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真实、可信、活生生的历史还给人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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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林
一、先说几句
1995年对于中国人民来说,是个心绪难平、可资回首的年份。它既是中日甲午战争失败暨日本夺占台湾省100周年,又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收回台湾主权50周年。在这样的年份,借文学的载体回顾百年前清朝晚期的真实情况,特别是通过统治阶级的最高层的生活,窥察中国的命运,可令人更深切地从中引出足资借鉴的活生生的教训。
毋庸讳言,近些年来以香港影视界为代表,也打出一些冠以清宫之名的所谓“娱乐性”作品,并美其名曰“戏说”。“戏”完乾隆,又“戏”慈禧,把一部严肃、实在的中华历史,戏谑成武打格斗、江湖游荡、皇帝泡妞、宫女怀春的闹剧。主创人员的素质决定了作品的素质;作品的素质影响着观众、特别是青少年观众的素质。把它说成是殖民地文化的回光返照,也许言之有过,但若说成是对中华文化、中华历史的亵渎,却是并不过分。
在这种时刻、这种情况下,组织对清宫文学的研讨,既有历史意义,又含现实意义。而我们面前这部20几万字的《宫女谈往录》,则是此次研讨中的极佳范本。它既具正史的严肃性而非正史,又具野史的可读性更非野史;在那些所谓“戏说”等历史赝品面前,它则是闪亮的金子!
二、大厦将倾,朽木苦撑
本书的主人公老宫女13岁入宫,成为慈禧近侍,前后八九年(中间一年出宫),正是中日甲午战争到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前后,中国面临危亡、瓜分惨祸的时期。两次战争之间,又有中国人民的戊戌变法维新和庚子义和团反帝两次救亡图强的斗争。短短七八年间,甲午、戊戌、庚子、辛丑以其殷红不灭的字迹,深深刻在中国近代的编年史上。
《宫女谈往录》(以下简称《谈往》)中并无对甲午、戊戌、庚子、辛丑的正面记叙和描写,更没有历史读本中诸如“历史背景”、“经验教训”等条条款款的分析。但是,它以自己独有的角度,对当时中国的“绝对权威”慈禧,进行了任何史学家、文学家、政论家都远不可能做到的细微观察、了解和透析。在这里,了解慈禧在当时封建中国的地位是重要的。正如晚清笔记中一首诗对“老佛爷”的形象描述:
三十三天天上天,
玉皇头上平天冠;
平天冠上插旗杆,
我佛尚在旗杆巅。
《谈往》的独特贡献,就在于把这位“西天太后老佛爷”比“天上天”、比“玉皇大帝平天冠”还高得多的事实,进行了真实、细微的描述。上至她独自在储秀宫静室看奏折,用拇指的长指甲在贡宣纸折子上重重地划上几道,或是打勾,或是打×,或划竖杠,这就决定了某人荣升,某人砍头,某项卖国条约得以批准……;下至她的吃饭,顿顿120个菜,不包括时鲜;她的睡觉;她的官房(便盆)如同国宝;她的袜子每年要用3000个工,总共每年需1万多两银子;她的洗澡用两个银澡盆,一次性使用100条毛巾;而她正月初一“天字第一号筵席”,除了皇帝光绪、皇后隆裕侍膳,执壶把盏、布菜念名外,还有四金刚(前朝老太监)、五百罗汉(本朝中青年太监)在李莲英、张福及司礼太监指挥下伺候。同时还有放鞭炮的、抽鞭子的太监,至于宫女就在其外了。这些真实详尽的描述,让我们看到大清朝最高统治者, 在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狂潮中,置国家危亡于不顾,依然过着穷奢极欲、吸食民膏的腐朽生活。似这等封建等级下的既愚昧又豪奢的最高统治者,怎能挽狂澜、救中国呢?中国向半殖民地深渊的下滑怎能不又快又深呢?
