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路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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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后的西行车队像滚雪球一样,由最初的3辆变为30多辆了。当差的人也陆续添了十多个,于是也就威武起来。可能是为了安全起见罢,撇开京绥通路不走,傍着这条道走崎岖的小路。最初还记些地名,以后索兴不记了。长途跋涉是很苦的,但差事比较轻闲。中午吃饭有太监伺候,除晚上睡前的洗涮由宫女伺候外,老太后因沿途劳顿安歇得早,事不多。最奇怪的是老太后在路上很少发脾气。规矩松了,过去我们不能抬眼皮看的人,现在也能正眼看他们了,除去皇上以外。
“难熬的是路途上的寂寞,满眼青纱帐,无边无际,若有什么古迹,我们也没心肠看。睁开眼睛一片绿,也都看厌烦了。但不能睡觉,稍不小心,车一倾斜,头会碰出包来。就在这万分无聊的时刻,忽然后边的驮轿里发出清脆的二胡声音,手法很熟练,听得出这是由大阿哥的轿里飘出来的。随着风又飘来几句唱词:‘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节奏鲜明,行腔吐字,一放一收,很有叫天(谭鑫培)的味道。这是大阿哥在长途寂寞中第一次发出来的声音。
“大阿哥是己亥年(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进宫的,当时大约是14岁。他是端王爷载漪的儿子。端王爷当时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声色犬马,吹拉弹唱,无一不好。他有一个好福晋,能说会道,八面玲珑,让人处处满意,常进宫伺候老太后,很是得宠,说他夫以妻贵,一点也不过分。乘着戊戌以后光绪爷不得志的时候,就把他们的儿子举荐进宫来。说举荐——是真的。听大家传说,端王亲自向老太后禀奏,臣的孩子可以当大阿哥。
“大阿哥叫溥,提起他来,咳!真没法夸他。说他傻吧,不,他绝顶聪明,学谭鑫培、汪大头,一张口,学谁像谁,打武场面,腕子一甩,把单皮(小鼓)打得又爆又脆。对精巧的玩具,能拆能卸能装,手艺十分精巧。说他机灵吧,不,人情上的事一点不通。在宫里,一不如意,就会对着天长嚎,谁哄也不听。说他坏吧,不,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吃喝玩乐,尽情地享受,与人无争,与事无忤,只知道缺什么要什么。说他好吧,不,一辈子没做过好事,谈不上一个好字。他一生不知道钱是干什么用的,只知要东西,下人给弄来就行。至于变卖什么东西,变卖了多少钱,东西买得值不值,他一概不懂,也一概不问。所以辛丑回銮以后,取消了大阿哥的名义。他出了宫,人就称他为大爷了,他将几辈子积存下的珍宝、字画、房产、庄田等,一古脑儿全变卖了,当然中饱的人不止一个。他由青年到死一直是这样子。40岁以后,由于女色、酒、鸦片,纵欲无度,双目逐渐失明了,也就更加消沉。但他从来没夸耀过自己曾经是大阿哥,也不念道自己是王爷的儿子。他中年住在后海蒙古罗王府,后来眼也瞎了,家也穷了,靠从前骗过他吃过他的当铺掌柜的周济他碗热汤面,施舍一点烟灰度日。在敌伪时期,他默默地死去了。
“不多说了,大阿哥大爷后来的事,要说还能说一车,还是收回来,继续说他西行路上的事罢!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家里使奴唤婢,娇生惯养,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现在闷在驮轿里,除去吃饭睡觉以外,根本下不了地,一连就是几十天,怎能忍受得住?于是千方百计地找消遣的东西。大阿哥驮轿里添的各种玩意就多了,有手鼓,这是西北人喜爱的乐器,大阿哥能敲,一边敲一边唱:‘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这是弥衡的击鼓骂曹,很有一股傲气。见什么唱什么,足见大阿哥的聪明。
“一天早晨,刚上车,响晴的天气,西北风迎面吹来,很有些初秋的意味。突然,由大阿哥驮轿里飞出嘹亮的唢呐声音。小娟子机灵,马上让车夫停下车来,找到专侍太监,叫启禀大阿哥,千万不要再吹,如果要吹,要把唢呐筒子塞上手绢,免得声音飘到太后耳朵里。试想老太后在前面坐轿车,后面跟着个吹唢呐的,不成送殡的了吗?老太后哪有不翻脸的。幸亏她机灵,心眼快,免去了一番大的麻烦。大阿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太后的鞭子。从此种下了大阿哥对我们俩人的好感!
