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姐儿收回手腕,上面犹似留有他掌心的温度。
因惊惧愤怒,适才并没有觉得疼。此刻才有火辣辣的痛感从手腕传来。
想来是攀住桥栏时受的伤?
袖子上面星星点点沾了血迹,她不大自在地用袖子掩住手。微微抬起脸来答赵誉的话:“娘娘身体抱恙,还盼皇上不要因臣女而迁怒于娘娘……”
她并没有资格去向赵誉求情,可在她的立场,她不能不时时表现出对皇后的忠心。
赵誉淡淡瞥她一眼:“这个时候,你已经自身难保,还替旁人求情?你可知罪?”
福姐儿抿了抿嘴唇,重新看了一眼那只丢在地上的布偶,咬着牙道:“皇上若要处罚,臣女并无二话,臣女只求做个明白鬼,想知道自己是因谁而死。——上头的生辰八字,不知是……是谁的?”
难道在他面前辩解罪魁祸首是他亲生女儿?即便她有十足的证据可证明是光华所为,只怕为了洗脱光华的嫌疑,他是不会介意叫她顶罪的。
赵誉蹙眉道:“你这是装糊涂?想要蒙混过关?上头乃是徐贵人的八字,你难道不是因妒才做了布偶想要诅咒徐贵人和她的孩子?”
“我……”福姐儿才刚恢复了平静的面色腾地又红透了。
她妒什么啊?她又不是他的谁……
赵誉以手掩唇,刻意地咳嗽了两声。一个就要掩不住的笑容悄悄归于平静。
“没话可说了吗?朕问你,此事是谁主使?说出幕后之人,朕可免你一死。”
福姐儿心中微顿,这意思是,要她攀扯苏皇后么?
这怎么可能?如今她在宫里唯一的倚仗就是皇后,若与苏皇后翻脸,无异于自寻死路。今天能为了一只布偶兴师动众的问罪,来日就能用更多莫须有的罪名处罚于她。自己在宫里的脚跟都没站稳,就处处树敌,先得罪了所有他在意的人,她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福姐儿紧紧咬住嘴唇,抬起脸来用一双水汽朦朦的眼睛看着他,“皇上,没人指使臣女,这布偶臣女未曾见过,求皇上明察。”
赵誉指尖摩了摩手上的玉扳指,好整以暇地靠在身后软垫上,侧过头打量着她。
“如何明察?如今人赃并获,人证物证俱全,叫朕如何相信你的清白?”
福姐儿咬住嘴唇不说话。
她要如何证明?要攀扯那几人出来,却苦无证据。
福姐儿视线落在那布偶上面。
抿了抿嘴唇,道:“上面字迹是用朱砂所写,皇上可以搜查臣女的住所,臣女并无朱砂。”
赵誉无可无不可地敲了敲榻沿。“梓童所用药物中,便有朱砂,你自不必一定藏在自己房中。”
这简直是无从辩解!福姐儿头上见汗,不敢去抹拭,垂头想了想,又道:“皇上可问询坤和宫看管药物的宫人,看臣女是否曾触碰过药材。臣女问心无愧,皇上英明神武,必不会错怪任何清白之人。”
赵誉冷笑一声:“坤和宫中皆是你熟识之人,又有皇后回护于你,他们的话岂可为证?”
忽然俯下身来,凑近于她,凤眸凝视着她道:“再说,给朕戴高帽子没用啊,朕也没你想象的那样英明神武……”
皇帝的面容近在咫尺,福姐而想躲却不敢躲,硬着头皮不叫自己动摇,咬牙道:“皇上……臣女,臣女……没立场去害人……臣女只是进宫伺候娘娘的,旁的纷争臣女从未参与过……”
赵誉抱臂道:“你可以是替旁人出头,也可以是为自己今后铺路。”
“我今后……”福姐儿陡然抬眼,她铺什么路啊?她连侍寝都不曾,妾身未明不尴不尬的在宫中存在。
福姐仰头,在对上赵誉戏谑的眼眸的一刻,心中狠狠震了震。
他……
他这是审案?还是只是逗着她玩?
后一种可能叫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复杂的自我割裂中。一面想道,这不可能。一面又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赵誉抱臂靠回软垫上,指了指桌上的笔墨道:“你写张认罪书,留在朕这里备案。将来若再犯错,便翻出来一并处罚。”
福姐儿怔了片刻,心底那个猜测不断的放大,湿漉漉的眼睛突然不敢再看他。羞涩的,紧张的,莫名的许多情绪纷杂在心底,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她终于明白过来,从他初时走入这间屋子,他就没想过要追究今日之事。
逗她说了这么多话,却不知是何用意……
福姐儿莫名有些着恼,她跪在这砖石地上,膝盖都麻木得没知觉了,他倒好,坐在榻上居高林下的耍着她玩,看她又惊又怕快哭出来的窘样。
“皇上!”她两手攥住袖口,不赞同地看着他。哪有这样吓唬人的,她头上一层汗,后背的衣裳都湿了一层。
赵誉凝了凝眉头,脸色微寒:“怎么,朕暂不罚你,你不愿意?”
福姐儿心里那口气一松,语调里就多了几许娇意:“布偶不是臣女做的,臣女不能写那个……认罪书。”
赵誉低声笑道:“还由得你?”
敲了敲面前的小几,将上头的纸笔推向对面,“过来。”
福姐儿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挪着小碎步走上前。
赵誉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提起笔。
福姐儿无奈拾起那狼毫,水眸望着赵誉一脸为难。今天写了认罪书,焉知不会成为将来的隐患?
