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宜轩坐落在南苑之南, 临水而建。南苑虽是别院, 皇家气派亦是十足彰显,雕花砌玉,无处不精美。对比福姐儿在宫里所居的祥福宫配殿, 这里更宽敞明亮, 前后皆设有殿门, 同时敞开着, 便有清风从间穿过, 伴着屋下的淙淙水流, 掀得纱幔轻舞,远看便如缥缈仙居。
福姐儿刚匀净了脸,不施粉黛, 只在唇心点了一抹朱红, 长发用两只玳瑁宝石发梳挽着,眉心坠着滴珠璎珞。出得宫来,宫装也嫌腻烦,穿一身新做的广袖留仙裙,鹅黄颜色的披帛挽在臂间,堪堪梳妆罢,就听外头传报, 说皇上就快到了。
福姐儿连忙敛裙迎了出去。
赵誉从白玉石桥上那头走来,没有乘辇,负手信步走在几个宦人前面。不过是日暮时分,残阳痴缠在天际, 余光染红了重重云朵,踏着紫霞烟霭,他高大的身形越发靠近过来。
福姐儿按下心绪,面上浮起一抹笑,正要行礼下去,赵誉跨步过来,一把扯住她手腕,“免礼。”
上下打量她一番,含笑道:“莫要屋中闷坏了,走,朕带你赏日暮去。”
福姐儿暗暗蹙了蹙眉,屋中早备了酒菜,精心治了茶点,从接到他要来的消息,阖宫人就在忙活不停,精心准备。如今赵誉竟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拉着她就往来路去。
福姐儿闷闷笑了下,只得任他牵着手去了。
南苑引东湖入园,建筑依水而设,花园中一汪极大的清川,岸边泊了艘画船,黄德飞给身后的黄兴宝打个眼色,后者就飞快地踏上那船,前后左右仔细地打量一番,确定安全稳妥无误,才请赵誉和福姐儿登船。
船身不算大,仅能容五六个人许。船后两名金吾卫又是护卫又是划桨人,中央摆了只小几,上头简单置了些茶点,赵誉大步跨上船,然后回转身朝福姐儿递过手去。
“来,朕扶你。”
福姐儿抬眼,视线撞上他温朗清隽的面容。
他声音低沉,总蕴着某种让人很安心的力量。
这张脸,这把声音,若不去计量他藏在深处那些不能与人言的沉沉心机,也是个易引人心悸的好男儿……
福姐儿纤细的指尖递到他掌心,赵誉拉住她手,另一手将她拦腰抱了过来。
只一个闪身的瞬间,她就已置身在飘飘摇摇的小船之上。
黄兴宝为人伶俐,黄德飞遣其随船侍驾,小船很快就荡了起来。溯流而下,顺着绣彩缤纷的花园水道一路蜿蜒。漫天紫霞青霭,柔风拂在脸上,福姐儿额前的碎发轻轻吹起,身上的披帛也随风荡起了波澜。
她执壶在手,替赵誉斟了杯温热的茶。
赵誉轻轻一笑,指着岸上的海棠与她闲话。
福姐儿并不懂得分辨哪些品种更好。她记忆里春日山头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夏天院子里门前架起的葡萄藤架,秋天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冬日淮生亲手扎了花样的灯笼为她挂满院外的树丫……那才是她喜欢的,心心念念忘不掉的。眼前的假山、奇石,精心修剪的名品花枝,美则美矣,可福姐儿有些赌气地想着,它们从四海九州各个角落被搜寻来堆在这里,又是它们愿意的么?
失神片刻,赵誉不知何时凑近了来。
但见他浓眉轻扬,目光温柔,轻轻靠近她,低声问道:“不喜欢这儿么?”
宽大的手掌从后,极其自然地环住她的细腰。
福姐儿身子微僵,挤出个不大自然的笑:“怎么会?景致很美。”神色已恢复如常,笑着朝他扬了扬下巴:“皇上怎想到带我……带妾游湖?”
赵誉眸子垂下来:“若实在不习惯,以后私下里,不必自称‘妾’。”
福姐儿眸子一亮,瞧似有些激动,转眼却又叹了声,“不行的,嬷嬷说过,御前言语无状,是要受罚的……”
赵誉低低笑了声,凑近她耳珠,若有似无地用唇轻点了下,“朕愿纵着,谁敢罚?”
