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兜肚店,设在闹市中。论说这种闺房之私,历来是秘而不宣的,或是女子自己制作,若是官宦家的千金,亦有专门的绣娘登门入户,私下定制。如今,这京城街边就开了一家店面,竟也将各式兜肚花枝招展般挂了出来,当真是奇妙。
连城和恒泰经过城南时,连城特意想来这家店面瞧瞧,便要恒泰等候在门外。一步入了兜肚店,似是极为熟悉,三绕五拐,便径直入了内房。内房中一片漆黑,帘幕下映出毓秀的半张侧脸,她背手而立,似乎在这内室中等候已久。
连城走到她身后,寻了杯子给自己倒了水,便转身落座一侧:“我回来了。”
毓秀转身望着连城,淡淡地问道:“还应付得来吗?这些天来,我很担心你。”
连城喝了一口水,将眉蹙起:“跟你之前交代的不太一样。那富察恒泰与我不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反倒温柔相待,好言哄劝着。刚才我闹了一番,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看……这人居然拿了自己的匕首给我,要我挖,我就挖喽!血都出来了……”
毓秀心底一急,冷笑着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连城点点头,忙附和道:“别着急啊。我也在心里跟自己说,哪有那么简单就要人命的。所以我只放了他几滴血出来。”
毓秀松了口气,这才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很对!我告诉你,富察恒泰诡计多端,一肚子的鬼主意,刚才他那样对你,想来也是在试探你。他武功那么高,你真以为可以这样简单就杀了他?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啊!更何况,若是这样一刀杀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你得等,等一个时机,等他对你放下了所有戒心,真正意乱情迷的时候,我们才能给他最完美的一击,而且是一击毙命!这才是万全之策!”
连城一时沉默,思索了好久,才仰起头来,狐疑道:“我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恨?他对我好像还不错。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话,要他的命?”
毓秀摇了摇头,笑叹道:“瞧,听了两三天好话,你就忘了本!男人都是这样的,没事就生死相随,有事就做缩头乌龟。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只是因为无事发生,倘若大难临头,他们第一个抛弃的便是你。若只是抛弃还算是命好的,最可恨的是他们还会加害你、折磨你。”说着,探下身,冷冷地看向连城,薄唇又启——
“你难道这么快,就已经忘记身上所受的极端痛苦了吗?”
连城身子微微颤抖,零碎的记忆中又浮现出那一幕——冰冷的湖水中,她的身子在不断地下沉,彻骨的冰冷环绕着她,尚未沉底,便已经浑身结冰,凝成了一块巨大的水晶冰块。而自己,则被凝冻在这冰块之中,无知无觉,自此失去了意识和全部的过往记忆。
而那之后的事,便是毓秀告诉自己的。她在湖底困了多日,直到湖水暖融,冰块随着冰河底的暗流涌动,随着水流起起伏伏。终于,那一块巨冰在一处冰窟窿中浮出了水面,被在冰湖边寻找冰河火鲤的孙合礼发现,并将她救出了冰湖。施救的过程极为艰辛,由于在冰中受困的时间太久,寒气已入肺腑体肤,倘若不能完全将寒气寒毒排出,尚有一丝寒毒在,便足以使骨骼僵硬,从而成为不死不活的琉璃人。而这三年来,为了逼出寒气寒毒,孙合礼是将救命的药水蒸入她全身,以拔除毒气。其中的过程尤为艰辛,需要在密室之中,将整个人浸泡在红色液体池中,池下连着火灶,液体池中腾腾的热气,从下而上,将人蒸闷得极为痛苦,犹如人间地狱。
但想起那番挣扎的呻吟,连城便锁紧了瞳眸,不愿再去回忆一丝。
毓秀见状,借势道:“当初若不是他狠心推你落入冰河,你又何必受那奇热熬煎的一年?那热火地狱一样的日子,你要永远记住!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如果连你都忘记了自己的仇恨,那这个世上还有谁会帮你?像这样的恶人我们都不将他除掉,那么天理又何在!”
“放心!所有的痛苦,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一定会报仇的!”连城握紧拳头,满脸坚定,煎熬之痛,寸寸在心。
毓秀点了点头,最后提醒了一句:“你在恒泰身边,千万要小心,要懂得隐藏自己,保护自己,如果你稍微有一点纰漏,那么以恒泰这个坏人的狡猾,他一定会发觉,到那时,你不但不能报仇,反而还会被羞辱!千万要小心!”
离开兜肚店,连城心思复杂地看着等在门外的恒泰,强撑起笑,挽着恒泰的手说说笑笑与他一路回府。二人方回到府中,却见下人个个面色沉重如山。待进入主院,只见醒黛一身威严地落座于案前,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二人的脚步。
“公主,你怎么在这儿?”恒泰率先诧异地问道。
醒黛看着他,不无愤怒道:“你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我却还要问你呢!今日正是将军巡营之日,你不在军营中操演,怎么会在这儿?”
恒泰闻言,失了几分底气,但又仰起头,握紧连城的腕子,默声无言。
“大营已经差派了三拨人来府上寻你,都以为你生病了,弄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我这边着急替你弥补,你倒还安心,只顾着和她东游西逛。你身为将军,将职责置于何地?”醒黛见状,尽是痛心,只道如今面前站着的全然不似从前那个赫赫军威的大将军,根本就是个性情儿女。
恒泰叹了口气,索性道:“公主,我也就实话实说。我早已懒于做官,如今河清海晏,太平盛世,早已不用打仗,终日里不是操演就是押运,偶尔尚有小股匪徒可以剿灭,有如牛刀杀鸡,没什么趣味。似这样的坐帐闲将军,谁爱做便由他去做,半天逍遥懒做官,我反正是真的要写表请退,辞官不做了!”
但闻他要辞官,醒黛似被激怒,猛地站了起来,冷笑着看向他:“你要辞官?总是这样,之前不要命,现在不要官了。说那么多借口,还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醒黛说着再一指躲在恒泰身后的连城,怒火蔓延至连城身上,醒黛恨恨地责问她,“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从前你迷惑他,如今回来故技重施,害得他一点上进心和斗志都消磨没了!我们阖府上下都不能摆脱你了是不是?!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妖孽附体!”
说罢,醒黛一步迎上,发疯似的冲向连城,手中拉扯打抓,长甲划上连城的胳臂,抓出一道道猩红的血痕。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啊!关我什么事!”连城一面躲避,一面护着受伤的手臂,眼中流出眼泪,楚楚可怜地看着醒黛。
“装可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从前心慈手软,今天我要你死!”醒黛全然不顾,一手扼住连城的脖颈,方要抓下血痕,却见恒泰一步冲过来,将自己猛地自连城身前推开。
醒黛踉跄了两步,稳稳地站住,颤抖着看恒泰,心急道:“你拦我做什么?”说着,仍是要冲向连城,只见恒泰一手扬起,啪一声,醒黛猛地怔住,半张脸红肿着,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他竟然敢出手打自己,堂堂公主,竟为了一个连城,被额驸抽了耳光。
这场面,同时惊呆了连城。
连城恐惧地缩起身子,连连后退着,飞奔出屋子。她跑在庭廊中,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方才分明看见恒泰为了自己,连公主都敢打。有这么一瞬,她似乎觉得这个恒泰待自己是有几分真心。但又一想三年来的每一分煎熬,她便不想动摇,绝对不动摇。
“连城——”
身后的恒泰追上来,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连城回首,面上皆是眼泪。恒泰心疼地为她拭去泪水,一面端看着她的手臂,心急地问道:“她可伤到你了?”
连城来不及回应他,只哽咽道:“你怎么能为了我,而去得罪公主啊?她很奇怪,很可怕的!”
“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回来就是上天给我的赏赐,我不允许再有人欺负你!”恒泰猛地摇头,拉住连城不放。
“你……你不怕公主发作?皇上降罪?”
“刚才不是都说了嘛,我只怕一件事情——我只怕你再离开我。”
连城听到他的话愣住,若有所思地喃喃重复着:“再一次?再一次……”为什么他要说再一次?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好似有很多二人的记忆,却是她从来不知道的?
“连城,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恒泰小心翼翼地盯着她,轻声问道。
风,吹散了冷汗。连城眨了眨眼,如实说道:“我在想,我们之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恒泰一笑,挽着她坐在庭廊上,跟她耐心地讲道:“我们之前?我们之前有太多故事了。我们唱歌芦苇荡,吹笛萤火林,我为你打过人,闯过牢,跑过法场,跳过悬崖!你为我唱过歌,做过衣服,炒过菜,来过军营。我们很好很好,我们的生命都纠缠在了一起,怎么可能忘记?你是你娘留给我的小茉莉。”
“小茉莉……”连城幽幽念了一声,脑海中突然迸出一些零碎的记忆,她和恒泰在一起的场景。茉莉花,满园的茉莉花。头好痛,连城微微闭上了眼。
“我为你种了很多很多的茉莉!你还记得茉莉的香味吗?”
耳边幽幽传来恒泰的声音,逼得她进一步再去回忆,茉莉的香味……看到了,在那些碎裂的记忆中,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她抱着一盆茉莉,在嗅。
头,痛极了。
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更多的记忆碎片,每一片记忆都是碎裂的,几乎都在钻她的脑袋。连城猛地叫了一声,蹲下身子,蜷曲着。耳边听着恒泰心急的关切声:“好了好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一声连着一声,被脑中的剧痛压了下去,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些记忆的碎片似乎将她的脑子完全占据了。
连城第一次来筑梦所,听说筑梦所的萨满法师可以帮助自己恢复记忆。神秘异常的筑梦所,给连城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阴森恐怖,那吐着白色雾气的龙雕像,狠狠地盯着自己,让连城觉得分外恐惧。
“大师,连城的记忆似乎略有恢复,不过好像每件事情都只能想起那么一点点,就好像一个拔不出的线头一样,好像知道这个事情似乎存在,但又不能真正想起来。”
“好,让我来看一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连城一面听着恒泰和萨满法师的交谈,一面绕着筑梦所四壁走着,直到萨满法师迎着她走过来。只见萨满法师掏出一个小水晶圆球,将它用细线悬挂在手指上,并且垂下来半尺,将那挂着线的水晶球在连城眼前摇晃。
“姑娘,你看着这个东西,眼睛跟着它动。”
水晶球开始摆动,连城的眼睛便直直地盯着它,耳边萨满法师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瞧瞧这个水晶球,多么清凉。仔细看,这球里有一片梦幻的大海,而你现在就身处海边,海风阵阵,你现在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睡吧,睡吧!舒服得很,乖乖地睡吧!”
