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坐在屋顶上,她手中握着一朵花,只是花瓣已经四处散落了。她看着剩下的一片花瓣出神,日头已经到了西边的屋顶上,再过一会儿便要落下去了。
“不会来了呢……”她神色有些沮丧,“明明说了今天来见我的,太阳都要下山了。”
她扬手将秃了头的花蕊丢掉,站起来看着下沉的夕阳。
“还没有下山,还会来吧……”
丽娘握着羽扇靠在回廊的柱子上,她拉了拉身边的一个姑娘问:“你看,连城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哪。”
那紫衫姑娘捂唇偷笑道:“我看连城啊,这是想男人了。”
“什么?”丽娘惊得差点摔一跤,“你别胡说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连城和咱们可不一样,她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
“没有胡说,哎呀丽娘,你还记得昨天送连城回来的那个少将军吗?我看哪,连城和他八成……”
“不可能的。”丽娘打断那姑娘的话,“那公子看上去就是好人家的公子,那身份那地位,连城不是不懂分寸的丫鬟,她自己该明白,她这样的出身,是不能想那样的男人的。”
“哎,我这可是说个万一啊。”紫衫姑娘赔着笑脸道,“连城几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也都念着她好。”
丽娘看着坐在屋顶上的连城,心中若有所思,刚刚这番话其实也并非不可能,想起昨天连城和那公子话别之时的样子,丽娘就越发不确定起来。
“不行,我得让连城这孩子收收心,以免吃了亏,我不能让那公子成为连城日后伤心的根源啊。”丽娘喃喃了一句,“可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给她说亲啊。”紫衫姑娘合掌道,“早日将她嫁出去,断了她的念想不就成了。”
“嗯,好主意!”丽娘笑了笑,甚是得意道,“亏得我一直都有留意这京城的大户人家,眼下还真就派上用场了。”
于是第二天,丽娘就拽着连城直奔京城最大的一家茶楼,连城边挣扎边问:“娘啊,你这是要拉我去哪儿啊?”
“宋媒婆给你相了几个不错的公子,今儿带你去见见。”丽娘替连城整理了一下略有些凌乱的发,“一会儿你相中哪个,跟娘说。”
“哎呀娘!”连城皱着眉道,“这都什么呀,我不要相亲!”
“不去也得去!”丽娘语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十分果断地拉着她上了茶楼二楼的包厢。
包厢里已经坐了六七个公子哥儿,宋媒婆瞧见丽娘带着连城来了,连忙挥着帕子迎了上来。
“哎哟,连城姑娘可来了,来来来,进来坐着,外头怪冷的。”
“我走了!”连城看都不想看一眼,转身就要走。
“你走了就别认我这个娘!”丽娘低喝一声,眼神也跟着严厉起来。
连城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她极不情愿地跟着丽娘走了进去,在椅子上坐下。
宋媒婆已经迫不及待地张罗开了,那六七个公子看着连城的眼光显然十分满意,连城的思绪却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他今天会来吗?
那个不守信用的家伙,昨天明明说了来看她,可是她空等了一天,等到太阳落山他还是没有出现。大概他那样的人,转身就忘记她了吧,想到这里,连城就莫名有些沮丧起来。
不过这个倒不是恒泰故意忘记那天的约定了,而是事出有变,他一时间脱不开身来见连城。
昨天,恒泰被江逸尘暗算,跌入悬崖险些丧命。
关键时刻,恒泰揪住垂在悬崖上的藤蔓,这才免于摔进崖底粉身碎骨的厄运。
好在最后还是他技高一筹,降住了那江逸尘带上凤凰崖。他领着一队人马凯旋回城,正想着先将江逸尘送到顺天府,就去迎芳阁看看连城,哪想还没有喘口气,皇上的手谕就传到了,说是富察恒泰降服江逸尘有功,皇上要在金銮宝殿上亲自召见他。
富察将军乐得合不拢嘴:“真是阿玛的好儿子啊,快去吧,皇上亲自召见,可不能让圣上久等了。”
“是,阿玛!”恒泰心中虽然还记挂着和连城的约定,但皇上召见是不得不去的,心里想着改日再去迎芳阁看她了。
去到金銮殿,李公公吩咐他在殿外候着,容他进去跟皇上通报一声,不消多时便回来传召恒泰:“宣富察恒泰觐见!”
