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十二月份,俨然到了一年最冷的时候。大雪笼罩着储香榭纷飞而落,院子里已积了厚厚一层。
有丫鬟踩着冰雪往正屋去,踩得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衬得本就寂静的天越发的清冷起来。
万物凋零,整个天地间都只剩寂寥和萧条。
可屋外冰天雪地,屋内却暖如春季。
丫鬟春华撩开厚重的门帘,入了屋内后,先在门边上站了会儿,待散了寒气,这才往次间去。
这会儿,苏雪摇端坐在铜镜前的八足圆凳上,正对着铜镜细细端量自己右颊处的一道浅浅划痕。
她身后站着的丫鬟秋实,则正在往她脸上伤处上药。
小心翼翼着涂了薄薄一层后,又盖好装了药的盖子。
见不过才数日功夫,主子这脸颊上的划痕竟就淡得快要瞧不出,秋实高兴道:“姑娘,这药果然神奇,不过才几日,竟就淡得看不出来了。想来再有两日就能好全,到时候定不会误了姑娘您的大好日子。”
方才从外面回来的丫鬟春华闻声,便接了话道:“这可是宫里的东西,贵人娘娘们用的,自然是极好。”
前些日子,史将军为弥补多年来对发妻和长女的亏欠,在认回了长女后,不顾母亲妻子反对,执意为这个刚认回的女儿筹办了一场盛大的筵席,邀了京里不少达官贵人及家眷前来做客。
也是以此,算是告诉了全京城的人,他史筹还有另外一个女儿。
史将军如此厚爱长女,引起了次女不满。故在宴席上,两个女儿起了口角。
起初还好,只是拌了几句嘴。被家里的嬷嬷拦住了,也就是了。
但之后不知怎的,次女竟意图毁了其长姐容貌。好在当时长女身边的婢女眼疾手快,挡了下,这才只擦破了脸上一点皮,并没伤到实处。
但也因此,史家二小姐的名声在京城算是坏了。
再之后,薛家那边便以史二小姐德行不佳为由,有退亲之意。
正好史将军觉得亏欠长女,既次女已然不得薛家喜欢,他就想把这门上嫁的好亲事落长女头上。
史将军于薛家老公爷有过救命之恩,两家的亲事也是当年薛老公爷在世时定下的,有信物为证。薛家可以不满成亲的对象,却不能拒认了这门亲事。
所以,两家几番商量后,薛家那边倒也同意史家换人。
如此一来,原属于史二小姐史玉萍的亲事,便就这样落到了苏雪摇的头上。
薛家是皇亲国戚,家里出了位正当宠的贵妃。既然亲事已成定数,变不得,为不让新嫁娘成亲时脸上带着伤,薛老夫人便亲自进宫去求了贵妃,为苏雪摇向贵妃讨要了这祛疤效果极好的如玉膏来。
这几日,春华秋实两个丫头始终不敢懈怠,都十分小心的照看着主子脸上的伤。
春华年长秋实一些,更为稳重,虽高兴,但也适时提醒苏雪摇:“虽是如此,但姑娘也万不能掉以轻心,这药还是得按着太医嘱咐日日按时涂抹的好,需得好全了、一点疤痕都不留,方才能稍稍放心些。”
女子的脸是极重要的,何况如今姑娘又要高嫁进国公府当少夫人。国公府里虽富贵,但想来在里头讨生活也不容易。若毁了脸,可以想象得到往后日子的艰难。
面对春华的善意提醒,苏雪摇点头应说自己知道了,但却并没太把这件事放心上。
自己的脸自己心里有数,本就伤得不重,何况又得了这如玉膏子日日涂抹,她知道必然不会有事。
此番在她心里,有一件比脸更重要的事。
现在亲事虽是成功落到了她头上,可她却不知道薛霁心里是怎么想的。
曾经,她是他房中侍奉穿衣的丫鬟,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他即将过门的新婚妻子。不知道他在得知实情后,心里又会生出怎样的想法来。
她在意薛霁的看法。
对她来说,抢了这门亲事,除了是为自己义母义姐伸张正义外,也是为能离薛霁更近,为了能一直待在他身边,从而日久生情,得到他的好感和信任。
若因此反而令薛霁心生厌恶,甚至连之前对她的那点好印象都没有了,那她这步棋算是走错了。
不过凡事也不能太消极了,得往好的方面去想。如今成功得到了这门亲事,就将嫁与薛霁为妻,于她来说,日后也算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凭着薛三奶奶的身份,很多事情也好办些。
婚期在十二月初八,而今日已是十二月初四。
婚期是原先就定好了的,只不过,之前要出嫁的人是史玉萍,而如今新嫁娘换成了她。
该准备的史夫人早准备好,就算如今新嫁娘换了人,也不影响婚礼的进程和府上的热闹。
只是,史夫人这些日子托病,卧床不起,接下来的一应事宜都由史将军亲自为长女操持。
起初还能淡定,但越临近婚期,苏雪摇心里也越发的紧张起来。
她离开薛家之前,薛霁就因公务而远行离京了。如今,过去有二十多日,也不知道他人回来没有。
若回来了,得知了这个消息,不知心里是何感谢。若公干还未结束,他人还在外乡,也不知薛家那边会不会先瞒着他。
恰这日,史将军来了女儿屋里。
瞧见父亲,苏雪摇先是请了安,之后就主动的向父亲打探起了有关薛霁的情况。
“父亲,可知薛三郎回京没有?”
