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年轻人,也有那几剂子药的缘故,摇光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太皇太后有些囊鼻,这几日便不大爱动弹。摇光心下歉疚,知道多半是那天夜里老太太着急上火又着了寒凉的缘故,趁着今儿冬至,亲自下厨做了馄饨,在西暖阁里陪老太太说话。
积年的老人家,爱在冬至说古,摇光一干人又特特拿话头来引老太太,太皇太后便打起精神来说前朝的故事。苏塔和芳春都在小杌子上坐着,太皇太后便指了指对面,道:“你别站着,坐那上头去。”
老太太身边积年的嬷嬷们尚且坐在杌子上,她如何敢上炕坐?便含笑辞道:“不碍事,奴才就靠在脚踏上就成,老祖宗您不知道,阁子里地暖烧的旺,坐着可暖和了!”
人老了就爱发些小脾气,太皇太后不依,将眉头一皱,“我哪儿是让你享受来了?你的福字我尚没收着呢,快快儿的,替我把消寒图写了挂起,再交一幅福字儿来才算完!”
苏塔和芳春都瞅着她发笑,摇光觉得腮上发赤,愈发不好意思。老太太虽是这么说,也只是含笑看着她,不耐地催促:“怎么?想来你爱这地暖,寻常都是趴着写字儿的?”
大家又笑了一阵,苏塔亲自携摇光在炕上坐下了,因见炕几上放着一张大红洒金底的福字,便稀奇道:“你还说人家姑娘欠你呢,瞧瞧,这早写好了的不是?”
太皇太后支起身来看了一眼,“那是皇帝先头来请安时带来的,丫头,你看看你们主子爷的字如何?”
皇帝的字,还能怎么样,摇光老老实实盘腿坐在炕上,散漫看了一眼,嘴上却还无比诚恳地说:“好!这是我看过最好的字了!”
“你就胡说!”太皇太后十分嫌弃,“比他字儿好的多着呢,打量我老了?何苦来这么敷衍我?”老太太来了兴致,一个劲催:“快快,你也写一幅我看看。”
炕几上备了笔墨,摇光想了一想,也提起笔来,在洒金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个福字,等墨迹干了,才双手递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让芳春把她的西洋玻璃眼镜拿来,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笑道:“我不大懂得这个,但爱这方正。老话儿说字随人么?方正为好,立身不倒。只是也要随时,该守拙守拙,这福字才像个样子。”
摇光知道太皇太后话里的深意,忙放下笔下炕道是,“老祖宗的教导,奴才记着了。”
太皇太后吃了口馄饨,赞了一声“好香”,又问:“皇帝手上的伤好了不曾?”
摇光道:“前几日去时,已好得差不多了。故而今日没有去送药。”
太皇太后说那不成,“做事儿得有始有终不是?好了总得知会一声。皇帝今儿祭天回来乏了,我让他晚间不必来请安了。哦,对了,”老太太将碗一指:“现下这个还有多?”
摇光起先怕老太太吃不够,早早预备下一些存着,便忙回道:“有的。老祖宗还要再进,奴才这就去煮来。”
太皇太后乐得抚掌,“那好啊!今儿夜里你做的馄饨不错,单我尝了,难免偏了他。你做好就带着药上养心殿去吧,早早去了早早回来,咱们抹骨牌儿耍!”
“还…还要去养心殿啊?”