恒泰踏着玉阶而上,最后叩拜在殿外:“臣富察恒泰叩见皇上!”
“好好,富察恒泰,你抬起头来。”皇上充满威严的声音里,隐隐含着一丝爽朗的笑意。
恒泰闻言抬头,但见皇上一身龙袍加身,龙颜大悦:“果然是将门虎子,一表人才。这一仗你打得好!智擒匪贼王胡子在先,审出凤凰崖贼匪老巢在后,又以少胜多,大破凤凰崖,生擒匪首——果然是英勇无双。”
“臣惶恐,此战乃皇上决胜于千里之外,小臣只是代征战,不敢贪天之功。”恒泰道。
皇上大笑出声:“好!你年少有为,立此大功,更难得不骄不躁,虚怀若谷,实为我朝栋梁之材!来啊!赏!”
候在一边的李公公这时候上前一步,扯着嗓子道:“富察恒泰剿贼有功,特赐内造玉爵一对,御制金锞十锭,银锞十锭。宫缎宫绸各八匹。”
恒泰连忙叩谢道:“谢皇上隆恩!”
“好了,你下去吧。”皇上的心情显然非常好,遣退恒泰之后,扭头冲李公公道,“摆驾养心殿!”
这一路到养心殿,皇上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消失,一进殿门皇后便迎了上来:“皇上今儿是遇着什么好事了,这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这恒泰,还真是少年英俊,足智多谋的栋梁之材呀!似这样的肱股良臣再多几个,朕的江山可以无忧矣!”皇上语气之中是掩饰不住的赏识之意,“朕想了许久,觉得只是一般的赏赐,不足以表达朕对他的器重,皇后你怎么看?”
“的确。”皇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将不在多,在于知人善用,皇上如此器重恒泰,何不趁机笼络他一番?”
“哦?皇上有何妙见?”皇上接过皇后递过去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但说无妨。”
“恒泰是富察将军长子嫡孙,又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臣妾以为,这样的人若是召为驸马,必定十分合适。”皇后显然是早有算计,此时不过是顺着皇上的话说出来而已。
皇上手下顿了一下。
“皇后觉得哪位格格适合呢?”
“自然是皇上十分宠爱的醒黛公主啊。”皇后笑着提醒道。
“醒黛啊,朕的确有此意,但是醒黛这个丫头,自小被我娇宠惯了,宠出了一身娇蛮脾气,若是她不喜欢,肯定得闹个天翻地覆的,这小女儿家的事情,最是难断。”皇上甚是感慨。
“倒也是这个理。”皇后笑道,“臣妾倒有个主意,让醒黛公主自己见一见这恒泰,至于结果如何,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嗯,还是皇后想得周到。”皇上赞赏地看了皇后一眼,“择日不如撞日,恒泰应该还未出宫,便让醒黛公主见他一面吧。”
“皇上放心,臣妾早就准备好了。”皇后信心满满道,“皇上就等着瞧好吧。”
恒泰抬头看了看日头,时辰还早,皇上并未久留他,这倒是一件好事。恒泰心念着此时去见连城,还能守住约定。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连城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他就不忍心让她露出失望伤心的表情来。
念及此,恒泰便稍稍加快了脚步,正走到宫门口,就听到背后传来宫人尖细的嗓音:“少将军请等一等!”
恒泰脚步微顿,就见宫道上簇拥着走来几个宫人宫女,其中一个宫女手中托着一只鎏金圆盘,盘子里放着一只精致的酒碗。
“奉皇后娘娘懿旨,特赐富察恒泰御酒一碗。”那托着酒碗的宫女上前一步走到恒泰面前。恒泰视线从她脸上扫过,心中有些诧异,这个宫女的相貌气度比起边上的宫女,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他伸手要接那酒碗,哪想那宫女双手一让,嘴边露出一个狡黠笑意。
“皇后娘娘还说,富察恒泰饮完御酒之后,需将玉碗端正安放在玉托盘上,不可倾倒,否则为大不敬!”
