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烈火5

赵誉这一生, 十八岁前是苦水里泡大的, 如今的太后曾经的德妃是个十分严厉的人,他很早就开始读书认字,话都还说不清楚就跟着先生学论语了。她家世不兴, 在宫中一直是个不大起眼的人, 虽然位至德妃, 不过因着早年受幸的时候生了儿子, 在宫中资历又深, 她想要自己和儿子在人众中脱颖而出, 只能将许多希望强加给年幼的赵誉。他一直活得很辛苦,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舔舐着伤处,起初还会跟母亲撒撒娇说自己不想读书和扎马步, 母亲哭着指着他骂, 说他存心不想她这辈子再有盼头。后来他就不敢说了,渐渐长成了一个温和而寡言的人。他做的一切都符合旁人的希望,知礼、勤奋、柔软。

及至他终于登上帝位,因年纪太轻,难免大权旁落。朝臣们相互倾轧,以求挟君摄政,朝中乱了三年, 及至各方达成稳固的势力范围才渐渐恢复生息。其后是漫长的、渐渐收回皇权但仍要受人所制的日子。他从一个落魄不起眼的皇子长成今天终于能真正执掌天下的帝王,看尽了多少不堪,经过了多少磨难。

他被人利用,同时也利用别人。

人想从他处谋求好处, 他亦从别人身上榨取价值。

他表面温和无害,实则冷心冷情。

这是十余年来,他唯一一回真情实感的落泪。

眼前这女子,在危机关头不曾预判期冀过任何回报,用她年轻鲜活的生命去换他的平安。

此时此刻,他什么也顾不到了,顾不上外头还候着许多关心他的朝臣,顾不上刺客在营帐各处翻起的兵荒马乱,他望着眼前这瘦弱苍白的女孩子,她还那么年轻,还没享受过什么美好的生活,她这十五年都不曾被好好爱过,她来到他身边,受尽委屈,被陷害被算计被欺辱,自始至终他对她的感情都不纯粹,一边爱怜一边伤害着她自己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此刻,深深懊悔和内疚浪潮般席卷了他。

从来都是个利己主义至上的人,他鲜有地发觉,自己那颗冷漠的心,活起来了。

太医很快就来了,赵誉背对众人,没叫人发觉他泛红的眼眶。他紧紧咬住牙关,双手在袖中攥成拳头。帐外朝臣们只从偶然被风吹起的帘隙瞥见他无言的背景。

太医有些为难。福姐儿伤处在胸口下方,衣裳上头全是血,若不解衣,根本弄不清伤势。可终究男女有别,眼前这位还是皇上的女人,且当着皇上的面……

赵誉见他跪在榻旁迟迟不动,因关心福姐儿伤情思绪不大灵光,蹙眉低喝:“你再做什么?她的血快流光了,你看不见么?”

那太医跪地叩头道:“皇上,需得将娘娘的衣裳剪下来一块儿,能否请一位宫女进来?”

赵誉顿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若不解衣,只得将伤处附近剪开一块小洞出来,赵誉当即道:“朕来!”

走上前去,不敢触碰福姐儿,生怕引得她伤口疼痛,解了她对襟宫装外袍,接过太医背身递过来的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将正汩汩流血的患处周围剪开了一块儿。

亲眼见着剑刃刺入她身体,那血水从衣裳里头慢慢溢出来,此刻眼睁睁瞧见叫他爱不释手的细滑肌肤豁开一个血淋淋的洞,皮肉翻卷,可怖至极,他心中不忍,移目瞧向她惨白的面容。痛得已经意识模糊掉了,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睫毛像受惊的蝴蝶翅膀,轻轻颤动着,眼角还挂着水光。

赵誉心揪成一团,朝那背过身去的太医喝道:“好了,还不快过来!”

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一瞧伤处心略略放下些,幸而未曾伤到要害,不过伤口有寸余,肋骨似乎有伤损,将养起来不易。更怕伤口长久不愈腐坏,因伤致命的人往往不及伤势腐坏致命的人多,后期必要精心护理才能保住性命。

太医不敢打保票,勉强定下心神神色凝重地用药棉探了下伤口深浅。

福姐儿疼得一缩,眼泪涌得更厉害了。

赵誉在旁踱着步子,见她哭了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在旁低声地道:“福儿你忍耐下,太医一会儿就给你治好了。”

转过脸来面色黑沉喝那太医:“你仔细些!”

太医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口中恭敬地垂头应了,取了伤药细细地洒在福姐儿的伤处。

福姐儿忍不住打着哆嗦,强咬住嘴唇硬扛着那疼。赵誉伸出指头撬开她齿关,将手掌挤在她齿缝中给她咬着,不叫她弄伤了她自己。

太医瞧了眼赵誉面色,小声道:“皇上,伤处创面不小,需得缝合才好痊愈。”

赵誉点了点头。那太医又道:“只怕会留下些疤痕。”

赵誉眉头一凝,瞧瞧那伤口,又瞧瞧虚弱的福姐儿,他不耐烦地横向那太医:“做你该做的便是!”