那声音到最后,柔美宛如一片宁静的海洋,载着自己飘去很远很远的温暖之地。渐渐地,连城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随着那声音,步入海洋的梦境之中。
“欢迎来到梦幻的国度,现在,让我来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声从天而降,连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明净的星海之中,而恒泰正从星海的另一边朝着自己缓缓走来。恒泰微笑着走到她身边,张开了双臂,向她抱过来。他的声音宁静而温暖,将她完完全全包裹住。
“你知道吗,连城,我宁可失去这世上的所有,也不愿意失去你,你就是我的一切。”
恒泰的温柔击碎了她内心的防线,这样的恒泰,又怎么会是害自己的人呢……连城轻轻闭上眼睛,甜美地靠在恒泰的怀中,尽情享受着此刻美好的温存。刹那间,一阵剧痛从胸口袭来,连城猛地看向自己身上,只见一把匕首横插在了胸口,却没有血流下。面前恒泰的脸突然转变为恐怖狰狞,他在笑,极尽残忍地笑看着她:“哈哈哈!你总算是死了吧!你死了我才能安心啊!”
只是瞬间,幻象又变。连城胸口上的匕首已然消失,而匕首此时正插在恒泰的胸口。仰首所面对的,是恒泰正直且柔情的脸,恒泰的声音一时极度悲伤,他说:“你……我对你这样好!你竟然还要害我,置我于死地!”
连城慌忙摇着头,将匕首丢开,连连否认,她什么都没有做,幻象,这一切都是幻象在作祟。眼见恒泰的面孔又变得狰狞起来,恒泰将刀拔出来,刀上一滴血都没有。他看着她笑,将刀在她头顶举起来:“哈哈哈!我骗你的!傻女人!我要杀了你!”
连城惊慌失措,在星海中奔跑,却见恒泰一路追着自己。回头间,恒泰的表情又变得英俊柔情,手上的匕首竟然开出了绚烂的鲜花。
“连城,这个是送给你的。”恒泰将花递了过来。
连城喘息未定,还没伸手,那匕首上的鲜花竟然化成几条缠绕在匕首上的毒蛇,爬向了她的手臂。
“啊——”连城猛地坐起来,身子还在一抖一抖的,她睁开了眼睛,似乎还未摆脱梦幻,脸上的表情时而紧张,时而放松,时而开心,时而恐惧。
“好难受!好难受!啊——不要,不要杀我!”整个身子开始剧烈扭曲,一味地向后退着。
面前的萨满法师仍在晃动着水晶球,对她平静地道:“你现在身在幻境,你所看到的全部都是幻象。是你自己的心在和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进行争斗!你要顺从,等待一个结果。能不能借此恢复往昔的记忆,就看你的造化了!”
好痛,好恐惧,连城只觉得心都要裂了。她晃着脑袋,异常痛苦地连连道:“不行了!不行了!啊——”
一声惨叫,引得恒泰猛地走到她面前,连连摇着她的双肩,似要把她摇醒。连城缓缓镇定下来,看着眼前越来越清晰正常的恒泰,呼出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却见恒泰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恒泰一个退步便掉入陷阱中。陷阱中传出恒泰的惊呼,一呼即散,陷阱缓缓合上。
连城突然定住了,不再挣扎,眼神直直地看着恒泰刚才掉下去的地方:“法师,这也是幻象吗?”
萨满法师平静地反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连城愣愣地仰头,看着萨满法师:“我突然变得好不安,恒泰呢?是不是我产生的幻象令他消失了?我想要让他回来,我该怎么做?”
萨满法师从座位后走了出来,迎着连城深深一弓身,满目内疚地道:“对不住了,连城姑娘。你已经在现实之中了,包括恒泰将军也是一样,如今早已不在幻象之中,他已经落入了仇家的手中。”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恒泰将军之前东伐西杀,所结的仇家实在太多,而且大半都是绿林英雄——刚刚这个陷阱,其实就是其中几个仇家合伙设计的。他们知道恒泰将军最近来这儿来得频繁,于是逼我服下毒药,让我把恒泰将军引入陷阱,而他们就在地下等着捆人——唉!这会儿工夫,他们早已挟持将军走远了。”
连城大骇,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萨满法师的领子,恨恨地问他:“人在你这里被卷走的,你把恒泰还给我!”
萨满法师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上:“这是他们留下的一封信,索要足银三千两,否则富察将军性命不保啊!千万不要耽搁了!明日一早看不到银子,可就什么都晚了,快回家筹银子去吧!”
连城拿过信,飞奔出筑梦所。一路人山人海,她不停地跑,没有终点,没有停留。耳边呼呼的风声,却掩盖不住内心的呼喊——“富察恒泰被抓了,只要我不去救他,他是不是就完蛋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太好了,太好了。”一时间,她脸上绽放出笑容,阳光照耀着她,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轻松。跑着跑着,忽然看到身侧落下长长的一道影子,那是一道方才一路而来一直都在追着自己的影子。连城慢下步伐,转去了长街上的一个小摊位前,拿起一面镜子,悄悄向身后照去,却从镜子中看不到任何。她纳闷着,放下镜子,不再奔跑,只是平静地向前走着。没多久,那一抹熟悉的影子又漫了上来……
公主房中,榻上的帷幕垂放着,依稀露出恒泰昏睡的身影。醒黛从外间走来,手里拿着熏香解药,她落座于榻上,将那熏香点燃,在恒泰鼻子前晃了晃。
恒泰打了个喷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恍然睁开眼,方才还记得自己跌入了一片漆黑的陷阱后便昏了过去,如今望见醒黛,不由得紧张万分。
“公主,我这是怎么了?这是在哪儿?”说着便要亟亟起身。
醒黛一把压住他的双肩,柔和地对他说道:“你着什么急嘛,你已经回到府里了!这是我的卧房。”
“可连城还在筑梦所!”恒泰想要翻身下床,但四肢酸疼,令他不能动弹。
“你先省省吧!连城早就离开那里了,你担心什么。”醒黛抚了抚袖口,无奈地摇头道,“再说,你需要休息一下,何不跟我轻轻松松看这样一出戏?”
一时间,恒泰似有几分明白了,隐忍着怒意,惊道:“公主,你……这一切难道都是你布置的?”
醒黛点了点头,张口便道:“没错,我已经买通了那个萨满法师,要他配合我们,来演一出好戏!”
恒泰怎么也不明白醒黛为何要这般疑心重重,他摇了摇头,无力地闭上眼睛。记得自己在掉落陷阱的那一刻,听到连城的惊叫声,想来她该有多害怕多焦虑。只一想起连城会难过,他便心如刀绞。
“如今的连城,已经相信你被绿林英雄所绑架,要筹钱三千两银子。”醒黛不顾恒泰痛苦的神情,自顾自地说,“恒泰!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这个凭空回来的连城绝对是个坏女人,她是来害你的!知道你有难,她恨不得火上浇油!也可能她现在已经跑得远远的,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你不信,那就等着瞧吧!”
恒泰叹了口气,并未睁开眼睛:“真金不怕火炼,你又何必如此?”
醒黛冷笑了一声:“若是真金,越烧越纯。如果她没烧化的话!”
自此,一片沉默,二人便在无声无息中等待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依旧没看到连城的身影。恒泰已然可以下床活动,他在床边不停地踱步,更是不住地向窗外望一望,每逢有脚步声,他都亟亟抬头看房外是否有连城的身影。
相对于恒泰的紧张,醒黛显得更是轻松,她只安安稳稳地坐于一旁,得意地瞧着房外,声音转向身后:“都这个时候了,也不见什么动静。唉,可见你的连城,也不过如此。她若不是贪图荣华富贵,那又该怎么说?你都失踪一整天了,她就算不去救你,也应该回府告知大家想想办法啊!”
恒泰闻言,只是将两眼一闭,胸口起伏着,似有几分失望与难过。
醒黛缓缓起身,走到恒泰身后,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柔声劝慰道:“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瞧透了她的真面目,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你又何必如此……”
醒黛话音未落,房外连连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只见云儿匆匆跑了进来。
“公主、额驸,连姨娘在公主楼外求见!”
恒泰闻声,猛地睁开眼,顿时喜悦之情涌上。反是醒黛恍然愣住,不知该如何处置。待她轻呼了一口气,忙一手拦住前去相迎的恒泰,冷冷地走在他身前:“恒泰,你别忘了,你现在正被人绑架着呢!这样出去,设的局不就破了?还怎么分辨真假曲折?你先在屋里待着,我去会会她!”
醒黛一步走出房门,只见连城正立在院门口,见了自己,连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主我求求您,你救救恒泰吧!他被人绑架了!对方索要三千两银子才肯放人!我身上没有一文钱,今天我去了各个账房,想要提银子救人,但账房先生都说,若不是恒泰本人或是印信,是一分银子也提不出的……所以我只能跑来跪求公主了!公主,你快去救救他吧!”
醒黛冷冷一笑,信步走上前去,一手抬起连城的下巴,幽幽道:“三千两银子,我有啊!我现在就有啊!可这又关你什么事情?你算什么人,凭什么心急卖好?恒泰是我的额驸,若是有事,自然是我去筹钱营救。可是,你来求我,那么我就偏偏不去救他!”
连城眼中晃出了泪,不无惊讶地看着醒黛:“公主,为什么啊?”
醒黛朝连城的额头一指,咬牙道:“因为你啊!因为你破坏了我的家,因为你夺走了我的恒泰,我巴不得你马上去死!都这样了,干吗还要救他?我救出一个永远对我不上心的活人,我宁可他就这样死了。守死寡和守活寡一样是守,难道对于我来说,还能有什么区别?”
连城哭着抱住了醒黛的腿,苦苦地央求出声:“公主!公主!倘若都是我的错,那么你惩罚我一个人就好,千万要救救他啊!”
