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飘散在御花园中,晨钟响声由东首渐渐传来,这一年,又逢了春日的好时节。风来满园,花海如云浪层叠翻涌,随风扑来一叶花蕾在裙间,醒黛静静地将它捡起。这花开还有千日红,可她却觉得,人好似一日较一日绝望。一时间,对花苦笑,裙下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垂下手,温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将花递到她粉嫩柔软的小手中。小格格如今还在蹒跚学步,脚下一深一浅,一手握着花,一手紧紧捏着额娘的衣角。
只觉这御花园中的风大了,醒黛差了身后的宫人将小格格抱回殿中休憩。
“小格格转眼间,都三岁了。”皇后望着小格格的身影,在醒黛身侧叹了一声。
醒黛点了点头。一晃三年多了,时间如流水,白驹过隙。三年多来,她本以为是一场开始,却仿若落入预先的结局中,如若没有小格格,恐怕至今活在人世间,亦是一种煎熬。
皇后看了一眼醒黛,见她不知凝着何处愣神,便扬了声:“最近你府上诸事如何?”
“皇额娘放心,将军府里一切井然有序。”醒黛强撑一笑,已是习惯了多年来的强颜欢笑。
皇后看着醒黛,心下了然,不由得摇了摇头:“你瞒得了旁人,怎么能瞒得过我?”
花海翻摇,一簌簌扑满衣间,垂手便是一束束香花,醒黛落寞地垂下了头,静静凝着满手鲜妍。皇后哀怜的声音自风中飘来,不无忧伤心怜——
“你看你这眼睛,哭也哭了无数回,又哪里是称心如意的样子?本宫早就和你说过,当初何必非要赶走那个连城?一个屋檐下,地方大得很,干吗不和睦相处?如今这人被你赶走了,连带着恒泰的心也随着去了,这又有什么好?远的不说,本宫和你额娘如今就还处得很好,这不也是一个例子吗?”
醒黛闻声,只轻轻问道:“我听说我额娘的病一天好似一天,皇阿玛还时常去探望。皇额娘看在眼中,难道不会心有不平吗?”
风穿过树梢枝头,沙沙作响,皇后只一笑,豁然道:“皇上心中始终有你额娘,我拦住挡着又有何用?该想着还是想着,拦不住的。所以我索性成全了他们,你皇阿玛知道我的用心,却也暗暗感激,这几年来从没有冷落过我,这样岂不是很好?”她的后位始终稳如泰山,她的家族亦是繁荣不断,而她的丈夫,也给了她该有的垂怜。身为一国之母,她有的已然很多,要的也得到了,便该知足,知道珍惜。只可惜,面前的醒黛似乎迟迟不能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皇额娘说得是,可惜现在为时已晚。”醒黛望着皇后,不无动容,面上苦笑仍是酿着一丝无奈,“宋连城走也走了,总好过我看着他们俩在一起,心中难受。恒泰已经是这样子了,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的日子虽然难过些,但也只求平平安安。”然如今只有一样,始终让她无法放心。连日来,恒泰钟情于寻觅各种萨满法师的幻术,深深留恋摄心术所织造的幻景不能脱身。然而这些,她压在心底,始终不能与外人道。
如今,看着皇后,醒黛便只能开口:“我只担心,恒泰最近萎靡不振,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皇后点了点头:“最近国事隆盛,四海太平,军营本也无事,无事不勤,也难怪恒泰会闲出病来。咱们何不给他张罗点事情去做呢?”
如果恒泰能忙起来,人在军营,便可以脱离幻术。醒黛几分欢喜,只待皇后说下去。
皇后一手抚去面前的芍药枝叶,想了想,缓缓道:“昨儿个皇上还说,蒙古这几日会派一队使者前来朝贡,这事情倒是不难,只是各种应酬礼仪多些。这事情恒泰肯定应付得来,说不定忙上一阵子,对他多少有些好处。”
筑梦所,是织造梦境封锁心灵的一处地方。
屋中的窗子已由黑幔全然遮挡,透不出一丝阳光。一室幽暗,燃烧着气味独特的藏香,诡秘的气息萦绕四周。这室中无风,两侧灯烛却诡异地颤抖着。四面冷墙铸有金漆雕龙,龙嘴含珠,吐出团团白雾,飘浮在空中。冷烟浮荡,白雾缭绕,烛火乱窜,这一切,都似乎在织造一个梦幻的国度。
一缕迷魂的香气扑入鼻尖,恒泰渐渐清醒,已由方才的梦中转醒。刚刚那个梦,一片漆黑,他在梦中无数次地呼唤,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转醒时,人已疲惫憔悴,浑然无力。他撑起两臂,由软榻上缓缓坐起来,看着由黑暗中走近的萨满法师:“人们都说你能实现一切愿望,这是真的吗?”
萨满法师向他行了一礼,扬了笑:“只要你想,有什么不能实现的?只是你愿望的实现地点,在另一个国度……”
另一个国度?这个萨满法师,倒是与之前的那些不一样,那些人都是在为自己催眠织造梦境,那些梦境有的虚幻,有的真实,可是没有一个能让他看到心中所思之人,不能让自己真实地感受到她的温度。然而,面前的这位萨满法师,却说要自己前去另一个国度。
恒泰略显好奇的目光转向他,又听萨满法师向他解释道:“在梦幻的国度,混沌的世界之中,在那里,你的一切愿望都可以实现。只需要按照我的引导,你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
萨满法师随手施展了法术,只见一杯颜色混浊的茶落在恒泰身侧的案几上,萨满法师手指着那杯茶,将声音一低:“喝了它,然后问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
恒泰将茶一饮而尽,喃喃出声:“我不想让相思的痛苦困扰着我,我心里想着一个姑娘,她……”
“嘘!不要说!不要让迷茫困扰着你。”萨满法师制止了恒泰,声音渐渐放缓,“心中想着你的企图,我来帮你实现这个梦幻。在那个世界里,时间也好,空间也罢,都由你一个人掌控,你想见的人会出现,然后你会快乐得不想回来……”
萨满法师的眼中有一种旋涡般的力量,恒泰的意识开始虚化,眼皮也开始慢慢垂下来,只觉得潜意识中有一个人在推动着自己站起来——
“慢慢起来,慢慢移动你的脚步,往前走……”
恒泰便随着这声音慢慢站起,往前走去,他看到面前有一座龙头形的月洞门。月洞门缓缓打开,巨龙咔咔张开了大口,自巨龙口望进去,又看到一处暖室。室中有床,床边有一株精巧的金鱼树,金鱼树由无数个小小的水晶球挂满,每个水晶球中,仿佛都有金鱼在游动。
再听见一声,自远处缓缓传入耳中,又仿佛由心底而发。
“前面的月洞门里,有一棵好大好大的金鱼树,树下有一张铺着裘皮的卧榻,很柔软很舒服,你躺在上面,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困了,你就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这是通往梦幻国度的道路……”
恒泰走到卧榻前,躺了下去。金鱼树的树枝正垂在额顶,不是萨满法师说的很大很大的金鱼树,而只是一棵小树。迷离的目光望向金鱼树,这树很矮,从枝条上悬挂着的水晶球中可以看到金鱼的游动,一条两条三条……恒泰的意识渐渐模糊,眼睛挣扎着,终还是缓缓闭上了。
合闭眼眸的瞬间,似进入一片虚无的黑暗,漆黑无比,空寂无比,却还隐隐回荡着萨满法师的声音——
“思念一个人,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梦境,都同样不可自拔……”
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沉重如山的眼皮忽而不再疲惫,恒泰轻而易举地睁开了眼,触目所见的已是另外一个世界,好似身处另一个缥缈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已入夜深,举目可见漫天的繁星闪烁,所见之物,都好像是轻飘飘地落在半空中。恒泰动了动身子,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时变得极轻,好像自己竟可以飞起来。
目光转了转,渐渐看清这个世界的正中央,耸立着那棵好大好大的金鱼树。与他之前在穿过月洞门躺在卧榻上看到的那棵小树不一样,如今眼前,本是一棵小的金鱼树,已高高耸立而起,顶天立地,向下,蔓延到极深极幽暗的地底,向上,升到天顶的尽头。树干树枝四下延伸,每根树枝上都有着一个晶莹透明的水晶球,每一颗水晶球中,都可清晰地看到忽闪着红色大眼睛的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摇曳生姿。
恒泰一时看呆了,探手抚上一个水晶球,凝着那之中的金鱼,问道:“这里就是梦幻国度吗?这儿有连城吗?连城在哪儿?”
四下间寻找,始终不见连城的踪迹,无法按捺的思念此时已然迸发,化作无穷无尽的悲伤和焦急。不论是现实,还是法师们织造的无数个梦中,便是连现在,进入了梦幻国度,都不曾相见的连城,到底在何方?
“连城!连城!你在哪里?为什么不与我相见?”恒泰仰起头,对着漫天繁星嘶吼。遥远的天边都回荡着“与我相见……与我相见……”一声连着一声,缭绕在星辰点点的夜空中,缭绕在晶莹闪烁的金鱼树之间。
突然,一道光嗖地落在树梢顶端的一根树枝上,在光与树枝的结合处,一位白衣女子扶着树枝翩翩坐落其中。她的衣袖上有繁星闪烁,她的裙间散发着水晶的光芒,她轻轻摇摆着双腿,那水晶球中的金鱼便随着她双腿摇摆的节奏不住地游弋转动,长长的头发垂在腰间,被一丝风散开。
恒泰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那样朦胧的笑容,那样甜美的眸光,是连城!
“连城!连城!是你吗?”恒泰欣喜若狂地向上挥舞着双臂,试图引来她的视线。
树上的女子,看着他,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扶着树梢的手转而向着他挥了挥。
“恒泰!上来啊!你快上来啊!”