太医这才取了银针出来,用丝线穿了,帕子浸了些麻沸散,不敢再多问赵誉,覆在那伤处停留了约一刻钟才施针缝合患处。

麻沸散只是能暂缓疼痛,针尖刺入身体之时福姐儿仍是感受到鲜明的痛楚。她脸已经哭花了,手无力地扯着赵誉的袖子:“皇上,皇上……”

她一声声小声地喊着。每一声呼唤都像一把小锤子,重重敲击着他的心房。

他垂头将脸贴在她脸颊上,像哄婴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手臂:“福儿,朕在呢,朕在这儿,你不要怕……”

太医手里的针线飞走,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收了手势。用丝帕垫在福姐儿腕上又替她诊了回脉,还未说话,就听帐外的嘈杂声。

齐嫔的嗓音柔中带着些许厉色,喝道:“本宫为什么不能进去瞧皇上?皇上受袭,这么大事你们竟然现在才知会本宫,要你们这群奴才何用!”

她有武艺在身,几下就推开了拦路的黄兴宝,瞪着宫人不客气地道:“本宫要见皇上,还轮不到你们来拦!”

身后几个朝臣不好开口,才与徐汉桥审问刺客回来的黄德飞适时到了,面色微沉,勉强垂头行了礼:“齐嫔娘娘,皇上吩咐,不许人在外喧哗。太医正在里头看诊,娘娘这般不合适。”

他是赵誉最信任的内侍总管,齐嫔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嗳,本宫也是忧心皇上,黄公公能不能行个方便,叫本宫进去瞧皇上一眼,就一眼?”

她本也不想将事情闹大的,急慌慌穿了衣裳出来想瞧瞧赵誉,却被几个下人当着众臣面前给拦了下来,这岂非当着外臣面前打她的脸?她如今备受圣宠,在公在私她都有权力探望赵誉,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来阻拦她了?就是御书房她也去得,如何这宫外山间的一个大帐就进不得?

带了几分赌气的性质,声音不免就大了些。黄德飞面上一丝笑容也无,客气但疏冷地道:“娘娘,皇上有令,奴才不敢不从。”

齐嫔眉头一皱,知道自己该乖乖等在外头,可余光瞥见那些大臣家眷瞧她的目光,觉得好像全世界都在笑话她根本是个名不副实宠妃。洛阳公主好心给她递个台阶,上前扶着她劝道:“齐嫔你别太着急,适才本宫听说了,皇上并未受伤,皇上是紧张遇刺的谨嫔,所以才没心思来见旁人。”

齐嫔面容明显僵住了。洛阳的意思是,谨嫔是赵誉的自己人,而她只是个旁人?

齐嫔咬了咬牙,越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就在这时,面前帘子忽然一掀,那太医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抱拳团团向众人行了礼,洛阳关切道:“谨嫔伤势如何?”

太医谨慎地道:“还要看之后的将养情形,伤处挺严重的,失血过量……”

话未说完,就见赵誉负手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月白衣袍,腰束玉带,头发半披半束,用玉簪挽着。身上沾了一团团的血污,瞧来有些可怖,面容更是一丝笑意也无:“今日围场受袭,刺客有备而来,显然事先探过围场布置,并有内应告知朕之行踪。”

齐嫔本想上来关怀两句,听他这番话一出,倒不好插嘴。赵誉顿了顿道:“黄德飞,审问情况如何?”

黄德飞道:“奴才在旁听徐统领审讯,有个刺客耐不住刑罚招了,说是他们前日就混在杂役当中……是林玉成的旧部,因不忿皇上处置……”

赵誉冷笑一声:“甚好!林党余孽果然心中不知有朕。”

众臣垂头无言,大气儿都不敢出。

赵誉又道:“负责此次外围布防的,是何人?”

黄德飞道:“内营近卫是皇上的御林,外围布防的是齐小将军……”不自觉地瞥了齐嫔一眼,果见她闻言面色一变。

赵誉笑了笑:“甚好!甚好!”

这语气却绝不是赞扬人,整个人周身都带了森冷气息,目光朝众臣扫去,谁也不敢抬眼与他对视。

人群中一个朝臣越众而出,在前给赵誉行了一礼,低声道:“皇上恕罪,适才听太医言道,谨嫔伤势凶险,如今围场药石不足,是否可先将谨嫔迁回宫中休养?”

出言之人正是苏煜扬。赵誉大手一挥:“苏卿所言甚是,黄德飞!”

“即刻备车,朕今夜便带谨嫔回宫!”

齐嫔张了张嘴,到底没敢提出异议。赵誉道:“诸卿休息一晚,明日尽兴狩猎,夺魁者,朕有重赏。”

丢下这句话,赵誉看也未看齐嫔一眼,转头就走回了帐中。

福姐儿在榻上已经昏晕过去了,赵誉过来牵住她手,她亦没有任何知觉。

赵誉在她耳畔喃声道:“福儿,朕带你回去养伤,你好好地,快点复原才是。你记着你说过什么,要与朕生儿育女,百年好合……朕等着……等着你肚子里,有朕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