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雪晴云淡

皇帝既然吩咐下了,她便要往寿膳房去,又惟恐太皇太后跟前没有人,苏塔已经进屋来了,朝她摆摆手,低声问:“主子爷过东暖阁去了,眼下芳春在跟前回话。这儿有我呢,你去传小食来吧。你的手艺好,也知道他想吃什么。”

摇光有些不解,老老实实回道:“辛苦嬷嬷。可我并不知道万岁爷喜欢吃什么。”

苏塔却笑了,轻轻摇摇头,“你知道的,去吧。”

她便这样被半推着出了西暖阁,一路往寿膳房去。人在又累又饿的时候想吃什么,她有经验,的确是知道的。想吃香甜的东西,可是皇帝不一样啊,这个人的胃口脾性古怪的很,她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寿膳房的谙达有经验,循着老例上了一味杏仁茶,并几味牛乳糕点,让宫人装好了递给摇光,拍着胸脯保证:“姑娘放心吧!老例儿在这,包管错不了!”

摇光十足十地相信他,捧了食盒就往回走。身后的谙达还在长吁短叹,说:“哎呀,咱们万岁爷真是……真是让人心疼,为了国事操劳,现在连早膳也没有进吧?”

皇帝并没有走,他见完太医便在东暖阁的炕上坐着。眼下回养心殿,就意味着要面对一大堆攻忤的折子,等膳牌递上来,那帮满口仁义的老头子就要拾掇拾掇进宫来,向他慷慨陈言,以表明自己为人臣者的忠心耿耿了。

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也是他枯燥乏味的帝王生涯里一个有趣的调剂,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然地坐着了。老太太跟前的玛嬷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的脾气,跟前不喜欢太多人侍奉,因此只让两个宫人在隔断外头站着听吩咐。就连李长顺也被他远远打发到廊子下去了。他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做回了他自己。香暖垂帘密,如今劳累了半日,什么也不盼了,就盼着她能快些为他带来一些热乎的吃食,好缓解这一身的疲乏。

摇光果然很快来了,娉婷的身影轻轻巧巧地转过隔子,皇帝下意识拂了拂袍角,伸直了腰板,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期盼来。只见她还是那样沉静的神色,规规矩矩地将食盒放在炕桌上,在他面前打开,把吃食一一端出来放在他面前——一味杏仁茶,一碟牛乳糕,一碟鹅油卷,一碟菱花糕。皇帝顿时十分失望,泄了气般地塌下肩去,随手将糕点们一指,很不甘地问:“你就给我吃这个?”

摇光觉得这人的脾气真是天底下第一大奇怪,她也很不解地问:“可寿膳房的谙达说,您就爱吃这个啊。”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只是碍着面子,宛转地提醒她:“你仔细想一想,这差事我让你去办,为的什么?”

摇光果真仔细想了一想,很诚恳地回答:“因为您吩咐的时候跟前就我一个。”

皇帝愣了,蓦然发现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他仔细打量了跟前人两眼,发现这姑娘并非时时刻刻都那样聪明,譬如今儿吧,他自认为他暗示得很明确了,甚至满怀期待,没想到这人压根儿就没跟他想到一条道上。

皇帝认命了,认命地放弃了他的一切徒劳的迂回与暗示,索性直接问:“除了上回的奶乌它,你还会做别的吗?”

“奴才会的,一时半会都做不出来。”

皇帝望着她,“可是我饿了。”又马上补充了一句:“我不爱吃这个。”

寿膳房的总管太监望着被退回来的吃食目瞪口呆。

他挠了挠头,追着摇光问:“万岁爷竟是一口也没有动哇?”

摇光点了点头,让苏拉们准备一碗御田胭脂米并着一碟子酱菜,装进食盒里,匆匆又回去了。

便听得大总管此时不再感叹万岁爷的辛劳了,那语气里满满都是被抛弃的失落与伤心,大总管面对着食盒长吁短叹:“主子爷,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来之不易!”

皇帝看见面前的菜式,脸色并不是很好。

他觉得不敢相信,不过这又的确是她胆大包天的舒摇光能做出来的事情。

只见摇光要了一盏新茶,将茶汤悉数倒进了胭脂米里,用银箸搅拌均匀,换过调羹,把两样都朝皇帝面前推了推,这才后退一步,俯身行礼:“这是奴才唯一会的了,万岁爷没有胃口,请尝尝吧。”

皇帝迟疑着伸出了手,舀一勺米饭配一口酱菜,缓缓吃了一口。然后第二口,第三口,不过片刻功夫,一碗茶汤饭就已经见底。

皇帝觉得胃里暖融融的,甚至觉察出了几分家常的温暖。他长长出了口气,满心满肺皆舒畅,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忧虑,只需要阔步向前,前路便是一片坦荡。

他由衷地欢喜,问她:“这是谁教会你的?”

