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桥上春波

依照惯例,御前失仪是大罪。李长顺心里暗暗骂了声晦气,这几日西北机务紧急,方将舒宜里氏拾掇了一番,老端亲王又办着丧,前朝诸事冗杂,万岁爷心情不好,跟带着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都胆颤心惊。今儿好容易眉头舒展了些,却被一个新来的宫女泼了一身的茶。

飞起的水珠有好些溅落在皇帝的手背上,那是新烧的热滚滚的茶水,皇帝也不顾自己烫着,先去拾那方梅花笺。别说那宫女,就连李长顺也吓得面色惨白,小心翼翼地问:“主子爷,您烫着没有?”

因搁得远,那笺纸并未沾水。皇帝就着灯仔细看了一番,遂折了搁在一旁的书上,这才举起手背,水渍过处皆红了一片,有些刺剌剌地疼。皇帝面色如常,道不碍事,“不必传太医,免得惊动太皇太后,平白教她老人家忧心一场。”

李长顺愁得心里直叹气,应了个“嗻”。皇帝瞥了一眼跪在身畔的宫女。那宫女生得瘦瘦的,想必是怕极了,肩头扑簌簌地作颤。

不知怎的,皇帝又想起临溪亭畔那一个纤瘦的身影来,那人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整个人蜷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令他也无端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其实哭有罪么?爱恨嗔痴本无罪,只是无用。皇帝是个务实的人,人前的风光,必应着在旁人看不见的去处,受过多少苦楚。与其有哭的空当,还不如去做些实事。

皇帝叫了起,宫人进了新茶上来,李长顺亲自接了奉给皇帝。皇帝接过了,托着茶盏垂眼抿了口,才不紧不慢地问:“往常茶水上伺候的是毓景,你是新来的?”

李长顺忙回道:“回万岁爷的话,毓景到了年纪,再过几月便该放出去了。锦屏是她带着的徒弟,本该往后当着茶水上的班。想是头回上御前,一时乱了分寸。”

皇帝淡淡地“嗯”了声,沉吟道:“既还未到时候,照旧让毓景当着,寻着合适的再替也无妨。”他略微顿了顿,却是对锦屏说的:“念你初犯,不必重责。御前伺候之人,稳妥最为要紧。既是手脚不麻利,便换个差事吧。”

李长顺有些惊讶,忙递了个眼色给锦屏,嘴上道:“万岁爷宽仁,赏你了好大的恩典,还不快谢恩!”

锦屏向皇帝叩首谢恩,只听皇帝又说:“宫中规矩虽严,却也要体察人情,不可一味苛责。如今贵妃主六宫事,明儿早晨你亲去一趟钟粹宫,将这话传与贵妃知道。”

李长顺忙应了,这才悟出些眉头来,按理说御前规矩极严,锦屏这丫头犯了这么大的过错,是要传板子撵出宫去的,如今万岁爷不仅不怪罪,还只让换个差事。这是拿赦免锦屏作了个由头,给后宫里的主子们敲敲钟,紧紧绳。

也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主子,逼得底下的奴才将状告到了御前,今儿才又多出这样一回事。

尚衣的宫人已捧着干净衣裳在一旁伺候更衣,这样一套章程下来,并无多余的声响。皇帝没再言语,举步往随安室去了。

李长顺双指一屈,自有人上来,悄无声息将碎了的盏沫子清理干净。他盯着他们收拾完了,领着退了出去。外头还在落雪,兜头的冷气乍然扑上来,倒教他醒了醒神,才发觉背上不知什么时候涔涔出了一身冷汗。一片灯影下站着个人,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他最恨这样矫揉造作的人,不由气上心头,拉下脸斥道:“没眼色的,还挺在那里做什么?”

锦屏脸色变了变,茫然地望着李长顺,迟疑叫了声谙达,“主子爷没指派我该到哪儿去……”

李长顺一口气堵在腔子里,看着她精心描画的眉眼就生气。毓景是个聪明人,怎么教出来这么蠢笨的徒弟?他缓了口气,冷笑着哼了一声,“哪儿去?你当你是个什么人物?涂脂抹粉,想屎壳郎变唧鸟,你还欠着些呢!今儿把主子爷烫着了,还想在御前现眼么?交了差事,滚到四执库去!”

