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夜5

腊月二十五,苏府五位未嫁姑娘同乘车马,跟在林氏和苏大姑奶奶的车后,天未亮就从角门出发,一路往皇城而去。

家里昨晚就张罗几人的穿戴,一个个盛装打扮先给苏老夫人过目,福姐儿换了两回衣裳,才算在苏老夫人处过关。今儿出门,林氏还特地将她招到一边,将一串红珊瑚钏子推到她手腕上头,低声嘱咐:“娘娘肃静惯了,喜欢喜气的小辈儿,你在跟前殷勤些,婉云几个年小,还得你多看顾着。”

福姐儿含笑应了,坐上马车,听婉妍婉云几姊妹笑笑闹闹的,她嘴角勾着浅笑,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捧着手炉的掌心一片濡湿。

她回想大伯母嘱咐的那番话,还有昨天苏煜扬特地提醒的“藏拙”,这些人究竟唱着什么戏,她隐隐觉得,真相就要揭开了。

车马停当在宫门外,早有苏皇后安排的小黄门侯在前头,沿途引路。

宽阔的宫道上早已扫清了积雪,唯红墙碧瓦之上,犹落了点点晶莹。福姐儿走在砖石路上,脚底踩着步步生莲的石头纹样,分明是第一回 进宫,却有种茫茫不能拨弄的惶然。

好似这巨大而寂寂的四九城,便是能吞噬了残生的一张大网。

那时她还不知,命运早在厚重而古老的宫门开启那瞬,就已替她写好了结局。

她垂头跟在后头,能听见前方林氏与黄门的低语,似是在打听娘娘近来的饮食和身体。身后宫人内侍行走不闻半点声息。只有晨光落在人身上,又映在地上的影,告诉福姐儿身后还跟有人。

巍峨的坤和宫,远看那檐翼像遮天的鹏翅,九重兽脊高高坐落在黄色瓦顶。朱廊之下,宫人一字排开,见众人进来,自觉分出路来,训练有素地齐齐蹲身请安。

“苏大夫人,何少夫人,娘娘一早就盼着您们了。”苏皇后身边最得脸的长史岳凌亲自侯在门前,怡人绵远的沉水香味扑鼻而来。

遍地金大红底毡帘内,是壮阔大气的中宫正殿。踏过镶金铺绒的厚毯,福姐儿一路不敢抬头乱看,直直随着众人一块儿跨过大殿移步东门廊道。皇后没在东西暖阁,自苏九姑娘去后,皇后就犯了旧疾,如今人歇在寝殿。岳凌含笑解释:“娘娘本是要出来迎着的,晨起起身许是太急,昏昏的没力气,太医再三嘱咐,不叫娘娘操劳。”

林氏不免忧心,脚步加快了些许,“娘娘费心这些做什么,都是自家人,小辈儿们进来磕头,娘娘床上歪着就是……”

说话间,里头已经掀了帘子,嬷嬷张氏笑道:“夫人和姑娘们快请进,娘娘急盼着呢。”

林氏与她寒暄两句,还了半礼。珠帘之后,六尺黄花梨木架子床上,重重帷幕下坐着一个雍容妇人。头上简单插了只赤金凤翅步摇,明显是为了显得气色好而匀了面脂,身穿秋香色凤袍,里头裹着明黄中衣,声音虚弱而沙哑地唤:“嫂子,婉璧!”

林氏不免红了眼睛。她嫁给苏煜炆的时候,苏皇后还待字闺中,姑嫂感情极深,即像姐妹又是挚友。苏皇后这些年的不易,她一一看在眼里。心中何尝不想替苏皇后做些什么,可要让她拿尚未长成的女儿来换,又如何狠得下心?

“娘娘!”

林氏跪在床沿,将手覆在苏皇后掌心,苏皇后蹙眉拉她:“快起来,还顾着这些子虚礼作甚?”