福姐儿坐在他怀里不敢动,脸蛋早红成了一团,想到身后还候着个黄兴宝,另有两个划船的侍卫,他们这般亲近的样子,岂不都给人瞧了去?
赵誉伸手指向天空,声音带了些许暗哑,“婉柔,你瞧。”
抬眼看去,福姐儿霎时被惊艳到了。那漫天霞光红的如火,紫的如烟,青的如雾,数不清的色彩在天际泼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是令人惊心动魄的极致之美。
赵誉视线落下,见那斑斓的晚霞在少女光洁的面上烙上浅淡的光晕,双眸流光溢彩,红唇讶然而启,孩子气地沉浸在美景之中。
时光在无声中缓缓流逝,偷得浮生半日闲,他难得有这样一段不需思考任何事的闲暇瞬间。一手揽着佳人,一手执杯饮啜,好像茶香里亦添了几许别样滋味。赵誉心里一轻,将头靠在福姐儿细窄的肩头,朦朦闭上了眼睛。
耳畔隐约有一把柔细的嗓子在唱一曲他不曾听过的小调。
歌声伴着划桨的水浪声,在微凉的风里轻轻吹入他的浅梦。
醒来时竟已是夜色深深了。
赵誉张开眼睛,有一瞬的愣怔。
他确实许久未曾安眠过了。
宫中总无清净的时候,前朝后宫都不能不仔细看顾。这回借送太后出宫偷得两日闲暇,本就是想放松一下,却也没想过竟放松至此,将佳人冷落在旁,自顾入眠去了。
福姐儿悄悄活动了下肩膀,见赵誉抿着嘴唇不说话,一时猜不透他想什么,仰头轻轻揪了下他的衣袖,“皇上,咱们回么?”
小船已经驶到了颇偏僻的水域,回头遥遥看得到南苑一点微光,赵誉扬手招黄兴宝过来,“原路返回。”
回程的速度饶是加快得多,仍是足足耗了半个多时辰。天晚风凉又是在水上,福姐儿穿得单薄,在旁一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赵誉眉头一凝,将她肩膀揽住拉入怀中,用自己体温替她暖着,有些自责地道:“适才怎不把朕唤醒?”
福姐儿心头沉沉的,抿了抿嘴唇,一个字一个字的缓声道:“婉柔……舍不得……”
赵誉一时没有会意,凝眸朝她看了一眼。
少女低垂了头,小心翼翼的将巴掌大的小脸贴靠在他胸前。
“皇上素日辛劳,婉柔……不舍得把皇上喊起来……”
女声娇娇柔柔像呢喃,像耳语,像撒娇。赵誉一生不知听过多少奉承的话,不知是否为着天上月色太美,抑或当晚的水波太荡漾,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串浅浅的涟漪……
赵誉垂下眼,扣住她下巴不叫她躲避。
“婉柔……”
福姐儿仰起脸,眸子里水波微漾,那样澄澈透明,那样纯净不染纤尘……
“朕对你来说,是什么人?”
他是帝王,是君主,是天命所归,人中之龙,这一生,他不曾问过任何人这样一句。此刻胸臆中波涛一再汹涌,几乎不曾过脑,这话便从唇间溢了出来。
福姐儿仰着头,泠泠清泉在浅浅的眼眶中藏不住了,点点滴滴地溢了出来。
见她轻启樱唇,目露悲凉,迟疑挣扎许久,方颤声说:“皇上……婉柔不知道……”
赵誉蹙了眉,扣住她下巴的指头,微紧。
听她声音里头多了许哽咽:“婉柔只希望,皇上好好的,婉柔也好好的……”
活下去,她的愿望是如此的简单,她只想好好的活下去。……这么简单的愿望于她都嫌奢侈。
赵誉嗤笑一声:“你倒诚实!”
下巴上那只手松开了,同时给她温暖的人也与她拉开了距离。福姐儿受惊地眨了眨眼,不敢去擦眼角的泪滴,伸手扯住赵誉的袖角,哑着声音哀求:“皇上,皇上,您别不理我……好不好?”