一声,由树上飘落,声音很是缥缈空灵。
“连城!连城!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道,我有多么想你!”恒泰的声音飘向空中,便觉得自己要随着空气飞起来,飞上树梢,飞到连城坐着的地方。
“我也想你,来啊!恒泰!”又一声,更是清晰真实。
恒泰踩着一根树枝,轻飘飘地跃向另一根树枝,反复跳跃着,朝着连城的方向爬去。只见树枝顶上的连城依旧在笑,不住地唤自己:“来啊!快上来啊!恒泰!”
这就要到了。恒泰心中激动,继续往上爬,眼看连城离自己越来越近。
刹那间,一记白光自天边显现,天摇地动。
金鱼树在剧烈地晃动,一个个水晶球瞬间掉了下来,游动的金鱼也在水晶球碎裂的那一刻消失了踪影。巨大的震动中,恒泰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方向,身子越来越沉,跟着树枝急速下跌着,手仍是探向连城的方向。而连城的身影却在视线中一丝一丝遥远。
一记白光自天边闪烁,似乎要撕裂夜空,天地之间,他看到醒黛巨大的身影正在用力摇晃那棵金鱼树,树上的水晶球不断坠落,所有的金鱼都碎在了半空之中。连城的影子,也在逐渐透明,渐渐地,消失殆尽。
“不!连城——”恒泰绝望的一声,回荡着。
一切随之混乱,天旋地转间,被撕裂的夜空消失了,漫天繁星消散,金鱼树碎裂,整个梦幻世界的影像终归于最原始的虚无——无尽而原始的黑暗。
“恒泰,你醒醒!你醒醒啊!”
一声,时远时近。
恒泰缓缓睁开了眼睛,疲惫地盯着熟悉的房顶,垂眸间看到熟悉的醒黛。筑梦所内已是一片狼藉,作法的器具全部被砸被毁,满室的神秘氛围被一扫而光。
“恒泰!你怎么可以每天都活在这种地方!你知道不知道摄魂术是个大骗局?”醒黛一步走来,身后跟着抱着小格格的云儿。
恒泰不动声色,仍似还未从梦中回过神来。
“他是个骗子!是骗子!”醒黛一指跪在地上的萨满法师,另一手抚上恒泰满是虚汗的额头,“你知道吗!他给你用药,让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天到晚精神恍惚,分不清醒着还是做梦!你这样下去,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恒泰呆呆地望着醒黛,气力虚弱地问:“公主,军营有事吗?”
醒黛一愣,摇了头:“没啊!”
恒泰又问:“那么,府里出乱子了?女儿生病了?”
醒黛再一摇头:“没有,一切都好。”
恒泰闻言,缓缓闭上眼睛,淡漠地道:“既然一切都好,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难道只有发生事情,你才会回家?难道只要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就连你的面也见不到?”醒黛心中一急,出声逼问,“孩子都三岁了,你几时关心过关爱过?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能够总是这样醉生梦死,毫无生机?你这算是什么丈夫,又算是什么父亲?”
恒泰仍是一脸消沉。醒黛见他仍旧一脸无动于衷的模样,心中便更气,自云儿怀中抱过小格格,上前将小格格递入恒泰怀中,恨恨道:“女儿是你的,你自己带!”说罢,领着云儿离开了筑梦所。
落入恒泰怀中的小格格,似受到了惊吓,开始哇哇大哭,娇嫩的小脸蛋一时哭得通红,泪水纵横。恒泰抱着小格格,不知该如何哄好她,便只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边用手抹去她的眼泪,一面轻柔地叹问了声:“孩子,你痛吗?”
小格格只不停地哭,没有回应。
“真好。”恒泰苦笑,摇头皱起了眉,“你痛的时候,还可以哭出来,而阿玛呢?阿玛痛的时候,又到哪里去哭?”
抱着小格格,恒泰闭上了眼睛,似还在回忆方才那个梦,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便要握住她了,连城。
一时间,情绪再难压抑,恒泰失声痛哭出声:“连城!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啊!”
筑梦所中一片凄凉,寂寞吞噬人心。恒泰将头重重仰到后榻上,抱着怀中的小格格,哭声交缠,一声痛过一声。
驿馆院内,恒泰着一袭顶戴袍服,携一众朝廷官员等候蒙古使者。待蒙古侍从簇拥着使者由二楼缓缓走下时,恒泰已由众人之中走向前首。
待一仰头,目光触及那正款款步来的蒙古使者,不由得吃了一惊,是江逸尘。只见如今的江逸尘,已着了蒙古人的衣装,留长了胡子,俨然一个蒙古人的模样。三年未见,本以为死于小镜湖的江逸尘,竟是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并冠上了蒙古使者之名。
“别来无恙。”不等恒泰反应过来,江逸尘已步至他眼前,轻落了一声,即扭身向身后的随从吩咐道,“你们速速将进献给大清皇帝的贡品,交由这些大人们验看。”
蒙古诸侍从随声行了礼便退下。恒泰亦点点头,招呼了手下随蒙古侍从前去验看。待两方之人皆被差遣散去,院子里,便只有恒泰和江逸尘立于其中,相对而望。沉默,横贯于二人之间。那些不堪提及的过往,终究伴着三年的时光,化作封存的记忆,和经久的沉默。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就死而复生,成了蒙古使者了。”江逸尘首先移开目光,看向满院芬芳,斜落的阳光照在他的右颊,映出那一记早已愈合却始终不能消退的伤疤。
“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我江逸尘福大命大,炸药也炸不死我,自京城一路西行北上,想走得越远越好。就这样一直走到了草原,走到了蒙古,在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下了蒙古的小王子,又击狼毙虎,显露了一手功夫。蒙古人最敬英豪,大汗见我功夫不错,便留下我来,要我教他那些小王子们练武。”
但想起那般生死艰难的过往,江逸尘勉强撑起一丝笑容。他曾经也想过,只要走得足够远,思念也就会一分分淡下来,可惜,那似烈火一般的思念,燃烧了三年,燃烧了万里,却越来越浓,越来越烈,甚至比之从前的思念,更为深刻!
恒泰的目光由他脸上的伤疤移开,仍是沉默。思念之为物,历久弥新,越沉越浓,江逸尘如此,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以思念为病。
江逸尘望着恒泰,须臾不动:“从草原走到京城,要走三个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使者,万里前来进贡献礼?”
恒泰看着江逸尘,欲言又止。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江逸尘点点头,一笑,“我就想见见连城,哪怕只是一面、一眼,也好!其实一年之前,我就曾偷偷潜回过京城,大雪纷飞,我在你府门口等待了三天三夜,只为见连城一面,可惜连城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想起那连日来,大雪几欲要淹没整个紫禁城,三天三夜,雪没过了他的脚踝,他望着富察府上的人来人往,一行一动,却没有一个人是连城。漫天的雪花,和他的心一般孤独,然而雪尚有天地万物的接应,他的心,自此却再无处可着落。
“后来,我才知道,你竟然为了留住公主,把连城赶出了府!这些也不说了,可是这一年来,我哪里也找不到她!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她到底去了哪里?”
无力为自己辩驳,更无力为当年解释,恒泰只淡淡地摇头,声音轻飘飘的:“她去了哪里,这不关你的事情。”
但见他如此平静,江逸尘心底更恨,握紧了拳头,怒道:“我告诉你,我可以放手,让连城幸福,但这个前提是她快活,她乐意,她不受委屈!我不允许别人伤害她——如果你给不了她要的幸福,你就给我放手!不爱她,就放了她,别让她在你的阴影下悲伤徘徊!”
恒泰淡淡地看着这般激动的江逸尘,旧往因他而起的嫉恨波澜,再难起一分。他如今,便只冷冷看着江逸尘,道:“可惜,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和你一样想念着她。”
江逸尘冷瞧恒泰:“三日之内,你要给我找到连城的下落——你给不了她要的幸福,那么至少学着大度一点,让别人给她幸福!否则,别怪我!我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恒泰蓦然转身,无声而去,仿若江逸尘所说一切皆与自己无关。只他面上再是平静,也已难抵心中排山倒海的痛楚。他停住一步,遥遥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悲从中来,愣愣地问一声——
“连城啊,你到底在哪里?”
自驿站回到府中,恒泰愣愣地坐在书房,坐了整个下午。只凝着窗口的方向,心中空洞。他时而这样,在书房一坐便是整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府中再是热闹,也激不起他一丝的情绪起伏。
醒黛远远站在书房外,端看着恒泰许久,只待落日西垂,恒泰似有所动静了,她才悄声走到他身前,见恒泰似全没发现她的身影,坐在椅子上只顾着发呆。
醒黛将热帕子递了过去,殷勤地道:“来!擦擦脸!今日见使者,顺利不顺利?”
恒泰呆呆地接过帕子,放在手中,也不抹脸,只胡乱点了点头。
“你也莫要紧张。”醒黛只觉得是他接待蒙古使者遇到了不快之事,便撑起笑,安抚他道,“这种事情也好处理,蒙古与我大清交情最深,咱们好几朝的皇后,可都是出自蒙古,算起来也是累世的姻亲,这都不能叫做国事,其实不过就是家事而已。只要跟着那些礼仪官,把过场顺下来,那都是极容易的。来,先喝几口香茶。”
恒泰目光落向她,突然张口:“我今天见到了江逸尘。”
醒黛端着茶,一时愣住。
恒泰缓缓道:“他,就是蒙古派来的使者。”
醒黛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掺了一丝紧张道:“怎么会是他?他来做什么?”
