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是对的,”一周后丹齐尔在和格罗德曼打招呼的时候忍不住嚷了起来。“我没办法帮你写发现弓区杀人犯的故事了。”
“坐下,”格罗德曼咆哮道,“最终你也许会帮我写的。”他的眼中射出一道危险的寒光。丹齐尔对自己的多嘴多舌感到有些懊悔。
“我把你叫来,”格罗德曼说,“是想告诉你,在温普逮捕莫特莱克的那个晚上,我本来是准备抓你的。”
丹齐尔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了什么?”
“我亲爱的丹齐尔,这个国家为了防止由诗意引起的混乱而创立了一条微小的法律。最伟大的美的阐释者只被允许拥有和杂货店店主同等数量的妻子。我不会因为你对珍妮不满意而责备你——她是个好用人,却是个不称职的家庭主妇;但对基蒂来说,如果把珍妮对你的优先权瞒着她,未免有点太残酷了。对珍妮来说,不让她知道你和基蒂的婚约也不公平。”
“现在她们都知道了,真该死。”诗人说。
“是啊,你的秘密和你的处境一样——都不能维持很长时间。可怜的诗人啊,我非常同情你——一个进退维谷的家伙。”
“她们是一对贪婪的女妖,都威胁要让我因为重婚罪而被捕。没有一个是真正爱我的。”
“我想她们对你来说应该非常有用。你把其中一个安插到我家里,把我的秘密泄露给温普;然后你又把另一个放在温普那里,同样把他的秘密告诉我。我想你一定还把其中的一部分泄露给别的什么人了吧。”
“我以我的名誉向你发誓,你错怪我了。是珍妮把我带到这儿来的,而不是我把她安插在你家。至于基蒂,这辈子还没有什么比在温普家里见到她更让我觉得吃惊的了。”
“她觉得如果可以找到一条比较便捷的途径能让你被捕会安全些。另外,她也许希望和珍妮干一样的活儿。她必须干点什么才能维持生存,你又不会为她做任何事。你到哪里都能找到一个老婆!哈,哈,哈!你这个一夫多妻的诗人啊,这就叫罪有应得。”
“但你为什么要抓我啊?”
“丹齐尔,当然是为了要报复你。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里,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吃我的面包,喝我的葡萄酒,写我的书,抽我的烟,拿我的钱。但你发现了一条我梦寐以求的谜案线索时,你竟然瞒着我卖给了温普。”
“我……我没有。”丹齐尔结结巴巴地说。
“你在说谎!你以为基蒂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当我发现你结了两次婚以后,我决定要逮捕你——因为你的背叛。但当我发现你,至少在我看来,给温普提供了一条错误的线索时,我确信逮捕莫特莱克会让他出丑,让他更像个傻瓜,因此我选择原谅你。我让你四处走动,尽情地喝酒。现在温普可得意了,每个人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奉之为苏格兰场的传奇。可怜的汤姆·莫特莱克就要上绞架了,这都是因为你告诉了温普关于杰茜·戴蒙德的事!”
“那是你的错,”丹齐尔愠怒地说,“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放弃了,你却说‘让我们看看阿瑟·康斯坦特最后几个月做了些什么吧’。这样一来,温普迟早会发现杰茜的事情。如果康斯坦特碰了我的女人,我一定会把他掐死。”他又无端地发起怒来。
格罗德曼在诗人提到是自己触发了温普的灵感时,脸皮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不正是温普太太在圣诞晚宴上挑起了这个话题吗?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粗暴地说,“如果汤姆·莫特莱克被绞死,你就等着进监狱吧。”
“我怎么做才能不让汤姆被绞死呢?”
“竭尽所能地进行煽动。用不同的名字给报纸写信。让每个你认识的人在请愿书上签名。最好能把杰茜·戴蒙德给找出来——那个女孩握有证明莫特莱克无辜的关键证据。”
“你真的相信他是清白的?”
