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外, 齐小将军齐莫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黄德飞瞧瞧天色,已是日暮时分,若无皇帝宣召, 外臣落日后不得留在内宫, 黄德飞叹了声, 缓步移出大殿, 在廊下躬身道:“皇上今儿在祥福宫陪伴谨嫔娘娘, 是不会出来见您了, 将军还是莫跪了,有什么话,明儿散朝再与皇上好好说?”
齐莫仰头道:“黄公公!您是皇上心腹, 最是知道皇上想法, 您给齐莫指条路,齐莫还有机会重获皇上的信任么?这回围场受袭,确是齐莫疏忽,可其中恐怕还有隐情,徐汉桥徐统领不肯将审讯详情相告,齐莫日夜难安,若是有人故意设计, 想用这次的事情离间皇上和我们齐家,这……这岂非……”
黄德飞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声音沉缓:“齐小将军,你们父子勤王有功, 皇上心里都记得。齐小将军与其纠结过去的事,不若好好想想今后如何避免再出乱子。至于皇上是什么想法,齐小将军您失言了,咱们做臣子做奴才的,如何能够揣摩圣心?唯恭顺听令,忠心舍命相报是耳。”
齐莫蹙了蹙眉头,终是无奈地拱手道了谢:“幸有公公提点。”
他与父亲好容易得来如此机会,时来运转成为天子近臣,自然不愿因这一次错漏而失去一切。但眼前明显皇上还未消气,妹妹齐嫔被独留在围场,被皇上在群臣和内眷面前舍下,还不知要如何尴尬。
他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浮尘,两腿僵硬地迈开步子去了。
出得宫门,举目就见苏煜扬在前,正欲蹬车上马,他挥了挥手:“苏大人!”
苏煜扬顿住动作,回身见是他,面色无甚变化,过来与他相互见礼。
齐莫道:“未知谨嫔娘娘伤势如何?”
福姐儿替赵誉挡了刺客一剑的事,已经四处传遍了,连太后也听说了,还特地移驾去祥福宫探望一回。
苏煜扬与他从前没什么交情,在上回林玉成谋逆案中才打了几回交道,知道他如今为布防失利之事奔走,想求赵誉原宥,淡声道:“外臣不好去后宫探望,拙荆递牌子进去瞧了回,伤情不要紧,只是精神不大好。”毕竟流了那么多的血,人虚弱得很厉害。
其实苏煜扬很清楚福姐儿不愿见他,所以推了王氏上前,福姐儿对王氏也算不上热络,可如今苏家能出面的人,也只剩下苏煜扬和王氏这一对了。自打前些日子林玉成倒台,苏煜炆作为女婿也不免焦头烂额,林氏怪罪苏家这个时候只为自保没有尽力帮助林玉成,带着幼女婉妍去了家庙,说是要为娘家父亲祈愿。
承恩伯自林家倒台后行事越发小心翼翼,如今背靠赵誉,只能谨慎处事,知道赵誉在意福姐儿,便令苏老夫人也随王氏一块儿进了宫。
当着郑玉屏等人面前,福姐儿不好给娘家人脸色瞧,强撑着身子与他们说了会儿话,听苏老夫人训诫要如何尽心服侍皇上等语,心里不耐烦已极,推说伤口疼扶着曼瑶的手去歇了。
没道理这些人不把她当个人看,她还要委屈自己去奉承他们。
而今世易时移,福姐儿与赵誉有这份历经生死的情分在,苏家那些人已经再不能拿捏于她。
但这些人中,不包括苏皇后。她在宫中十余年,手上能用的人多,又还顶着皇后这顶帽子,若是想对福姐儿做点什么,只怕赵誉也来不及相救。好在如今苏皇后病重自顾不暇,她的女儿光华也被赵誉下了禁令,叫她除了坤和宫慈敬宫和自己宫里,旁的地方都不准去。
一时福姐儿门前热闹起来,才送走苏家众人,又有徐嫔、周常在亲自过来探望,夏贤妃也来过几回,偏殿摆着大堆的补品药品,都是各宫送过来的。郑玉屏笑着坐在床畔,用小铜匙拨了拨香炉里的香灰,转过头来道:“如今娘娘门庭若市,比从前可不一样了。娘娘这回虽说受了伤留了疤,到底抓住了皇上的心,也算值当得很。”
在福姐儿面前,她向来是很直白的,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欲望,甘愿在福姐儿跟前做个幕僚般的人物,只求能沾光多与赵誉相处。希求圣宠并没有错,福姐儿人在祥福宫不大出门,也多得有个这样的人不时传些消息秘闻过来说给她听,一来能当个耳目,二来也能解解闷,所以福姐儿不曾赶她,待她还是挺亲切的。
听她说及自己这回受伤,福姐儿挑了挑眼帘,朝她瞥了一眼。郑玉屏面上似乎写着“心照不宣”四个大字,叫福姐儿心中一跳,有些不舒服。
当日她替赵誉挡剑,是瞅准了后头赶过来营救的侍卫距离够近,也素闻赵誉有些身手。当时情形不容多想,这一天赐良机若不牢牢抓住只怕就再也没有下一回了。与其在后宫中被慢慢磋磨没了性命,不若豁出去放手一搏。
她以为自己这些隐秘心思不会有人知道,就连赵誉也沉浸在她忘我的牺牲之中,为其颇为动容。
福姐儿心想,她对郑玉屏一直不算有好感,大抵就是因着这人太直接了。端茶抿了口,垂眸道:“本宫有些乏了。”
郑玉屏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地道:“娘娘歇着吧,妾在旁陪娘娘会儿。”