恒泰幽幽闭上了眼睛,声音极弱:“他质问我连城去了哪里,可是,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她一丁半点的消息,虽然我也曾派人打探过她的去向,但都是无功而返,慢慢地,我告诉自己再不要去想了。但今日江逸尘突然发问,且加之各种危险……”说着,突然猛睁开双眼,一脸急切,又饱含期待地望着醒黛,“公主,你知不知道连城的下落?”
一言,问得醒黛又是心虚又是心疼,不由得转为愤怒,猛地退了半步:“连城,怎么总是连城?你也是连城,他也是连城,难道这个连城不在了,你们就要掀翻天不成?”
“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话音未落,隔壁忽然传来小格格的哭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恒泰与醒黛亟亟变色,来不及反应,忙一前一后冲去隔壁小格格的房中。迎目所见,小格格的摇篮周围,齐齐钉着一圈钢镖,距离小格格只差毫厘。奶娘兀自尖叫着,颤抖在侧,惊魂未定,小格格亦随着尖叫哭闹不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守卫都到哪儿去了!”醒黛双腿发软,忍不住问屋中侍女。
恒泰拔出一枚钢镖掂了掂,又瞧了瞧,眸中一虚,断然道:“是江逸尘!”
“为什么?”醒黛冲上来,抢过那钢镖,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威胁我。”恒泰握紧了拳,将所有的钢镖一一拔掉,沉沉道,“假如我不告诉他连城的下落,他就要开始对我的家人下手了,先是我女儿,然后也许会是你。”
“他敢!”醒黛大怒,“这个江逸尘真是胆大妄为,我这就进宫,叫皇阿玛砍了他的脑袋!”
恒泰一把将作势转身就要走的醒黛拉住,镇定地摇了摇头:“少安毋躁!咱们现在还不能动他。”
虽然如今手中有钢镖为证,但实在没有更确凿的证据证明这就是江逸尘下的手。再者,与江逸尘几次交手,他已心知其人阴险狡诈,实在难缠。而他如今的身份,又是蒙古国的使者,倘若稍有处理不当,必然有损两国邦交,这后果,他们也是承担不起的!
醒黛已是来不及思虑周全,心急火燎道:“那怎么办!我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任他陷害吗?”说着又一愣,狐疑地看向恒泰,“不对!你!你莫不是和江逸尘联合起来,想要拿这个来威胁我?你们的目的分明就是要查出连城的下落!”
恒泰甩下满手钢镖,同是心焦:“你怎么能怀疑我?难道我不在乎女儿吗?”
“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女儿?你满脑子都是连城!”醒黛说得一委屈,便要落下泪来。
恒泰只扶着她的双肩,安慰一声:“我有办法!你放心,我不会让咱们的女儿有事的!”说罢,他抱起小格格,不顾醒黛的阻拦,离开了将军府。
经侍者传唤,江逸尘自驿站二楼走下,便看到恒泰抱着小格格站在驿站的院落中。恒泰尚是穿的便服,而小格格也是穿着单薄的室中暖衣,可见这一对父子是匆忙而来,未做过多准备。
江逸尘抱拳施礼,便扬笑看着恒泰:“这不是富察将军吗?这么快又相见了,有何指教?”
恒泰抱着小格格走上前去,朗声道:“我的女儿如今已经三岁,正是学语的好时节。大清与蒙古素来交好,小女自然要学学蒙古语才是。既然尊使远道而来,这正是绝好的机会,我稍后自会上奏朝廷,请尊使在我大清的这些日子里,教授小女蒙古语,并且照顾小女。”
江逸尘面上一愣,来不及反应,已听恒泰又道:“想来尊使为了两国之友好,必不会推辞。”
话音未落,恒泰便将小格格往江逸尘手中一递,并无打算收回手的意思。
江逸尘无奈,只好一把接住小格格。
恒泰摸了摸小格格的脸,低声温颜道:“你江伯伯武功高强,定然会保护得力,乖女儿,你自然毫发无损啦!若是你有事,他又怎吃罪得起呢!”
江逸尘面上一阵扭曲,咬牙间,只得将情绪吞下。
恒泰再直起身子,睨着江逸尘哈哈大笑:“好!小女就托付给尊使了,在下这就入宫见皇上去。”说着,转身扬长而去。
江逸尘抱着小格格,皱眉间,却见怀中小人嘟着粉嫩的小嘴咯咯地望着自己笑,俨然让他这个七尺男儿有些不知所措。
“置之死地而后生,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这一手棋,似乎又比你要高明不少呢!逸尘,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忙,给你扳回一局呢?”
一声自身后袭来,江逸尘转身讶异地看着不知从何处迎上来的百乐,不无奇特地盯着她。
百乐仍是笑看着他,扬了扬眉:“怎么?不相信?你瞧,你总是小看我,这些年和你在一起,耳濡目染,我也得到些学问和手段的。”
绚丽的芍药花,映红了百乐的一张脸,只见那笑中更添了几分神秘。
“各位军爷看一看,我这摊上百货应有尽有,什么刮刀火钳金刚钻,什么手帕香囊纱罗扇,什么铁壶钢夹铜丸弹,什么鼻烟眼药雄黄串,薄利多销,没事来转转呀!”
军营前,百乐推着一车的杂货前来推销。满营的士兵听到吆喝声,顿感新奇,便聚拢来凑热闹。郭孝走在众人间,远远望着百乐,只觉得眼熟,再细细想想,恍惚记起百乐曾经赶着马车撞了运银车,又将化金水掺在散落的银子上。
“好你个女贼!四处抓你不到,没想到你却自投罗网!来人啊!给我捆上!”郭孝忙一步走出,亟亟指向百乐。一众士兵得了郭孝的命令,便出手将百乐捆绑起来。
那百乐也不抵抗,任由士兵捆绑住,只盯着郭孝道:“大人!大人!有话好说!我是良民,只是来卖东西的啊!为什么要抓要捆?!”
郭孝并不理会,只扬手命士兵将百乐押到营帐中去。百乐被押到了郭孝营帐中,即被松了绑。她有意无意地看着郭孝,扭扭捏捏出声:“哎呀!大人,我知道军营中是不准女人进来的,百乐只是小本经营,也是无心之失,大人若能饶了我这一次,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就是以身相许,也无不可。”说着,边走近郭孝身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又顺着他的襟衣滑下来,一手开始脱掉自己的衣衫。
“好刁钻的女贩子,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吃这一套吗?”郭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完全不为所动,弯身捡起百乐脱下的衣服,盖住了她的身体。
百乐抓着衣衫,一时愣住。
郭孝不再看她,转过身,正色道:“女子不得进入军营也好,军营禁止买卖也好,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可你犯的却是死罪!”
百乐一急,忙问:“我怎么就是死罪了?”
郭孝冷笑了一声,提醒道:“做了那么大一桩买卖,自己倒给忘了?三年多前,在河南道上,你驾车撞翻了押运银车,又下了化金水。”
百乐想了想,复又重重点头,道:“三年前,河南道?!我倒是替人做了些事。有人给了我银子,又交给我些东西,叫我按计划施展,我也只是听从吩咐,哪里知道有什么后果。怎么了,惹到军爷您了?”
郭孝一怒,抽剑出鞘,一剑抵住百乐:“还敢抵赖?!你把二十万两银子化成水,哗哗啦啦淌了几十里,差点害死富察将军全家!”
百乐故作吃惊的模样,咬着嘴,一脸的倔强不肯认错:“军爷面前的就是个走江湖的女贩子,但凡我知道事关二十万两银子,您说我能有胆子接这个活计吗?雇我的人说得明明白白,押银子的是个贪官,要我把东西放在箱子里,叫这贪官的银子损失一些,怎么会害死人呢?我上哪儿知道?”
“一派胡言,来人,推出去斩了!”郭孝怒不可遏,直接向帐外扬了一声。
百乐脸色一变,亟亟截住他:“等一等!反正都要杀了,听我一句话!”
郭孝看了她一眼,收剑回鞘,冷哼一声:“还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百乐在自己身上搜了搜,总归是拿出了几两银子,她将银子递给郭孝,幽幽出声:“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为生计,不为养爹娘,也不可能干那些投机枉法的事情。请大人斩杀百乐后,拿着这银子去西南十五里外的柳家村,将这几两银子给我父母,叫他们有钱能够买药。百乐泉下有知,也会感谢大人的恩德!”
郭孝愣了愣,轻问了声:“你父母怎么了?”
百乐的双臂由身后士兵擒住,身子向前倾着,作势挤出两滴眼泪:“我父母身患重病,一家人全仗着我做些小本生意糊口治病。大人既然要斩杀我,多问也没啥意思。百乐不敢抵抗,只求大人能满足我这最后的心愿,百乐才死得安心些。只是,只是我那爹娘可怜啊!百乐再不能照顾你们了……”说着,便大哭了起来。
郭孝抬眼,已见士兵正拖着百乐往外走,心下不免一软,急言阻止了士兵。言罢,他径直走到百乐面前,目光紧逼着她,实在不知她是当真赤诚孝心,还是个狡猾的骗子。
“拿自己爹娘撒谎?”一声问下,隐着犹豫。
百乐仰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看着郭孝,坚持道:“死到临头,我骗你做什么?你尽可以去查!”
郭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她道:“你的那件案子,已经过去了,我可以不追究。但是!刚刚你在军营里卖东西被抓,全营的军士都看到了,我若放了你,又恐乱了军规营法,所以也不能放你!”
百乐心底滑过一笑,只面上露出思考的模样,再一仰头,盯着他:“百乐有一门绝技,可以为大军省下军粮。不知道凭这一手,够不够将功赎罪?”
郭孝不由得好奇,如今军粮确实不足,这小女子如若真能节省军粮,那自然是奇功一件。只是他看着她,也实在想不出她能有什么好主意立下这奇功。
百乐一眼看出了郭孝的怀疑,笑言:“大人既然好奇,何妨一试?”