皇上到底是真想放过他,还是另有旁的心思?
见福姐儿提笔迟迟不落,赵誉“嗐”了声道:“忘记你不识字。”
撑着绣榻站起身来,绕至她后头。
福姐儿脊背僵直,动也不敢动。
赵誉右手从她身后绕过,握住了她的右手。
福姐儿耳尖红透,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耳后便是那灼灼热气。手指被不轻不重地攥住,像有一丝叫人心惊的电流从指端蔓延至全身,叫她动弹不得。
赵誉的侧颜几乎是贴在她腮边,男人低醇的嗓音就在耳畔。
“朕教你写。”
福姐儿的手完全是麻木的,僵硬的任他带着她在纸上走笔游龙。
脑海一片空白,心尖颤得厉害。脊背触及身后滑凉的丝质衣料,她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难捱的时刻晃似一辈子那般漫长。
赵誉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含笑指着段落尾端的空白处道:“自己的名字会写么?写在这儿。”
几乎在他松开她的一瞬,她才恢复了呼吸,再耽搁片刻,只怕她就成了史上第一个因为紧张而窒息而死的人。
福姐儿恢复了几分清明,垂眼朝纸上瞧去。
陡然地,才好起来几分的脸色又变得古怪至极。
福姐儿抿着嘴唇,惊愕、不敢置信、恼怒、羞窘,诧异……行行种种无数样情绪在她脸上来回变换。
纸上跃然几行大字,铁画银钩,遒劲有力。
花明月暗笼轻雾……。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教君恣意怜(注一)……
她虽读书不多,可这种直白浅显的艳句她还是能明白的……
赵誉不知何时,已辗转到她身前,俯下身去,伸手勾住了她的下巴。
“怎么脸红了?你知道朕写的什么,对么?”
福姐儿抿着嘴唇,被迫仰对他沉沉的眸子对视。
泪光在眼底熠熠而动,启唇只说了一个“皇……”字,赵誉扯动唇角,凉凉地笑了。
“你分明识字,为何上回与朕说谎?”
他头顶上的双龙抢珠赤金冠在窗隙洒进来的光线下,是那样的刺眼。
福姐儿哑着嗓子道:“臣女……臣女是怕皇上,要考臣女的功课……”
赵誉着实未曾想过,竟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小姑娘给他戏弄得面红耳赤,眼泪都迸出来了,樱唇微启,贝齿怕得直打颤。
一声轻笑,从他胸腔内溢了出来。
他忽然发觉,每次对上这个喜欢自作聪明的小姑娘,他心情就莫名地愉悦起来。
赵誉无意真将人弄哭了,眸光微闪,收回了手掌。
福姐儿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浑身脱力连笔都拿不住,“咯”的一声,那杆御笔掉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赵誉脚边。
赵誉回转身,手握成拳凑在唇上咳了一声,缓缓踱开两步。
“过两日,朕派人送你回家。”
福姐儿一怔,愕然看向他。他要遣她出宫?
赵誉没有去瞧她。他背转身去,福姐儿无从看见他的表情。只听他沉缓地道:“罢了,待朕与梓童商量。你去吧。”
福姐儿动作僵硬地站起身,勉勉强强行了礼,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殿中走了出去。
赵誉回眸,见小几上头,适才他握着她的手写字的那张纸,被风轻轻掀起一角。
鼻端似乎还萦绕着她身上浅淡的馨香。
赵誉摊开手掌,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唇边渐渐沁了一抹苦涩的笑。
福姐儿回到坤和宫,就被苏皇后喊了去。
屋中暗极了,白日里也遮挡着重幕,苏皇后半倚在凤榻上,容颜给暗影遮了大半。
福姐儿跪在地上,垂着头道:“皇上瞧在娘娘面上,愿意放过这回……婉柔什么都没说……更不曾牵扯到娘娘半分……”
帐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凉凉的贴上她的脸颊。
福姐儿抬起头,看见苏皇后神色冰冷的面容。
头顶传来的女声,沙哑而低沉,刀子一般刮在耳畔。
“你最好没有乱说什么。”
“……你记着,光华就是本宫的命……今日之事,你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本宫能叫你接近皇上,也能叫你永远再没机会面圣……没有本宫,你什么都不是!”
凉凉的风从夹道灌进来,像宫墙深处,有谁在呜咽。福姐儿叩头从内出来,垂头抹了一把眼睛。
这一日,从生到死,她经了几回。
苦无根基,只能如浮萍般给人肆意磋磨,随意对待。
苏皇后情急的不是她受不受罚,是怕她乱说话,连累了坤和宫和光华。
岳凌上前递了杯茶,犹疑道:“娘娘,今日事难道真是洛阳公主指使?她是咱们万岁爷的姐姐,本就是天潢贵胄,何苦要把夫家的族女塞进宫,还做得这般难看?”
苏皇后紧捏着那茶杯,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冷家定然是有什么痛脚给人捉了,明日传苏夫人进宫!”
张嬷嬷不赞同地看了眼岳凌,上前替苏皇后掖了掖被角,劝道:“娘娘,您还病着,莫操心这些事了……”
苏皇后摇头:“人家都冲着我来了,我若不予回击,将来谁还将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今天的事不论最后将罪名栽在光华身上还是那丫头身上,最终目的不都是为了攀咬我?我岂能忍下这口气?”
张嬷嬷叹了口气:“皇上圣明,自是知道娘娘的性情,不会让那帮人得逞……”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头侍婢喜盈盈的传报:“娘娘!皇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