老太太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舒舒服服地靠好了,把头点了两点。
李长顺杵在廊下,瞅见一个身影绰绰地过了养心门,便忍不住开始发笑。
他蹬了蹬靴际的雪,殷勤地迎上前去,见摇光身后跟着一个苏拉,捧的是日常要上的药,她自己手上另提了个食盒,便觍着笑道:“姑娘可算来啦,我以为姑娘不来了呢。”
“谙达纳福。”摇光行了一礼,眉眼间还是那样淡淡的神色,到底是才出病的人,在一片灯影里愈发显得柔弱,都要结出碎冰似的,主子爷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也不知道两块冰疙瘩放在一处,怎么捂得化。
李长顺暗暗叹了口气,道:“主子爷正等着呢,姑娘请随我来吧。”
摇光反而不大信了,迟疑着望向东暖阁的大玻璃窗子,炕前却没有皇帝的身影,她步子钝了几步,问:“赵谙达进去不曾?有别的人在里头没有?”又立马解释:“我并不是非要进去的,找个人替我也是一样!我看谙达慈眉善目就很好,把东西交给谙达,太皇太后等着我回去打牌呢。”
李长顺没料到她会说这么一篇话,想来是上次罚跪给冻怕了吧!他面上仍是堆着笑,暗暗地提醒她:“姑娘,今儿是冬至,弥勒赵可不会来。瞧瞧姑娘手上提的是什么?老主子打发姑娘来,姑娘可别会错了意思。”
她哪儿能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可是她不想也不愿,她害怕。既然本就不对付,何必非要去讨这个好?皇帝本来就厌恶她,厌恶整个舒宜里氏,她还没眼力见地三天两头在皇帝跟前晃?她不要命啦?她找死么?
然而这话是万万不敢明面儿说出来的。摇光没有法子,宽慰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儿把事情交割清楚,往后碰见养心殿的她就绕着走,准没错!
李长顺亲自打起帘子,摇光便领着人进去。皇帝正坐在宽阔的御案后批折子,面前的折子垒了有小山那样高。
因在室内,刚沐浴过换了身家常的衣裳,此时便很有一番翩翩少年的清俊。身姿笔直,面色若玉,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矜雅,仿佛不是在处理万几政务,倒像是在吟诗作画。
李长顺比了个手势,东暖阁的人便知趣地退下了,跟随她来的苏拉也将物件放在一旁,自己却步退出去了。一时间东暖阁里只剩下两个人,皇帝却恍若未闻,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伺候的人都不见了这一个明确的事实,仍取笔饱蘸了朱砂,勾勒出滟滟明霞。
摇光硬着头皮上前,先给皇帝请了双安,一板一眼地把食盒打开,再将药盒掀开,半跪在皇帝身侧,淡淡道:“请万岁爷上药。”
皇帝未置可否:“朕忙着。”
摇光便磕了个头,支起欢悦的笑,“奴才恭贺万岁爷大安了!”
不等皇帝说话,她又殷勤地望向御案上搁着的馄饨,十分雀跃地道:“万岁爷今日祭天辛苦,太皇太后特命奴才送新鲜馄饨进给万岁爷。万岁爷机务繁重,奴才不便叨扰,这就告退了!”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等等!”
摇光原本埋着头,已经却退出去半步,刚想夸自己怎么这么机灵,就被皇帝一声给逮住了,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苦着脸说:“啊?”
皇帝搁下笔,抬头就着灯火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又看了她一眼,这什么人哪!长得不赖,跑得倒快。
给他上药,就这么不情愿么?约莫是心里还记恨着前几日罚跪的事情吧!
皇帝没有说什么,自己小心地把马蹄袖挽上去,瞥了摇光一眼,抬起他尊贵的下巴,轻轻点了点。
摇光知道是跑不掉了,估计待会还有好一通的跪。也不知道太皇太后那里的药还有没有,说不定这回冻回去立时喝一口滚滚的,能好得稍微快那么一些。
她上前来看皇帝的伤口,真是好的差不多了,只余下一弯浅浅的印记,便假模假式地蘸了药膏抹两下准备交差。
皇帝的声音很好听,低低地,如同月光下的波粼,一点一点地蔓延开去,回荡出夜色旖旎。摇光半跪着,只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天上来的一般,那样澄澈的嗓音,广远而安静。
皇帝顿了顿,直着嗓子说:“上回送你的药,喝了么?”