一个宫女托着一只玉盘上前,恒泰看着那圆底酒碗,不禁莞尔一笑,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那个托着酒碗的宫女身上,刚刚她挪开圆盘之时,手腕上的一串珠子便露了出来。
“臣可否提一个无礼的请求?”恒泰心中早有计较,撇开一开始的诧异,此时已经镇定自若。
“你说。”托酒宫女眼神清亮无比,眼底隐隐有一丝期待之色。
“臣想借你手上的珠子一用。”恒泰笑着指着宫女手腕上的那串珠子。
宫女将圆盘递给边上的宫女,当下撸下手腕上的那串明珠递给恒泰。
“少将军请用吧。”
恒泰笑着接过那串珠子,跟着端起那圆底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他将珠子平放在玉盘之上,再将圆底酒碗放在那串珠子之中,珠子正好圈成一个凹窝,将碗平平稳稳地圈在了中间。
“臣已安置完毕。谢皇后娘娘赐酒,臣也要感谢醒黛公主借珠。”恒泰微笑着看着那宫女。
“呀。”只见她面露惊讶之色,“莫非我额头上刻着醒黛二字不成,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恒泰忍俊不禁道:“公主若是下回还要装扮侍女游戏一番,那么千万不要戴如此名贵的串珠才是。臣这就告退了。”
醒黛公主握着空荡荡的手腕,看着恒泰走出宫门,心中不禁有些懊恼:“竟然忘记摘掉阿玛赐给我的明珠了。”
不过——
她的视线再次挪向恒泰消失的方向,这人生得好,而且也很聪明。让他成为自己的额驸倒也不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恒泰挥别了醒黛公主,正想去迎芳阁,然而才走出去不远,就看到郭孝策马而来:“少将军,将军要你现在回家去。”
“我阿玛可有说找我回去有什么事?”恒泰此时只想去见连城,可是总有人来打岔,心里便有些急了。
郭孝茫然地摇摇头。
“小的怎么知道,不过少将军还是回去一趟的好,免得将军等久了生气。”
恒泰看着将要落山的太阳,虽然不愿,但也不得不跟着郭孝回去将军府。至于连城那里,真的只有改天再去了。
回到将军府,恒泰一路朝着中厅去,刚跨进屋就听到富察将军的笑声。
“哈哈,恒泰你回来啦,真是阿玛的好儿子,刚刚宫里差人送来这些奖赏,这全是恒泰的功劳啊。”
“阿玛言重了。”恒泰视线扫了一圈,发现一大家子的人都在这里,“见过额娘、姨娘。”
恒泰口中的姨娘,便是富察将军的侧福晋,当年虽然不过是个通房丫鬟,不过因为生了明轩二少爷,便一跃当上了侧福晋。此时侧福晋懒懒地靠坐在软榻上,眼神酸溜溜的,而二少爷明轩此时就站在侧福晋身边,眼神却是直勾勾地瞧着堆在中厅的那一堆赏赐上。
“福晋啊,谢谢你给我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啊。”富察很是欣慰地对着福晋道,“想要我奖赏什么给你啊?”
“老爷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对映月最大的赏赐了。”福晋笑着说,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从侧福晋身上扫过,笑容里又多了一丝不屑。
“老爷,就福晋有功,老奴这些年来带着恒大爷,就没功了?”一直服侍福晋的郭嬷嬷笑着打趣道。
“哈哈,都有功都有功,连你的孙子郭孝也有陪同之功,来呀,皇上所赐的金银绸缎,你们祖孙俩随便拿些喜爱的便是!”富察将军心里高兴,打赏起来也是丝毫不小气。
“谢老爷!”郭嬷嬷连忙福了福身子道。
“阿玛,为什么他们都有赏赐,我也要!”一直眼馋这些赏赐的明轩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原本还笑容满面的富察将军,脸色顿时一沉,冲着明轩厉声喝道:“赏你什么啊?你是文章好还是刀马熟?看来阿玛还是薄待了你?你要是有你大哥一半的好,也不至于天天惹我生气!”
“还不是阿玛您!什么都不让做,谁能知道我的能耐。上次练枪,我一下子就把人模子给刺穿了!李太白的宋词我能背六十七阙呢,如果肯让我也出来历练,好歹我也能争些光彩,怎会如今露脸的事情都算在大哥头上!”明轩说着,甚是愤愤不平,“阿玛您啊,真给我机会,我也不会比大哥差到哪里去!”
