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誉是临时起意决定来小花园转转的。
从集芳阁往这边走,是很短的一段路途,经由花园西南小道穿过来,阴郁的心情好了不少。
哪知下一秒,就看了一场姑娘们主导的乌龙。
这个后宫,看似清净,实则波涛暗涌,镇日不得安宁。
赵誉蹙了蹙眉,任由光华走近抱住他的胳膊。
“父皇!您要给光华做主啊!”
光华眉头一蹙,眼圈就红了起来。
赵誉眸中风云涌动,垂了垂眼,耐着性子道:“发生了什么事?”
光华看了眼福姐儿,似乎有些惧怕,又有点委屈。半晌扁着嘴默默流泪,似乎一肚子的冤情不知从何说起。
长宁等人飞快蹲身给赵誉请了安,不知光华另有什么安排,几人都不敢吭声。
赵誉长长叹了一声,伸指给光华抹了眼泪:“这么大的人了,不要总是哭。”
光华将他手臂抱得更紧了,低头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睛:“儿臣知道了,父皇。其实……”
抬头又看看福姐儿,咬着嘴唇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柔表姐跟儿臣玩儿呢……”
看似轻描淡写的化去了风波,什么状都没有告,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赵誉下意识地朝福姐儿看去。
小姑娘嘴唇紧抿,一点都不含糊地抬着头,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父女俩。
那边长宁似乎又有了主意,撅着嘴朝赵誉走过去,小声地嘟囔:“皇帝舅舅,这位新来的苏姑娘未免脾气太大了些,好好的说着话呢,说翻脸就翻脸。”
适才的争辩显然赵誉已经瞧见了,长宁也不傻,没有否认他们之间发生的争执,还借此倒打一耙,给福姐儿难看。
那两个冷家闺女哭哭啼啼,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样子,冷三涨红了脸,躬身行了一礼:“对不起皇上,御前失态,是臣女不好。臣女这幅模样,实在不敢在皇上面前……民女告退……”
福姐儿咬了咬嘴唇,上前一把拦住她去路:“冷姑娘,请将话说清楚。”
冷三脸色一变,回过头来委屈地蹙眉:“皇上,您看她……”
冷五搀住姐姐,怒道:“你到底想怎样?适才险些将我姐姐推进水里,她都这般模样了,你还想干什么?”
福姐儿冷笑:“原来我胆子这么大啊!公主和郡主也能被我欺负?”
福姐儿将目光落在赵誉身上,缓缓拜了下去:“臣女不敢担此污名,乞皇上明察!”
赵誉目光微冷,转头看向光华:“你将事情说清楚。”
光华美目一转,朝长宁打个眼色:“儿臣奉母后之命陪几位表姐前来游园,她……”
眼眸看向福姐儿,露出怯怯的模样,“她偏不和我们几个同路,要往那偏僻的地方走。我们想去找她,谁知就撞见她从身上掏出个人偶一样的东西,儿臣想跟她借来玩玩,哪知她突然大发脾气?不但推搡儿臣,还险些将冷三姐姐推进水里。父皇……儿臣本不想说的,都是女儿家打打闹闹的小事,真是羞于讲给父皇知道。可是柔表姐她……”
似乎不知用什么字句形容才好,话音儿咬在唇间,给人无限遐想空间。
赵誉肃眸朝众人看去,“当真如此?”
长宁点头:“正是!殿下所言句句属实!也不知她那人偶到底有多金贵,拼死了不许我们瞧。还要寻个无人僻静的地方,藏起来玩呢!”
这话听来只是小女孩儿不懂事的娇言娇语,可听在赵誉耳中,明显就严重了许多。
一旁的黄德飞脸色剧变,惊异地看向福姐儿。
人偶,还要在僻静处背着人拿出来!
难不成?
厌胜之术!
这可是极严重的大罪。
赵誉眸光扫向那两个哭哭啼啼的冷姑娘:“这么说,在场四个人都瞧见了,这位苏姑娘藏了人偶在身上?”
