样子。”
步青云冷哼了声,挑衅道:“好心当成驴肝肺,皇后娘娘的模样老了,脑子也坏了吗?”
“你!”被她言语一激,皇后猛地站起身来,袖手颤颤地指向步青云。
步青云仰起头,一步步走上去,迎着皇后的身影道:“皇后娘娘,皇上的大寿圣典,是万民同庆的大事,我知道您在和皇上怄气,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又何必这样固执呢?虽然您是后宫之主,但您也要知道人老珠黄、色衰爱弛的道理。”
“你——简直恬不知耻!”眼见步青云得意地走到自己跟前,口中还净说着这些逾越的话语,皇后怒火直冲,却仍是在尽力隐忍。
步青云见状,便更是肆无忌惮道:“人老了就要认命,黔驴技穷就要认输,您要是识时务,就赶紧跟皇上道歉,表示一定会去参加圣典,那么皇上就一定会给您加把椅子,您坐上去,好歹也是一体面的摆设。皇后娘娘,皇上早就不爱您了,您觉得您的位置还能坐得稳吗?皇后娘娘您往后的日子,最好想想清楚,千万别自己把自己给断送了。这宫里的争宠斗争啊,向来如此,你主动退却了,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喽!”
皇后终是不能忍,扬声间,抬起手,给了步青云两个耳光,一声怒道:“给我滚!”
步青云定定地看了皇后一眼,手捂着脸,缓缓勾起一抹冷笑:“既然娘娘不领情,臣妾也就没办法了。您呀,就等着腾地方吧——”
说着,转身便跑出了大殿,一路奔向皇上的书房。不及传唤,推门直入书房内间,只见皇上正在书案前批阅奏章,见她冲进来便是一惊,忙放下手中的纸笔。
书房中,青烟缭绕,映着步青云一脸的梨花带雨。
“皇上,臣妾只是为了皇上和皇后着想,去劝皇后莫要执拗,和皇上怄气,这大寿的庆典,皇后怎么能不参加呢?可皇后不但不听,还放出狠话,说一定要和您拧到底。我见皇后如此固执,就又力劝了几句,也许皇后是在气头上,还打了臣妾几个耳光!臣妾挨打不要紧,只是皇后如此,这是对您的大不敬啊!”
皇上拍案而起,几步走到步青云身前,将她扶起来,探手摸了摸她红肿的脸,怒道:“身为皇后如此不明事理,朕这就下旨惩罚她——”
“不……不行。”步青云忙一把拉住皇上明黄色的袖子,连连落泪道,“皇上若要惩罚皇后,倒不如先赐死臣妾。”
皇上一惊,忙扶住她的腕子:“此话怎讲?”
“皇后是一国之母,倘若为了臣妾而责罚皇后,别说在群臣面前交代不过去,以后臣妾在后宫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臣妾既不想皇上遭人非议,又不想将来提心吊胆过日子,还请皇上暂时先息了怒气。”步青云垂头,缓缓擦着眼泪。
皇上摇了摇头,无限怜爱道:“可是她这般对你,若朕无动于衷,岂不白白让你受委屈?”
步青云一仰头:“皇上是真疼臣妾吗?”
“那还用说。”
步青云一抿嘴,轻轻提议道:“那臣妾倒有一个主意,不如请皇后娘娘先行回宫,一来避免大家冲突,二来事过境迁,臣妾再赔个罪,事情就会有机会转大为小,皇上以为呢?”
“这……好吧。”皇上一点头,“要她克日回京,省得朕的这次江南之行,全毁在她的手上!只是少不得要委屈你了。”
“臣妾只要皇上好,臣妾不怕委屈。”步青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随即又道,“此一路险要,臣妾又实在挂念皇后娘娘的安全,不如让恒泰护送她回京。”
皇上叹了口气,用力抱住步青云,不无赞许地点头:“还是你心善心好,就这么办吧。”
十日后,护送皇后回京的队伍启程,由恒泰携家眷,及三百将士一路护送。
队伍走了一整日,待夜深时,队伍在郊外山林中停驻,扎营造饭。醒黛伺候皇后歇息后,便走出营帐,一路走向守在营外的恒泰。
“恒泰,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步骤没有想透。”
醒黛的声音落在身侧,恒泰微微转首,只觉得一时风起,便将自己的长袍披在了她的双肩上,一手握着她,轻声垂问:“怎么了?”
醒黛略略叹了口气:“你想啊,皇阿玛平时对皇额娘还是不错的,怎么突然就闹到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况且皇阿玛也是一个贤明的皇上,他怎么可能任由步青云乱闹而充耳不闻,反倒去责怪皇额娘呢?”
恒泰握紧醒黛的腕子,一时应道:“的确,这件事情很奇怪,会不会是皇上另有一套布局?”
“布局?”醒黛疑惑着。
恒泰又点了点头:“你瞧,皇上之所以要骂皇后娘娘,其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就是像现在这样,将皇后送回京城,而且还特别痛快地就派了我和你来护送皇后。这是为什么?你想得到吗?”
醒黛闻言,浅浅皱眉,摇了摇头。
恒泰挽着她轻声道:“这只有一个作用,就是透露出一个信息,皇上已经疏于防范了!因为总护卫富察恒泰已经被调去护送皇后娘娘回宫了。”
“那皇阿玛不就有危险了?”
恒泰笑笑,宽慰她道:“这就是皇上想要让躲在暗处的对头误以为的信息。你放心,皇上此刻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着敌人自投罗网。”
醒黛似有些明悟,方点点头:“那这么说,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恒泰自信满满地仰起头,看向远方原野开阔,弯月如牙。
“很简单,皇上在下一局棋,我们是负责麻痹敌人的。所以,我们只要慢慢地在路上走,就可以了。若是贸然折返回去,必定会坏了皇上的安排。要知道,一个计策,不能够少一个环节,更不能多一个环节。咱们还是克日回京吧!别给皇上添乱。”
醒黛紧紧攥着恒泰的手,依偎着坐在营帐篝火前,为皇后守着营帐。想来大婚后许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二人这般默契地相守相伴。此刻,没有连城,没有皇宫,没有富察府,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平凡的笑容。
醒黛一手轻轻抚着恒泰的眉眼,正欲开口,却听身后的营帐里传来一声惊呼。醒黛和恒泰连忙转身,朝着皇后的营帐奔去。只见帐内一片混乱,独不见皇后的身影。案上留有书信一封,醒黛亟亟取过,拆开,匆忙一瞧,信自手中掉落,轻飘飘地落了地。
“不好!皇额娘跑回馆驿去找皇阿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