“惩罚你?不!我恨不得你死了——来人!上毒酒!”醒黛只一挥手,身后的云儿似有准备一般,直接端了一壶毒酒走上来。
醒黛端起酒壶,往地下倒了一点点,酒为深琥珀色,一滴到地上,气味刺鼻。她另接过来一个杯子,将酒壶中的酒倒了满杯。琥珀色的酒汁在霞光下透映出诡谲的光芒,连城看着那酒杯,眸中不住地发抖。
醒黛一转身,将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目光幽幽地盯住连城:“这是厉害无比的毒酒,一口断肠,你若想救恒泰,那么就一命换一命,你饮了毒酒,我就去兑银子救人!你喝是不喝?”
连城看了醒黛一眼,咬了咬牙,毫不犹豫一口饮下酒杯里的酒,再夺来醒黛另一只手中的酒壶,直接往自己嘴里灌去。
醒黛的脸上瞬时变了颜色,她直直地凝着连城,狠狠抿了嘴:“你!你!还真够狠!还真敢喝下毒酒!”
连城已喝完了毒酒,此时缓缓闭上了眼睛,眉目哀伤。
醒黛一时气得发抖,抬手便欲揪起她:“你还装!你这个妖孽!”
恒泰猛然从房中奔了出来,一把拉住醒黛的腕子,断然喝住她:“够了!醒黛!你真要害死连城吗?快拿解药来!”方才他在房中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连城没有逃,她只是急着回府求救,她还是那个连城,她不曾变过一丝一毫。
醒黛用力甩开恒泰的腕子,欲哭无泪地看向他,无奈地开口:“什么毒药?她喝的是醋!你紧张什么?!”
恒泰反抓住醒黛的手,用力捏着,狠狠道:“连城都已经失忆了!你还趁这个时候来欺负她!公主!你要自重!不要玩得太过分!这次的事情到此为止,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手被恒泰握得极痛,可心中更痛,醒黛猛力推开了恒泰,一手指去他,颤抖着:“你说什么?我欺负她?她装疯卖傻,我、你、我们都被她设计了你知道吗?我不自重?你知不知道我是在为你着想,怕你中计?恒泰!我知道你心中一点也没有我,但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为了这个女人,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你把这个家弄成了什么样子?你又把军营给弄成了什么样子?你都不会反省的吗?好了!我是你的正妻,楼上躺着的,是你的女儿!你现在明明白白地给我选清楚,要我和女儿,还是要她?你要选她,我立刻就走!”
跪在地上的连城此时又扑了上去,依依央求着醒黛:“公主!不要啊!不要因为我闹成这个样子。公主不要走,还是,还是我走吧!”
醒黛恨恨地看着连城:“你给我闭嘴!”
恒泰再也无法忍受醒黛这般粗鲁猜忌地对待连城,忙一把将连城拉了起来,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醒黛:“公主!你何必要把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你知道的,我只会选连城!”
醒黛颤了颤,猛然间卸下了全身气力,看着恒泰摇了摇头:“好!好!你选她!果然不出我所料!干脆点,快把休书给我,我立刻带着女儿回宫。然后你们这对疯狂的家伙,就继续疯狂去吧!滚!快滚!”说着,一扭身,哭着跑回了公主楼。
风,卷起一地枯枝。
恒泰愣愣地看着醒黛的背影,复又哀怜地转过去握紧了连城。连城另一手附在恒泰的腕子上,声音柔柔的:“你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呢?公主给我喝的真的是醋,她又没有要害死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试一试。恒泰,你真的要为了我而失去公主?你有没有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
恒泰摇头:“不管她了!只要你好就好了。将来若再有什么事情,要死就一起死,要活就一起活,总之我们一起面对。”
连城看着恒泰,恍然愣住,又听恒泰的声音极其温柔地飘来,记忆中,这声音好似熟悉着——“其实你知道吗?死和活其实都不重要,但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转日清晨,天尚未大亮,公主楼传来消息,醒黛公主带着小格格和一众侍女们整理完行囊准备回宫。连城一早被声音吵醒,披着衣服从自己的院子转出,远远地看见醒黛牵着小格格的身影停落在院门口。连城并不出声,只打算自行离去,却被醒黛出声唤住。
“连城!我正要找你呢!”
连城笑着转身,向醒黛施了礼:“公主有何指教?”
醒黛将手中牵着的小格格交给身后的云儿,自己一人缓缓走上前来,与连城面对面着。许久,醒黛抖出了一丝笑色:“我心中有一事不明,现在我要回宫了,这件事件必却要搞清楚。昨天你怎么就把那毒酒给喝了?难道真是因为为了恒泰,你可以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一般人都会犹豫的,你怎么就毫不犹豫地喝了呢?”
风有些冷,连城将披风紧了紧,亦随着笑了笑,眼前便如二人对弈,待胜负已出,一个总是要找另一个,问明白自己是怎样输的才服气。连城心料,心高气傲如醒黛,竟也有今日,可见她确实被迷惑了。
连城不免予她解开这谜团,也好让她走得心服口服:“公主,要怪,只怪你自己疏忽了!你本来想演一出戏,可这出戏疑点那么多,明眼人一看就瞧出了破绽,你让我怎么上当呢?”
醒黛不解地皱眉,喃喃了一声:“破绽?有什么破绽?”
“不但有,而且还有很多。”连城点了点头,释然道,“咱们先从筑梦所说起吧!疑点一,那个萨满法师虽然将事情说得很惊险,可一张脸镇定坦然。当朝大将在他的筑梦所被人劫走,掉脑袋的事情,他怎么也得有点真正惊惧的神情吧!公主,你缺了一个好戏子。”
醒黛面上一凛,略显出几分不悦的神色。
连城会心一笑,便继续说下去:“疑点二,我在街上奔跑的时候,发现有人在跟踪我,跟踪我干什么?还不是为了看我会怎么做。那么这出戏就不是冲着恒泰来的,而是冲着我来的。我说得对吧?公主。”
醒黛咬了咬牙,面上已有了难堪之色,无话可说,却见连城此时已是盯紧了自己,声音似针,穿刺了空气——
“疑点三,假如真是绑架抓人,而且布置得如此细密,那他们应该能够打听到,大笔的银子其实是掌握在公主手里的,放着您这样的大财神爷不去找,却来跟我这个小妾要钱,我又哪里能够支得动半两银子?马脚露这么多,我用膝盖想也知道,这次的事件,不是要劫走恒泰,而是处心积虑要对付我。那么除了公主,恐怕没人会如此恨我了!”
醒黛呼了一口气,总算明白,摇了摇头,不由得心叹眼前的这个连城,倒是较从前那个憨厚温顺的连城强了不少。如今,俨然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对手,且在自己之上。
连城再一转身,由醒黛身侧擦了过去,理所当然道:“既然是公主指使的,那么您赐的酒,又怎么敢在恒泰的面前把我毒死呢?对了,下回公主要用醋当毒酒骗人,莫选味道太酸的,大老远就闻出这是醋了,还有什么好骗的?”
最后一言,极尽讥讽,连城缓缓勾起一丝冷笑。
醒黛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好!好!看来恒泰的气数是要尽了,人必自绝,然后天绝之,他一心要跟着你往绝路上跑,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书上说天欲其亡,先令其狂,这句话一点也没错。你们俩就这样疯狂下去吧!我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话音未落,恒泰已然从院门外走来,方想阻拦醒黛,醒黛却看也不看他,扬声坚定地招呼了侍女:“走!”
众人簇拥着醒黛自院门而出,连城的目光一路追随着醒黛的身影,只觉得手下败将也可以走得这般气势汹汹,果然还是公主千金之尊。再仰头看了眼身侧的恒泰,见他目光凝然,神情复杂。
连城声音一轻,幽幽开口:“她把全家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
恒泰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只道:“她要拿,就都拿去好了,不碍事的。到底是我亏欠她太多。”
连城努了努嘴,提醒道:“可是没有钱,以后我们的衣食住行又该如何?”
恒泰将连城的身子转过来,两手搭放在她的双肩上,重重一压,身子亦随着俯下,唇匆匆掠过她的,落下蜻蜓一吻。
“放心!你不用着急。我是男人,赚钱养家的事情,有我呢!”
之后恒泰开始经营酒楼迎芳阁,一并请来了京城名角步青云招揽生意。因着迎芳阁,连城觉得有几分熟悉,她几次期望能找回记忆,却仍是徒劳。连日里,她甚少出门,除了偶尔去迎芳阁料理生意,就是去兜肚店向毓秀详细汇报将军府中的一点一滴。这日,她与毓秀相聚在兜肚店的内室,说起迎芳阁一事,恰引来了毓秀的关注。
“怎么,还经营起了酒楼?还有声有色的?”毓秀端着一盏茶,幽幽地问着连城。
连城点了点头:“顾客盈门,生意兴隆。他弟弟明轩帮了不少忙,出了不少主意。”
“明轩?”闻听这个名字,毓秀竟是一愣。
连城又道:“是啊,前不久步青云醉酒误事惹了众怒,倒是明轩想出化解之法,让我和步青云在戏台上唱了那么一出戏,便化解了是非。便是自那件事后,恒泰也对明轩刮目相看了。”
毓秀冷笑着,对连城的话不以为意,她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和他做了那么久的夫妻,我还不知道他?他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哪有脑子出主意。这里面必有猫腻!”
连城闻言,似也想起了什么,添话道:“这几日,富察府上外放的债务一直收不上来,明轩劝恒泰从长远出发,在京城附近购买田地,让欠钱者来做田户耕种养畜,从而扭转局面。恒泰甚至都将当家的印鉴给了明轩。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毓秀闻言抬起头,看着连城,眨眨眼睛,似乎也想不出什么门道,但直觉告诉她,明轩此番回府,必不是感恩戴德为了帮助恒泰而来。只是,如今也好,不只是自己一人想要对付富察恒泰,相信不及自己出手,他们一家人便会掀起内斗。
毓秀忍不住笑了几声,身子向后座倚靠,看了看连城,淡淡道:“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到时候让富察恒泰也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他那么信任他的弟弟,哈哈哈!”
听着毓秀的话,连城虽糊涂着,仍是好奇地问她:“那我现在能做什么呢?”
