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初时分雪渐渐停了,倒有了放晴的迹象。冬日里窗纸糊得厚实,屋子里又生了足足的炭,任凭外头再怎样冷,也不很相干。些许晴光渗进来,连浮尘也懒怠动弹。
芳春打了帘子进来,轻轻叫了一声“姑娘”,里间却并无人应。芳春稍稍安下心来,放轻了步子往次间去,果真看见她正裹着一床天水碧的绫被,在南窗的炕上睡着。
她睡得并不安稳,整个人蜷缩在被里,在睡熟的时候眉头仍蹙着。那样清秀的一张脸,因为久病的缘故,一丝血色也没有。
芳春只觉得心疼,并不着急叫她,轻轻将漆盘搁在一旁的小几上,探身去瞧那铜丝如意笼里的火势。那炭灰如银屑一样,覆着厚厚的一层,炭盆里还燃着的炭火猩红,便在重重银灰之间闪动。芳春将笼盖提起些,用那铁箸轻轻拨了两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连带着几星儿火,倏忽便寂灭了。
待她将笼盖归置好回身看时,摇光已经醒了,正要起身向她请安,却被她伸手扶住,还教好生在被里,她赧然笑了笑:“奴才动静大,扰着姑娘歇息了。”
芳春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慈宁宫中许多事并不需要她来亲自动手。摇光贸然受了这么大的抬举,心下很是不安,于是强撑着在炕上朝芳春纳了个福,芳春忙搀起,又拿原先那幅绫被仔仔细细替她裹好了,才问:“姑娘觉着身上怎么样?吃了药,可见好了?”
摇光垂着头,下颚在雪色中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她穿着一件水蓝色的狐毛袍子,衣裳领口齐齐出了一排细细的锋,抵着她的下巴。因是小睡,并未拆头,乌黑油亮的辫子盘在头顶,只插着一支羊脂玉的簪子,这么瞧过去,令人觉得素净且清冷。
她朝芳春欠了欠身,轻轻道了声“劳动姑姑了”,紧着续道:“已然好得差不多了。谢太皇太后体谅奴才,奴才告了这些时日的假,明儿该去请安了。”
摇光久在病中,声线儿沙沙的。明明是十六七的年纪,额上戴了一条勒子,倒显现出不符合年纪的老成来。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又是家里仅有的幺女,放谁家不是捧着凤凰一样的养着,偏她命苦,才十七岁,就已经没有家了。
芳春摆了摆手,说不着急,“总该把身子养好了最要紧,姑娘身子好了,老主子看着也高兴。老主子心里记挂着姑娘,只是姑娘在病里,不好来瞧姑娘。今儿万岁爷进了上好的燕窝来,老主子想着姑娘在病中,饮食上总要清淡些,便让寿膳房做了这一味冰糖炖燕窝,打发奴才给姑娘送来。”
旁的不要紧,万岁爷三字入耳,摇光便没来由觉得惧怕。这种惧怕不能在太皇太后跟前的人表露出来,只能死死攥紧了在锦被中掖着的手,寸把长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饶是这样痛,她面上也只能得体地笑着。
其实她一向睡得都不安稳,迷迷糊糊地发着热,做着梦。好容易睡着了,梦见旧时岁月。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阿玛额捏四十岁上得了她,作宝贝似地养着。按着旧俗,家里人人都要唤她一声姑奶奶。老话儿说,鸡不啼,狗不叫,十八岁的姑奶奶满街跑。从前的日子好像是没有什么忧虑的,在玛玛和额捏房中问安,顺便消磨一段时光。进了早膳,就带着使女们四处淘气。她多想就这么一直梦下去,梦到老,梦到死,梦到永远不会醒来。那样就不会在骤然惊醒的时候,发现他们都不在身边,只有她自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被拘在这四方城里。
她小时候不足,常犯梦魇。玛玛疼爱她,便带着她睡。常常半夜惊醒,玛玛总在身边,把她护在怀里,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拍着她的背脊,哼着不知名的歌。玛玛的手那样软,又软又暖和。可是为什么那天玛玛的手又那样凉,那样绝情,任凭她怎样哭,玛玛也不再理会她。
她其实更愿意去宁古塔的,与其在这锦绣堆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胆战心惊地过日子,不如跟着阿玛额捏一同流放,或者在当日立时死了就好了。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死了强如活在这紫禁城里好,更何况这紫禁城的主人,抄了她的家,灭了她的门。
芳春见她怔怔地,一双墨丸似的眼睛再没了昔日的灵动,只余下深深的苍凉和空洞。整个人灰败而失神,不像这个年岁的姑娘该有的模样,倒像是一截即将枯败的朽木。