《谈往》的可贵之处,是以极为强烈的对比,细述了八国联军入京、慈禧出逃西行的落难生活。不用说每顿120个菜没有了,烧老玉米和一小块咸菜都成了最佳食品;老太后沐浴用的银盆变成了饮骡子的脏盆;用来洗手、洗脸,每次100条的毛巾自然也不见了;住的是没有糊窗户纸的破房子,枕的是扣过来的一只破簸箕,脸上盖着捡来的破芭蕉扇,手上包着两块小手绢,为的是不要露出肉来,怕蚊子咬。最惨的是,国宝级檀香木的官房带不出来,老太后摸黑上的厕所,“根本是乱粪场子,没法下脚,要多脏有多脏。癞蛤蟆满地乱爬,蛆全长尾巴,又肥又长,使人看了要呕吐。娟子我俩架着老太后上趟厕所。我俩手不能动,苍蝇顺着脸爬,黏黏的,赶都赶不散,一落身上就有十几个……”至于在半路上,已经生出痱子的老佛爷也顾不得体面,就在野地里由下人们围成的人墙中解手,而便纸则是野麻的叶子……
以前,我在研究中国近代史时,对慈禧怎样从支持、利用义和团并向各帝国主义“宣战”,一下子变成了帝国主义列强驯顺的奴才,缺乏感性的、令人信服的了解,在拙著《中国近代史自学读本》(1984年3月地质出版社出版),也只是抽象地说,“北京外交团将《议和大纲》提交李鸿章,声明不许改动一个字。可耻的慈禧不但立即‘全行照允’,而且说,‘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真是一副寡廉鲜耻的卖国奴才的嘴脸”。此后,“清政府完全屈服于帝国主义的压力,并甘心成为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工具。中国完全沦入半殖民地深渊”。而现在则明白多了。因为慈禧通过出逃西行,饱尝了与帝国主义对抗失败之苦。如果说40年前随咸丰躲避英法联军时还可銮驾而行,一路不失君王之威风,抵达热河行宫后过的仍是皇室的生活;而这次的化妆成汉族老太婆的挟光绪西逃,则胆战心惊,既怕洋人尾追,又怕败兵路劫,使她怎不怀念京城皇宫里万万人之上的独尊生活?于是她痛中作了新的抉择,宁肯当洋人的奴才、看家狗而依然稳坐中华统治者的宝座,也不愿流亡他乡,从而成为“量中华之物力”的卖国贼,“结与国之欢心”的看门狗。中国之所以从此完全沦入半殖民地深渊,就是因为大清朝这名义上保持独立的中国政府,已经完完全全成为帝国主义列强统治中国、掠抢中国人民的代理人,不像40年前的英法联军侵华和5年前甲午战争日本侵华时那样,还敢作一些反抗、争一些尊严。
把真实、可信、活生生的历史还给人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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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看《谈往》一书中关于慈禧回銮以后的描写,以及书前她和外国公使夫人们的合影。如老宫女在谈到慈禧把大太监崔玉贵当作害死珍妃的替罪羊时说的:“老太后变了,要当菩萨了。在各公使夫人面前,推儿媳下井的凶恶相,有多么不好,必须妆扮成慈祥和善的老国母,才能见外国夫人。”就连当初把珍妃推下井去的崔玉贵都说:“自从西安回来后,老太后对洋人就变了脾气了,不是当初见了洋人、让洋人硬磕头的时候了,是学会了见了洋人的公使夫人笑着脸、拉拉手了。把珍妃推到井里的事,洋人是都知道的,为了转转面子,就将罪扣在我的头上了。”从让洋人给自己磕头,到脸上堆笑,正是慈禧身份变化的真实写照。这也是中国社会性质发生变化的真实写照。
三、正史不载,野史难寻
前已说过,《谈往》既具正史的严肃性而非正史,又具野史的可读性更非野史。它的可贵 性还在于,《谈往》的内容有血有肉,以小见大,是纪传体史书、编年体史书以及当代史学著作所不载的;然而它又出自于老宫女的亲身经历、目睹耳闻,或许有不至之虞,却没有讹传之嫌,因此比一些道听途说、哗众取宠的野史来说,则可视为“信史”,具有对正史作补充和诠释的价值。
就以对清宫上、中、下层人们的认识和心理剖析来说吧,《谈往》不但是一部高水准、文学性很强的作品,而且积蕴着十分丰富的史料和进行文学、艺术再创作的极佳素材。