毓秀瞟了她一眼,自言自语道:“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静静看着这府里早晚要闹得天翻地覆。”
闻言,连城皱了眉。事实上,她至今日也看出来了,恒泰能为了自己不顾一切。可因此,她便更觉得自己和恒泰似乎曾经确实发生了什么。
见连城一时沉默,毓秀不无警觉地抬了眼,冷冷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连城看着毓秀,不敢隐瞒:“我总是忽然之间会想到一些和他在一起的片段,可只有他的好,没有他的坏,就是太零散了,不太连贯。你告诉我,我为什么想不起来我们的深仇大恨?我对他,竟是恨不起来。”
毓秀面色缓了缓,自椅子上站了起来,将手落在连城的肩头,用言语引导着她:“这很正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对你好,你的心被引导着也去回忆他从前的好。这不用怀疑,若你们不曾亲密无间,你后来又怎么会给他机会伤害你呢?只是你要记住,今日的好可能又会埋下明日的祸根。被人伤害一次是你倒霉,被同一个人伤害两次就是你的愚蠢了。你要做这个愚蠢的女人吗?不,你要除掉他,以绝后患。”
连城轻抬了眸子,此时眸中已冷,只是定定地点了点头。
夜晚的郊外,月照中天。
江边传来箫声,明轩随着那箫声步去,看见那个人的身影斜映在江水中,那人的背影透露出无限悲哀。明轩立于他身后,一轮满月洒落月光,浸在那人的衣衫上。微风拂来,衣衫飘摆,极是俊逸。
明轩自袖中拿起了印鉴,朝着那人的背影晃了晃,扬声道:“不容易啊!可算是被我拿到了印章,你都不知道有多难!”
那临江吹箫之人,此时已停住了箫音,转过身来,看着他点了点头:“好!你拿到了这个东西,那么富察恒泰就只能等死了!”
“江逸尘。”明轩落下一声,“事成之后,我可要分多些。”
江逸尘淡淡一笑,将玉箫收入腰间,看着明轩:“这个你急什么?现在谈怎么分银子,还为时尚早,咱们先把这第一步给走稳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他所谋划的一切,已与往日不一般。论说从前是为了复仇,为了整垮富察府,如今,他心之所念,便只有连城。只要将富察恒泰击垮,他便能得到连城。这天下之大,四海之物,除了连城以外,他再没有想得到的。
明轩一时心急,忙亟亟纠正道:“不不不,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你那么聪明,万一蒙我,我可怎么办?还是现在就说清楚好,我出力可是最大,我要多分很多才是!”
江逸尘不无嘲笑地看着他,在他眼中,明轩便是如蝼蚁一样微小而丑陋的存在。
“你小子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落魄的啦?若不是我救了你,你能有今天?我都没要你的胳膊,哪里由得你讨价还价?”
江逸尘猛地出言,着实骇住了明轩。明轩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胳膊,吓得不敢言语。三年前,他被醒黛公主赶出将军府后,虽带了些银两出府单过,可他迷上了赌博,不过两三年,竟将从富察府带出的银两家当全部赔光,而后,更是赌上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便是那时,他欠下江逸尘一条胳膊,而江逸尘借此要自己为他办一件事,倘若做不到,便要卸下这条胳膊赔给他。而江逸尘,要他做的,便是重回富察将军府,将富察恒泰彻底击垮。
一想起那些不堪事,明轩便有些心虚,他望着江逸尘:“哎呀,咱先不提那分钱的事情了——江大哥,你就等着瞧好了!我先按照咱们之前所定的计划行事吧!”
“可别掉以轻心,你哥哥恒泰你了解,他聪明绝顶,想骗他可不容易!”
明轩自信满满,只一笑,道:“这一次,他没戏了!我准备得很周全,如今印章都在我手上,还怕什么?”
“好!你既然这样有把握,我就相信你一次。”江逸尘冲着明轩重重点点头,告诫出声,“记住!这回富察恒泰必须人财两空,我要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天还未亮,富察府的前院一阵人声喧哗。恒泰和连城在梦中被惊醒,穿了衣匆匆洗漱一番。推开门,只见庭院中已被众家丁团团围住。前院站着不少下人和仆妇以及几个账房先生,众人围在一处,都在发牢骚。
“唉!这个月的工钱怎么还是不发啊!”
“这可怎么办啊!我还得养家糊口呢!”
“这个月的用度似乎又被裁减了不少。”
“看样子是府里真的缺银子了!”
恒泰见状,尤其觉得奇怪,忙差人去请明轩过来。过了半会儿,明轩才懒洋洋地走入庭院,朝着恒泰一笑,随口问着情况。
恒泰阴沉着脸,一手指向庭院中的场面:“你瞧瞧,家里的工钱怎么都没发呀?大伙都在闹呢!”
“哎呀!大哥,难道你还不知道吗?钱全都挪过去买地了啊!”明轩自顾自地摸着脑袋,皱着眉头对他道。
恒泰一口气闷在胸口,冷声问明轩:“所有的钱全都押在了地上?那府里怎么调度?”
明轩还没开口,前院那两个账房先生走了出来,把恒泰引到了一旁。一个账房先生压低了声音在恒泰耳边轻轻道:“大爷,您是不知道啊!明二爷买的那些地,又偏远又贵,我们几个账房哪里劝得住。可二爷手里有当家的印章,也只得如此了!”
话音未落,另一个账房先生便添了话附和道:“如今不说是地,就是咱们整个府宅,也都被二爷抵押了出去。大爷,再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恒泰吃惊,看着明轩,一声怒问:“明轩!这是怎么回事?这才几天啊,整个家就被你搞得如此混乱!你买地可以,怎么连房子都押了出去?”
“大哥!如今既然你已经让我管这些事情,用人不疑,你又何必管这样多呢?”
恒泰一步而上,亟亟看着他:“我管得多?我要是再不管,整个家都会给你败光了!你说!你买卖田地,从中赚了多少油水?有多少银子落入了你的口袋?我原先还以为你还算迷途知返,哪知你今天竟然变本加厉!来!把印章交出来!”
一说要交出印章,明轩的脸色霍地一变,阴冷地笑了笑:“怎么?现在你想要印章了?没门!”
“你!”恒泰怒地握紧了手,“你难道还想被赶出府去?”
明轩有恃无恐地负手走了几步,回身间,以余光睨着恒泰:“事到如今,我还怕和你挑明吗?我告诉你,府上买的所有田地,田契地契上都是署的我的名字!没错,我是捞了银子,不是一点,而是全部!我拿了府里所有的银子,买了我自己的地。包括你现在所站着的地方,也都是在我的名下的府邸!你要赶我出府?你凭什么赶我出我的府?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恒泰狠狠握紧了拳,怒不可遏地看着明轩:“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竟然如此用心险恶,当时公主要我切勿引狼入室,看来真被她给说中了!”
明轩只冷笑:“怪只怪你太笨!对了,刚才你不是说要赶我出府吗?你既然都不顾念兄弟之情了,我又何必跟你客气?富察恒泰!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你们一大群人都给我走;要么你一个人给我赶紧走!什么都不许拿,不要牵连旁人!你自己选择吧!”
一时间,庭院中的众人俱是安静了下来。
连城看着如今的景况,忽然明白了毓秀口中的天翻地覆。她缓缓看了看恒泰,再一眼恶狠狠地瞪着明轩:“你这个人真坏!你说谎,骗人,变脸,图财!”
明轩闻言,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转而嘲笑连城,道:“我还要害命呢!嫂子,我早就说过你笨,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笨!这个时候你还敢多说话?!真不怕我杀了你?我不要再见到你们,你们走,现在就走!”
恒泰默然不言,不再与明轩争执,只紧紧拉住不知所措的连城,无声地迈出了富察将军府的大门。连城一路跟着恒泰,自府门而出,绕到了大街上,慢慢悠悠地行走在街道上。连城全然看不出恒泰的难过和伤心,只觉得他对方才的一切很是冷淡,如今走在街上,反像是在无事一身轻地闲逛。阳光不冷不热,静静洒落身上,倒也舒服自在。只是眼下,实在不是一个享受阳光安逸自在的好时机。
连城扬起脸,看着身侧的恒泰,轻轻问着他:“难道你就这样出来,任由他胡来?”
风中吹拂而来的柳絮,遮挡了视线,恒泰扬起衣袖挡了挡,苦笑道:“事已至此,你说我还能怎么办?若是我执意留下来,只怕会连累到那些老家人,他们的工钱不但拿不到,只怕连饭碗也会砸了。反正明轩住在府里,自然也需要用人,我一走,走得干干净净,不拖累。”
连城步子一怔,俨然被他的话镇住了。她眨了眨眼睛,万万没有想到恒泰竟是一个这般善良、心存府中上下老少的一家之主。
“你都考虑别人去了,那你自己呢?”一声浅语溢出,她问他。
恒泰只一笑,并无介怀:“人嘛,活在这世上,自然有高低起伏,哪能一路平地走到头?这有钱,自然有有钱的活法,可若是没钱,也应当有没钱的消磨。咱们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吧!”
连城此时皱了皱眉头,一早被院子里的下人吵醒,再之后便由明轩赶出了府,她连早饭都还没吃,肚子也在咕咕作响。
“恒泰,我,想吃东西!”
恒泰笑笑,掏出几文钱,跑去包子铺,买了一个包子。他将包子揣在怀中,生怕会被风吹冷,一路小跑回连城身边,将热腾腾的包子递给连城。
连城一接过,三两口将包子吃完,吞下最后一口时,却听恒泰的肚子也咕咕叫了一声。连城一时不好意思,咬咬牙:“你也饿了?刚才为什么不多买几个包子呢?你也要吃的啊!”
恒泰俨然有些难堪,摆了摆手无奈道:“只可惜出来得太急,连钱袋也没带在身上。口袋里就剩下了几文钱,只够买一个包子了。”
连城一急,便问他:“你既然知道,那还把包子全都给我吃?”
恒泰一笑,紧紧握着她的手,帮她焐着:“从前吃鲥鱼,如今吞包子,已经委屈你了,我干吗还跟你抢一个包子啊?不过连城,从前的我是大将军,你愿意跟着我。可是现在这样的我,你也愿意跟着吗?”
连城一时怔住,缓缓看着恒泰,微微点了点头:“鲥鱼还是包子,我都不在乎。你是不是大将军,我更不在乎。我只想要跟你待在一起。”
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面对眼前的恒泰,她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坚持是否是正确的。
恒泰欣然一笑,抚着她的额发,突然将声音一低,神秘地说道:“你还记得我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个萤火虫森林吗?走,我带你去!”