不消半刻工夫,百乐已备好了食材。案板上放着十来个箩筐,皆装满了花花草草。她一人转入军营厨房,忙活在灶台前。郭孝穿过围观的众人身侧,走入厨房,随手翻看着百乐的食材,不由得皱了皱眉,拎着一个箩筐问百乐:“你采了这些花草来,难道是要做出食物?这些牛嚼马咽的东西,如何能吃?”
百乐一笑,极自然地点了点头:“天生万物,怎么就不能吃?只要烹调得法,都是好东西。荠菜、苋菜、马齿苋、蕨菜这些都是野菜,就不用说了。榆钱的树皮和树叶都可以凉拌着吃,香椿芽可以炒菜,可香了!许多花的花蜜可以喝,把玫瑰、牡丹这些花瓣裹上面糊,过油一炸,又香又饱肚子。柳树叶用水焯过,可以凉拌,槐树叶腌制起来,可以做下饭的咸菜。大多数草都能吃,树叶也是,嫩的可以吃新鲜的,老的晒干了泡水喝。总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了!”
郭孝听百乐说得头头是道,确有几分新鲜好奇,亦是相信了几分。再一垂眼看向锅中,便见百乐端起一盘油炸面糊花瓣递给郭孝。郭孝愣了愣,迟疑着抓了一把放在口中嚼了嚼,顿觉味道极好,不由得赞出了声:“果然是好味道。”
百乐得意地仰起头,盯着郭孝笑而不语。
郭孝抹抹嘴,咳了一声,故作一脸严肃道:“既然你有这般本事,从此,你就留在军营之中,负责伙食料理,只要干满一年,我便放你回家!在军营中,也算你服役,每月也有一点银子,而且还管饭。百乐,你怎么说?”
百乐笑着上前施了一礼:“大人饶了我的性命,这一年的伙食,我都管了就是。”
郭孝点头,便要将厨房交由百乐。只迈出一步,身后的士兵就悄悄在他耳后添了声:“郭管事,这军营之中有女人,总是不妥的吧!”
郭孝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反正每日都叫她男装打扮,给个单独铺位与她睡,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她这料理花草的手艺,正好为军营所用。人才嘛,不拘一格,好用就行!”
身后望着郭孝背影的百乐,缓缓仰起头,方才挂在脸上的乖巧笑容,越发浓烈。她眸中闪烁,似在酝酿着一场未知的波澜。
这日,大清皇帝亲自接见了蒙古来使,与蒙古使者对弈后,即兴陪蒙古使者前去观瞧神机营操演阵法。大营之中,士兵们正在操演阵法,一名打旗兵晃动令旗,营中一百多名士兵两两一排,各持长矛,组成了长长的一列战阵,犹如一条活蛇,进退蜿蜒。忽而蛇头盘向蛇尾,忽而蛇尾甩向蛇头,忽而蛇头与蛇尾相互迎扣,一旦长蛇阵两头围成环形,军士们便挺着长矛向圈中虚刺,口中呼喝,气势逼人。
皇上不住地点头,望向台下的恒泰:“恒泰啊,此阵为何?”
一身麾衣的恒泰上前施礼道:“回皇上的话,此阵乃是‘一字长蛇阵’,以军士组成蛇形阵势,用以包抄敌兵。”
“此阵有何厉害之处?”
“此阵如缠山之蛇,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则蜿蜒待敌。若敌攻我前队,则后队围将上来,若敌击我后队,则前队围将上来,若敌攻我中队,则前后两队齐上,将敌人围在圈中。敌军一旦被围,则我军长矛上下齐刺,敌军万难逃脱。”
皇上满意一笑,瞧了瞧身侧的江逸尘:“你瞧这阵法如何?”
江逸尘笑了笑,摇头道:“大清皇帝看来并不相信小人。”
皇上愕然:“此话怎讲?”
江逸尘转而向皇上施了一礼,朗朗道:“蒙古依附于大清,既然是我蒙古想见识一下大清的高明阵法,自然希望无私演示。可是刚才一见,这阵法老套得很,难道不是故意将这弱阵演示于我看?莫非是怕我们学了去?”
皇上脸上变色,转而望向恒泰,恒泰面上一急,怒向江逸尘:“你怎么可以当着皇上之面,说此阵老套且弱?”
江逸尘漫不经心道:“这位富察将军,就这样的阵法,连人也困不住,岂非弱得很?”
“口说无凭,若是不信,贵使何不带一队人马与这长蛇阵较量一番?”恒泰直言挑衅。
见恒泰正中圈套,江逸尘忙扬眉挑笑:“不用一队人马,就我这九个不成器的侍从,就足以破此阵。”
九个蒙古侍从依言走入场中,三人一组,成品字形排开。打旗兵一晃令旗,长蛇阵蜿蜒着向九人攻了过来。只见江逸尘口中一声呼哨,九个人分三组散开,分别进攻长蛇阵的前队、中队和后队,将一条长蛇截成三段。蒙古侍者有藤牌护身,只管挡住刺来的长矛,却只一心用铁棒砸打长蛇阵军士的踝骨。铁棒力大,挨上一下的军士都痛得倒了下来。几个军士倒下来后,长蛇阵的阵法全被打乱,军士们开始相互践踏绊倒,一时间狼狈不堪,这长蛇阵马上就要被破了。
正在形势危急之时,江逸尘笑了笑,瞥了眼身侧的皇帝:“皇上,小人之言没错吧?这阵可就要被破了。”
皇帝面上难堪,看向恒泰,怒道:“富察恒泰,朕把神机营交给你负责,可你看看,你都是怎么打理的?九个人就能破了你的阵,真是丢人!”
恒泰高声道:“此阵还有变化,这长蛇阵还缺一个阵胆。请皇上少安毋躁!”
江逸尘看着长蛇阵的狼狈样,又一笑,添问:“临战找胆,未免迟些——阵胆何在?”
只见恒泰一个飞身即时跃入阵中,坚定一声:“阵胆在此!”
几个兔起鹘落,随打随走,不一会儿,恒泰已将九名蒙古侍者尽皆打倒,而那些被铁棒击中的军士们也趁机站起来归入阵中,虽然不免有些又瘸又拐,但毕竟勉强算是阵又形成了。
皇上见到恒泰能以一人之力反败为胜,不由得大喜。
江逸尘见状,冷冷笑道:“富察将军好厉害的功夫,可惜咱们是在论阵法,不是在打擂台。如今是九个人破阵,你能一个打九个,但倘若是一百来人以阵破阵,你又岂能以一敌百?”说着,一并飞身跃入阵中,随手擒来武器,冷冷看着恒泰,“更何况,山外有山,富察将军的武功未必就是天下无敌。”
恒泰见他是要与自己对阵,抱拳一笑,道:“贵使是要指点恒泰几招吗?”
“那倒是荣幸得很!”江逸尘伸手便是一招迎上去。
恒泰见状拆招,一拆一击,这二人便是要永无止境地你来我往。方开始,他二人还是以较量为主,但渐渐地,招法有变,气力有变,下手竟是以性命相搏,势要拼个你死我活。两虎搏命,必有一死一伤。场面俨然对恒泰更为不利,若恒泰赢,势必会重伤江逸尘,未免对两国邦交不利;若是恒泰输,不但会受重伤,而且还得背上一个有辱国体的罪名,看台之上的皇帝更会大怒,招来祸患。
这一招,极险,竟是要比江逸尘的剑法,还要夺命。
正在死死相搏,难解难分之际,忽然从阵队之中传来一记惊呼,将这二人截住——
“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不要再打了!”
二人稍一愣,恒泰面不改色,只扬了声回应道:“公主!快快退回去!这里凶险,小心会伤到你!”说罢,仍是继续相搏,招招逼向对方要害。
醒黛由兵将之中走向他二人,脸色已转阴沉:“好,那么你们继续打,不过不管打成什么样,宋连城也不会起死回生!”
一言落下,恒泰与江逸尘双双一震,几乎同时停手。
江逸尘仿如隔世般,痴痴地看着醒黛:“你说连城已经死了?”
醒黛一点头,朗声开口:“就在她离开富察府的那天晚上,我的丫鬟瞧见她走在冰湖之上,可是没有想到,这冰湖之上有些个冰窟窿,连城一不小心掉进了其中一个窟窿之中,待下人想要营救的时候,哪里还有人在。那冰下的湖水刺骨寒冷,人既然掉了下去,必无生还之理。”
“你说的是真的?”江逸尘狠狠地望着她,脸色已转青。
醒黛重重点头:“千真万确。”
阵场之上,只有恒泰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他没听明白醒黛都说了些什么,而后便觉得周身酸软,就要倒下去。江逸尘嘶吼的声音却在此刻滚入耳中——
“富察恒泰!这笔账要算在你的头上!你迟早要把连城的命还给我!”
恒泰一下子坐到地上,醒黛倾身来扶他,却见他已紧紧抓住了她的腕子,幽幽开口:“连城,真的死了吗?”
醒黛点了点头。
恒泰猛闭眼,踉踉跄跄着想要站起来。醒黛忙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不要碰我!”
一声回落在阵场,醒黛落寞地立在场中央,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垂下了头。一丝狰狞而悲哀的笑,流曳在她的嘴边,她颤抖着,喃喃出声——
“好!好!一切都结束了!憋了太久太久!你们,就为一个死人而战吧!”