“大阿哥驮轿后边添了一辆车,专为给他装玩物。笼子里装两只免子,不是白色的家免,是黄色的野免子,溺的尿很骚。还养有两只狗,不是高级狗,是普普通通的笨狗。宫里养狗,第一是养雄壮的大狗,显得威武;二是养叭儿狗,喜欢它娇小玲珑。对这样不大不小的狗,向例看不上眼,称这种狗叫二板凳。下等宫监历来没有坐椅子和坐高座的资格,在榻榻里只能两三个人合坐一条靠在墙边的矮板凳,称这样的板凳叫二板凳。小太监彼此奚落,常常说,‘坐你的二板凳去吧!’等于说,‘一边闲着去吧,没有你多嘴的资格。’说狗是二板凳,也有次一等的意思。在西行路上,养这样的狗也是寂寞到极点了。
“大阿哥是不甘寂寞的。一路上买的蝈蝈不下二三十个,晴天的时候,叫得又脆又热闹。终于找到可玩的东西了,他买了十几个母蝈蝈。这东西我们第一次见到,比蝈蝈大好多,油黑油黑的又发青,尾部两个叉,并在一起,很长,插入泥土里产卵。大阿哥异想天开,想让母蝈蝈繁殖后代,不知花多少钱,买了个大方盒子,装满了土,用草皮盖面,盒子四面有几根柱,像挂蚊帐似地搭上纱布,把母蝈蝈放在里头。可惜产房虽很好,而母蝈蝈互相残杀,咬死几个,剩下的缺胳臂断腿,让大阿哥伤心极了,不得不给它们各立‘寝宫’。
西行路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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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兴的事终于来了。
“京里来人了,端王府给大阿哥送来两件宝贝。在大阿哥的眼里头,珍珠翡翠玛瑙,那种冰凉帮硬的东西,吃不得,玩不得,算不得什么宝物;真正的小动物,能玩,逗人喜欢,才算宝物。这次端王府的人给他送来两只油葫芦,真真乐坏了大阿哥。
“这是闻名的十三陵的油葫芦。
“宫里的人,大概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断子绝孙的太监;一是混吃等死的老寡妇。他们都是无聊到了极点,千方百计地找寻寄托,但无论如何也排遣不了那种不幸的寂寞,于是到各处拣选玩物。十三陵的油葫芦就是由宫里挑选出来的。一到白露节,后门桥往南一带,卖油葫芦的小贩就多起来。选这个地点,无疑最高的目标是面向宫里。景山西侧板桥一带,景山东侧黄化门一带,北海东侧内宫监一带,这一大片地方都是太监聚居的所在。太监下了差以后,多在这地方喝喝茶听听书。有点新奇玩意,买回宫去,孝敬主子,花钱不多,落个得脸,所以应时应景的东西也就多起来。
“听小太监向我们夸口,说京西的油葫芦滑,叫草油葫芦,不干活,爱叫;十三陵的油葫芦笨,老实,爱干活,叫山油葫芦,活的时间也长。京西的活不到冬至,十三陵的能活到大寒。颜色也不一样,十三陵的发青,螃蟹盖子色,叫蟹壳青;京西的脖子底发红,爱跳不老实。买油葫芦最主要的是听他叫,十三陵的油葫芦善叫,每到晚上,天一黑,开始叫起,彻夜不停,高低声音变调,快慢缓急,嘟噜噜叫个不尽不休。跟蛐蛐不同,蛐蛐是一声一声的,油葫芦连续不断,而且长短声不同,抑扬顿挫,叫得人九转回肠。这很对长夜失眠的宫妃的脾气,总算有个活物陪着她们度过难熬的夜晚,更何况在秋风秋雨之中。因此,养油葫芦玩,在宫里每年秋季是个风气。
“这次给大阿哥送来的油葫芦,装在油葫芦罐里,是‘范子货’,是宫里和各王府特制的。春天种葫芦时要种亚葫芦(一种结小葫芦的植物),等结葫芦时用一种叫‘范’的模具,把小葫芦装在范里,使小葫芦按范的形状长。‘范’有方的,有圆的,有扁的,‘范’里有各式各样精雕细刻的花纹。葫芦成熟以后,磨光擦油,就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太监是把装着油葫芦的油葫芦罐放在胸前温暖的怀里带来的,足见很珍贵的了,无怪大阿哥高兴,偷偷让小太监拿给我们看,表示对我们的好感!