夜色静谧,在湖边的树林里有好多萤火虫。连城倚靠着恒泰,静静地看着河水流动,看萤火虫照亮湖泊。而身边的恒泰,已然靠在树的一侧,沉沉睡了过去。谁能想到他们竟是落魄到饿了一整天的肚子,在这小河边晒太阳,吹风,看晚霞,等萤火虫。
而今,一切终于静了下去。连城觉得好安谧。一侧首,看到身边熟睡的恒泰,心绪浮动。恒泰就这样毫无戒心地睡在她身边,而她此刻却是在挣扎,挣扎着要不要就此杀了他。她的心好乱,是不是把他杀了,便可报了大仇?可是,她在他身边这些日子以来,从头到尾,不曾见过恒泰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好。连城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中,一面不明白自己怎么可以杀了一个对她如此好的恒泰,一面她实在记不得毓秀所说那些关于仇恨的一切,面前之人真的有和她结下那样深的仇恨吗?
猜忌和迷茫指引着连城,她低下头,嘴巴凑到恒泰的耳边,声音低弱,轻声唤他:“富察恒泰……”
恒泰尚在梦中,耳边听到呼唤声,便毫无意识地回了一声:“嗯……”
“仙姑问你话,你要老实答……”
“嗯……”
连城紧紧皱起了眉,痛苦地出声:“你当初为什么要害死宋连城?”
睡梦中的恒泰转了个身,意识恍惚中听到这一句,他皱紧了双眉,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对,没错,是我害死了连城……”
连城终于听到他的亲口承认,眉头越皱越紧,眸中渐起水雾。
一滴泪顺着恒泰的眼角滑落,恒泰幽幽地溢了一声:“可我……可我宁可自己死……”
连城愣住了,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泪水仓皇落下。她看着恒泰的脸,以手轻轻抚摩着他的五官,轻轻地为他擦去了眼角的那一滴泪水。
远远地,听到更声由河岸的另一面飘来。连城站起身,从他的身边走开。她决定了,她不想杀了他,她甚至不想他难过。只看着他眼角的那滴眼泪,她便心疼。她一路走出森林,返回到大街上,一路心底空荡荡的。月光照着她的身影,她觉得心好累,背负着仇恨和爱,她真是要累死了。每一日都是挣扎,挣扎在复仇和放手之间。
打更的声音,越来越远,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风一并送来不远处的呼声——
“连城,连城,你在哪儿?”
是恒泰,是他醒过来了,在寻找自己的踪迹。连城闻声,忙躲在墙角的暗处。她蹲在那里,缩着身子,看着恒泰的身影奔跑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不停地跑,不停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连城只觉得这个样子的恒泰讨厌极了,缠人极了,她明明是来要他的命的,而他却还在傻傻地四处找她。莫非一定要逼得她亲手将他送到毓秀手中,看着毓秀直接杀了他?想到这儿,连城恍惚愣住了,突然意识到,为何毓秀会比自己还要痛恨他?难道是有比自己更大的仇恨?!
“连城!连城!唉,也好,你现在走了也好!我虽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可我还是希望你好!我不管你听得到听不到!只要你快乐,这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声由街角传来,连城眨眨眼睛,狠狠地擦干眼泪,慢悠悠地从墙角转出,远远看着恒泰,看着月光将他和她的身影拉得极长。
她便这样突然出现在了恒泰面前。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恒泰不再动一分,只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仿佛知道了什么。
“你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嫌贫爱富的坏蛋,因为你的钱被明轩骗走了,所以我就弃你不顾了,是吗?”连城扬了声音,故作生气地问向恒泰。
恒泰傻傻地笑了笑,手足无措道:“我以为你走了。我着急了。”
连城一步步走向他,停在他的面前,缓缓道:“我……我见你饿,就想给你挖些野菜,摘些野果,可哪里也没有,所以我越走越远,竟然又走回了街上。”
恒泰一把抓住连城的手,亟亟说着:“我不饿。我只怕你走。”
连城眼圈一红,猛地扑进恒泰怀里:“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走!”
恒泰抱着连城,嗅着她发间的香气,打趣道:“只吃包子行吗?”
连城仰起头,盯着他:“有包子吃包子,没包子吃空气。”
恒泰哈哈大笑起来:“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吃空气的。走!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说着牵起连城的手,朝城南的方向奔了过去。
他牵着她飞奔而起的那一瞬间,连城身子一震,思绪万千,脑海中似有零星的记忆验证了眼前的场景。长街,月光,恒泰牵着她的手,他们飞快地奔跑、奔跑,一直在奔跑。连城迷惑了,再也分辨不出眼前的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又到底是应该相信毓秀说的话,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呢?为什么她会觉得,对恒泰,越来越不忍心……
深夜的富察王府,一派灯火通明,明轩在大厅里坐立难安,只得不停地踱步,神色焦急中,不住地向外望去。如眉坐在一旁,想来如今钱到手了,房子和地也都在手中,不知明轩竟为何如此慌张。
“额娘。”明轩额上已急出了汗,闭了闭眼睛,汗珠便顺着鼻梁滑过,“你……你是不知道,恒泰他实在是太狡猾了!他给我的印章,是个仿制品!是假的!
如眉一呆,立时傻了眼:“啊!怎么会这样?”
明轩握紧了拳,不无悔恨:“我哪里知道!今天去钱庄提银子,所有的银子都提不出来,那些房契地契,被专人看出是假章,不但无法进行买卖,还要和我没完呢!”
“那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差人去找恒泰!一定要找到他,印章必然在他身上。”如眉急忙出言,俨然便要哭出声来。
明轩颤抖着,叹了口气:“四处都找过了,可就是找不到恒泰。”
如眉扶上他的腕子,紧张地看着他:“要是找不到恒泰,那可怎么办啊?”
明轩皱紧了眉头,说道:“如果找不到他,拿不回印章,那我可就死定了!钱也拿不回来,房子和地又都不是我们的,还有一群要找我们麻烦的人。额娘,那我们可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啊!”
如眉听来,心中一凉,猛地坐到地上。明轩见如眉这般紧张的模样,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到自己,挽回事态——江逸尘!
明轩亟亟出了府,直奔江宅,恰逢江逸尘也是心中难安,人坐在厅中发着呆。明轩一入江宅见到江逸尘,便将事情的原委道出。江逸尘听罢,只狠狠闭上了眼,好半晌,才吐了口冷气,缓缓看着明轩:“是你不小心,还是富察恒泰太聪明了?我早就提醒过你,恒泰不是那么简单的!要你上心留心加小心——可你还是这样。怎么样,反中了他的圈套吧!”
明轩急红了眼,只道:“事到临头懊悔迟。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得赶紧救我啊!这天一亮,只怕我就要完了啊!”
江逸尘此时并不愿牵涉其中,退了一步,冷冷道:“是你自己不小心,把事情搞砸成了这样,你叫我怎么帮你?你走吧!”
明轩一急,手指向他,颤颤道:“江逸尘,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啊!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帮我解决这件事情,我就去揭发你,你一样没个好!你要知道,我哥要是留了这一手,那就说明他自然也会留有余力来对付你!我若告诉了他,你可给我小心点!”
窗外,一时风动树摇,窸窸窣窣。
听到屋内江逸尘和明轩的争吵,连城已然明白为何恒泰要带自己来江宅,且要来这窗边偷听了。这便是他方才说的好戏。
连城眨了眨眼睛,不无惊讶地看着恒泰,低声道:“原来,这都是你的计谋!”
恒泰一时面无表情,不知该如何向连城解释。其实,这些都是一场戏。
那一日,醒黛怒气冲冲离开将军府也是其中的一场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确实也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无论是明轩、眉姨娘,还是连城,有醒黛的几番提醒,他也觉得这些人有点诡异,索性,便随着醒黛的意思试一试众人。这一次,便是他和醒黛联手上演的一场戏。
连城一动不动地看着恒泰,似乎全都明白了,甫一笑:“原来你早就知道明轩的把戏,原来这一切竟然都是你布置的,我还以为你是直接简单的好人,可没想到,你全是装的!你有一肚子可怕的主意。你装得好像!”
恒泰低声淡淡道:“好人也有一个底线,他总得保护自己。人心险恶难猜度,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这也是没有办法。”
连城摇了摇头,忍住心中的起伏:“那你连我也骗!”
恒泰急忙将她拉至暗处,双手压在她的肩头,宽慰她道:“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当然相信你不会骗我,但我也不敢保证,你会不会被人利用。”
“够了!”连城猛地甩开他的腕子,目中陡然生出寒冰,“骗人有两种,一是把黑说成白,二是把黑隐藏起来。恒泰,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把你的坏心肠隐藏起来,你就是在骗我!”
说着转身离去,不顾身后恒泰的低声呼唤,她猛地闭上眼,脚下越跑越快,似要永远逃离这个可怕的人。
自江宅走出的明轩,一路喃喃自语着,失望而落寞地漫步在街头。如今生死只悬于一线,却无人能够救自己。他悔恨,不是恨自己被恒泰欺骗,而是恨上了江逸尘的当,再一次受了他的挑拨。他发誓不会让江逸尘好过。
抬眼间,只见夜色沉沉,却有两个熟悉的女人自眼前一晃而过。他分明识得那两个女人,便是连城和毓秀。一时惊奇,这二人为何会走在一处,便悄然追了上去。只见二人匆匆进了一家兜肚店,他一路追至内房,见得屋子里亮起了灯烛,连城懊恼的声音先是传出——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险些上了他的当,他果然是在装好人!毓秀,我真应该先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我早就说了,你看他布了这样一个大局,局里有谁?你和明轩啊。明轩是他的弟弟,而你是他所谓唯一爱的人。他都肯这样下手,一个人还能怎么坏?”这一声,是毓秀,明轩分明听得清楚,这确实是毓秀的声音。
明轩捂住嘴,掩盖住了满心惊讶,才又听见连城的声音越来越急。
“我错了,我轻信了他……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回去了,这个人太可怕了,我想要离他远远的。”
而毓秀竟是在劝着她:“你傻了吗?你当然要回去啊!你不回去,不继续待在他的身边,你怎么报仇?你一定要回去。别担心,很简单,你就说——恒泰,你现在做的事情,我一开始没想通,但从现在开始,我选择理解你,并且帮助你。这样就好,他现在全心全意喜欢你,他对你不会有一点怀疑的。之后,我们再伺机而动!”