与蒙古士兵一番恶斗下来,军营的医疗帐篷内已是满员,郭孝走入帐篷内,只见许多军士都在呻吟挣扎着。军医一面摇头一面处理着各人的伤势。此次恶斗,蒙古人出手过狠,手持铁棒俱是照着大清士兵们的脚踝骨砸去,只一棒下去,骨头便都快要碎了,如若将养不善,只怕会是落下后半生的残疾。
郭孝叹了口气,走去更里面,却见百乐也在营帐中,她手中抱了一盆药,正对着躺着床上的一位重伤士兵搔首弄姿,脸上挂着那熟悉的妩媚笑容。郭孝只觉得血往脑袋上冲,没想到,这女人既能对着自己,也能对着全军将士这般卖弄姿色。一时怒不可遏,他径直冲上去,一把拉开百乐,恶狠狠地道:“你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我饶过你一次,现在又在这里耍这种下流的姿态!你这个样子,真是有伤风化,乱了军营里的规矩!”
百乐咬着唇,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憋了满目的泪水,转身直接奔出了帐篷。
“郭管事,你是误会百乐姑娘了,她一直在忙前忙后,为兄弟们上药换药。刚才虽然她的行为有点不雅,可也是出于一片热心啊!”一个士兵叹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替百乐说话。
郭孝愣住,望着百乐跑开的身影,不由得心沉了沉。
“是啊。”方才那个重伤躺在床上的军士,此时也跟着附和道,“郭管事,我这腿伤成这样,百乐姑娘这是在安慰我,希望我能好好养伤,不要寻死觅活的!你不知道?!她可是个好心人啊。”
郭孝再也听不下去,猛地转身出了帐篷,追着百乐离开的方向一路奔了过去。驻扎营帐外有一处荒山,郭孝追着百乐爬上了山崖,圆月当空,为山路照明。远远地,郭孝看到百乐终于停住了脚步,立身在崖顶。月光朦胧地缭绕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拉长拉细,风中她的长发散飞着,散出一股子清淡的芳草香息,饶是醉人。
“百乐!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我误会你了!请你原谅我!”郭孝走上前去,停在她身后。
百乐回过头来,强硬道:“我不原谅你!”
郭孝俨然愣住,呆呆地问:“为什么?”
百乐望着郭孝的眼睛:“你可有喜欢的人?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郭孝不置可否。
百乐闻言一笑,转过身去,任夜风将长衣吹拂,吹散一袭乌黑长发。
呜咽的风中,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所以你不懂。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然后我就变得很奇怪——那些同样的事情,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骂我,我都能承受,但唯独他不行,他哪怕说一句,都不行!因为,对于我来说,旁人说什么无关紧要,但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刻在我的心上,那可是千倍百倍的折磨。你不会懂的。”
郭孝抓抓脑袋,有些头痛,讷讷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
百乐笑笑,忙垂下了头:“我不喜欢笨蛋。”
郭孝泄了气,无奈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要想明白还不容易?你先学着喜欢我吧!只要你喜欢上了我,然后我再像你今天对我这样误会你一下,你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
郭孝琢磨着她的话,似懂非懂,仍是皱眉摇了摇头。
“你碰过女人吗?你亲过女人吗?你感受过温柔的滋味吗?”百乐缓缓仰起头,踮起脚,照着他的侧脸便吻了上去。
那蜻蜓点水的一吻落在脸颊,郭孝呆住了,一抬手,手穿过她长长的青丝,散发出香甜气息的长发滑过指尖,一瞬间的意乱情迷,让郭孝羞红了脸。
只听百乐清灵的笑声格外清脆:“好了,原谅你了!”
看着她转身蹦蹦跳跳离开的身影,勾勒出这浓夜之中的一抹亮色,郭孝仍是傻傻地呆立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他将手指触了触鼻尖,一嗅那其中的芳香,原来这才是女人的味道。心,一瞬间便陷落下去。
又一次进入了幻想的国度,恒泰再一次感受到周身轻盈的缥缈。他穿梭于梦中的世界,那座世界依旧是星辰点点的夜晚,世界的正中,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棵金鱼树。它参天立地,上下皆看不到头,无穷无尽延伸的树枝散开,每根树枝上都结着晶莹透明的水晶球,每一颗水晶球里,金鱼瞪着红色的大眼睛游来游去。一身白衣的连城,依然坐在树的顶端,裙衫飘摇,惨白无血色的脸,夹杂着空洞的微笑。
恒泰发疯一般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却在接近的每个瞬间,看到连城兀自消失后,又出现在另一个极高的顶端。这棵金鱼树在不停地向上蔓延,终不会停止,而连城也是一而再地消失后又重现,却始终不能近身。
“连城,你等我,你等我!”在梦幻的国度,恒泰不断地跳,不断地爬。
连城飞摇起一角的白衣,便能触到他的手。她的身影永远都驻留在不远处,可恒泰就是怎样也抓不住连城向自己伸出来的手。只差那么一丝距离,然而这距离却成为永恒。
“连城——连城——”
穷尽的努力,最终只化为恒泰绝望的呼唤,梦幻的世界又转换为虚无的黑暗世界,金鱼树消失了,连城消失了,最终,一切都消失了。
冰冷黑暗的筑梦所,一丝青烟缭绕,恒泰猛地睁开了眼睛,双目中仍掺杂着无奈和绝望。他强撑着坐起来,虚弱而疲惫地看向身侧的萨满法师:“这梦好折磨人啊,我怎么也抓不住连城的手。”
萨满法师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梦由心造,无论你怎么幻想自己能抓住她与她相会,但从你的内心深处却已经相信连城不在人世,所以每当你想要抓住她的时候,你的心总会纠正你的错误,制造你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她,抓不住她的手,因为他的内心已经丧失了信心,心已然不再相信,无论再做什么样的梦,连城依旧无法和他在一起。
恒泰闻言,痴痴地望着远方,一动不动,悲从中来。原来,无论自己如何逃避,终究也不能避免潜意识中相信了连城已死亡的事实。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不去相信,这一切便可以不是真的,就可以在梦幻国度与连城永远在一起。如今,连梦幻中的自己,都已经失去了信心。
一抹刺眼的阳光漏入室中,筑梦所的门由外推开,醒黛已由门外怒气冲冲而来,她赶忙步至恒泰所在的软榻上,关切地凝着恒泰。
一旁的萨满法师骇极,连忙跪地,解释道:“公主息怒!公主饶命!这回是额驸下令要我做的,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醒黛无奈地松了口气,既然如今进入梦幻国度已是恒泰唯一的乐趣,她还能如何呢?唯一担心的,不过是担心他的身体。醒黛转向萨满法师,只问:“你这摄魂术会不会伤身耗神?”
“绝对不会,只是一场梦。”
醒黛点了点头,递给萨满法师一锭金子:“既然如此,那便随他就是。”
醒黛一步一步走到恒泰身旁,挨着他坐下,用帕子擦了擦他的汗水,无限温柔地关切道:“你这样会舒服一些,是不是?”
恒泰无动于衷地望着远方,似还愿重回梦中,再去努力一番。
“没事的,你要是舒服快活,你就尽管来这里做梦。”醒黛叹了一口气,轻轻对他说道,“只是下次你若要来,我陪你一起来!你要进入梦幻,我也陪你一起进入。你以后要来,我也不会阻止你,但是你千万要带上我。无论怎样,我都不想放开你。”
恒泰只觉得醒黛的话,绕在耳边极是嘈杂,射入室内的阳光将他的视线扰乱,他颤抖着,突然身子向前一倾,一口鲜血由口中猛地喷涌而出。鲜红的视线中,他似又看到了连城坐在金鱼树上,耳边醒黛的惊叫声越来越远,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渐渐发轻发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和连城在一起了。
卧榻上血迹斑斑,恒泰仍昏迷不醒。醒黛跪在他床前,一把握住身旁太医的手:“孙合礼,想想办法,帮我救救恒泰!”
太医一脸紧张,连连道:“公主!少安毋躁,放心,我先去里面准备准备。”说着,孙合礼由厢房退出,转身步入里屋时,他已是出了一身冷汗,目光紧紧凝着里屋中那光亮之处,赫然落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毓秀……”退下身来,孙合礼唤出一声。
毓秀自那片光亮中缓缓折身,阳光落在她半张脸上,看不清她的神情。她的声音很轻,柔软而又宁静:“合礼,我等了这么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嘴边挑起的笑容,似是沾了毒汁的胭脂,诱人却致命。她起身走近孙合礼,将手中紧握着的银包递了过去:“你要给富察恒泰去瞧病,如此甚好!这可是他自己闯进鬼门关的,我已经在你的每根银针上都下了毒,施针之时,就是富察恒泰毙命之时!好!你今日正好能帮我报了大仇!”
孙合礼并不敢去接那银包,沉吟出声:“冤冤相报何时了。既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又何必再生事端?”
毓秀咬牙收起银包,哀哀地盯着他,无限不平道:“我忍了这几年,就是为了有机会能够报仇!富察恒泰害我一家,我与他不共戴天!合礼,你分明答应过我,要帮我的!”
这些年来,毓秀的心思,无不在复仇上,他又何尝不知。只是他是一个医者,害人性命之事,他万万做不出来。
“怎么?事到临头反而退却了?算了!你若不帮我,那么以后你也不必再管我,任由我自生自灭去吧!我现在就冲出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毓秀激动得便要冲出去,被孙合礼一把拉住。他皱了皱眉,硬是把银包接过来:“把针给我!还是让我来!”
孙合礼胆战地走回厢房,见恒泰仍在昏迷中,便为其把脉,袖中的银针颤颤发抖。孙合礼把过脉,对醒黛回禀道:“额驸是忧思大过,志愿不遂,郁闷不舒,耗伤心脾,以致体内经络不通,淤积过盛,加之长期暴怒愤郁,肝胆气逆,扰乱神明。为今之计,必须要用针,疏通淤堵。”
醒黛一时犹豫,蹙眉问道:“这行针用灸之术,宫廷可是严之又严,会不会不安全?”
孙合礼忙垂下头:“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方法。”
“既然如此,你就放手一试吧!”