药?什么时候的药?摇光仔细想了想,压根没想起这回事,只要老老实实地回话:“奴才并没有接到主子的圣药。”
还圣药呢!嘴里这么说,心里不知道是怎么记恨他吧!皇帝轻轻嗤了一声,挺了挺胸脯,将折子收归在一旁,另随手牵了张纸来搁在案上,执笔蘸墨,散漫地提醒她:“朕慈悲为怀,怜惜你一条命。让李长顺随便送了幅药过去,想来你弱不禁风,昏了,不知道吧。”
摇光将药膏合上了搁在一边,并不想接这种话头,起身默默行了个双安,“奴才谢万岁爷。”
皇帝略抬起眼,不过一霎,便按下眼皮,继续写他的字了。方才惊鸿一瞥,如今记得的只有她那一双青碧色的耳坠,还是像往常那样,摇曳在领口一圈纯白色的风毛里,伴随着她的举动而荡漾。她面容沉静,又仿佛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沉静,不会因为外在的扰动兴起波澜——除了那天晚上,罚跪那一次以外。
皇帝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沉吟着问她:“铁证如山,你为何相信你阿玛无罪?”
骤然听见这样的话,若是在从前,她还可以竭尽全力不要命地与皇帝辩上一辩,可是如今没法子了,她不敢了,她的命是太皇太后给的,她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再一次作死不要命。
摇光苦笑了一下,深深泥首:“奴才无言以对,是非自有公论,奴才无颜为舒宜里氏辩白。”
皇帝放下笔来,深深地盯着她,似乎是要把她看透一样,半晌,才听见皇帝冷笑道:“前几日尚且是一副铁骨铮铮,如今就无言以对?该叫朕说你们什么好?所谓忠臣良将,大难临头,也不过是只知文死谏武死战的货。”
摇光紧紧闭上了眼,原本手上存了寸把长的指甲,此时深深嵌入肉里,竟然一丝痛感也没有。她吸了口气,努力保持平和的声调,与寻常对御,并没有什么两样。
“奴才在家时,听阿玛常说,处高居盛,必当复危,故‘何可久也’。世路盛衰无常,各自随其变而动,没什么是非对错。”
莫非是生了一病,变通透了?
皇帝问:“读过《易》?”
“奴才没读过。”
皇帝却并不生气,继续问:“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奴才并不知道。”
皇帝反倒笑着叹了口气,“你来。”
摇光正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听见这话,只好起身绕到御案后,皇帝身上有一股深浓的龙涎香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她下意识想退开两步,就听得皇帝沉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别动。”
她堪堪到他的肩头,下颚勾勒出好看的弧度,那一对耳坠子便轻轻地扑簌,仿佛他永远抓不着一样。没有人离他这样近过,就算是后宫的妃妾,寻常相见也从不亲昵,总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在这一片广阔的天地里,他一向都是这样一个人静默地站着,受着众人的朝觐,久而久之,便习惯了,便忘了原来他也很孤独。
他没来由地依恋这种感觉,不虚伪的真实,是两个人的,而非一个。前路茫茫,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走,可是没有伙伴,再苦再累他也得一个人承受,他已经承受了很多很多年了,从幼年御极到现在。
她发上换了钗环,许是太皇太后新赐的,是一只鎏金的小蜻蜓,在一丛绿云里上下扑霎,倒显出几分少年女儿的娇憨。皇帝的声音亦和缓下来,如同日光下山涧里的淙淙流水,和煦而温适:“你认得它么?”
摇光循声望去,一张素白的纸面上,朱笔断续,画的是易里的复卦,下震上坤,地与雷相交是为复。造物循环,二十四番时节历到冬至,阴尽阳复生。
她嘴上却还十分倔犟地装傻充愣,轻轻说:“不认得。”
皇帝在她身后无声地笑了,“这是复卦,对应冬至。一阳始生,万物光明在后。”
他顿了顿,眼波落到她的眉眼,那样沉静的眉眼,眉尾弯弯,像是月初拨开云雾、挂在人家檐角的弯弯新月,倘或笑起来一定是好看的吧,清风朗朗,爽气迎人。
皇帝心意沉沉,缓缓问她:“来日万物光明,你愿意相信吗?”
那声音却像是在笼子里扑棱的雀,窥见外面的天光,生出一些振翅的希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