“最让大阿哥高兴的是在雁北的一次驻跸。那天,天时还早,小太监由外面买进几只鸽子来。起初不太注意,后来打开膀子一看,竟然是乌头还带有黑翅膀的。啊!这是铁翅乌,北京还没有这个品种,他惊喜了。当时北京只有铜翅乌棕头棕翅,没有铁翅乌(黑头黑翅)。次日在路上,大阿哥特意让小太监挎着篮子给我们看,并告诉我们,他让本地人去给收买些。过了些天,他又让小太监告诉我们,说这种鸽子飞起来好看,但并不善飞。到现在北京还流行两句土话:‘十个乌九个赖,有了一个就不坏。”——这是大阿哥在西行路上嘴里唱出来的。
“大清国最后一个太子,最后留下的话只有这一句了,但人们很少知道这是大阿哥说的。在西行路上,我们的车轿首尾相接,相处约两个半月,虽然有贵贱之分,男女之别,但他那孩童之心时时显露出来,他根本不懂当皇帝是干什么。我真不知道老太后一定要让他预备当皇帝是什么意思。每当秋高气爽的时候,瓦蓝瓦蓝的天上,飞起成群的鸽子,就不由得想起了大阿哥,想起了他的铁翅乌来。咳!知道末代太子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这是一个被戏弄的孩子,任凭别人来嘲讽他!而戏弄他最主要的是他老子。
“端王处心积虑又心急火燎地想让儿子当皇上,自己好当太上皇。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儿子究竟是龙是泥鳅,自己早就知道,正因为他是泥鳅,自己当上太上皇才更称心如意,可以为所欲为。老太后70多了还能活几年?但端王又自知德望不够,于是就利用义和拳扶满排外,迎合老太后的心意,结果惹下天大的灾难,这都是由大阿哥引起的。”
给光绪剃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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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跟您交代清楚,这些事都是我听来的,不是亲眼看到的,不要说我骗您,更不可寻根问底。我是怎么听到的就怎么说。咱们说句笑话,这叫‘老太太喝面茶——糊里糊涂’,您糊里糊涂地听,我糊里糊涂地说。不过,这些是属于下等人干的事,知道的人很少了,我不说恐怕没有人知道了。
“宫里头专有一个处,叫按摩处,归敬事房管,有200来人,规模很不小。上至给皇上沐浴、剃头、修脚,下至给一般太监剃头、刮鬓(老太监没胡子,所以忌讳说刮须)。最主要的还是伺候太妃们,腰酸腿痛、筋骨不舒,甚至因夜间睡觉枕头垫得不合适,俗话叫‘落了枕’了,这都是按摩处的差事。还有太监们短不了扭了骨,伤了筋,这也归按摩处来治,一般地说,皇上有御药房,太监们有按摩处。可以说,按摩处是个上下离不开,接触面最广,差事很杂的地方。
“我又要说古了,但我可不敢在您面前卖三字经。作为下九流之一的剃头行,二三百年来就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憨王(旗下人对努尔哈赤的尊称,也是爱称。有时叫‘我们的老憨王’,更显得亲切)建国初始,为了和汉民区别开,把建州人(当地人)和归顺的人都剃成半个月牙式的头,做成明显的标志。一来免去归顺的人三心二意,往来流窜;二来明朝的人,见到剃头的人就杀,这样更巩固了老憨王手下的人民团结一条心,誓死抵抗明朝人。汉民自古以来是蓄满发的,对头发看得非常重要,一根头发也认为是父母给的,说是父精母血,动了他们的头发,就像杀了他们的父母一样。满洲人进了关以后,就以剃头不剃头,作为归顺不归顺的界限。如果剃了头,就表明你投降了,当作顺民来看待;如果不剃头,表示不投降,当作暴民来看待,那就格杀不论。所以当时就有这样的命令:‘留头弗留发,留发弗留头。’如果想留脑袋那就必须剃发,如果不剃发那就要砍脑袋,不投降就杀头。这个命令是十分严厉的。
“因此,随龙入关的剃头匠人(当时剃头匠都是随营的兵),自然是狐假虎威,趾高气扬的了。别的先不谈,就以剃头的挑子作例吧,那简直就可以说是个杀人的刑场!