因着毓景在御前得脸的缘故,养心殿的人都对锦屏存着几分客气。只有她教训丫头子的份,从没人说过她一句重话。长此以往,她也生了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心。今儿当着众人的面,皇帝虽没明着说撵,究竟也近不了御前了。锦屏那颗争荣夸耀的心灰了一半,眼下遭李长顺一顿好骂,不留情面,把她那存着的小心思给挑明了,她也不能露出半分怨恨的神色。

她死死咬着牙,陪着笑给李长顺端端正正纳了个福:“多谢谙达教导,我明白了。我定然忘不了谙达的好。”

李长顺自然能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也不恼,掸了掸袍子露出一笑:“说到教导,我好心,再教导教导你,有什么能耐办什么事,没这个金刚钻,别嚷嚷着要揽瓷器活儿。”

今儿御前的事,毓景早得了信。她原先也忧心,锦丫头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她没明说,也没刻意打压,一来毕竟是女孩儿家,要脸面,二来不免也存了几分私心。倘若这丫头有造化,入了万岁爷的眼,她自然也能的着些好。这宫里不为自己,还能指望着谁?

不过闹了这么一出,也不是不好。这丫头心思多、不安分,人虽机灵,却爱出风头,终究不是明哲保身之道。如今发落到四执库去磋磨磋磨,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故而锦屏回来给她问安时,她也没舍得硬起声来,只温言好生劝慰她:“能者不争一时之风,依我看,去了四执库也不坏。你今儿不知是借了哪一位的东风,明眼人都知道,主子爷这回宽宥了,只是拿你起个由头,给后宫主子们醒醒神。就算不是你,也会有旁人,倒不如是你,好歹在主子爷跟前露了回脸。”

锦屏应着,屈膝跪在脚踏上给毓景揉腿,觉得满心满肺的委屈,却不能发作,“姑姑疼我、为着我好,我都知道。只是露了一回脸,主子爷未必记着有我这号人……如今去了四执库,还想在姑姑跟前伺候照料,就再不能了!”

毓景心里难受,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叹了声气,“你且安心,有我呢。譬如那流沙里的金子,到了时候,总会显露出来。至于我跟前,你有这份心思,便比什么都强。”

摇光歇了几日,病算是大好了。这一日梳洗已毕,换了身湖色素缎夹棉的袍子,将头发拧成长长的辫子盘于头顶,只在一侧带了朵珠花。她久病初愈,脸上寡淡,人也瘦了好些。穿上一双高底鞋行走,便觉得人在空空的袍子里摇晃。

芳春在门外候着,摇光屈膝给她行礼,方蹲下一半就被她扶着起来了。芳春对着雪光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颔首笑道:“很妥当。姑娘见着太皇太后,不必害怕。咱们太皇太后是极慈和的老人家,常念着姑娘,姑娘家里如何侍奉太夫人,今儿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一样。”

骤然提起玛玛,摇光心里好一阵难受。那日家里人心惶惶,任她怎么哭、怎么闹,玛玛也不搭理她,一任宫里来的人将她半推半拖上马车。如今也不知道家里是个怎样个的情形,只知道阿玛犯了大事,可舒宜里氏的人不至于死绝了,玛玛总还能够被奉养妥当。

等她能够找着机会出宫去,她头一件事一定是去找玛玛。她已经想好了,不管日子多么难,多么苦,只要能跟着玛玛一块,她都能咬牙挺下去。阿玛额捏不能孝敬玛玛,可她还能。

太皇太后已歇过午了,正盘腿坐在西暖阁的炕头上吃茶,听见帘子举起的响动,忙放下茶盅,由苏嬷嬷搀着下炕去,芳春已领着摇光过了隔障。摇光站在地心,屈膝行了大礼,深深一拜:“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金安,福绥绵长。”