原本看见皇帝吃得很欢畅,摇光在一旁站着,也觉得很舒心,只是他这样乍然问来,悄无声息地勾起了前尘往事,她面上那一点点笑意,也跟着悉数消失殆尽,转变为无边的惆怅。

她少时顽皮,夏日不爱吃饭,本来就是十分炎热的天气,谁再爱吃那些热腾腾的东西。家里人拿她没奈何,还是玛玛,让人用温水冲了米饭,配上炸鹌鹑腿子呀、时令的酱菜呀,哄着她把饭吃完。冬日里也是这样,只是温水换成了茶汤,在玛玛或者额捏吃斋的时候,陪着她们进素的。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一吃寻常的清粥小菜,都能让人感觉到无比安适。

只是如今,她的额捏去了宁古塔,那是一个又远又冷的地方,她的玛玛不知在何处,她把她们都弄丢了,都找不到了。

就连那个像亲玛玛一样疼爱她的老太太,如今也缠绵病榻,生死未卜。

皇帝看着她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来,轻轻搁下了调羹,瓷器相碰,“叮”然作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刺耳。

摇光答道:“是家里玛玛。”

如果舒宜里氏平安无事,她此时也应该与她的玛玛一处,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筹备着年节吧?

皇帝极力自持,按下了心头澎湃的思绪。就好像兜头一盆冷水,一下子将他泼回了清冷的现实。现实就是他的玛玛病势加重,太医竭力调养,却仍旧未见起色。现实就是他想要去祭天,但是朝臣极力阻挠,困难重重。现实就是他的一道旨意让她家破人亡,父母兄弟流落。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皇权之上,高处不胜寒,原来容不得人情,也容不得痴妄。

其实他们现在同病相怜。他就像站在寂静荒原上,从来没有这般地渴望过,找到一个伙伴,与他一路同行。

皇帝看着她,一字一句,很认真地问她:“想必前朝之事你都已听闻,如今我只想问你,徒步祭天,我该不该去?”

皇帝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目光炽热而真诚,仿佛她的意见很重要一样,仿佛只要她一点头,他就一定会去,哪怕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抵牾他、诘难他。

其实这件事情不单单是对与错的分别。毕竟死生有命,虽然人们都认为皇帝就代表着天命,就是传达天意的神祇。但是太皇太后的病是人力所不能决定的。祭天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选择,一般也是胸有成竹的必然选择。譬如祈雨,是问过钦天监,知道这几日会有雨,所以摆了浩荡的仪仗,天子代表万民之意与上天虔诚地沟通。但是此次祭天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他们在变幻莫测的未来面前毕竟渺小,谁也无法预判事情的走势,而这个年轻的皇帝如此赤忱,如此急切,轻而易举的赌上了自己天子的权威。

朝堂上下都有这样的默契,只是大家不约而同地都闭上了嘴巴,寻找其他的借口。皇帝更是清楚万分,只是这一次,他就是想,试一试。

于他而言,这是现下唯一的办法了。

可是他还是想问问她,他希望知道她怎么想,他希望哪怕全世界都与他背离,也有人能够现在他的立场,为他说一句话。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有一个很好很好,很疼爱他们的玛玛,而他们都曾经或当下处于丢失的边缘。

摇光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日光移到窗棂上,透过窗纸,如同一泓清泉般喷薄而出。皇帝便在那一片璀璨的天光里缓缓笑了出来,那一星笑意从唇畔不断蔓延至眼角眉梢,渐次深浓。

苏塔和芳春将皇帝送到廊子下,皇帝便示意他们回去,自己由李长顺引着走了。今儿天气好,太阳穿过重重云翳,在冬日长岁里,愈发显得珍贵万分。

苏塔目送着皇帝的背影过了慈宁门,这才回过身来,见摇光正领人收拾炕几呢,她朝摇光招了招手,“眼下不忙这个,你来。”

摇光便过了隔子出门来,苏塔牵过她的手,在抱柱旁站着,从袖口里抽出来一方手帕子递给她,“万岁爷落下了帕子在西暖阁里,他们御前的东西都有记档,失落了倒不好。眼下太皇太后跟前有我和芳春照看着,你先把帕子给万岁送去吧。”

摇光十分疑惑,那位万岁爷刚走不久,怎么方才不给,现下又巴巴儿送去呢?

苏塔是宫里的老人了,从来脸不红心不虚,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轻轻拍了拍鬓角,“看看,看看,人老了,这不忘了嘛!”

摇光错愕地点点头,“那奴才寻个盒子,这就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