“你——”富察将军被气个半死,正待说什么,就见侧福晋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对着明轩就是一踹。
“你给我闭嘴!人家欢喜人家的,你干吗给我在这儿丢人现眼?李太白写的是宋词吗?李太白写的是孔雀东南飞!赶紧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人家是金枝玉叶,天恩眷顾——而你呢,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妾生的,拿什么比啊!”
这话说着,言语里的酸意和妒忌已经无法遮掩了。
明轩在富察将军这里受了气,又被自己的亲娘这般说,顿时气不过,扭头就走:“你们等着瞧!我一定会比大哥有出息的!”
“弟弟!”恒泰连忙上前去拦,却叫富察将军拦住了去路。
“算了,让他去吧,一个爹生的,怎么就——”
他很是失望地看了侧福晋一眼:“他到底哪里像是我儿子了!”
“老爷别生气。”福晋劝道,“今天可是皇上封赏的大喜之日,不要坏了兴致才是。”
“是啊老爷。”郭嬷嬷也跟着劝。一屋子的人很快便回到了之前的热络喜庆,全将刚刚的插曲给抛诸脑后了。
侧福晋这么看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但是自己儿子不争气,她也跟着直不起腰来。到底是自己生的,哪能这么不管不顾,侧福晋跟着明轩走了出去。
明轩心中憋着一股无名火,一口气冲进花园中,正拿拳头往粗糙的树干上捶,侧福晋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捶得满手是血了。
“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侧福晋心疼得不得了,连忙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快别敲了,让额娘看看。”
“我不要!我没出息,你去疼大哥好了!”明轩一把推开侧福晋,横着脸说,“一个个都只知道恒泰,都是额娘你,什么都不让我做,现在倒好,大家都只喜欢恒泰!”
“说的什么傻话,额娘这是在为你着想你懂不懂?”侧福晋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明轩,“刚才那些话,额娘是故意说出来恶心你阿玛的!你呀,别瞧现在你大哥威风,我告诉你,江边淹死会水的!什么战功?自古打仗就是死人堆里扒富贵,鬼门关畔讨生活。你大哥越能打仗,越会打仗,我越是高兴——只等一天他出了事,你阿玛一闭眼,这偌大的家业爵位,不都是你的了?”
“我不要你管!”明轩现在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侧福晋的话,“再说了,我要是福晋生的,一定不会有人这么小瞧我,说到底我还不过就是个妾生的!”
“啪——”侧福晋狠狠地甩了明轩一个耳光,她当真被明轩气死了:“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给我滚,滚!”
“滚就滚!”明轩怒红了眼睛,“从今往后我不要你管了!”
他说完,推开侧福晋,扬长而去。
明轩气冲冲地跑出来了,这一跑竟是直接跑进了兵营跑马场。
“我若是能学会骑射,那么阿玛也会多瞧我一眼,我一定要靠自己!”明轩嘀咕着,从护栏里牵出一匹马,用力扯着缰绳将马儿拉出了马厩。
“咦?那不是富察家的二少爷吗?”忽然有人指着明轩喊了一声,“就是侧福晋生的那个。”
那是一顶二人抬的小轿,此时轿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了,轿子里的人直接就这么跳了下来,这一瞧竟然是佟家麟!
“好哇!”佟家麟撩起袖子,笑得很是猖狂,“上次那股恶气我还没出呢,弟弟好啊,弟弟就是要给哥哥当替死鬼啊。去,张温,你问问这小子来这里做什么。”
“得了。”那叫张温的下人,立马点头哈腰地去了。
佟家麟上次调戏连城不成,被那恒泰抢尽了风头打了个满地找牙,颜面丢尽不说,他到现在浑身还疼着呢,这梁子结下了,并且结大发了。
“嘿,爷,那小子是来学骑马的。”张温很快问了回来。
佟家麟顿时来了兴趣。
“这可真罕见哪,哥哥是少将军,爹是将军,这小子竟然还不会骑马?”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眼神十分不怀好意。
“嘿嘿,你们两个,去好好伺候富察家的明轩少爷骑马,教教他这马该怎么骑。”
“是!”张温冲身边另一个下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笑得猥琐地走了过去。明轩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替罪羔羊,此时正咬牙想爬上马背。
他可没有料到,只是跨上马背而已,就已经让他无从下手了。
“明轩少爷,我们来帮帮你啊。”张温说着,和另外一个人合力将明轩扛上了马背。
明轩手忙脚乱地扶住缰绳,扭头慌忙道:“你们走开,我不要你们帮!”