“现在剃头挑子很难看到了。挑子分前后两头。前头的是以一个圆圆的木桶做成,大约有一般水桶粗细,木桶里有个小火炉,用木炭生着火,火炉上边有一铁制的架,一个铜盔式的脸盆放在火上,温好了水,用来洗头洗脸,做好剃头前的准备。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就因为它的一头有个炭盆。挑子的另一头,主要的是挑着个坐凳,因为被剃头的人必须坐着。并不是四条腿的凳子,根本没腿儿,是几块木板拼成的,简直像切肉的墩子,北京管这样的东西叫兀头。墩子中间空的,有一个匣子,盛刀子拢子之类。
“看起来这挑子平淡无奇,可当初清兵进关的时候,人们看见它就会毛骨悚然。
“第一,那块钢刀布(钢,在这里念杠,动词,把刀子来回在布上蹭,使刀刃锋利)是一尺来长的水龙布,背面写着10个大字,就是‘留头弗留发,留发弗留头’。据说这是当时皇帝给下的诏书,让所有的剃头挑子都挂上,剃头匠有权强迫汉民剃头,如果不剃,杀头问罪。剃头匠的权力就这样大,可以说剃头匠掌握生杀大权。
“第二是剃头挑子上的钩子,比平常的钩子大而硬,几乎像帐蓬上的一样大,当然这是用来搭汗巾的,洗完脸洗完头以后,把手巾搭在这里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原来另有用处,钩子大而且硬,是杀人之后把人头挂起来示众的。
“第三是前边温水的木桶,木桶下腰的颜色固定是红色,一来表示桶里可能还装有人头,二来表示钩子上挂的人头往下滴的血迹。
“还有件奇特的东西,就是剃头人坐着的凳子,也是鲜艳的红色,为什么不用轻便的四条腿的凳子而用沉重的木墩子呢?关键就在这里。墩子有墩子的作用,它既可以坐人又可以宰人,有谁敢抗拒不剃头,马上拉过来,按在墩子上剁脑袋。后来的剃头挑子革新了,保持了墩子的原形,用几块木板拼成,中间是空心,做成一个抽匣,盛些剃头用具了。
“一副剃头挑子,就充分表示出征服者对被征服者残酷杀戮的痕迹。我絮絮叨叨地说这些话,目的是说清朝自入关以后,对于剃头匠一向是很看重的,在宫里这行人也比别的太监地位高,除去师傅对徒弟打骂呵斥以外,很少受到别人的折磨。这些话我是听老刘讲的,他说老一辈的师傅传说,是有这个谱儿。这些话当时只能在家里偷偷地说,在宫里是不能说的。
“这里我必须多说一句话,按摩包括剃头在内,凡剃头匠一定要会按摩。按摩处的人是很苦的,要从八九岁就练习按摩各种穴道,十四五岁就能独立操作了。伺候太妃的人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成人对太妃是不能进行按摩的,要聪明伶俐,眉清目秀才行。他们管按摩叫‘放睡’,究竟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让身体各部位放松,安然入睡的意思。可能这是按摩的最高目的吧!老刘自夸说,他在小孩的时候,就是专给太妃们按摩的。一次按摩就一个多时辰,累得腰酸腿软,谈起来无限辛酸。可也得好处,太妃有什么吃的都会赏给他们。