孙合礼喉中紧涩,他愣愣地站起来,向醒黛又施一礼,调匀了气息道:“公主,施针之前,有一事必须言明。银针入穴,祸福难料,臣也不能测之万全,若有半点损失,臣百死莫抵。”
醒黛点了点头,只道是如今生死关头,多少也得试一试。治得好,固然皆大欢喜,倘若治不好,她便随了恒泰意欲求死的意愿便是。
孙合礼已走去恒泰身前,他闭了闭眼,将袖中银针掏出,手捻银针,只吸了口冷气,便迅速在恒泰身上落了五针。针落之时,恒泰的脸由红转青,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人反而有了几丝意识,虚弱地睡了过去。
一时间,醒黛松了口气。
孙合礼借机又嘱咐了一番,留下了药方子,便匆匆退了出去。孙合礼不敢有一刻耽误,直接回去自家府中,方一迈入府门,便见毓秀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等着自己。
见到毓秀的刹那,孙合礼心中揪痛,险些要哭出来。一行冷汗落下,他擦着汗,对毓秀道:“我已经给他用针逼出了淤血,疏通了经脉,但针上的毒似乎还没有发作,毓秀,趁着他们还没有发现,咱们赶快收拾收拾行李,这便走了吧!”
毓秀仰起头,白净的面上缓缓勾勒出一丝诡秘的笑容。她笑看着孙合礼,摇了摇头:“你急什么?那银针之上,根本就没有毒药。”
寒风吹过,汗已冷,孙合礼怔怔地立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
毓秀一手缠住他,不无体贴地拉紧他的衣袍领子,一声叹息溢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样的良人,又怎会让你前去冒险?再说,这个富察恒泰所犯的罪孽如此深重,让他在昏迷状态下中毒身亡,岂不是便宜了他?以公主那个性格,你医死了她的额驸,还不得拉着你陪葬?”
孙合礼恍然大悟,释然地叹了口气:“唉,那你又何必骗我?”
毓秀任性地笑了笑,眯起眼睛,看进他的眼里:“我想试试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
孙合礼被她灼热的目光刺痛,忙垂下头无奈地摇着:“毓秀,你真的有点疯了……你可知道刚才我有多害怕……”彼时,拿着银针的手都在抖,只怕一个不注意,便会让醒黛公主瞧出端倪。甚至,他都已经做好了不能活着走出将军府的准备。
“没错!我是疯了,疯得很厉害……可是,谁叫你爱上了一个疯女人呢?”毓秀说着,便无所顾忌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如一连串风铃响动。
孙合礼已镇定下来,望着毓秀,将声音压低:“时辰到了,咱们进去吧!”
毓秀默契地止住了笑,转身与孙合礼步入后院的内室。内室设在后院一间普通的屋子里,一路暗道漫长而漆黑,孙合礼持着灯走在前面,身后拉着毓秀的腕子。内室是一间由百子柜组合而成的大屋,与寻常的百子柜不同的是,其中的百子柜皆是由一个个八角形的药柜串联组成,每一个都可以单独转动,每一面上都刻着中药的名称——
人参、人发、卜芥、儿茶、八角、丁香;
刀豆、三七、三棱、干姜、干漆、广白;
广角、广丹、大黄、大戟、大枣、小蓟……
孙合礼在正中间的两纵百子柜前站住,不住地转动上面的药柜。直到两纵药柜上的药名形成一个特定的排列组合时,只听咔咔咔一阵低响,房间内的百子柜缓缓移开,露出一扇幽深的洞门。洞门中的寒气喷涌而发,在衣衫间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霜。
孙合礼携着毓秀走进密室,迎目所见是异常诡秘残忍的景象。眼前仿若一个琉璃世界,迎面是一道寒泉,四周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以及人体器官。有的人只剩下一半的身子,在哀号着;有的人一面剥着自己的皮肤,一面呼呼出着气。常人无法分辨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是死还是活。
“这里总是这样冷,亏你能找到极北的玄冰。”毓秀拉着孙合礼的袖子,缩紧了身子,以求保暖。
孙合礼将她冰冷的腕子握在手中,对她解释道:“没有办法,若是密室内不保持低温,将这些生命迹象压制到最缓慢,很多医术都无法进行,有很多人体器官都无法存活。”
医术?
毓秀心中一凛,但不觉得面前这些是他所说的医术。在她看来,这分明就是妖术,是魔术。普天之下,又有怎样的医术,可以揣摩至这一层变幻莫测。每每看到这些,她都不由得赞叹而佩服他,也正是这样医术高深的孙合礼,才让自己心动。
“你瞧,她在那儿。”
孙合礼一手指向密室正中的冰池,那里有一个赤裸的女人,如冰雪一般透明的身子坐在冰池之中,满头的长发披落在她的肩头,挡住了她的侧脸。冰池中,除了冰,还有鲜红的血液和黄色的药花。
毓秀看着那女人的背影,笑了笑:“她好像恢复得差不多了。”
孙合礼亦叹了口气,将毓秀紧紧搂住:“嗯,再有几日,就可以大功告成。”
毓秀笑得更甚,宁静的目光中有一丝凛冽。是啊,马上,就要有好戏可以看了。
时入春期,西北的多隆贝勒带兵造反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入朝廷。多隆本是恒泰的好友,然而此次朝廷却命令恒泰率兵前去围剿多隆一党。国命如山,身子还未完全复原的恒泰,不得不重拾宝剑。而这一次,却是将宝剑对准自己的挚友。
草原的风,很是凄厉。已入傍晚,远望着红日垂落,恒泰心中百转千回,他抚摩着剑身,一寸寸擦拭闪烁银光的剑刃。
郭孝走至他身后,不由得一叹,只想着多隆贝勒是将军的好友,又怎么会反叛。可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报奏中,却分明是说多隆换了旗帜,又劫军粮又杀了人。
“将军,你身体尚未复原,此次带兵……”
“不打紧!骑马射箭的将军,终有马革裹尸的时候,如今我已经了无生趣,现在除了当一个武将,保家卫国,还能做什么?”恒泰摇了摇头,只一笑略过,复又低头擦宝剑,目光隐隐一颤,“这宝剑,跟随我转战天下,饮过无数敌人的鲜血,每次擦剑,我都能听见这些往昔敌人的哀鸣。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这把剑要去对付自己的好朋友,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或者,用它刺进朋友的身体。”
“既然如此,将军何必要接这个差事?”
恒泰长叹一声,将宝剑收回鞘中。他望着大漠深处,看着晚霞遮映住大半个天幕,不由得无奈道:“皇上有命,岂敢不从。自古君父为上,我又岂能因为小义而坏了家国大义?此去平叛,自然以家国为重,可以招降自然最好。”
否则,虽力战而不死,亦不足惜!或许,战死,便可以成为他最好的归宿。可以死,可以与连城相见,又是战死沙场,不枉他一介武人的名声。他自然可以对得起富察一门,对得起朝廷器重,更可以对得起自己的心。
远处,草原上已燃起了篝火堆,这是每每出征前军营都会举行的出征乐聚。军士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还会有军营乐妓获准进入其中,为远征的战士们唱歌。篝火边,已扬起了婉转的歌声,引得郭孝和恒泰同望了过去。
“将军,那边的酒乐会开始了,要不要过去和将士们乐一乐?”郭孝一眼看到了百乐的身影,问向身侧的恒泰。
恒泰摇了摇头,目中已看见远远走来的醒黛,他叹了口气:“你去玩吧!我想要一个人静一下,毕竟明日就要出征了。”
郭孝听令,立马退了下去。
晚霞映落之处,是醒黛一身紫披挽裙的身影,长长的衣摆垂在地间,扫过茂密的青草。冷风吹乱了她的发髻,她停在恒泰身外几步远的地方,不再前行,风一并送来她宁静的声音——
“明天就要出征,今日你还不回家吗?”
她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如打量一个陌生人,亦如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她是那样迫切而仔细地想要一眼看尽他的全部。然而,如今,她看了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没有读懂眼前的这个人。她唯一知道,他是个痴情的人,只不过,痴心不在自己。
恒泰无奈地望着她,目光有些疲惫:“我想自己静一静。事情纷至沓来,明日出征平叛,多隆的智谋本事,与我不相伯仲,胜负实在难料。战前多做些准备,战时就少些慌张。”
醒黛缓缓走到他面前,笃定地点头:“多隆打不过你。你不必多虑。”
胜败,皆不是他担心的,只不过是觉得人生太过漫长而曲折,他有些疲于应对。面上泛过一缕轻笑,恒泰温声安抚她:“我不多虑,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可是我呢,我恨不得你永远都不去!你在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想要打败,多过打胜,对不对?你恨不得战死沙场,然后你就能和连城相会了,对不对?”
醒黛一把将他抓住,不忍放手。泪,蜿蜒地滑过她的脸,花了精心打扮的妆容。可是,如果他心底没有她,不愿意看她,或是,他不能回来,再看不到她,她施再精美的妆容又有何用。
恒泰低头看着醒黛,自她说出了连城的死讯,他便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与她说话了。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发呆,都在沉默,而她,只能站在不远处,陪着他沉默,将所有的话憋在心中。而这一切,他都知道。
一时间,心底生出几分愧疚,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温柔道:“公主,你多虑了。”
醒黛急得扯紧他的衣摆,深深地看他,须臾不离目光:“我就是这样,我永远都为你操着心。可我不指望将军你像我惦记你这样想着我,我只要将军你想想女儿,行吗?想想女儿!她不能没有你!”