“哪能啊。”张温用力拍了马屁股,马儿吃痛顿时狂跑起来,明轩毫无准备,扑通一声被马儿甩翻在地。
“给我打!”佟家麟围过来,厉声道,“打到他爹娘都不认识他!”
“爷,太重也不太好吧。”张温有些迟疑道,“他好歹是富察家的二少爷。”
“也对。”佟家麟眼珠子一转,已经有了计较,“他们富察家官可不小,摔他几下就好了,别闹出事来。”
明轩这下子才摔下马,跟着就被人拳打脚踢一顿胖揍,肚子里的无名火还没发泄出去,这又被人不明不白地揍了,更是焦躁难安,奈何他又没有习过武,有火也没处发出。
“好了好了,别打了。”见着揍得差不多了,佟家麟让人收了手,他笑得满面春风,“真是个废物,连你们家大少爷一根脚指头都比不过的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明轩愤怒地盯着佟家麟,“你竟然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得了得了,不就是富察家的二少爷嘛。”佟家麟完全无所畏惧,“你家大哥可威风了,连我都敢打呢,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窝囊?”
“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大哥打了你,你找我出气来了!”明轩很快想明白了,他倒也不是太笨。
佟家麟冷哼一声:“我哪里是那种好报复的人?只是明二爷你的本事,唉,比你大哥——天地之隔呀!你大哥何等的威风,为了保护一个妓女,竟然每天派几个亲兵在妓院门口站岗,这在京城,早就成为笑柄了!怎么,令尊大人不知道吗?”
“不可能!”明轩听他这么说,心头却是极为震惊,“这种龌龊的传闻,哪里当得真?我阿玛自然也没听过!”
佟家麟早就有了算计,此时蹲下身来,放柔了声音:“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啊。你想一想,要是你阿玛知道了……”
明轩若有所思,心念:若是阿玛知道了,不就对恒泰失望了吗?到时候,还不对他高看几眼?想到这里,他也不去计较被人揍出的一身伤,听着佟家麟添油加醋地说起了那档子事。
明轩听完了,毫不犹豫地跑回了将军府,拽着还陷在恒泰被皇上打赏的骄傲情绪中的富察将军,劈头盖脸地就把从佟家麟这里听来的话,全说了出来。
富察将军必然是不相信的,甚至还反过来狠狠教训了明轩一番,让他不要跟佟家麟那样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明轩自然是不服气,最后富察将军被激得喊来了军中人一问,这一问可是把富察将军刺激得够彻底。
因为那人证实,恒泰的确是差遣了五个士兵去迎芳阁,说是去保护里面的一个姑娘了。
这还得了?富察将军顿时就怒了。
而恒泰此时正拉着郭孝要出门,目的地自然是迎芳阁,前天他已经爽约了,今儿可不得去说清楚嘛。虽然恒泰自己也有些想不透,他为何这么看重这个约定。
“给我回来!”富察将军怒喝一声,“今天你哪儿都不许去!”
“哎呀,怎么了这是?”郭嬷嬷扶着福晋,闻讯而来,此时见富察将军正在气头上,顿时上来规劝,“老爷,什么事情啊,要这样大动肝火。”
“你给我跪下!”富察将军看都没看福晋一眼,直接冲恒泰怒道,“看来是我太相信你了,我的好儿子,竟然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取我的黑蟒鞭来!塞上嘴,先打十鞭!”
“老爷!”福晋听了吓白了脸,“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这十鞭子下去,恒泰还能活吗?”
“还有郭孝!”富察将军怒目看向郭孝,“一人十鞭子,谁都别想少!”
“哎呀,使不得啊老爷!”郭嬷嬷立马给跪下了,“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孙儿,一个是我带大的,您看在老奴伺候福晋伺候老爷的分上,莫要打这鞭子吧!”
“你的好孙儿!他带坏恒泰,竟然跑到妓院,跟个妓女纠缠不清,今天必须好好打一顿!”富察将军怒喝,“鞭子呢?”
“请将军验看。”有士兵递过来一根黑色皮鞭。
富察将军握着,就要对着恒泰抽下去,福晋连忙扑身来拦。
“老爷使不得啊,恒泰是我的命根子啊,你要打他就先打死我吧!”