明轩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见连城欲要走出来,他骇得忙要转身,脚下却是一滑,踩碎了裂瓦,发出一点声响。房中灯烛一灭,黑暗中传来毓秀的声音——
“谁?”
借着月光,明轩渐渐看清了毓秀的脸,他紧张地后退着:“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眼见毓秀泛出诡异的冷笑,明轩急忙要跑,却被毓秀从后面一把抓住,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挣扎着,挣扎着,而后,就再也无法挣扎了……
明轩的尸身是在转日的午后由人抬入府中的,他被装在一口大箱子里匆忙送了进来。恒泰和如眉打开箱子时,便看到了明轩已发青的脸和全无生机的尸身。如眉亲眼目睹了儿子的死状,当场开始干呕,放声大哭,以至于失了心神,开始撕扯衣服,以头撞地。
而恒泰,只怔怔地见证这一切,呆呆地望着明轩的尸身,空流了眼泪。想来明轩是这富察家唯一的男丁,也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如今,却死得这样凄惨。但一想起昨夜明轩和江逸尘的谈话,恒泰下意识地感觉到明轩是被江逸尘害死的。
恒泰发了疯似的冲出富察将军府,带兵直闯入江宅,誓要问罪于江逸尘。
官兵们已然将江宅团团围住,而江逸尘仍是一脸淡定地坐在庭院中喝着茶,赏着花,见恒泰急匆匆而来,江逸尘镇定自若:“故人就是故人,你看我刚刚才从蒙古回来,你就迫不及待地带兵来瞧我了!说吧,想到什么对付我的法子了?”
恒泰一剑指着江逸尘,怒道:“江逸尘,你为了自保,竟然杀害了我弟弟明轩!这个仇,我告诉你,我一定要报!”
江逸尘执杯的手一僵,似极惊讶道:“富察明轩死了?”
恒泰见他仍是装糊涂,一剑劈开了江逸尘面前的石桌。
眼见得石桌碎裂成两半,江逸尘皱了皱眉,冷冷道:“看来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其实你想想以明轩那样的为人,又何必我杀?他自己欠人钱财无数,要他命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你自己也是仇家多得吓人,我哪会知道谁把他给杀了?”
恒泰全然不相信他的话:“人死不能对证,你抵赖得好干净!但我告诉你,今日我带兵前来,就绝对不会饶过你!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好!好个新仇旧恨!”江逸尘猛地站了起来,将茶盏掷地,冷冷道,“恒泰,你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是蒙古使者,此次我回京,带有重要的信件和旨意,要亲自交给你们大清的皇上。如今你带兵包围使者的住处,又要对我斧钺加身,试想如此行径,岂不是要挑起大清和蒙古的兵火战乱?恒泰,你现在没有证据,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吧!”
一时间,恒泰见江逸尘愣是以蒙古使臣的名义来压制自己不得对他出手,想来,他府中几番生死和惨事,皆是由他一人而起,却独独不能问罪于此人,便恨得不能遏制。
狠狠地一甩马鞭,恒泰出言:“江逸尘,此仇此恨,不死不休!”转身,怒气冲冲地带兵撤出了江宅。
江逸尘目送着恒泰离开,冷眸之中稍有几缕讶异,他愣愣地侧首看去一池碧水,喃喃出声:“这明轩怎么就死了呢?难道……”
不能问罪于江逸尘,却要接受明轩的惨死,恒泰悲从中来,恨不可抑。一路回府,他恍恍惚惚,只觉得心神俱碎。回府会要看到明轩的尸身,看到失心疯的如眉,他已觉疲惫不堪,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步入府中,却觉得眼前有人一晃。
“谁?”恒泰问了一声。
连城缓缓由暗处走出来,停在他面前,并不说话。
悲凉的目光陡然生出一丝欣喜,恒泰扶着她,亟亟道:“连城,你回来了?”
连城望着恒泰,咽了咽口水,将毓秀教授她的话,对着恒泰道出:“我错怪了你。你说得对,人的善良有一个底线,就是要保护自己。明轩他意图害你,如果你不防范反击,那就不是善良,那是傻瓜。你是对的。”
恒泰只觉得心底泛出一丝酸楚,听连城这么说,他心底便更悔更痛,颤抖的手上前摸了摸连城的脸,无力地问她:“你说我是对的?”
连城点头。
恒泰苦苦一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宁可我是错的。我宁可之前这一切皆是我的一场噩梦。明轩他……”
连城呆住,扶住恒泰的腕子:“明轩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恒泰叹了一口气,入内而去。连城便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只见恒泰在前院停下,仰起头,望着其中一棵大树呆呆出神。
连城刚要拉住恒泰,却听恒泰喃喃地开口回忆道:“从小我就和明轩在这里玩,我们爬树,我一下子就能爬到树顶,可明轩怎么也爬不上来。那时,阿玛看见了,就夸我身手矫健,骂明轩笨。这么多年过去了,明轩总是耿耿于怀,认为我总是压着他,让他低人一等。其实,无论我做什么事情,真的都是很想让明轩好,让他能堂堂正正做人,能够真正成为支撑富察家的男子汉……可惜,现在永远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连城一时心慌急了,忍不住开口又问了句:“明轩他究竟怎么啦?”
“他死了。”
连城一惊:“怎么会这样?”
恒泰闭上眼睛,恨恨道:“是江逸尘害死了他,也是我间接害死了他。我原本只想给他一个教训,希望他脚踏实地,可是……”
他再难说出一个字,猛地将连城环抱住:“连城,我心里好难过啊。”
连城亦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正要抚上他的肩膀,却听内院传出如眉凄厉的喊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连城心底一叹,如今连眉姨娘也疯了……
连日来,恒泰只静静地坐在书房里,闭门不出,不吃不喝,谁也不理。醒黛几番劝慰他,仍是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得换来连城前去书房劝说。
连城推开书房门,只见内里一片昏暗,恒泰便坐在昏暗之中,满脸憔悴而疲惫。三天三夜,他只呆呆地望着桌案,连眼睛都没合过。连城悄步走了过去,轻轻在他耳边问道:“恒泰,吃点东西,让我陪着你吃,好不好?”
恒泰依旧默默不答。
连城叹了口气,望着四处想要寻一些事情来做。只见恒泰的书房凌乱,便开始收拾书房。杂乱的书册中,连城突然发现在一个箱笼之内,放着一只竹制鱼形奁。好奇地将它抱起,想要瞧个究竟,手却一滑,鱼形奁掉到了地上,鱼腹中那些信笺,就全部掉落出来。
连城将满地的信笺捡起来,见每一封上都写着“连城启”。拆开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这些信,都是三年之中,恒泰在思念中落笔的每一个字,无不是回忆旧往的美好。一丝疼痛钻心,好熟悉,那信中述说的过往,她和恒泰的过往,那样熟悉而真实的存在感。连城哽咽着,将那所有的信全部看完,放落信笺时,已不能自已地落下眼泪。她一步步走向恒泰,步伐那样艰难,未说一字,只停在他面前,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他,开始放声大哭。
恒泰这才从呆滞中缓缓回过神来,被连城的眼泪惊醒,他微微抬了一只手,擦过连城的满面泪水,轻问道:“怎么了,连城?”
连城摇了摇头,只将恒泰抱得更紧,哭得颤抖:“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就感觉想起了好多好多和你在一起的片段,可是太模糊了,里面那个人像我又不像我。我想把那个人找回来,我想把你也找回来,我好难受啊。”
闻言,恒泰更是紧紧地搂住连城,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他颤抖着绽出一丝笑容,眼眸也在瞬间被泪水淹没。
连城已经一连四日未去见毓秀了。第四日清晨,她的身体便有了一些奇特的变化。只是一阵风吹过,她便感觉到腹中钻心地痛,还伴有头痛恶心。连城强撑着走去前院,扶着一棵树缓缓蹲下,眼前恍恍惚惚,似有一些家奴在走动。
一片嘈杂,竟是几个农户打扮的小工挑着蔬菜瓜果迈进了前院。院中管事的老妈妈见状慌忙跑出来,轰着那些小工:“作死!作死!你们几个送瓜菜的,怎么不走府院的西小门?你们好大的福气,敢就这样莽撞着从正门进来!”
一个菜农赔着笑道:“哎呀,小的是崔家庄的菜头,第一次来给府上送菜,哪里知道这些个规矩,还望您老包涵!”
老妈妈一声叹,将他们一个个数落着:“还不快给我出去,这前院是你们能来的吗?灰头土脸连着汗臭,要是腌臜了各位大爷奶奶,你们可吃罪不起!快走快走!”
菜农们一阵点头,便要跟着老妈妈出去。此时,正逢连城扶着树干站起来,目光看向那些小工们,突然发现其中一个菜农身影熟悉得很,再定睛一看,竟是毓秀乔装的。毓秀把破毡帽往下压了压,拿起一个雪梨便向连城走去。
连城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退去。
毓秀看着连城一笑,刻意道:“这位奶奶!小的这次挑来的雪梨极好,清凉润肺,可以消愁解闷。奶奶要不要尝一尝?我给您挑一篓进屋如何?”毓秀边说,边对连城使眼色,示意让她出来,二人有话要说。
连城已不想再听她摆布,紧张得直摇头,道:“不要不要!我从不吃雪梨的!你快出去!快出去!”说罢,便丢下毓秀,急急忙忙往内宅跑去。连城在回廊上奔跑着,一路越发觉得天旋地转,人欲要倒在地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想,她不想再见毓秀,她要远离这个可怕的女人,哪怕是死……奔跑中,来不及看前路,迎面与廊中而来的身影撞在了一处。
连城跌在了地上,忍受着头痛,仰头一看自己方才撞到的人是醒黛,慌忙跪在醒黛身前道歉:“公主!我不是有意的!”