小鹿似的眼睛,一脸的委屈。赵誉只朝她看一眼,最冷硬的一颗心也不免软化了几分。
心里也暗笑,自己这是与个不懂事的乡里姑娘置什么气?难道她满口说如何在意他钦佩他愿为他生愿为他死,他便信了么?
只是这实话未免伤人,赵誉一生高高在上众星拱月,可他料想,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大抵便如这水中的船……救命的浮木罢了。
赵誉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头发。
“行了,没事,朕送你回去。”
清风徐徐吹皱水波,那船儿终是到岸了。
黄德飞提着灯笼,已焦急地侯了一个多时辰,忙不迭叫人停船,躬身伸手欲搀扶着赵誉。
赵誉怀中带着佳人,并没因在场还有许多人便松开了手,半拥半扶着福姐儿下了船,沉声道:“回春宜轩。”
福姐儿以为这游船便是今晚的最后一幕,不想赵誉竟还欲往她的宿处去。
秀脸不由微微犯了红晕,低着头听赵誉吩咐叫厨上备酒点过去。
挪着小步被他牵着手一路朝春宜轩走。晶亮的眸子隐在半垂的羽睫之下。
很快就登桥到了宿处,曼瑶彩衣迎上来,不及行礼,赵誉挥了挥手道:“给苏贵人备水沐浴。”
福姐儿愕然睁大了眸子,赵誉回头瞧她一眼:“不是着凉了?适才还打了喷嚏。”
福姐儿垂头不言语了,红晕自脸颊一直溢到了耳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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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烛照在半透的屏风上头,映出一双缠绵的人影。
福姐儿紧缩成一团,双臂环抱着身子,被赵誉拥在怀里细细的亲吻着……
水面漫着氤氲的热气,他的呼吸比水气还热,又霸道又黏人,从她额头、鼻尖、嘴唇、脖颈、一路落到她肩上……
手臂触电般惊起涟漪,却是避无可避,闭紧双目任胸前的手臂被他拉开……
她靠在浴桶壁上,仰起头,咬住嘴唇抑住就要脱口而出的娇声。
赵誉在此时站起身来,伴着哗啦的水声,湿漉漉地将她从水里头捞出来。
长绒地毯上印处一串水脚印,她发梢上也滴着水……
被抛在帐子里,枕在大红锦缎鸳鸯枕上,眼前光线一黯,他欺了上来。
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居高临下地凝视她含羞的脸。
福姐儿觉着有些发冷,张开卷翘的睫毛朝他瞭了一眼。
赵誉眸中光色晦暗如深海,心里涌起她看不见的火苗。
嘴唇倾覆下来,她重又闭上了眼睛。
掠夺般、急不可耐……
福姐儿被他亲的气喘吁吁呼吸困难,浑身一点气力都无,赵誉忽然翻身而起,飞速从她上头弹起来,背对她坐在床沿。
福姐儿气息未平,被他的举动惊的脸上潮色浅淡了些许。
她忽然想到了他缘何如此的反常。
福姐儿拥被坐起来,从后挽住他的手臂。
“皇上……是不是我不够好……是不是……你心里……”
赵誉从旁抓了件衣裳随意披着,并不回头,挥开了她的手,“朕还有事......”
这个关头,他再离开,福姐儿岂不真成了笑话!
福姐儿哑声喊住他:“皇上!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赵誉眼睫半垂,扯了下唇角正要说话。
却听一阵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
福姐儿捂住脸,掩在被子里哭的肝肠寸断。
赵誉回过头,手攥成拳,微微发颤。
福姐儿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他每每表现的也有些急切……却总在关键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不安心,怕自己最终什么都不成,得不到苏皇后的认可也赢不来他的心,要她拿什么去后宫的凶险里头挣命。
她是个清白的姑娘,已经与他这个模样了,他尚要丢下她说走就走。还要她舍下颜面自尊来求他不成……
赵誉抿了抿嘴唇,脚步回旋,朝她走了过来。
将哭得泪人儿似的小姑娘从锦被里头挖出来,屈膝跨上床榻把她拥在怀里。
“傻瓜……”
赵誉声线紧得发涩,轻轻替她抹拭着眼泪。
“你这么小,朕何尝忍心?”
“身子尚未长成,若是有孕……朕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