舒宜里家的事,她是知道的。万岁爷用了那样凌厉的手腕来惩办,可见是坏了多大的事。舒家的老夫人与当今太皇太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虽说身份地位到底不一样,老姊妹情分还是在的。抄家流放,一门里的男人女人无非有几种去处,宁古塔是苦寒之地,别说在那里活着,去的人半数都死在了路上。若是发与披甲人为奴、或打、或杀、或卖,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别说一门里最亲的不忍心,便是她这个外人听了看了,也不忍心。
这些日子,太皇太后刻意没来瞧她,可是慈宁宫里不缺耳报神,她人品性子怎么样,太皇太后过了耳朵,听在心里。到底是大家里出来的人,行止有度不骄矜,若不是因为这一遭变故,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人家,嫁过去便是当家的主母奶奶,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过完这一生。
人生有诸多变故,更何况在天家手底下当差。人前看着风光,其实命都攥在主子手里。主子高兴了,抬举你,狂妄自大把主子惹恼了,杀你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的事。
或许这就是帝王心术吧,芳春想着。皇帝在太皇太后跟前至孝,待她们这些跟前人也温和,从没说过什么重话。苏塔是太皇太后的陪嫁,她是太皇太后入宫来跟前数一数二的得意宫人,因此皇帝也敬重她们,唤她们一声玛嬷,时常放恩赏给她们。若不是她跟着太皇太后这么些年历练下来,她几乎都快忘了,那个笑着叫她玛嬷的人是这天下的君王,在前朝,他有着这样厉害的雷霆手段。
芳春有心宽慰她,见她没有回话,只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软声说:“如今姑娘在慈宁宫里,便不用惊也不用怕。老主子是最温慈不过的人了,姑娘有老主子庇佑着,不必忧愁什么。”
摇光这才回过神来,脸上腾地一热,知道自己是坏了礼数。外头总算放晴了,太阳慢慢挪腾了出来。黄澄澄的日光落在五蝙捧寿剔红漆盘中央的盅子上,倒显得贴上了一层金箔似地,细细碎碎地发着光。
她盯着那一盅燕窝,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搅动得翻腾起来。头又开始晕,甚至想呕,她死死地忍着,面上仍是一幅宠辱不惊的神色,只是显见透出了几分欢喜来。她挣开被子下了炕,朝芳春磕了三个头,嘴里说着“奴才谢太皇太后、万岁爷恩典。”细腻的皮肤重重压在温凉的地面上,她只觉得浑身作烧,并不觉得冷。
芳春亲自搀了她,这姑娘在礼数上如此谨慎周全,未尝不是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不敢行差踏错,你对她有恩她不欠你,该怎么还怎么还,虽有不愿让人看轻了的缘故,总还是存着几分大家的礼数与傲骨。芳春笑吟吟地道:“瞧我和姑娘说话,浑忘了来意。”说着便将描金的盅子在摇光跟前打开,朝她推了推:“奴才得看姑娘进了,才好回去复命呢。”
大病初愈的人,嘴里吃什么都没有味道。里头剔透无暇,浓稠絮密,她一见着就红了眼圈。旧时在家里,玛玛最爱吃这个,早晚使人吊一铫子送来。玛玛让她吃,她总把头歪到另一边去,玛玛总是笑着说她是犟丫头。如今她困在这皇城里,与家里人都断了信儿。不知道玛玛好不好,阿玛额捏怎么样,她一定要想法子找着他们,然后和他们在一处,她就是死了也甘心。
心里有了奔头的人,就有了活下去的指望。她拿着小银匙小口小口地吃着,眼里却渐渐生出光亮来,仿佛是在雪地里前行的人望见了前路,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于是拼命走拼命走,不顾一切地走。
芳春见她吃得认真,仿佛不是在吃燕窝,竟是在挣着要活命一样。眼瞧着一碗燕窝见了底,芳春看着踏实且欢喜,笑吟吟地道:“姑娘是个不自弃的人,老主子没有看错姑娘。”
和聪明人打交道,你只需要稍稍一提点,她便能自己找着门路。老主子知道舒老太太的旧例,暂且没把舒老太太过世的消息告诉她。这样也好,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有了盼头就有求生的气力。她缠绵病榻这么些日子,固然有伤心过头了的缘故,最要紧的怕还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头一件事就是要自强。里子站不起来,外头人再怎么肯帮扶你,也是徒劳无功。
作者有话要说:202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