醒黛由身后的侍女们稳稳扶住,倒无大碍,只是皱眉不悦地看向连城:“手忙脚乱的,这是怎么
连城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支支吾吾着:“不不,我……”
醒黛厌烦地摆手,想着连城必也不会对自己说实话,便冷声警告她:“在我面前,你最好收起这楚楚可怜!你来了这么久,虽不知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敢肯定,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连城一时将头垂下,蓦然不语。
醒黛见她沉默,便更是气急,直接道:“怎么,不说话了?你还想像骗恒泰那样来骗我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连城看了醒黛一眼,只善意地笑了笑,再一咬牙,转身便要走。
醒黛忙一把拦住连城,紧紧攥住她,刻意扬了声音:“我告诉你,我和恒泰啊,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就算他心里有你,也不会抛开我的主意不听。我知道你有本事有手段,但在这个大宅子里,你最好给我小心点!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会撒娇卖好、诬陷害人,难道本公主就不会吗?告诉你,你若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府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叶,哪怕就是细细小小的一根针,都可以让你死得莫名其妙!并且,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连城摇头打断了她:“公主,你根本没必要这样做——我是一个将死之人,奈何以死惧之?”
醒黛握着她腕子的手一松,冷笑道:“哟!你倒不惜命,拿死来威胁人?”
连城见她不信,索性一笑,自发髻中取下簪子,握在手中,猛地扎到自己的手臂上,再拔出时,伤口中竟是流出了黑蓝色的血液。那诡异的颜色,看得醒黛惊呆了。
连城一手捂住伤口,黑蓝色的血便顺着她的指缝间流出,她看着醒黛叹了口气:“公主你看到了吗?我体内有小天狼花的毒,血液已是蓝色。每五天得用药物续命,药一停,我的血液就会如泥浆一样黏稠,直至凝血身亡。如今抑制毒性的药已经吃完了,我已经没几日好活了。”
连城说着便也一笑,不无诚恳:“公主,我只怕是等不到你动手了。我只希望这剩下的几天内,能和恒泰安安稳稳地度过,等我一死,你就能和恒泰双宿双栖,就再也没人打搅了……”说罢,向醒黛一礼,捂着伤口转身离开。
醒黛看着连城虚浮的步伐,一时呆愣住,似乎还没从那黑蓝色的血液中回过神来。许久,她喃喃溢出一声:“去太医院……”
这世上,当真有人的血液会是蓝色的吗?醒黛呆滞地坐在太医院的大厅之上,端着手中的茶盏发着呆。众位太医此时已从后室步入大厅,迎着醒黛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就在方才,醒黛已从几个太医处了解到,这世上并无天生蓝血之人,除非是他的血液染了剧毒,这才会呈现出蓝血的怪状。如今,她召来所有的太医,只是想将此事问明问清,也好了却心中一丝猜疑。
“毒?真是毒?”醒黛将茶盏缓缓放落,眉头紧锁。
下首一位太医忙接道:“是!根据医典所载,血液遇上小天狼花之毒,才会呈现蓝色。只是这小天狼花产自极西夷人之邦,在中华之地极难存活,是否真有此状,臣不得亲见。”
话毕,另一侧亦走上来一位太医,向醒黛回禀道:“老臣倒是记得,圣祖康熙年间,有西洋传教士曾经带来过一些小天狼花。当时的太医院管事,想用此花治疗寒毒之症,可惜此花虽可驱寒毒,但却与人血不容,花毒凝血,血呈蓝色。其弊端却又远远超过寒毒本身了。”
闻此,醒黛呼了一口气,心道连城所说不假,那岂非她时日无多?思及此,醒黛转而问众太医:“可有药物能解此毒?”
“无药可解。不过,当年太医院倒是炼制了一批抑制花毒的丹药,五日一服,可保血液顺畅。”
醒黛一急:“那这丹药呢?快拿来!”
“公主,药库里原也有一些小天狼花的样本以及镇毒丹药,只是年深日久,药库清理注销,这两样东西已经被销毁了!”
销毁了。但听这一句,醒黛只觉周身一凉,莫非连城真的命该如此?
另一位老太医此时步了出来,缓缓解释道:“销毁,是宫里的规矩。但我记得还是孙合礼孙太医做的销毁。咦?他人呢?”说着,便回转头四处寻望孙合礼,却始终不见人影。
醒黛叹了口气,一手揉上眉心:“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你们赶紧给我依样画葫芦,把丹药再配出来!”
一时间,倒是为难了众太医。丹药的药方倒是有传下来,然而诸般珍奇药材急切难得,且调制一批丹药,须连经春露秋霜,两三年后方能成功。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便是公主此时欲要,众太医就是豁出命来也无能为力。
“启禀公主!有了!”
一声话落,一位年轻的太医端着一本册子走上前来。
醒黛眼睛一亮:“怎么,找到了?在哪里找到的?”
那太医将册子递了上去,向醒黛报禀:“小人负责太医院与宫中内药房联系,刚才我查看旧册,发现上面记录着,在内药房中,还有玉瓶装的小天狼花镇毒丹药一百颗!药物放在玉瓶之内,想来如今还有效用!”
醒黛终于呼出了口气,喜上眉梢:“好!速速取来!你这个差办得很好,本公主重重有赏!
再一转头,看向其他太医,吩咐出声:“其余人等,抓紧时间再赶制一批镇毒丹药!本公主留着有用。”
说罢,两侧侍女探出手来,将醒黛搀扶起身。醒黛自厅前走过,只听身后传来一个老太医的告诫声——
“公主,此镇毒丹系以毒攻毒之用,寻常人入口即死,可是沾不得的啊!”
醒黛听罢,未做反应,一步而出,仰头看清明的天空,有风而来,吹得她心胸舒朗。三年前,她还在想方设法谋害的人,三年后,却是在救她的命。一时间,醒黛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是愧疚,或许只是为了恒泰而担心。
三年来恒泰的浑浑噩噩,心死如灰的模样,她只愿此生不再见。
是夜,孙府中彻夜燃香。
毓秀便立在窗前,略略担心地握紧了拳。冷衫垂地,由风轻轻摆起。她长发垂在腰间,衬得一张脸更是苍白。室中灯烛通明,她身后的孙合礼正在书写药方,神情淡然。
毓秀一转身,似有些焦急:“最近很奇怪,连城已经少有联络。今日我去见连城,她竟然还躲着我——这个死丫头,她定是又被富察恒泰给迷惑了!要是她这一步棋出了问题,我的大仇还怎么报啊!”
孙合礼笔尖一顿,想了想,即道:“她若是受到了适当的刺激,或许还真能想起很多过去的往事。”
“反正那镇毒的丹药还在咱们这儿,也不怕连城这丫头不就范!难不成她还不要命了?!”毓秀甫以冷笑,咬牙道。
孙合礼一叹气,摇了摇头道:“昨天还是,今天就不是了。如今,公主手里也有这种药……”
今日醒黛公主召集众太医齐聚太医院,因着心虚,他人未出现在大厅,便躲在厅中的梁柱后面,亲耳所到醒黛问及小天狼花毒一事,更亲眼所见醒黛拿走了镇毒的药丸。
“公主?怎么回事?太医院所有的小天狼花和镇毒丹药,不都被你给拿了回来吗?公主哪能还有?”毓秀猛地盯住孙合礼,惊诧不已。
孙合礼亦皱紧眉头,抿嘴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哪里知道,当年太医院给宫中的内药房送去了一百颗!公主直接去内药房拿的,这时候,只怕连城已经服上药了!”
毓秀摇头,忙又道:“不行!若是这样,我的计划岂非功亏一篑?合礼,你不是有一种可以迷惑人的心智的药物吗?给我,我要给连城服下,我要继续控制她!”
孙合礼讶异地将笔一放,转到毓秀身前,好心劝慰道:“这怎么行?这种药是禁药,有百害而无一利,若是没有掌握好分寸,可是会死人的!我不可以做这样的事。”
“她早就死过一回了,如今这条命是我们给她的,有什么好怕的?”毓秀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目光沉了沉,凛冽道,“合礼,难道你忘了吗?我们两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走到今天的?”
一瞬间,灯烛的光芒有些刺眼,孙合礼猛地闭上了眼,但想一想,从那时至今,却是遭受了不少的煎熬。
三年前,流落街头的毓秀,饿得身体虚弱,脚步虚浮,无奈只得女扮男装进入太医院混个小工做。然而才混进太医院没多久,便被一个老太医识破身份。那个老太医逼迫毓秀成为他的试验品,并将她困在密室之中。平日里老太医对毓秀各种折磨,扎针、虐待、暴打……已将毓秀折腾得意志消磨殆尽。而那个时候,孙合礼便是太医院的弟子,那一日,他买通了守卫,偷偷进入医疗密室去抄医案,不料却遇到老太医正在残忍虐待毓秀。眼见毓秀便要被老太医给活活掐死,孙合礼随手抓住一个铜瓶砸上了老太医的头。事后,他们又以酸水腐蚀了老太医的尸身,对外宣称师父已挂印回乡。
而这,便是孙合礼和毓秀共同的秘密。
毓秀眸中闪烁,一步走到孙合礼身前,定定地出声:“事已至此,看来我得亲自出马了!你把换心香快拿出来,我要彻底控制连城!”
孙合礼忙制止毓秀,将她困在他怀中,低声柔劝道:“算了,毓秀,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就此作罢好不好?我带你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咱们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难道不好吗?”他这辈子便只有这一个心愿了,只要能和毓秀在一起,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然而看着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他更是痛心。
“算了?怎么能算?”毓秀扭曲一笑,看着孙合礼,不可思议地摇头,“我佟家一门的大仇——我哥哥被害死了,我阿玛和额娘被发配到了宁古塔,佟府几代的富贵被抄了个干净。还有我的幸福,我的一生……难道这样就完了?不行!绝对不行!我要报仇!不死不休!”
孙合礼亦是挣扎,他是一个太医,他的天职是救人而不是害人啊!更何况那换心香是禁药,绝不能轻易使用。
毓秀捧起孙合礼的脸,紧紧盯着他,将声音放柔:“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合礼,你只要专心爱着我就好了!其他人会怎样,你又何必去理会?”
孙合礼满心纠结,亟亟道:“毓秀,你每次就只会这样说,我……”
“可是,如今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一个了!”毓秀猛地踮起脚,温软的唇吻住孙合礼,长驱直入间,使得孙合礼瞬时意乱情迷。
“合礼,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长长的一吻,毓秀轻轻离开他的唇,幽幽地问着。
孙合礼只一点头,忙将唇又贴上去,久久不愿分离:“我帮你!”