“嘿。”侧福晋听到动静也跑来看热闹,此时看富察将军面露不忍,便酸溜溜地开口道,“虽然恒泰丢了您的面子,但他毕竟是昨天才被皇上赏过的有功之臣,这要是宣扬出去……”
“你给我闭嘴!”富察将军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我还没问明轩怎么跟佟家麟那样的人混在一起,你还跑来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你给我滚!”
侧福晋被富察将军一顿训斥,面红耳赤又气又羞。
富察将军被这么一激,顿时推开了福晋,执着鞭子,转身就要抽郭孝。
说时迟那时快,鞭子落下来的一瞬间,恒泰扑过去替郭孝结结实实地挡了一鞭子。
“恒泰!”福晋惨呼一声,急忙抱住恒泰,“老爷,你真狠得下心啊!老爷你要打就打我吧,你打死我吧!”
“额娘,我没事。”刚刚一鞭子下去,恒泰几层袍子都被抽开了,露出后背一条血肉模糊的鞭子印子,看上去十分恐怖,“您别哭啊。”
“你!你这个……”富察将军见恒泰舍身救郭孝,气得整张脸都红了,他用力将鞭子摔在地上,“来人哪,把这鞭子给我烧了!”
他吼完,再也不想留在这厅堂之中,带着怒气拂袖走了出去。
福晋将恒泰扶起来,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滚,郭嬷嬷双腿一屈,扑通一声跪在恒泰面前。
“恒大爷,你这样……嬷嬷我……”
“什么也别说,我没事。”恒泰强忍着背后的痛意,他扭头看向福晋,“额娘,儿子去给阿玛赔罪。”
“恒泰!”福晋想拦他,但恒泰已经咬牙走了出去。
他稳稳当当地在庭中跪下,铁了心要跪到富察将军愿意原谅他的那一瞬。
他是绝对想不到,在他跪在将军府的同时,迎芳阁内却发生着一件足以改变连城整个人生的事情。
昨天,连城被丽娘强行拉去相亲,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她除了狠狠将那六七个公子戏弄了一番,让人家哭着回去之外,没有别的收获。倒是丽娘气得个半死,更加坚定了要早早给她寻个好人家嫁出去的心思。
是夜,前院迎来送往莺声燕语,连城却有些沮丧。
恒泰就是个大骗子,连城心里狠狠念叨了一声,抱着一摞脏衣服正要往后院走,前院就传来一阵喧嚣的吵闹声。
“把那小妞儿给我揪出来,哼哼,我倒要看看,如今她没了靠山,还怎么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连城脸色大变,这个声音她可还记得呢,不是佟家麟又是谁?
一个时辰前,不知怎么回事,有人来迎芳阁把那五个负责保护她们的士兵给叫走了,这一走就没回来过。如今没有人在这里保护她们,佟家麟不好对付啊!
连城连忙扔掉怀中的衣服,正想跑到前院去看一眼,还没走几步就叫丽娘给拦了下来。她惊慌失措地望着连城:“快逃走,连城你快逃……”
“哪里逃!”佟家麟得意地大声笑道,“今儿哪里都别想去,乖乖地跟着小爷我,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呸!”连城怒喝道,“这青天白日的,你还想来强抢的?小心我去官府衙门告你!”
“哟,还想告我?”佟家麟轻蔑一笑,“小爷我就是官,给我抓住她!”
“连城快跑啊!”丽娘上前一步挡住那几个要上来强抢连城的手下,连城又急又怒。
“去你的,快让开!”佟家麟手下的张温,一把推开挡道的丽娘,只是他手劲儿大,丽娘被他推得摔倒在地,头正巧磕在了楼梯的木脚上,殷红的血顿时就沁了出来,跟决了口的河堤似的,很快就流了一大片。
“娘!”连城心跳一顿,这一变故来得太快,周遭都有一瞬间的失声。
“娘,你怎么样?”连城扑过去扶起丽娘,佟家麟见事情脱控,也是一愣。
“爷我们还是快走吧!”张温眼见丽娘伤得有点重,顿时就慌了神,人可是他推的,这要是闹出人命来怎么交代?