林氏抿唇含泪,哽咽道:“礼不可废。”回眸示意身后一众姑娘,福姐儿立即随着众人一道跪了下去,口称:“请皇后娘娘金安。”

苏皇后一一地瞧过去,地上跪着一水儿的鲜嫩娇花,苏家姑娘颜色好,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人物?不由又想到早逝的婉宜婉月,年纪轻轻,性命都葬送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可恨自己肚子不争气,她一个人进了这牢笼也罢了,偏连累这些孩子跟着她一道受罪。

一时悲从中来,丧气地道:“你们不该来。我们苏家,非把闺女都填进这冰窟窿不可么?”

这话说得不详,几个姑娘连带苏婉璧在内没人敢胡乱回应,林氏握住苏皇后的手,眼泪受不住地往外溢:“娘娘说的什么话?家里都盼着娘娘凤体康健,惦念娘娘呢。孩子们进来磕头,是他们对娘娘的孝心。”

张嬷嬷和岳凌不免在旁宽慰了几句,苏皇后这才抹了眼泪,重新梳洗了,叫人看座给苏家诸位,林氏含笑指着福姐儿道:“娘娘,这就是老三那个闺女,如今身子大好了,在庄子里养得结实康健,眼看及笄,最是乖巧伶俐。娘娘看看,模样似不似她爹?”

福姐儿骤然被点名,立即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

苏皇后含笑朝她招手:“叫什么名儿?过来,坐本宫身边。”

福姐儿心内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林氏的嘱咐,苏煜扬的告诫,苏皇后刚才的那番话,苏婉月的死,那个据说已经成型的龙胎,家里请来的那几个教规矩的嬷嬷……

她心里烦乱极了,脚步沉重地往凤塌前移步。脑子里无数个人的说话声,无数张脸,纷纷乱乱吵闹不停。

一只极冰冷的手,戴着尖长的玳瑁镶宝甲套,覆上她的手背。

福姐儿抬眼,看见脂粉掩饰不住的暗黄无光的苏皇后的脸。

绝美的容颜镌刻了岁月的痕迹,在一个女人最成熟娇艳的年岁,她过早地挥别了青春。

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生于勋贵之门,高居最尊崇的凤位,她却是如此憔悴苍老,虚弱不堪。

苏皇后等了片刻,没得到回应,见面前青葱水灵的姑娘只是惶然望着自己,甚至她能从那张明艳出众的脸上,看到浓浓的恐惧。

福姐儿向来乖巧,别说不会问话不答,就是面对家里的侍婢,也不会如此无礼地盯住人的面孔猛瞧。

林氏骇然低喝道:“福儿?娘娘问你话呢!”

心里忍不住要斥:真真是乡野出身,如此当不得抬举!

福姐儿似吃了一惊方回过魂来,忙慌里慌张地扑跪在地上,“娘娘恕罪,我……我……”狼狈慞惶,全无半点世家女子的大气沉稳。

苏皇后笑叹了口气:“不妨事,你快起来。是叫福儿么?第一回 进宫,又从不曾见过我这个当姑姑的,是不是有些紧张?”

福姐儿懦懦不敢言,几个苏家姑娘都忍不住蹙了眉头,林氏无奈打圆场:“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

对福姐儿道:“这是娘娘,可也是你姑母,她疼你还来不及。抬起脸来让娘娘好生瞧瞧。”

福姐儿嘴唇抿了抿,正没奈何,忽然外头帘子一掀,伴着屋内外急急的行礼声,“万岁爷...”

一道明黄身影,隔着珠帘停在外头方厅,明朗悦耳的男人声线隔帘传来。

“郑太医说,皇后又心口疼了?”

林氏等人忙起身,苏皇后就着岳凌的手从床上强撑着站了起来。“皇上……”

林氏眼角微扬,垂下头去。

皇上爱重皇后,听说皇后病了,朝服来不及换下就闯了进来。

可宫里的事,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恰巧今日心口疼得起不了身,恰巧皇上又“情急”之下“忘了”皇后宫里请了她娘家人?

林氏余光瞥向福姐儿,只恨这解铃人,还浑然不知自己的角色。今日诸般表现,可真真辜负了苏氏一族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