福姐儿知道她是瞧这天色估摸赵誉要过来了,故而想多留片刻好叫赵誉知道她对谨嫔关怀备至。
人在手底下,总是要赏些甜头,福姐儿知道水至清无鱼的道理,不置可否地喊了曼瑶近前,自顾去里间歇了。
福姐儿和曼瑶才走进去,外头宫人就掀了帘子,笑着道:“皇上万福。”
赵誉经常出入祥福宫,宫人们在他面前行的都是常礼,也不需人传报,赵誉自顾自就走了进来。郑玉屏连忙起身,未及行礼赵誉就抬手道“免”,却未在她跟前停留,径直走去了里间。
郑玉屏在外听见赵誉低低的说话声,没一会儿曼瑶就红着脸走了出来,朝郑玉屏歉意地道:“郑贵人,皇上和我们娘娘要歇了……”
郑玉屏面色一红,撩了下耳边鬓发:“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也知道,曼瑶说两人要歇下了不过是借口罢了,这天还未黑下来呢,赵誉是不想有人在跟前扰了兴致。
郑玉屏不情愿地告辞离开。
踏着落了枫叶的宫道,才到妍宝宫前,就见一顶轿子慢悠悠地从尽头走来。郑玉屏本是想装作没瞧见,避过与那人照面,不料轿子里的人却伸出手来,“这宫里头的规矩越发差了。”
郑玉屏只得住了步子。
轿帘掀开,露出了齐嫔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前番齐嫔落难,郑玉屏曾上门奚落过一回,当时谁能知道齐家被贬只是赵誉的计谋之一?所有人都以为齐嫔再也起不来了,齐家故意露出马脚给郑玉屏的父亲,郑玉屏的父亲也不负众望地担起了这个责任。为求效果逼真这件事只有赵齐二人知道。郑玉屏再聪明,也无法想到这是个局。齐嫔起复之后,她一直惴惴不安,知道齐嫔并非表面那般和善,一定会将前仇十倍百倍地报回来。
郑玉屏给雪晴打个眼色示意,走过来恭恭敬敬行了礼,“齐嫔娘娘万安。”
齐嫔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指甲,声音冷冷地传来:“郑贵人这么晚是打哪儿过来?”
郑玉屏咬牙道:“妾才去祥福宫看望谨嫔娘娘,皇上也在。”是想借赵誉提醒齐嫔不要轻举妄动。
齐嫔拉长了尾音:“哟,谨嫔还好吧?围场上这位可是出了好大风头。”
郑玉屏垂头恭敬道:“娘娘身子还好,伤势恢复的不错。齐嫔娘娘您这是才从围场回来吧?舟车劳顿定是累坏了,娘娘早些回宫休息,妾不敢多扰娘娘了。”摆出恭送架势,就想打发齐嫔离开。
熟料话音未落,齐嫔陡然色变:“大胆郑婢,你是在嘲笑本宫没能随圣驾回宫么?”
郑玉屏暗叫不好,在那冰凉凉的石子路上跪了:“娘娘误会了,妾绝无此意!”
齐嫔乃是存心找她麻烦,又岂会理会她是什么意思,她窝了一肚子的火正没处发,活该这贱婢自己送上门来。
齐嫔喝道:“你没这个意思?阖宫皆知皇上紧张谨嫔,将本宫一人遗在了围场,你故意当着本宫面儿揭本宫的伤,是觉得本宫失宠了,你又与谨嫔抱成了团,不必害怕本宫?”
郑玉屏连连叩首:“娘娘明鉴,妾绝无此意,娘娘,您误会妾了!”
齐嫔冷笑:“你还敢狡辩?适才若非本宫叫住你,你是不是便准备假装看不见本宫,想胡混过去不必行礼?宫中规矩,低阶御妻要给高阶嫔妃行礼,不得有失恭敬,你饱读诗书,可别说你不知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本宫位高于你,又先于你进宫,自然要教导你后宫的道理!”
说着便喝向身边宫人:“掌嘴五十,替你们郑贵人长长记性!”
郑玉屏震惊地望着齐嫔:“娘娘,妾对您无处不恭敬,在场皆可作证,娘娘岂可无理罚人?妾再不济,也是皇上身边的……”
话未说完,齐嫔身边的大宫女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甩手就是一耳光打在她脸上。
“齐嫔娘娘教训你,竟还敢顶嘴?你的意思,是娘娘错了?”
郑玉屏脸颊火辣辣地,登时就觉得脸有些肿了。齐嫔出身武将之家,不仅自己身上有功夫,就连身边的宫人也是有些武艺的,一个巴掌打在郑玉屏这种文秀女子脸上,震得她头昏目眩都是轻的。
郑玉屏心里如何能服?她虽未生存多方讨好,但也不是全无自尊,在这昏暗的甬道上被当着下人的面掌嘴,换了谁都算是种侮辱。郑玉屏眼里含泪,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她和齐嫔早已撕破脸,也不计较还要不要维护什么表面平和了,当即冷笑道:“娘娘不过拿我发泄罢了!娘娘气我有什么用?叫皇上将娘娘独自留在围场的又不是我!”
齐嫔气得一脚踢开了轿帘,走下来行至郑玉屏面前,一手端着她下巴一手左右开弓甩了她两耳光。
郑玉屏嘴角尽是血腥,却犹是笑着,“娘娘,您也知道您再怎么发脾气都无济于事,当日您买通乳娘陷害谨嫔娘娘,您以为她真的不知道,不记得么?您又以为皇上会忘么?您谋的可是他的亲骨肉,和他最喜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