“丹齐尔,别挖苦我。想想这些年来这么多案件都是谁破的?报上那些东西还不都是我提供的嘛。”
“我认为你这样做只是为了刁难温普。”
“胡说。我是想救可怜的汤姆。他不可能谋杀阿瑟·康斯坦特——这和你不可能谋杀康斯坦特是一个道理!”格罗德曼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丹齐尔告退了,浑身上下一片冷汗。
格罗德曼关注着各种信件和电报。某种程度上他成了营救行动的指挥者——收集来自各方的建议和捐款。各种建议如潮水般涌来,捐款都被登记下来,用于寻找失踪的女孩。露茜·布伦特捐了一百英镑,在捐款名单上遥遥领先。这个事实说明她对爱人的名誉很有信心。
陪审团的判决让通常在其之上的“民间陪审团”炸开了锅。人们想出各种方法力求使这一对“英伦自由守护神”的判决失效。那些没有参加审讯的人纷纷跳出来质疑陪审团主席和各位陪审员,法官也受到了批评。内政大臣(他在上台后什么也没干)也受到了抨击,各地的民众还不约而同给女王寄去了密信。阿瑟·康斯坦特堕落的说法让许多人感到高兴,因为他们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样坏。富有的商人们则从莫特莱克的罪行中看到了社会主义对人类造成的致命影响。许多新的说法在社会上流传着,有人认为康斯坦特是用密宗方法自杀的,以表示对布拉瓦茨基夫人的效忠。另外,还有他死于非地球生物、催眠术或是梦游症等形形色色毫无根据的说法。对于格罗德曼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论是死是活,必须先要把杰茜·戴蒙德给找出来。在必要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动员整个文明世界加入到搜寻她的队伍中来。是否果真如那些精明人所说的那样,不服输的退休侦探准备把他的最后那点希望寄托在证明女孩有罪上?如果杰茜真的认为这一切全都是自己的错,为什么她不惩罚自己呢?她不是总让诗人想起圣女贞德吗?又一周过去了,离行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努力、再努力,不断地向上申诉,但最后一线希望也无情地消逝了。内政大臣依然不愿做出变通,请愿书上的签名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效果。他是个顽固而又认真的保守派,外界影射他之所以不肯让步完全是由于犯人的政治观点所致,这使他更不愿为得到一个廉价的宽宏大量之名而轻易改变审判的结果。他甚至不愿意把刑期拖后几天,以增加找到杰茜·戴蒙德的机会。在行刑前的最后一周里,人们组织了一个声势浩大的群众集会,格罗德曼再次当上了集会的主席,很多社会名流都出席了,会上同时还出现了几个颇具声望的公众人物。会后,内政大臣对外表示知道了大家的心声。这时工会又分成了两派,一派仍然抱有微弱的希望,而另一派却开始把挪用公款的污名栽到莫特莱克头上。前一派打算在周二行刑前的那个周日组织游行和抗议集会,却因传出莫特莱克认罪的流言而作罢。周一的报纸上刊出了格罗德曼费尽苦心写下的一篇文章,文中揭露了证据的薄弱之处,并宣称被告根本没有认罪。犯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他骄傲地宣称没有爱情而充满着自责的生活丝毫不值得留恋。他还拒绝见牧师。他同意在狱卒的监督下同布伦特小姐见面,郑重地表达了对她死去恋人的敬意。周一,谣言甚嚣尘上,晚报每小时出一期号外对事态进行炒作。人们迫切地希望女孩能够马上被找到,奇迹马上发生,缓刑令马上到达,判决可以减轻。但短暂的白天没多久就被墨黑的天色所吞噬,莫特莱克的生命之火越来越黯淡了。绞刑架的阴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得越来越长。
克劳站在店门口,无心工作。他那双灰色的大眼睛里饱含着热泪。肮脏、寒冷的街道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墓地;街灯像尸火一样在眼前闪烁着。街上的喧嚣声在他听来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无法看见在寒冷而阴郁的夜幕下穿梭的行人们,只能看见一幕可怕的景象在眼前时隐时现。
丹齐尔站在他的身边默默地抽着烟。他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恐惧的寒意。那个可怕的格罗德曼!当刽子手的绳索在莫特莱克的身上越系越紧的时候,他觉得囚犯的锁链也将他越缠越紧。不过应该还有一丝希望,尽管和街对面煤气灯闪烁的黄色光芒一样微弱。格罗德曼在下午稍晚些时候得到了一次和犯人见面的机会,离别是痛苦的,但有权采访退休侦探的晚报记者却依然在报纸上打出了这样的标题:
格罗德曼依然信心十足
数以千计的人们把目光聚焦于伟大侦探的身上,不愿熄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花。丹齐尔买来了报纸,细细地研读,但除了看到不屈不挠的格罗德曼正在痛苦地希冀奇迹出现以外,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丹齐尔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在考虑逃跑的事。
“彼得,”他终于开口了,“恐怕一切都结束了。”