两个冷姑娘互视一眼,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艰难地点了点头。
福姐儿被他们气笑了。
怪道她总觉得适才那招未完,厌恶她,推她落水,又能伤她什么?总不如诬陷她施厌胜之术来得打击沉重。
适才在路上她一直警醒着,没给他们栽赃自己的机会。不过想也知道,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偶”必定就在不远处,只要赵誉下令搜查,就能很快“真相大白”,坐实了她的罪名。
哪怕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毕竟证人可有四个,不是公主,便是郡主,最低阶的也是侯府的千金。她是什么?一介乡野出身的私生女,在这宫中孤立无援,谁肯替她的清白作证?
赵誉见她冷笑不语,眸子微沉,眯起眼睫,低声道:“你,可有话说?”
两人昨晚同处一室的情境好像还在眼前。赵誉不喜欢被人强塞一个女人在床边的感觉,但对于这样容貌出众性情温和的姑娘也难免有几分怜悯。
福姐儿扯了扯嘴角,道:“适才公主所言,臣女一个字也不会认,亦不敢认。罪名太重,请恕臣女担负不起。”
光华揪了揪赵誉的袖子:“父皇您看她,当着父皇您的面儿,还这样不驯,父皇不加以严惩,将来人人皆效仿于她,儿臣……儿臣哪还有容身之所?不若以后就住在母后宫中,和母后一块儿养病不出罢了……”
她说的委屈,到最后加了几丝哭音。
赵誉对苏皇后爱重,世人皆知,又如何能狠得下心委屈了他们唯一的孩儿?
光华这话看似无意,却暗中把众妃都编排了一通。好像苏皇后称病不出并非出于本意,而是无人将她放在眼里不得不如此一般……
且宫中最重规矩,光华长宁皆是天潢贵胄,如何能容一个外臣女肆意相待?
福姐儿心中压抑极了。她知道深宫生活不易,却未想到会惨烈到这种程度。从她入宫以来,她何曾敢得罪了谁?见面便是请安叩头,轻易不说话,生怕无形中得罪了人。早上才被温淑妃一番讥讽,如今又被扣上这样大一个罪名。如果她可以选,她何尝愿意入宫?她的立场再微不足道不过,为何他们一定要这样为难于她?
福姐儿转念又觉得光华太蠢。她是进宫来帮皇后争宠的,光华却第一个跳出来推给她这样大的罪名。苏家已然势弱,如今不过靠着旧时那点功劳勉力支撑。家里出了这样的罪人,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福姐儿替苏皇后悲哀。光华年纪也不小了,十二岁年纪这样冲动幼稚,对苏皇后来说绝非幸事。
赵誉久久不言,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长宁急得跺脚:“皇帝舅舅,您看她!如今就这样目中无人,将来若是……若是……”
显然她想说的是,若叫福姐儿做了宫妃,光华必然要受许多委屈。可她毕竟是未出阁的闺女,她不好意思说下去。
赵誉似乎没听懂她的话音儿,转过头来盯着她道:“若是什么?”
长宁抬眼,视线撞进一双深邃平静的眸子。赵誉面无表情,没有掌上明珠被人欺辱的怒,没有发现有人胆敢在宫中行厌胜之术的惊,亦没有平素待人温柔和煦的笑。
他整个人冷冷冰冰,连目光也不带一丝感情。
长宁只觉好像有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朝她泼来。从赵誉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她仿佛读出了……一个讯息。
——他什么都知道!
——谁真谁假,谁是谁非,他早就知情!
这一认知,叫长宁心慌意乱,脚下猛地踉跄了下。
光华不知所以地抬起头,没明白为何长宁突然脸色白得这样难看。她轻轻晃了晃赵誉的手:“父皇……儿臣所言是真是假,父皇一查便知。”
赵誉似乎从深沉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顺势抽出了被光华扯住的袖子。不疾不徐地道:“黄德飞,送公主和几个姑娘回去。”
光华急得心底冒烟,上前一步又想扯住赵誉的袖子,赵誉已经走出数步。他低缓的声音传过来,“带苏姑娘回紫宸宫,今日事,朕亲自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