“走……走!”佟家麟猛然回过神来,当下带着人仓皇往外跑,因为跑得太快,还踢倒了墙边的灯架,灯油蜡烛点燃了丝幔,火舌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迎芳阁里一片混乱,尖叫声、逃窜声凌乱不堪。
连城手脚冰凉地抱着丽娘,她伸手去捂丽娘头上的伤口,可是那血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滴,止不住,怎么样都止不住!
“娘,娘啊,你不要吓我啊!”连城虽然平日捣蛋惯了,但是几时遇过这样的变故,此时已经完全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连城快逃啊!火烧起来了!”惊慌之间,有人喊着连城的名字,“快逃命吧!迎芳阁要塌了!”
连城这才稍微找回点理智,她手忙脚乱地将丽娘拉出了迎芳阁,她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丽娘,一身暖袍早就被血染透了。
有一种冷,从心底浮上来,她就这么抱着丽娘,看着那滔天的火烧尽迎芳阁,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而此时,将军府中,跪了一整天的恒泰,终于等来了富察将军。
他弯腰将恒泰拉起来。
“唉,你这个孩子……”
“阿玛,你愿意原谅儿子了吗?”恒泰执着地问。
富察将军叹了一口气,眼神却是关切的。
“后背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的。”比起这点伤,恒泰更在乎的是富察将军有没有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这么多年,阿玛第一次因你而生气,这许多年来,阿玛都是以你为傲的!如今你自己也是个将军了,还挨了阿玛一鞭。这一鞭,就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样的。”富察将军痛心疾首道,“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佟家那小子为人十分龌龊歹毒,你和他私相殴斗,这不是自跌身份吗?再一个,你啊!太容易感情用事!这样总会误事的。而且下人是下人,作为我富察家的儿子,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你要记着。”
“是!儿子谨记。阿玛放心,我一定会抖擞精神,专攻艺业,绝不辜负阿玛的用心良苦!”恒泰听富察将军这样说,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父子终于和好如初,和乐融融的,感情比之之前更胜一分。
他不知道,在他和自己的爹爹和好如初的时候,连城在经受怎样的苦难。
一夕之间,家没有了,唯一的亲人危在旦夕,而她忽然发现,除去这小小的迎芳阁,除去丽娘,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孤单到这样的地步。
无处可去,无人可以依靠。
连城背着丽娘,更深露浓。这京城如此大,大到容纳了各种各样的恶霸凶徒,他们仗势欺人目无王法,横行市井无恶不作。可是这样大的京城,却独独没有一处是她宋连城可以去的。
曾经是有的,可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再也没有了。
“娘……”连城碎声喊着丽娘,“娘,你不要睡着,你陪我说说话啊,娘。”
“连城你不要哭。”丽娘气丝游离地说,“娘不会睡着,有娘在,娘还在……”
连城是知道的,迎芳阁不是什么好地方,好人家的女儿是不会到这里来的,青楼啊,那是全天下人都为之不齿的地方。
可是不管别人怎样说,她都从未嫌弃过,因为家,从不分贵贱。
“我带你去看大夫,娘,家没了没关系,你还有我,我还有你,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连城喃喃着,像是用尽毕生力气,将一整个世界都背在背上。
“娘好开心。”丽娘嘴角轻颤,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娘真的……”
连城嘴角往下弯,她强忍着不哭,好像哭了,她娘便也会随着泪珠子这么去了。
连城费力地奔跑,带着丽娘去最近的医馆,她大声地喊:“大夫,大夫在哪里,快救救我娘吧,大夫!”
“是连城啊。”这京城里,其实大多数人都已经认识连城了,此时见她急匆匆的,大夫就急忙放下手中捣药的药杵,上前将丽娘从连城背上扶下来。
丽娘已经昏死过去了,脸上还有未曾干涸的眼泪。
大夫脸色肃然地替她号了脉,却只能在连城无比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连城,你娘这伤得太重了,你还是准备准备你娘的后事吧。”
连城如遭电击,整个人都蒙了,她失神地摇头:“不,不会的,我娘不会有事的,大夫你再看看啊,你替我娘开药啊,替她包扎伤口啊,大夫!”