给光绪剃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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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不要笑话,一次我头痛,老刘自动给我按摩。他先把双手搓热乎了,然后两个手掌对合在一起,像拜佛似地双掌合十,手指和手指之间,留有间隙,然后用双手仿佛剁菜似的,在我的头上、脸上往来地剁。他的十个手指的骨节都发出清脆和谐的声音。声音很美,很好听,就像正月里掷骰子,骰子在磁盔子里蹦跳;又好比一袋子核桃,一动袋子,核桃就咯咯乱响。一会儿,老刘给我捶背,又换了一种捶法,不是用掌而是用拳头,把两手手指松松地卷起来,紧一阵、慢一阵、轻一阵、重一阵地捶打着。他们的内行话,叫打五花拳,这不是武术上的什么拳,是按摩术捶背捶腿专用的拳。捶打起来十个手指都发出咯咯的清脆的声音,如同正月里庙会上卖的风车,迎风一摇,风轮转动,秫秸杆发出脆而不喧的声响。老刘一边捶还一边唱,当然只能给我捶的时候唱,在伺候皇上和太妃们时是不能唱的。可惜我当年没有心肠听,我的记忆力又不好,不过他唱的声音总往我的耳朵里面灌,断断续续也记住几句,什么‘前搓胸,后捶背,这个名字叫放睡’;什么‘由涌泉到百会(涌泉是脚心,百会是顶心),周身三百六十个穴道要全会’。以下就像说相声的报菜名似的,说了一大串穴位名,先捶哪里,后捶哪里,又有什么醉穴,又有什么麻筋,我都不着耳朵听,所以也没心记那些东西,最后一句还记得:‘五花拳打得为什么这样脆,都只因学徒的时候受过累。’后一句可能是他们自编的,不是他们师传下来的,但也可以想象得出来,五花拳是讲究清脆的,要像打鼓点一样,轻重缓急和谐而有节奏,宫廷里的事是既讲实效又讲艺术的。
“也许是老刘向我卖膏药吧(北京土话,过去天桥卖艺的练完了技艺以后搭卖膏药,夸耀膏药如何的好。有人说,你的膏药不好,在身上移动。卖膏药的就大加吹嘘,说他的膏药贴在身上能自己移动去找病。这里是胡吹乱的意思)。他说,我们的按摩是合乎先天的道理的。道家讲究吐纳的功夫,其实说白了就是呼气吸气,也就是做到静松两道口诀。静,是吸气,吸气的时候,要万虑皆空,什么也不想;松,是呼气,要把浑身的肌肉、骨头节都松开。这样就能调节自己的脑子,让全身血脉畅通,得到最好的休息。老道是自己用功,自己给自己调节,这叫修炼。可皇上、太妃们,他们自己不修炼,而是让别人替他们修炼,同时自己又得到差不多同等的效果——这就是按摩。
“按摩是按照穴位把肌肉关节都揉到了,都松开;在揉的过程中,又打五花拳,耳朵听着清脆的声音,让脑子里不能想别的,把神志全集中在五花拳的声音上。这样——似睡不睡,迷迷糊糊,进入沉酣的状态里,得到最大的舒服,最高的享受。宫里为什么要设按摩处,养一群人,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们按摩的时候,为什么要打五花拳,也自有它的道理。自从民国以来,按摩处取消,专门学习这种技术的人就极其少了,为了治病的按摩,还有,光为了舒服的按摩,也就濒于绝迹了。这种手艺渐渐失传了。
“给皇上当差是很苦的,就拿剃头来说,要勤学苦练,用老刘开玩笑的一句话说,他们和翰林院的老爷们是一样的。翰林院的老爷们要三年一大考,为了使自己的课艺不生疏,一天也不能放弃写白折子(用白宣纸叠成的折子,练小楷用),怕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眼花了,手颤了。剃头也是一样,一天不练就手发颤,眼发花,所以春冬时在自己的胳臂上练,手背上练。右手持刀,把左臂上的汗毛,全部刮光,日久天长,左臂的皮肤显得特别粗糙。夏秋的时间,就在冬瓜皮上练,刚一下来的冬瓜蛋子,浑身是毛,用左手一托,右手去剃,两个手都不颤,那真是功夫。有时剃完一个冬瓜蛋子,满脸流汗。为了伺候皇上,当差的不知要遭多少罪!