恒泰握住醒黛的手,一声叹息:“我知道,我知道从头到尾我都对不起你。但是……”
醒黛连忙捂住恒泰的嘴,生怕他下一句又要说起连城,说他忍不住不和连城走,那样,她的心,便真的要碎了。她流着眼泪,一下下摇着头:“好了!不要‘但是’下去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从头到尾,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能留在将军身边,一年,一月,一天,一时,一眨眼,我都很满足。请你打赢这场仗,再给我多一点时间。”
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心甘情愿为之等待一生。
恒泰目中泛着酸楚,他弯下身,将醒黛紧紧环抱在怀中。这些年来,他醉生梦死,要她为他伤心,为他焦急。他何尝不是失败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一切,都让醒黛担待得太多,他为之愧疚,为之感动。
一声细语,贴上她耳畔:“放心,我会回来的!为了你和孩子。”
一时间,醒黛泪如雨下。终于,漫长而绝望的等待,等来了这一句话。她最在意的,是他还可以回来,回来她和女儿的身边。茂密的青草在冷风中毅然挺立,这一个春天,散发着无尽的生机和希望。
红艳的篝火,映照着每一个士兵的脸庞,悠扬的歌声回荡在草原上的每一个角落。郭孝盘着腿,望着百乐在人群中和将士们嬉闹的场景。她围绕着篝火,唱着家乡的歌谣,轻盈的步伐旋转着美丽的舞姿。这些日子以来,他忍不住想她,更忍不住看她。那一夜,在荒山崖顶,她的那一记轻吻,便似一颗情种,已随着她的吻,悄然植入了他的心中。自那夜之后,他不能再否认,他心里有了她,这个叫百乐的古灵精怪的姑娘。
她或许是别有用心靠近军营,或许并不是一个心机单纯的普通女孩。可是眼下,他全都不在乎了,他只是十分清楚,他想要她,想要得到她!
百乐的花球在熙攘中朝着郭孝的方向飞来,正砸在他的肩头。一时间,围在篝火旁的军士们似开了花地笑开,一个个闹道:“原来是郭管事啊,百乐姑娘喜欢的爷们是郭管事。”
郭孝拾起那花球,又灌了满满的一口烈酒,清甜的酒汁顺着他的下颚缓缓滑下。他站起身,走向百乐的方向,火光和酒精,将他的欲望冲涌得无比强烈。
郭孝停在百乐身前,将手中的花球猛地抛上了天,再一个箭步跳跃起狠狠接住,接住的那个瞬间,他爆发了一声:“百乐,我明天就要出征了,现在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喜欢你!”
草原上瞬间响起了众将士的高呼,一声压过一声,直要冲上九霄云外——
“娶她!娶她!”
“好!好!”
“娶了她,娶了她!”
耀眼的火光照亮百乐通红的小脸,她仰起头,目中似有水雾在抖,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瑟瑟颤抖着身体:“我这样的女人,是绝对配不上你的。”说罢,转身离开,飞快地跑向远处。郭孝看着她的身影,忙接过士兵牵来的白马,飞身跃上马背,他扬起了马鞭,迎着百乐跑远的方向追了过去。
开阔的旷野上,草木飞长,百乐轻盈地跑着,长草几乎要覆盖住她的身影。郭孝驾着马疾驰在她身后,扬起声音唤着她:“百乐!回来!跟我走!”
百乐并不回头看他,只一面跑,一面叫:“不要,我这样的女人是配不上你的!你为什么要追上来?!”
眼见着要追上,郭孝更是充满信心道:“怎么配不上?!我看你是最好的女人!”
“你是个笨蛋!你不懂女人!我告诉你,我又会骗人,又有伤风化不知检点,我还差点就人尽可夫了,我……”
郭孝探下身子,将马下的百乐紧紧揽住,将她一并拉到马背上,紧紧箍住百乐的双臂,环抱在一臂中,不顾她的挣扎反抗,挥动起长鞭,掉转了马头,亟亟往山崖的方向飞驰而去。
又是那一处山崖,出现在眼前。
郭孝看了一眼怀中的百乐,并不勒马,那马便似疯了一般,直直冲上山崖顶。
“你有两种选择,前面便是万仞悬崖。你若答应,我们还能悬崖勒马,我们俩在一起;你若是不答应,那我们就一起坠入悬崖!共死同生!”
郭孝的声音回荡在山崖谷中,每一声都坚定无比。
百乐仍在挣扎,急促出声:“不要闹了!很危险的!”
郭孝仍不勒马,只望着悬崖,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哎!你疯了!你疯了!”百乐摇晃着他,眼泪快要吓出来。
郭孝瞧了一眼百乐,笑了笑,嘴上的倒数却没有停止:“六、五、四……”
百乐猛地一颤,将眼睛闭了,扬了声音喊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了!答应了!”
手紧紧一勒马缰绳,战马一声嘶鸣,前蹄悬空,停驻在悬崖边,只差一步——便是人马跌落山崖。百乐惊魂未定,仍在喘息,身侧的郭孝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知不知……道,这样是很恐怖的?”百乐喘息着,拉住郭孝的腕子,“你是不是喜欢这样的……危险游戏?我要告诉你,不是每种游戏……都能够悬崖勒马的!你不后悔吗?”
郭孝摇头大口喘着气,直接掉转马头,向着山下的草原一路疾驰。
俯身间,他将百乐紧紧环抱,吻,深深探入,二人似窒息般地在马上拥吻,衫衣一件件被甩下马背。汗水涔涔落下,青丝缭绕纠缠,目光迷离急切,鹅黄色的月光静静映照着二人紧紧交缠的赤裸身体,马儿仍在向着未知的方向飞奔。夜空下,他们二人也在马蹄颠簸和情欲交织中,步入了一切尚未可知的未来,是悬崖,还是世外田园,一切还是个未知数。
五月初十,西北边塞燃起了硝烟,烽火和刀光缭绕在沙场,三天三夜,没有白昼和黑夜,只有无数的杀戮和血光四溅。两军战士狠命厮杀,为了国家,为了家人,为了荣誉,鲜血遍地,死尸堆满了沟渠。
恒泰立于马上,远远望着冲锋陷阵的士兵们,与敌军陷入一片地狱修罗场,战场上不住的哀号声、厮杀声,不绝于耳。长矛穿刺,大刀斩杀,兵器上无一不沾染鲜血淋漓。清军战士动用了雨箭阵势,冷箭如雨,穿过烽烟四起的沙场,直逼敌军的主力队伍。叛军大将们抵挡不住箭镞,又没有坚实的盾器护身,在中箭后纷纷倒下。
眼见神机营已占据了绝对优势,只差一鼓作气,荡平叛军。此时,恒泰却驾马在大旗之下,将手中旗帜一挥,高呼一声:“鸣金收兵!”
当当当——
金钟叩响,战场上的军士们闻声纷纷停下了追敌的步伐,不无奇怪地回身看着大旗下的恒泰。
郭孝一身是血地冲了上去,看着恒泰,百思不得其解:“将军!为什么要鸣金收兵?明明我军士气高涨,只要再冲锋一阵子,敌军在西北的主力,即可被我们一网打尽啊!可是,你为什么要在这个紧要关头……”
恒泰掉转了马头,便欲回营帐驻地:“我自有我的道理!”
“将军有什么道理不能明言?”郭孝疾步追了上去。
恒泰忍耐着,为时过早,他又不愿与郭孝说太多,只能摆出一脸怒状:“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你不用再问!”
眼见恒泰执意离去,郭孝无可奈何,只道将军向来做事果决,如何能在今日阵前有了妇人之仁。郭孝叹了口气,抬首间,却见眼前闪过的人影极为熟悉,倒像是女扮男装改换军服的百乐。郭孝见状,心底一紧,忙将百乐由人群中拉拽了出去。
亟亟前去一处无人驻守的营帐,郭孝一把抓住百乐的帽子,百乐一头秀发顺势滑落在肩头。百乐猛地蹙眉,连连由郭孝手中抢回帽子,慌张地戴上。
郭孝看了一眼仍在戴帽子的百乐,不无紧张地问:“你怎么来了?”
百乐害羞地将头埋了下去,嗫嚅着:“我……放心不下你,我要与你同生共死。”
郭孝见她这副模样,好气又好笑,不由得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同生共死现在怕是没有必要了,本来今天可以大获全胜的,能够一举灭杀叛军,我很快就能回到你的身边。”
百乐见郭孝口中说得倒是蛮好,但又好似在隐藏什么,不免接着问下去:“那么,如今又是怎么了?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郭孝叹了口气,将两眉缓缓蹙着,摇头道:“可是不知道将军今天怎么了,非得鸣金收兵,把一场大胜仗消弭于无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想不明白!他只说他有他的道理。道理?道理有什么用,现在叛军还在,我们还没赢,还要再打仗,还要再伤亡……莫非将军真是为了要招降多隆贝勒,而置我军于不顾?我真是太低估人心了,我都不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
“自古妇人之仁,多会害人害己,快刀斩乱麻,才是上上策。如今两军交战,若是一鼓作气,将叛军杀个干净,咱们提人头回去报军功,这按照咱们大清的规矩,是可以升职封万户侯的!但若是一味地阵前谈判,意图招降,那可就不好说了!”
听百乐这般说,郭孝忙一惊:“怎么不好说?”