黄地栽绒的大地毯上,密密麻麻是万字锦的纹样。西暖阁里熏着奇楠香,匍匐在地衣上,一股香味慢悠悠荡进七窍,让她没来由感到心神宁静。

这一礼行完,也算是全了规矩。苏塔和芳春一左一右将她搀了起来,几步远外那位穿着茶色缂丝花鸟纹暗花绸白狐皮袍的老太太,便是太皇太后了。

“好孩子!此番是受了苦了!”太皇太后将她护在怀里,忍不住滚下泪来。老人家的怀抱总是温暖,摇光温顺地倚着,恍惚间好像倚在玛玛怀里一样。小时候去给玛玛请安,玛玛总是把她拉在怀里,絮絮说着话。那是一天中最可爱的温存时光。

苏塔和芳春劝了好一阵,才慢慢劝住了。太皇太后拿绢子替她擦着眼泪,半拥着领她上炕去坐,她却辞了,盈盈立在炕沿旁。她亦是哭过,眼睛红了一圈,浓密的眼睫垂下来,尚且泪光莹然,令人觉得心疼。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不由道又是感叹又是伤怀:“多么体面周全一个人!任谁见了不喜欢?在家里也是作金玉一般养大的姑奶奶,如今受了这样多的苦……”太皇太后说着,又忍不住滚下泪来。

摇光接过苏塔奉上来的绢子,捧到太皇太后跟前,软声道:“奴才见了太皇太后,便同见了家里的祖母一样亲切,这是奴才的福气,奴才不苦。”

她才出了病里,声音还有些低哑,此刻温言开解,如同三月里摇摆着花枝的暖风,哀婉幽回,惹人怜惜。

太皇太后拿帕子拭干净眼泪,搂着摇光,怎么看也看不够。这姑娘笔直的身条,眉眼间是舒阔的神色,凝神站着纹丝不动,到底是积年大家子里养出来的端方。想来她还不知道家里的事,好歹进了宫来,再重提也是伤心,不如索性瞒了下来。太皇太后越看越是喜欢,抚着她的手道:“姑娘家,穿得太素净了,竟比我这老婆子还要素净上几分,这怎么成?我年轻时有几身衣裳,回头让苏塔翻出来给你,十六七岁的姑娘,就要桃红柳绿才明媚好看。横竖你如今在慈宁宫里,什么也不用怕,我喜欢你跟什么似的,从今以后,自有我来疼你!”

摇光一一应下了,她垂着眼,可以看见太皇太后茶色袍子上的缂丝花鸟,那是极精细的活,她常听人说,一寸缂丝一寸金,这样一件衣裳,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这便是天家的堂皇富贵了,可是任凭织造手艺怎样灵巧,衣裳上的鸟终究飞不起来。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无端生出这样的心思来,忙极力压了下去,殷殷答了声是,眼里氤氲起湿意来,“如今奴才进了宫,不能在玛玛跟前尽孝。奴才见了老祖宗,就跟见到奴才玛玛一般,心里只觉得亲切极了。”

她这是铤而走险的说法,存着些自己的心思。太皇太后与舒太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只是太皇太后当选入了宫,舒太夫人赐花儿嫁了人。往年在家里,玛玛常与她讲过去的事,积年的姐妹虽然长久没见,在那段青涩的闺阁岁月里生出的情分,多少年也不会变。她盼望着太皇太后能放一回恩典,让她出宫去侍奉玛玛,却又知道这样的念想如同蜡烛上偶然结出的一星儿灯花,毕竟微茫。

太皇太后瞧了芳春一眼,芳春轻轻摇了摇头,太皇太后便知道,她玛玛没了的事情,眼下还没人告诉她。听她骤然提起朝晖,太皇太后满是慨然,跟着回忆起往事,眼里仿佛也生出几分光亮来:“你如今在我跟前,我也当是见了她一样。你只管把我当做你亲玛玛!如今你暂且见不着你玛玛,只管安心跟着我。不论我见了你怎样喜欢,单为着你玛玛,我也必会护你周全。”

摇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泪水在眼眶里润得久了,渐渐生出几分死心塌地的无望。她觉得脚下虚浮,勉强站定了,低低道了声“是”,就听得太皇太后问她:“家里起小名没有?”

她便轻轻点头,答:“打小阿玛给起的,叫错错。”

“错错……”太皇太后细细念了两回,由衷地笑道:“这个名儿好。”

正絮絮说着话,迎着天光,看见有人正过了那花梨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玻璃隔断,转入西暖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