以对清宫上层的顶尖人物慈禧而论,社会上对这位至高无上、滥发淫威的老太婆的认 识,往往停留在表面,甚至是脸谱化了的。老宫女虽然对慈禧愚忠、以侍奉过老佛爷为荣,却不乏对这位老佛爷“人性”一面的揭示。老宫女曾低声对本书作者说:“老太后名义上是当了皇太后,实际是二十六七岁的小寡妇,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正在青春旺盛的时期,可是孤孤单单的,守在身边的是一群不懂事的丫头,伺候自己的是一帮又奸又猾的太监……太后明明知道是这样,可是又非用他们不可……妈妈儿子没有真心话(指和光绪),婆婆媳妇没有真心话(指和隆裕),实际一个亲人也没有。最苦是自己一肚子话,到死也不能吐出来,人和人说话像戏台上背诵编好的台词一样……”这就是慈禧擅权后将近半个世纪生活的另一面。她明明知道光绪、隆裕这一对帝后素常不和,彼此无话,但在每年正月初一她独享的盛大晚宴上,却要装得夫妻和美、配合默契,一个执壶、一个把盏,一个布菜、一个念菜名,像念喜歌一样,哄得老太后喜笑开颜。她就是在这样上上下下的演戏、哄骗中,过着鲜有人世亲情的生活。
正如老宫女所述,“宫里头上上下下全是假的,像台戏,谁唱得好,得宠;谁唱得不好,受气挨打”。《谈往》把这掩盖在虚假人情事务之下的宫廷生活,真真实实地抖落出来了。如果说谈及“老佛爷”时,还有着这位被封建意识熏透了的老宫女至死不渝的“奉若神明”的话,那么,谈及宫女、太监这些下层小人物时,则夹杂着她默然无声流下的大滴大滴的泪珠。归根到底,她那一双天足是站在弱者一边的。
太监,这中国封建社会宫廷中独有的极其丑恶、极其残酷、绝灭人性的怪胎,是解析中国封建专制统治的一个注脚。尽管两千年历朝的千万个太监中也偶尔出现过凤毛麟角的有为人物(如汉朝蔡伦、明朝郑和),但史书上记载更多的却是汉末十常侍、明朝魏忠贤那样的乱政人物。至于戏剧舞台上的太监更是清一色的三花脸。《谈往》则不然,它不但写了自己十分熟悉的李莲英、崔玉贵清末最大的两个大太监;更把太监的一生,从穷孩子下蚕室的彻骨之痛,直至含着做人的羞辱在人生最后的旅途所受的煎熬,进行了泣泣诉诉的介绍。“可怜的小太监”在宫中所能寻到的“安尉”、“亲情”,竟是向宫女献殷勤,可以亲亲热热地小声叫一声姐姐。而“可怜的老太监”呢,夏天里上身穿得已经很单薄了,可下身还是鼓鼓囊囊,那是因为生理的缺陷,腰里不论冬夏要围着大围巾,随时接受淋尿。护膝更是常年缝在裤腿里,以便不论在山地沙石上,还是沙滩旁随时下跪。所有的悲苦要全部压到心底,脸上只准挂着喜兴。试想,由一两个或一群这样的性格、人格扭曲了的人,控制了最高统治者,操纵了国家的政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作为个人,他们是遭受封建残害的;作为人群,他们是遭受最高统治者奴役的;作为中国封建宫廷专有的怪胎,他们最终成为中国封建制度的殉葬品,一起进入了坟墓。
四、赘上几句
最后,我还得回到本文开头关于1995年和关于一些影视片的论题上来。
《谈往》一书的内容十分丰富,其中不乏正剧和谐剧的素材,可供严肃的、娱乐的影视片创作之用。仅以一般影视偏好的情爱内容,《谈往》中就有可取、可编、可演义的内容。像慈禧这个“老寡妇”,亲手泡制了多少个“小寡妇”啊!头一个小寡妇(大公主)是恭亲王长女荣寿公主,第二个小寡妇是庆亲王的女儿四格格,第三个内务府大臣庆善的女儿元大奶奶,是守“望门寡”的大闺女。她们三人都是慈禧“指婚”造成的守寡;又都在守寡后经常入宫陪慈禧游园、游湖。第四个很特殊,她是慈禧娘家人、亲侄女三妞,指婚同孚郡王之子载澍结婚。这一个老寡妇和四个小寡妇各有特点,性格与经历不同,又都可以揉在一个大故事里。其实就连《谈往》的主人公老宫女,也是慈禧一手造成的活寡妇——指婚给太监刘祥。像这些“寡妇的故事”,既有所本,并无荒谬,又反映出清宫的豪奢、腐朽、残酷及争斗(如所谓“丈母娘打姑爷”,三妞的丈夫载澍险些被杀头,最后遭打,由丈母娘监刑,打得皮开肉绽……),情节跌宕。希望有见识的作家、剧作家、导演早日发现并使用这些远比“戏说”之类的历史赝品高贵的素材,把比《谈往》更具文学性的作品,奉献给广大观众。我想,这也是我的北京二中老师、《谈往》作者金易先生的愿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