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夜2

“喂!”突兀的嗓音打断了江淮生的思绪。

孙乃文站在树旁不远处,两手抄在袖中,冷眉冷眼地看着树上树下的两人。

他朝福姐儿不耐地扬了扬下巴:“娘喊你回去!”

说完,也不理二人如何反应,转身就走。

福姐儿朝淮生吐了吐舌头:“淮生哥,我待会儿再出来瞧灯笼。”

江淮生点点头,坐在枝桠上目送福姐儿一蹦一跳地去追孙乃文。

他在心底叹了声。

——孙乃文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若他也能和福姐儿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不知要有多欢喜呢。

福姐儿搓着手进了屋,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孙嬷嬷一见,赶紧丢下手里的活计去给她找衣裳。将件厚棉袄披在她肩头,才拉着人坐下道:“这么冷的天儿咋穿那么少?”

福姐儿不及答话,就听见外屋孙乃文幽幽地埋怨:“多大个人了,还要娘操心。”

福姐嘻嘻一笑,挽住孙嬷嬷的胳膊:“娘,我不冷!”

孙嬷嬷含笑抚了抚她头发,昏暗的油灯下,过早爬上脸庞的皱纹舒展开了,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疼爱,道:“姐儿越发好看了。”

福姐儿皱了皱鼻子,娇憨地倒在她怀里:“那还不是因着我长得像娘?”

一句话说得孙嬷嬷眼眶湿了。好半晌才忍着心酸抹了抹眼睛:“姐儿,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福姐儿抬眼,撞进孙嬷嬷情绪复杂的眼眸中。她心中没来由地一跳。隐隐觉得,有些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姐儿知道,娘其实不是你亲娘……”

福姐儿抿住嘴唇,想挤出个笑来,像以往一样和她撒个娇。可不知怎地,话到嘴边,喉咙却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生得极出众,和孙家人没一点相像的地方。

孙乃文恨她恨到骨子里,从不肯对她和颜悦色。

每个月底,都会有个穿戴颇贵气的男人赶车进村,给他们家送来许多衣食物产。

她娘孙婆子对她疼爱里带着敬重,从来只喊她“姐儿”,更不曾打骂过她。

她单纯无害的面容下生就一颗敏感的心,她一直都知道,她家和别人家不一样。

纷纷乱乱的出现在她梦中的一些场景,也似乎在努力地预示着一切。

直到此刻,她努力粉饰着的,刻意扮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被孙嬷嬷生生撕破。

孙嬷嬷的眼泪漫了出来,哽咽地将话说下去:“今儿你崔伯伯过来了。他这回不是来给你送吃食的。他要带你回家。”

怕福姐儿听不懂,孙嬷嬷又解释道:“是回你自己的家。你本是千金小姐。你爹不是为谋生死在外的村汉,你娘也不是我。姐儿,你是承恩伯府苏三爷的亲闺女!”

她抹去眼角的水光,强行挤出一抹笑来,安抚着面容僵住的小姑娘。

“姐儿,你别怕,承恩伯府很好,老太太、各位爷和奶奶们,他们都盼着你呢。是接你回去过好日子的,比咱们家好千倍万倍……”

福姐儿不语,她怔怔望着眼前的妇人,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她没问“我能不能不走?”也没问“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认我?”

她心思敏感,比同龄孩子早熟得多,她知道这件事既然已经摊开来,就再也不是孙嬷嬷能掌控的了。而承恩伯府亦不会突然兴起,无故带她回家。

孙嬷嬷抬起粗糙的手掌,替她抹眼泪:“姐儿别哭,三爷定会十分宝贝姐儿,比我对姐儿还疼……”

终是说不下去了。多年的情分,分别就在眼前,此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之日,孙嬷嬷一把拥住福姐儿,放声大哭。

屋外孙乃文垂着头,两手紧紧捏着,手臂上暴起一条条的青筋。

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他一直想赶她走,希望自己娘亲不必再为这不相干的人操劳。可真到了眼前,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头,苦的酸的,刺激着鼻腔,难受得不知怎么才好。

屋里的哭声到子夜方低了去。福姐儿在帐子里抱着腿,坐在炕里睁着眼睡不着。眼睛哭肿了,头发都沾湿了贴在两颊。

这一天还是来了。未知的前路让她害怕极了。承恩伯府,她的家?那算什么家啊?

陡然地,她思绪一顿。

差点忘了,淮生哥还在外头等着她呢!

她一边胡乱地穿鞋下地,一边拿起炕边的夹袄往身上套。

几步走出小院,往河那边飞快地跑。

远远就见树上坐着一个少年,正用双手护着灯笼里的火苗。

听见脚步声,江淮生转过头来,冻僵发白的嘴唇立时绽开一抹笑:“福儿妹妹,你来啦?”