百乐回应道:“将军是奉旨平叛,皇上又没有授予将军可以与敌军会谈的权力。再说,将军和多隆贝勒本就是朋友,皇上自然也知道,当然在军营中也安插了得力的线人,无论是将军与叛军狼狈为奸也好,或是意图招降也罢,前者抄斩灭门,后者革职查办,到头来都得不到好结果。”
郭孝只觉百乐说得极为有道理,不免心急,实在不知如今景况,还能如何是好。
百乐见郭孝已听从她的主意,便自然地接了下去,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为国为民,也为了将军好,你何不自己拿个主意?”说完挑眉笑看着郭孝。郭孝自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与她面面相觑,二人相视着点了点头。
塞北的夜,风沙极大。
层层黄沙铺天盖地而来,直要将远远站立的人影淹没。沙场之外,织起一座帐篷,帐篷外三百米内分别由两军的将士驻守。将士们持剑相对,仍保持着作战的警戒状态,只待各自帐篷中传来号声,便要一举厮杀。
一抹烛光,映红了两军会谈的帐篷。
灯烛下,恒泰消瘦的脸深陷了下去,他向前为多隆推了一盏酒:“如今形势已然如此,你该回头是岸。”
多隆尚未褪下满是血迹的麾衣,一身的腥气极重,他盯着那杯酒,长叹了口气,道:“人人都有苦衷,你以为我想当叛军之将?”他多隆是贝勒,是皇亲国戚,最不应该叛变之人也应是他。
无奈间,多隆一口饮下那满盏酒:“恒泰,你应当知道,大西北是苦寒之地,朝廷那帮贪官,总是克扣粮饷,军中的将士们都活不下去了,也无法制止他们。若非把我们逼到绝地,我们又怎会抢夺粮车、劫银子,又怎会抢夺贡品?”
恒泰此时也皱起眉头,虽可恨那些贪官污吏,却也知道再如何艰难,多隆他们也不该走上这条险路。恒泰自饮下一盏酒,蹙了眉头:“我们的根都是大清,你这一支军队,又怎能与整个大清抗衡?多隆,这样打下去,你我兄弟反目成仇,手下的军士也会死伤严重.为免生灵涂炭,你就投降吧!你只要肯投降,我用我头上的顶子来保你不死。”他自会向皇上求情,毕竟多隆也是个贝勒。
多隆一时陷入沉吟,久久不语,半晌,他犹豫着看向恒泰:“我手下的主力已经差不多被你给击溃了,再打下去,也只能是苟延残喘。恒泰,你真能保我不死?保我手下的弟兄不死?”
“你我年幼相知,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多隆刚要点头,答应罢战,却听营帐外传来号角声,二人掀开帐帘,只见尘沙滚滚,铺天盖地而来的皆是大清的士兵,更是打着富察的旗号冲向了两军会谈的营帐中。多隆见状,心念是恒泰使诈陷害了自己,不无失望地看着恒泰:“恒泰,你这个小人!我当你是朋友,你竟以自己为饵,假意和谈,再派兵来将我一网打尽!诡计多端!”
“不是!我不是!”
“什么不是!你自己看看!这么多清军围攻过来,还敢说不是你下的命令?”
恒泰百口莫辩,更不知此时清军侵来意欲何为。只见清军冲进来便大开杀戮,凡是见到多隆的人马,便毫不留情地斩杀。多隆只道,命将绝他,更痛恨恒泰的诡计,怒骂了一声:“来啊!大家先把这个无信的小人给劈了!”
一众将士将恒泰团团围在中间,恒泰抽剑相对,一人力敌数十人,打得异常狼狈。恒泰先是左腿中了一剑,而后左臂也挨了一刀,他艰难地拖着伤腿,仍奋力抵抗,出手并非要夺人性命,而对方却招招冲着他性命而来。他打倒了数十名叛军,但对方的人实在太多,身上又多出了不少刀伤和剑伤。
趁恒泰体力不支,多隆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一把举起钢刀:“恒泰!朋友一场,你这就上路吧!”
钢刀下落的一刹那,砰的一记枪响,震耳欲聋。多隆举刀的身子一颤,瞪圆的眼珠颤抖着.他张了张嘴,一时发不出声音,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中弹的胸口,沉沉倒了下去。身子方一坠下,殷红的血染湿了他身下的泥土。
此时,郭孝已带领十五名手持西洋火枪的兵士冲了过来。
“砰砰砰砰砰——”五支洋枪一响,又是五支洋枪跟了上来,已经发完子弹的军士忙着填弹。枪炮此起彼伏间,火枪队已然将叛军首脑击杀得一个不留。
恒泰亲眼见到这一幕,勉力从地上爬起来,他扑到多隆的身体前,已全然感受不到多隆的生命气息,目光呆滞地移到满地的尸身上,颤抖着仰起头,怒气冲冲看着郭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意欲招降,你竟敢私自动武!你好大的胆子!”
郭孝自马背上翻身而下,跪在恒泰身前,抱拳:“将军,这是郭孝的私自行动,只为歼灭叛军,请将军降罪!”
西北平叛大胜,皇帝传旨嘉奖了恒泰,然而恒泰只呆呆地跪在金銮殿上接受皇帝的恩赏。如今朝廷上的群臣都在议论,他此次击毙叛军首领多隆,乃奇功一件。虽与多隆自幼相识,却能深明大义,为国效力。自紫禁城一路面无表情地纵马回营帐,恒泰将手中的圣旨越握越紧,多隆和其军士们的死状便铺映在眼前,他怎么也忘不掉。
军帐前,已扬起了大旗。
恒泰自马上跃下,一步走至军帐前,军士们已听其令将郭孝捆绑在条凳上。执杖的军士在报数中轮流落板子在郭孝身上,滚烫的汗,自郭孝额头滚落,他强忍着疼痛并不讨饶,只紧紧盯着恒泰的身子。
恒泰自他身侧走过,径直落座于大帐之中,长风扬起他的麾衣,他的脸色格外阴沉,声音更沉——
“郭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
郭孝咬牙,痛呼了一声:“我不知道!”
恒泰怒得拍上座柄:“因为你罔顾军纪,擅自做主!要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军营必将大乱!你可知道,由于你的自作主张,坏了我的大事!你服不服!”
郭孝摇头,一脸不服地坚持道:“我不知道什么大事大计划!我只知道结果!朝廷要我们去平叛,我们如今已经平叛,皇上还下了褒奖,郭孝不知错在哪里!”
恒泰见他不肯屈服,便更怒:“你还嘴硬?”
郭孝仰起头,嘶吼出声:“明明可以打赢的仗,为什么要打和?明明可以全歼的战斗,为什么要选择议和?郭孝不明白!郭孝不服!”
恒泰看着郭孝肩上背上的斑斑伤痕,已不忍再行刑,却见郭孝始终不肯认输,又始终不能对他直言,怕加重了他的负担。如今板子也打过了,只道是对众将士也有了交代,不如就此算了。恒泰叹了口气,扬手止住行刑的军士,看着郭孝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难道我要一一向你解释?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真是不可理喻!好了!不要打了,把他给我抬出去!省得看着心烦!”
郭孝一路由军士抬了出去,冷风吹拂着伤口,却麻木得感受不到痛意。他闭上眼睛,疲惫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身处军医的营帐中,眼前仅坐着百乐一人。百乐正在给他上伤药,见他血痕淋漓,伤口极深,不免心疼地叹了声:“郭孝,你说将军会不会和叛军真的有关系?他们会不会私下有什么纠葛?”
郭孝亟亟便要坐起来,打断她的话:“胡说!这话怎么能说?将军从小仁义,这次的仗打得不干脆,但最多也就是心里向着朋友,想要保全朋友。但你要说他和叛军有关,我是断然不信的!”
百乐摇头,对他解释说:“这岂是我一个人说的?你去营中瞧瞧,如今营中哪个不夸你郭管事英勇,而觉得将军窝囊的?大家心知肚明,觉得将军必然和叛军有很多的心照不宣。”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信!”郭孝怒了一声,却在心底也生出了犹豫。他挣扎着坐起身,将长衣披在肩头,步履蹒跚地出了营房,心里烦躁,也不想再听百乐说将军半点不是。
夜风缭绕,他觉得有点冷,便点起了火把,漫无目的地穿梭于各营帐之间,隐隐约约,听见一个营帐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说将军真是让人担心!若不是郭管事当机立断,这平叛的功劳不说是没有,就连我们恐怕也没命回来!”
郭孝闻言驻步,掀开一角营帐,借着光瞧营帐之中,只见几个军士仍未就寝,凑在一张铺位上在背后说起军营之中的事。
只见另一个擦剑的军士附和道:“将军最近一直奇奇怪怪的,神情恍惚,大事不决断,小事不打理。这样的将军要他做什么?还不如郭管事做将军要好得多!”
方才出声的军士忙又接过话来:“我听说啊,将军怕是和叛军有所勾结,所以你看战场上,该赢的不赢,该打的不打,暧昧得很啊!”
另一个小军士似揣着真相一般,信誓旦旦道:“你们都不知道!将军是为情所困,所以终日浑浑噩噩!”
郭孝再听不下去这番议论,怒得踹开营帐,将手中的火把狠狠踩在脚下:“你们几个,给我闭嘴!我跟了将军这么多年,他的为人我还不知道?你们休要胡说!否则,看我不军法伺候!”
“郭管事,这次平叛你是首功,但将军还将你打成这样,这公平吗?”擦剑的那个士兵猛地站了起来,为郭孝愤愤不平。
另一个军士也激动地站起来,随声附和道:“打仗的时候,你带着大家冲在最前面,眼见就要克敌,突然就收兵了,这正常吗?营中军纪散漫,郭管事你几次奉劝将军振作管理,他有听吗?所以我说,这将军,还不如郭管事你做!”
郭孝一时困窘,忙又急道:“你们聒噪胡说!将军兵法如神,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岂是尔等能够明白的!”
那个擦剑的军士冷笑着摇头叹息:“郭管事,你平时和众兄弟走得最近,咱们也和你实话实说,千万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是有道理,可是战前训练松散,战时打得好难看,战后又奖惩不分,这样下去,不但动摇军心,而且于朝廷不利,他像个大将军的样子吗?”
话语再落,郭孝竟也无可辩驳,愣愣地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垂头看了一眼踩在脚下的火把,心中对将军的信任,亦如这火光,渐渐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