“闲话说得太多了,还是书归正传罢。
“伺候皇帝当上差,非常不容易,说句犯禁的话,简直不是人干的,就拿剃头来说,就有三条戒律:
“一、只许用右手持刀挨皇上的头皮,不许用左手按皇上的任何部位。就是说只许单膀工作,左臂自然下垂。若两手捏龙头,那就犯了大罪了。无怪老刘练习剃冬瓜蛋子的毛时,要左手托起,右手单臂悬空来剃,必须练得让右手又稳又准。当然,剃头时给皇帝头上割个刀口子,流一点血,那就要交慎刑司拷打,同时也就丢了差事。总之,这是个提心吊胆的差事,一走神就会大祸临头的。
“二、只许顺刮,不许逆刮。无论剃头和刮脸,只许顺着毛发的自然秩序走,不许逆着茬刮。这样,剃头还好办,刮脸就更难了。
“三、要摒住呼吸,不许向皇上头上喷秽气。
“每次剃头都战战兢兢连吓带累,当一次差下来,两条腿都是软的。老刘回家来,怔怔地直着眼睛,半天不说话。差不多三天两头如此,也够他苦的了。
“差不多的人都看过林冲发配罢!林冲受骗买了宝刀,兴冲冲地赴高俅之约,前去比刀,结果误入白虎节堂,坠入高俅设下的陷阱。落得个发配沧州。原来,白虎堂是帅帐,不许带刀的人闯入。高俅按大清国的品级来说,也不过是个头品顶戴,白虎堂也不过是兵部衙门的正堂,没什么了不起的,比起皇帝寝宫来,那种侍卫和威严不知要差多少倍。白虎堂都不许带刀,更何况皇帝的寝宫呢?老刘给皇帝剃头,是决不许带刀子进宫的。
给光绪剃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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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剃头有一定日期,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隔十天剃一次头,这是固定的差事,风雨不误。遇有大的庆典,另有加差。剃头的时间是在太阳升到东南角,巳正的时候,取如日之升的意思,而又在兴隆不到顶的时间,如果要在午时,那就已经升到顶,快走下坡路了。在宫里皇上剃头算作大事一桩,刮脸随时听候召唤。
“试想一位万乘之尊,平常日子不管多亲近的大臣,连带刀子进殿都要问成重罪。现在一个下等奴才,不亲不近的人,拿着刀子剃头刮脸,距离致命的咽喉过不了一寸远,而且工作时间又较长,万一疏忽,就有不测的祸患。哪能不提心吊胆,护卫森严呢?这里如果演出了一出‘鱼藏剑’,那所有的人都是剐罪。所以老刘每次当差,都要先在下处经过检查,剥去自身的衣服,换上皇家特制的衣服,窄袖、青衣、小帽,然后在皇帝面前叩头,请刀子。刀子是用一个檀木盒盛着,外套黄云龙套,由皇帝的侍卫赏给老刘。在老刘给皇帝剃头刮脸的过程中,殿上环卫的近侍,几乎是不眨眼睛地盯着老刘的手。洗头擦脸都由近侍的太监做,老刘只管操刀。殿上殿下周围丝毫声音也没有,大约要剃刮半个小时。皇上始终闭目养神。剃完头,请示皇帝按摩不?大家知道光绪帝是个急脾气的人,对于生活细节向来又不讲究,早就腻烦了,向例是摇摇头,更不挑剔奴才的毛病。奴才行礼时,皇上眼皮也不抬,怔怔地在想心事。听老刘说,皇上很少有喜笑颜开的时候。他背后偷偷对我说,皇帝可能有精神病。
“我说的这个都是在宫里剃头的情况,一到西行路上就根本不同了。
“离宫的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一日,正是皇上应该剃头的日子,当然没有剃成。到了怀来,皇上已是头发很长满脸胡须了,再加上风尘仆仆,显得既苍老又憔悴。也不知真的找不到剃头匠呢,还是有顾虑。大臣们对皇上是礼仪周到,可是也心存顾忌:伺候好了,也不见得得脸;伺候不好,出了点漏子,就许挨宰。谁愿意担这种干系?所以在怀来找不到剃头匠,是意想之中的事。一直到了宣化,地方官找了剃头棚的一个人,由溥兴领着去面见皇上,这是出宫后第一次剃头,据说赏钱相当多,给了二两银子,是普通当太监的一个月的月钱。