话没说完,就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福姐儿难受地跺了跺脚:“傻哥哥,你等我这么久干嘛呀?外头多冷呀?”小河都结了冰,他这么瘦削的身子,硬生生在冷风细雪里扛了一个多钟头。

“没事儿。”他捧着那盏灯,朝她咧嘴笑。

“只是可惜了,一树灯笼只剩这盏还亮着……”他为她扎的几十盏小灯,终究没能照亮这清冷的夜。怀里最后一盏灯中的火苗惨淡的强撑着。

福姐儿仰起脸,哑着嗓子道:“淮生哥哥,明儿我就……”

话说到一半,就咬住嘴唇不再说下去。

何必告别?

何必两厢里泪眼难分?

就让这风雪孤树,残焰清影,在记忆中留下最后的温情。

福姐儿扯开一抹笑,似春风拂开了漫野的花,道:“淮生哥哥,来年,你还给我做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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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近了,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街头摆摊的贩子却少了。外地来京做买卖的都早早回去乡间,陪伴父母妻儿在家里过年。

福姐儿身上穿件崭新的银红海棠花纹夹袄,手里捧着盏梅兰竹菊八角珐琅手炉,颈子里围了条翻毛领子,下头穿的是同色的夹棉缎面裙子。车里烧了炭盆,听风声从车帘簌簌吹过。

她强忍着没伸手去撩帘子朝外看。

嬷嬷教过,京城不比村里,女孩子随意抛头露面,这名声便不好了。她从今以后便得循规蹈矩,做个合格的大家姑娘。不能给她爹苏三爷抹黑,更不能给承恩伯府抹黑。

车子驶过长街,转过巷子,福姐儿胃里翻江倒海,捂住嘴强行抑制住呕意。

她坐不惯马车。也穿不惯这裙子。头上戴的珠花扯得头皮痛,耳坠子太沉了,好想摘下来……

车终于停了,面前一亮,崔管事掀了帘子,一个微胖的体面妇人屈膝立在车前,垂头递过一条手臂来,“姑娘,请随奴婢来。”

簇新的羊皮靴子才落地,就有顶小软轿停在面前,妇人搀着她坐进轿子,眼前帘子放下,再次被隔绝在狭小的空间中。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承恩伯府后门是何模样。

轿子行的轻巧平稳,行有约莫一盏茶时间停了下来。

那微胖妇人搀着福姐下了轿子,跨过一道月洞门停在回廊照壁前。

“姑娘稍待,”妇人含笑有礼,“奴婢回禀一声,稍后领您去给老太太磕头。”

福姐垂头应了,小小身子立在雕花照壁前,目不敢斜视,口不敢胡言。

一走入这院落,似乎就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排山倒海般朝她兜头涌来。

不知候了多久,传来几声说笑,适才那妇人身边伴着两个年约二十的大姑娘,朝福姐儿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身穿碧绿衣裳的姑娘上下打量了福姐儿一遍,才抿嘴笑着曲了曲膝盖:“十姑娘安好?老太太早上多用了两个糯米丸子,这会子身上不大爽利,姑娘请先随奴婢去后头厢房歇息片刻,梳洗过后再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福姐儿垂了垂眼,低低“嗯”了一声。

这无疑是个很有效用的下马威。喊了她来,又要她重新梳洗过才准进去。是提醒着她的身份,终只是个乡间长大的泥腿子,要攀这高门,务须矮着身子把自己卑微到泥土中去。

见她话不多,眼睛也不乱盯着人看。倒也不似适才众人在屋里猜测的那般“胆小畏缩”、“上不得台面”。碧绿衣裳的姑娘不由朝另一个打了个眼色,笑着请福姐儿往后头的厢房折去。

杜鹃顿住步子,没随他们一块儿走。转身回到老太太屋中回报,“……瞧着挺文静,模样出挑,十足肖似三爷……”

苏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许久才道:“晌午饭前喊进来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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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姐儿垂头往里走。

身边立着许多个人。穿红着绿,香风扑面。

她吃不准是些什么人,也不敢抬头去看。

有人掀了里头的珠帘,伴着珍珠相撞的清脆声响,足底踩在绵绵的宝相团花地毯上头,她听见自己胸腔内剧烈的心跳声。

福姐儿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屈膝跪了下去。

“孙女儿福儿,给老太太和太太们请安。”

额头触地,地毯厚而软,一点都不疼。脸上却似火烧似的,心里说不出地委屈。

头顶寂寂无声,似乎过了一生那般漫长。

她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冷漠地道:“抬起头来。”

福姐儿捏住袖角,舌尖抵住牙关仰起面容。

梦里那张可怖的面容和眼前这张脸清晰地融合到一处。

十年前,这张脸,这间屋子,这个声音……

“秦氏,你若还有些微的自尊心,你便自尽吧。”

娘亲,在她眼前,血溅三尺……

他们以为她不记得了。

将她抛在外头十年,又施舍般地将她接回来。

福姐儿垂下眸子,唇边挂着微僵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