妩媚的一笑,流曳在她的眸中,竟是那般光彩,便如蘸了那含着芬芳的毒药,使人永无止境地沉沦,不能停止。
雨声飘摇,回廊上浮荡着一丝朦胧的雾气。
醒黛站在连城身前,袖中便持着那一枚救命的丹药,只静静望着水中的莲花,久久无言。身后的连城,脸色俱是苍白,眉眼憔悴得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半晌,醒黛转过身来,迎着连城,将手伸了出来,摊开掌心,只见一枚赤红的丹药在夜色中发出诡秘的光芒。
“这是你的药,给你。”醒黛言声极为平静。
连城惊讶万分,忙从醒黛掌心中拾起药丸,在鼻子前嗅了嗅:“正是这种药,公主,你怎么会有……”
醒黛自然不愿为她解释那么多自己求药的琐碎事,只轻描淡写道:“原不该救你的,但若你真的死了,恒泰又要难过。他要是天长地久地为你难过下去,我只会更没有面子。”
连城一时感动,手握紧了药丸,便要言谢,却被醒黛一言断住。
“这样也好。你把这药吃了。但你要记住,这药出自宫中,如今也只有我手上才有,每隔五天,我便会给你一颗,让你活命。但你最好给我安分守己,这样大家就一起过过太平日子,否则……”醒黛还欲再言下去,余光瞥见恒泰正从廊子另一侧持着雨伞而来。
恒泰走入廊子,将雨伞丢在脚边,只觉得见连城和醒黛二人在一起聊天,甚是意外。
“公主、连城,你们在做什么呢?”
醒黛忙向连城使个眼色,便迎上去,道:“哦!我和连城正在谈论你呢,这样她也能多想起些事情,岂不是很好?”
连城亦是点头,声音轻柔:“是!公主正在和我讲之前的事情呢!”
恒泰疑惑地点了点头:“很好,公主,也多亏你了。”转而担心地看向连城。正要开口,却听回廊后端猛传来一阵尖叫声,惊得众人忙回头看去。只见如眉披散着一头白发,疯疯癫癫地跑上这一端回廊,她手里持着菜刀,一路跌跌撞撞横劈竖砍,直直地朝着恒泰冲了过来。
“富察恒泰!你还我的儿子来!我和你拼了!”
下意识地,恒泰一把推开身旁的连城和醒黛,挺身而出,尚来不及抬手制住如眉,只见那菜刀朝着他的肩膀狠狠地砍了过来。顿时,鲜血喷流如注,半把刀没入恒泰的肩头。连城和醒黛惊叫着便要扑上去。
一刀砍中后,竟然拔不出刀,如眉的脸上溅满了血,她睁大眼睛,颤抖着推开恒泰,慌忙掉头就跑,一路跑一路大笑着,笑着笑着便有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狼狈的身影一眨眼便消失在回廊深处。
恒泰捂着肩头坐起来,目光痛楚地盯着如眉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忍住痛,只笑了笑,安抚着身侧焦急的醒黛和连城:“没事,皮外伤,没事的!”
醒黛急得忙摇头,不停地责怪他:“流了这么多血,还说没事!”
恒泰苍白的唇抖了抖,溢出一句:“你们没事就好……”
连城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这个样子的恒泰,忽而便落下一滴泪。
“连姨娘,恒大爷的伤倒是不碍事,如今用了药,只要静养,清淡饮食就好。”
连城坐在恒泰床边,听着大夫说罢,才稍稍放心,差使下人带大夫前去打点。连城手下为恒泰掖了掖被子,坐在一旁望着恒泰。自明轩死后,恒泰已然许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从几日前的不睡不休,再到后面几日好容易睡着了,却夜夜噩梦,连续几次梦中都惊叫着明轩的名字吓醒过来。
连城擒着帕子为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目中一深一浅。如今她越发分不清了,分不清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但她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他对她,确实是真的好。
门外一阵叩门声,连城放下帷帐,转身轻着步子,开了门。但见是一位家奴立在门外。连城用手比画在唇上,以示噤声,复又压低了声音:“大爷已经歇下了。怎么了?”
“连姨娘,酒楼来了一桩大生意,得大爷亲自去聊聊。”
连城一皱眉,缓缓摇摇头道:“这不成,大爷受了伤,不休息不成。这生意能接就接,不能接就算了吧!”说话间便欲转身回房,却听那家奴连连催促着——
“开门做买卖的,岂能端着架子?连姨娘,得去啊!”
连城顿了顿,才又向床榻上看了恒泰几眼,便转身对着那家奴点了点头:“既是这样,我代恒泰去谈就是!”
连城回屋换了一身男装,随着那家奴一路出府,入到迎芳阁。只见店门刚开,小二们还在清扫着楼上,而那客人却早早地等在了一楼的茶位上。那客人俨然是管家的模样,年岁不大,眉眼中却泛着精明。
连城倒也毫不发怵,娴熟地往桌前一坐,端起茶,眼睛看向对面坐着的客人,一张口便道:“这位老板,二十桌的寿宴,二十两银子一桌的燕翅席,其实已经很便宜了,您全京城打听一下,哪还有这样的价?”
那客人摇了摇头,努着嘴道:“不成不成,这价太高。你们迎芳阁论装饰也好,论菜色也好,论名气也好,都不算是一流的。四百两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得再实诚些,一起再少个五十两……”
连城眉一挑,摇着扇子站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笑着开口介绍道:“我们酒楼用料正,南洋的燕窝,西洋的鱼翅,山东的大对虾鲜活得很!再加上本店还有名伶步老板可以当堂唱一段《麻姑献寿》。这位老板,四百两银子已经是勒脖子的价了,您再砍掉五十两,我们这生意也不好做啊!”
那客人被说得一怔,憋了口气,还是摇头:“一定要让让价,四百两太贵了!”
方才连城虽是说得一溜溜的,却也在边说边注意那客人的反应。此时,她顿了顿,不再和他争银子,只故作惊讶道:“哟,瞧我这脑子,才想起来,才不久步老板刚说了,他这两日身子不舒服,要告假,只怕得两三天不能上台呢!”
客人一听,忙瞪圆眼睛:“啊!步老板不唱了?这怎么可以?”
连城叹气,慢悠悠地喝着茶:“哎呀,人的病,听天命,我们又怎么能管得住呢?”
那客人俨然有些心急,围着连城好脾气地求着:“连老板,你能不能和步老板说说,叫他千万得在那天唱上一唱啊!否则……”
连城闷声一哼,仍是摇着头,无奈道:“大家开门做买卖,无非也就是混口饭吃,帮你去说说本来也是无妨的,但你这老要砍掉我五十两,那么分到步老板手里的银子就更少了,你叫我怎么跟人家去说?探病还得拎着礼物呢,我可张不开嘴啊!”
客人叹了口气,一拍大腿痛快道:“唉!不就是钱吗?四百两就四百两!”
连城自茶碗里露了半双眼睛,含笑睨着他:“只有四百两啊?您不再添几两银子?”
“连老板,我也是要回去交差的。”说着,额头上落下汗来,一咬牙,“好吧!我一共给您四百二十两,酒席二十桌,你可得保证步老板登台啊!”
连城一拍手,旋即应下:“得!我必定给您办好就是!”
那客人谢过,一路擦着汗步出迎芳阁。连城看着桌上那银票,不由得笑了笑,听身后家奴赞了声:“连姨娘,你好本事啊!不但谈成了生意,还多得了二十两!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能摸准这家伙的脉呢?”
连城笑了笑,将银票转递给掌事的,自己一路由迎芳阁走出,一路持着伞和身后的家奴解释道:“很简单啊!你瞧,寿宴摆上二十桌,自然是个大户人家,但这个人对我们迎芳阁诸多挑剔,这条街面上论字号论资历比我们好的酒楼有的是,他何必一定来我们这儿办席呢?很简单,那是因为我们这儿有步老板——吃着寿宴,听着《麻姑献寿》,那是多大的排场?所以,咱们真正的筹码是步老板。再者,这人的气度和装束,一看就是个跑腿的管家,想来是他家主子想听步老板的戏,所以才要他来我们这儿订席。这家伙想来是要克扣几十两银子,所以才和我在这儿讲价。但咱们若是拿出步老板来威胁他,他一个做奴才的,又岂敢坏了主人的意思?猜到这些,他还不得乖乖掏银子?”
家奴听罢,心服口服,不由得连连夸赞道:“哎呀!连姨娘你实在是太聪明了,真会骗人啊!瞧把他骗得一愣愣的……”
骗人?
连城脚下一顿,便随着这一句心中揪紧,蛾眉蹙起,隐约之中,似听有人声在道:“我不叫你女骗子了。可是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我叫你女英雄?女大王?女菩萨?可你要不是个最高明的女骗子,又怎么能把我给弄得这么七荤八素的?”这声音撞得她周身似要碎掉,似乎是恒泰,忙转过身,身后没有恒泰。蒙蒙细雨中,她的步子僵硬着,方听见那家奴说她骗人,不由得心中一动。似有什么翻滚而来,冲刷着她的记忆。骗人,骗人,她是个骗子……一瞬间,好熟悉,眼泪便要落下来。她似乎想起来了,第一眼见到恒泰,是她骗了他银子,而后她在码头被恒泰抓了个正着,他便是这样说着——“你这个女骗子”。后来,他们去了芦苇荡……
那些记忆,忽近忽远,断断续续,连城仰起头,将手里的油纸伞丢了出去,雨水一颗颗砸进她的眼里,她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就在这一刻,她仿若清醒地知道了,他不是她的仇人,而她,是他的小骗子。
骗子……码头……芦苇荡……
不顾家奴的呼喊,连城飞跑在大街上,雨越下越大,她只希望滂沱大雨可以将她的记忆全部刷清刷净。她想要记起来,记起那个小骗子,记起恒泰,记起所有的一切。越来越多零碎的记忆冲入脑中,便像一个幻影,一一展现在她眼前。她看见了恒泰牵着她四处游玩,他们游山玩水,他们男耕女织,他们双双躺在高高的芦苇地里,以天为被,地为枕。她也看到了……恒泰要她离开,离开富察将军府……她最后看到了冰湖,那样大的冰窟窿,她跌落下去,冰水好冷好深,她在不断地下沉。
好痛,钻心的疼痛。
那些记忆的碎片刺得她好痛,可是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也想不出来,为什么恒泰当初没有来……他不曾来救她,她坠入冰湖中,而他却没有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