内宅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如男子好打探外头的情况,所以想知薛霁近况,也只能向父亲打听。
史筹知道女儿的担忧所在,他宽慰道:“虽你从前是他身边的丫鬟,但如今却是我们史家的千金小姐。你同他的亲事,也是薛家长辈们亲自认可了的。日后嫁去薛家,也不必觉得低人一等。”
“凡事……有父亲给你撑腰,你万勿委屈了自己才好。”
面对此刻父亲对自己的关怀和照拂,以及再想到自从她认亲回来后他为自己做的这些事儿,苏雪摇心里十分感动。
但也隐有心虚在,她不敢抬头看面前这个中年男子的眼睛。
只能微垂首,低声应道:“多谢父亲,女儿知道了。”
史筹望着面前懂事听话,且低眉顺眼的女郎,忽然就想到了结发妻子温氏来。想到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些美好,慢慢的,眼底沁出眼泪来。
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是温氏背叛了他,直到女儿找上门,他才知道,原来这些年负心的人是他。
发妻已故,他想补偿她,已是不能。如今,就只能把一切都弥补在长女身上。
想到过往的种种,想到当年他和温氏是如何错过了这么多年的,史筹那沁着泪泽的坚毅目光中便多了几分狠戾。抚在膝头的双拳渐渐攥紧起,他继续给面前长女撑腰,道:“不要觉得是你抢了你妹妹亲事,也不要觉得你对不起谁。你妹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原就该是你的。是她们都对不起你和你娘,而非是你对不起她们。以后在她们面前,你只管挺直了腰杆,若她们欺负于你,你也尽管来找为父,为父自会为你做主。”
苏雪摇从没觉得自己是抢了史玉萍亲事,本来她来这史将军府,就是有备而来,冲的,就是史玉萍同薛家的这门亲。
若真要说抢,那也是她抢了义姐的,而非是史二小姐的。
所以,对那对母女,苏雪摇心中除了厌恶外,再无其它。
就算有所谓的愧疚,那也是装出来给眼前这个男人看的。
“女儿曾在薛家做过丫鬟,也万没有想到,薛家竟宁选女儿也不选二妹。若知道会因此而令二妹难过,当初父亲为女儿办宴时,女儿就不在外人面前露面了。不露面,也就不会令二妹不满,更不会有接下来的这些事。”
苏雪摇的一番话,却令史将军脸色难看,十分尴尬。
将军府里,用心教养出来的女儿,在那薛家眼中,却还不如他们府上的丫鬟,这是极其侮辱人的事。
也由此可见,这些年来,萍儿被她母亲教养成了什么样。
如今得了这样的恶名,已被退了一次亲。若再不严加管教,日后怕再无郎君会登门求娶。
“此事与你不相干,你只管安心待嫁就行。”
又再交代了几句,史筹便起身离开了。
史筹离开后,苏雪摇也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了窗下,伸手轻轻撑开了支摘窗。然后安静坐在窗下,失神看着窗外冬日枯败的景色。
这两日雪已经停落,天也渐渐放了晴。想来不出意外,待明日出阁,定是个晴好的日子。
苏雪摇忽然想到了义母临终前的嘱托,义母要她带着义姐和信物入京寻亲。如今亲是寻到了,可义姐早在赶往京城的途中,不幸染上时疫身亡了。
如今的史将军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义姐的父亲。史将军早年因为一些误会而误信谗言,亏欠了她们母女,她入史家的门,一是为义母和义姐讨要回属于她们的东西。
二来,也是想借这个机会继续潜入薛家,潜在薛霁身边。
义母的牌位会进入史家祠堂,得史家子孙世世代代供养。而有她在前,那朱氏就注定是一辈子的续弦。
她也会以义姐的身份好好活下去,而只要有她在,那朱氏母女这辈子都不会活得快活。
她的存在,会永远都是横亘在那对母女心中的一根刺,拔都拔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