克劳痛心地点了点头。“结束了!”他重复了一遍,“一想到他会死——我就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他绝望地看着冬季苍茫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遮住了星光。“可怜的年轻人啊!今夜你还是个思维活跃的伟人,明夜你却要化作尘土,像我手中的皮革一样毫无知觉!没有什么能弥补杀害这样一个年轻而强壮的生命所造成的损失!为什么要惩罚这样一个日夜为拥护他的民众受苦受累的人!公义何在?公义何在呀?”他疯狂地叫喊着。他那双湿润的眼睛再一次失神地望向天空,像是要见证一个圣徒的灵魂从那里升入天堂一样。
“照你这么说,阿瑟·康斯坦特的公义又在哪儿呢?要知道他同样也是无辜的啊!”丹齐尔说,“彼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当然地认为汤姆被人错怪了。那个双手粗糙的工人领袖,说到底只是个没有修养、没有美感的人。你不能指望他不会犯下如此粗鄙的罪行。人类必须仰仗于其他的领导者——比如说预言家或诗人。”
“坎特科特,如果你再说汤姆是有罪的,我会马上把你掀翻在地。”矮个子修鞋匠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样怒视着他的高个子朋友。接着他补充道,“请原谅,坎特科特,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怎么样,我一点证据都没有。法官是个诚实的人,他有我所没有的天赋。但我全心全意地相信汤姆。如果汤姆是有罪的,我同样全心全意地相信人民的判决。那些坏人注定会覆灭,即使有缓刑的机会,他们也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灰蒙蒙的街道。天已经很暗了,但在街灯和商店橱窗里煤油灯的照耀下,沉闷的街道还是露出了肮脏而熟悉的轮廓。漫长而又寒冷的人行道,街道两边丑陋的建筑,单调而无休止的人流,组成了千年不变的乏味景象。
修鞋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如此渺小,这样的想法像冷风一样刺痛了他。他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看到了亿万个几乎与他一样的人生。他们的生命就像在黑漆漆的海上漂浮的泡沫一样,不断膨胀,渐次破灭,没有人注意,更没有人关心。
一个报童从街道上走过,他叫嚷着:“弓区的凶手准备受刑!”
修鞋匠猛地打了个寒战,视线徘徊在报童的身后,眼里再次充满了伤心的泪水。
“人民的判决,”他伤心地默念道,“我相信人民的判决,没什么可说的了。”
“彼得,进来喝茶,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克劳夫人说。
丹齐尔转身进屋喝茶,彼得跟在了后面。
与此同时,在内政大臣家门口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庞大,每个人都希望能第一个听到缓刑的消息。
屋外有一道警察布置的封锁线,因而这里并没有发生暴动的危险。不过,不断从人群中传出怒吼和叫嚣声。一次甚至有一排石子从人群中掷出,齐齐地砸向窗户。报童们忙着叫卖着号外,记者们则紧握着传神的笔在人群中挤进挤出,准备一有“特缓”的消息就马上奔向最近的电报局。送电报的男孩则不断地给不幸的内政大臣送去来自全国各地的恐吓、请愿书和规劝。大臣在最后一次思索汗牛充栋的证据以及阅读大量来自“民间陪审团”寄来的希望澄清事实的信件时,努力地让自己紊乱的思绪平稳下来。早报上格罗德曼的信件给他非常大的震动,在他的科学分析下,用来定罪的间接证据链看上去像是彩色的纸板堆砌出来的。接着,可怜的大臣又拿出了法官的判决,这条证据链又好像成了板上钉钉的铁证。在他的耳际,门外如潮的人声仿佛和远方大海中汹涌的波涛声汇集在一起。那些下等人的叫骂越是尖利,他越是要小心地掌握生死的尺度。下班时间过了以后,聚在门外的人越来越多。已经站在死神门口的莫特莱克被许多人所共同爱戴,一种疯狂的反叛情绪在众人的胸口涌动。天色渐黑,寒气刺骨,绞刑架的阴影也仿佛越来越浓重了。
人们突然交头接耳地咕哝着什么,没人知道流传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大家只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有什么人到了。片刻之后人群的一角沸腾了,从那里传来一阵激动人心的欢呼声,欢呼的热潮沿街迅速传递开去。人群分开了——一辆马车从中疾驶而过。“格罗德曼!格罗德曼!”有人认出了马车上的乘客,开始呼喊起来。“格罗德曼万岁!”格罗德曼看上去非常平静,但眼里却闪烁着光芒。当马车像一叶轻舟般划过人群冲到大臣家门口的时候,他挥舞起手臂向民众致以问候。格罗德曼跳下车,门边的警官自觉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他坚定地敲了下门,里面的人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了。一个男孩见势立即冲进门,递了份电报进去。格罗德曼也跟了进去,他报上姓名,坚持要为一件有关生死的大事面见内政大臣。靠近门的人们听到了他的话语,继而欢呼起来。大家好像是看到了好的征兆,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当门在格罗德曼的身后被关上的时候,欢呼声依然在他耳边回响着。记者们拼命冲向前排,一群激动的工人围住了被警察扣留的马车,他们把马牵出了人群。十几个狂热分子在车轴间争夺着牵马的荣耀,大多数人则在焦急地等待着格罗德曼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