“真的没有用了。”大夫眼神颇为不忍,看着这母女两个,狼狈凄惨的模样也是动了恻隐之心,“带你娘回家吧,没用了。”
“不会的!一定是你医术不精!”连城蓦地大喝一声,她弯腰背起丽娘,扭头便出了医馆,“娘,我们再去别家找大夫看,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娘……”
娘字喊出口,音已经带了哭腔。
这夜,沉得更深了。
连城不肯放弃,外面是这样的冷,她的心也很冷,但她额头上却在流汗,她就这么背着丽娘四处问医,但是谁都说没得救了,一开始还很有耐心地劝她,到最后都不耐烦地将她轰出医馆。
“为什么?”连城语调极轻极浅,宛如满陌飞舞的荻花,轻轻一碰便散了。
她仰头看着黑黢黢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黑得让人绝望。
蓦地她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跟着凉丝丝地化了。
棉白色的雪花簌簌而下,被冷风吹得漫天飞舞。
京城的春,迎来了新年过后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下在连城的生命里,透心的冷,冷得她心都颤抖了。
无处可去,没有医馆肯收留她们,连城背着丽娘寻了一处四处漏风的破庙,勉强生起一堆火,她强迫自己微笑,她说:“娘,我们明天继续找大夫,一定有大夫能医得好你的。”
“等医好了娘,我再也不惹娘生气,娘要我嫁人我就嫁人,然后带娘一起享清福,你说好不好啊娘?”她说到这里,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流出眼眶,她抱着丽娘,想这样让她觉得暖和一点。
“连城。”丽娘强迫自己清醒着,费力地开口,她抓住连城的手紧紧地握着,“不要哭,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那样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我就一辈子伺候着娘。”连城哽咽着说。
“傻孩子。”丽娘笑了笑,眼泪却落了下来,“娘有你这句话,这十八年就没有白疼你。”
连城只是哭,哭着将丽娘抱进怀里。丽娘轻声说:“连城,娘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等娘好起来再说啊!”连城心中有一种恐惧,她很不想丽娘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不,娘现在就要说,娘怕不说就没有机会告诉你了。”丽娘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激动,她心口剧烈地起伏,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嘴角已经溢出了一缕血丝。
“好,好,娘你说。”连城顿时慌了神,“我听着。”
“连城啊,娘要告诉你的是,其实你不是我亲生的。”丽娘笑了笑,语气微弱。
连城呆住了,跟着她便用力地摇头。
“娘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连城怎么可能不是娘亲生的呢?娘你不要骗我了,不要骗我了,这世上,连城只有娘了啊。”
“我知道。”丽娘很是不忍心,但她知道她已经没救了,她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连城,“娘没有骗你。”
“十八年前,娘跟着几个姐妹雇了画舫夜游古城河,然后就听到了你的哭声。我把你从水里抱起来,那么小的孩子还不会笑,只管哭,哭着哭着,这转眼啊,就成了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丽娘说着,心中分不清是心酸还是欣慰,“大概娘这辈子最开心的,便是你喊我第一声娘的时候吧。”
她的神志已经开始虚幻不清醒,她甚至透过屋外飞舞的雪花,看到了十八年前的月。
清冷的月,冷霜似的照着这尘世间的一草一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被湖水没过大半的摇篮,快要被水没过头顶的小小婴儿,她伸出一双手呀,便是接连了十八年的母女情深。
“娘啊……”她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好像看见了。”
“看见你凤冠霞帔,坐着八抬大轿,嫁了个大将军……”她握牢了连城的手,看着她哭成个泪人似的,“答应娘,娘走后,只能伤心三天,过了三天就把这事忘了,娘喜欢的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宋连城,你答应娘,好不好?”
连城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摇头,但是看着丽娘,又将摇头改成了点头。
“娘……”
“娘你……不要走好不好?”她几乎泣不成声,“我已经没有家了,你怎么忍心让连城没有娘?”
“这世上,连城只有你啊,十八年前你把我抱起来,十八年后你就不要把我放下啊娘……”她将脸埋进丽娘的脖颈间,丽娘握着她手的手,兀地一松,连城慌忙握住,那瞬间,她仓皇地仰起头来,破庙外的那棵桃花树,迎着风雪,颤巍巍地开了一朵桃花。
连城,像风雪中怒放的花朵一样,你在生命的寒流之中,像那朵花一样,漂漂亮亮地,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吧。
丽娘看着连城的脸,努力地对她露出一个笑脸,然后闭上眼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