“离开京城已经二十多天了,大约是八月初十前后,也可能是过了初十罢,我们到了晋北重地的雁门关。这些天,老太后的心情看来不那么紧张了。八国联军的洋人往南到了保定,就没有再往南走,也没有进山西;往北到了张家口,也是和巡哨一样,驻两天就撤回京城了,始终没有进山西界。所以老太后在山西时,心里是比较踏实的。再说重臣也聚集到山西来了。最重要的是荣中堂(荣禄)来了,给老太后出谋划策,那是老太后的心腹,心里有依靠了。正赶上天气晴朗,走到雁门关,老太后要歇一天,观赏一番晋北要塞的风光。
“这是个隆重的日子。因为是老太后离开京城后第一次有闲心游山玩水,散散长时间的郁闷心情。各近臣、各近侍,巴不得有机会向老太后进点心意,这就忙坏了李莲英、崔玉贵,因为各种主意必须由他们出,别人的主意当然不能算数。地方官们只能乖乖地听他俩宣排,那种气势,您可想而知了,活活像一出《法门寺》。
“那一天我们起个大早,准备随老太后巡幸雁门。晋北的天气,尤其是中秋季节,说晴就晴,说雨就雨,就是平常好天,也是‘早晚冷飕飕,中午热死牛’。这是个荒凉的地方,讲排场也讲不起来。早晨伺候老太后梳洗吃喝完了以后,老太后就升轿出门了。前边也有几个顶马,夹杂着崔玉贵在内。后面四乘轿子,太后、皇上、皇后、大阿哥。实在是不太体面,轿子的颜色在太阳光底下一照,都褪了色了。雨痕污渍,很明显地留在轿围子上。大轿一直往西北走,顺着大路直到雁门关的门洞前。那是个圆圆的门洞,比起居庸关来,显得狭窄多了,没城门,光秃秃的。我们又随着老太后往前走,出了关,可能就是书上说的塞外了吧!八月的季节,庄稼已经收割了,一片空旷,满地荒草,只有塞北的风挟着小砂子,打在人的脸上,麻苏苏的有些发痛。我们不敢正面向北看,只能侧着身子,初次领受了这塞外秋风的强劲。如果张着嘴面对北方,风真能够噎死人的。折回头来,又回到关里,往西侧走,轿子只能抬到半山腰,山上根本没长什么草,只有灰黑色的石头。靠山的东南角上,有一块平坦的地方,方圆有几十丈开外,中间有块扁平的盘石,差不多五六间房子大,据说这是佘太君的点将台。老太后领着我们上了点将台,往天上看,瓦蓝瓦蓝的,不是青天,是像靛染了似的深蓝色。往两边看,山峦起伏,绵延不断,如万头猛兽在窜动。两边的烽火台,年久失修,已经都塌毁了,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想当年佘太君擂鼓点将、三关排宴的英雄豪气,现在是一点也没有了。回头看看那些随驾而来的大臣们,他们只能随班排队,除此之外是一无作为的,吃饱了宣排宣排地方官,派戈什打听打听京城的家小,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正当差事。本打算在点将台上排午宴,因为塞外风大,旋风刮起来像高耸的烟囱一样,直上云霄,黄土、烂树叶子,旋转而来,我们只能扫兴回来了。这天最愉快、收获最大的恐怕是大阿哥了。晋北雁门关的山上有一种蚂蚱,个儿很大,深绿色,两只脚上带刺,跳得很远,能踢人,嘴上还能流出黑油来。捕它的时候,一不小心,手心被它踢上一脚,能划出一道口子,很痛,当地人管它叫登山倒。大阿哥和随侍他的小太监,就捕了十几个。晚上,小太监偷偷地拿给我们看。大阿哥有一种良好的习惯,他认为是好东西,总愿意拿出来给别人看的。听别人说一声好,他就心满意足了。我们夸赞一番,小太监是会向他添油加醋描绘我们的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