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我感觉到年轻时热恋的那种动人心弦的情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有所减弱。很难说清楚,是否是因为我的念头现在不再受到这一伟大主题的阻挠,还是对即将来临的空虚的老年感到伤心。但是也真奇怪,某种新鲜的感觉同时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半梦半醒的意识中,似乎爱情已经偷偷溜走了。就这样,面临失去爱情的真空也得以抵消了。
在开始发现这一点时对其予以可信的描述,是一件难事:我在墓地第一次发现对力量的那种古怪的感觉。后来我突然注意到,在大街中央我油然而生一种快感:谁也没看出来,我已经欠了两条人命,而且一旦我想做,我还会继续杀人。
在汽车的收音机里,我听到洛特·莱雅1在唱赞颂海盗詹妮的歌曲:“我的先生们,今天你们已经看到我已将玻璃擦干净,现在我在为每个人铺床……”詹妮已经为他的所有屈辱报了仇。“你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和谁说话……”洛特·莱雅令人信服地说道。我心里也在想,谁也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我的上司没有预料到,他一直将那些令人讨厌的新的任务推到一个杀人犯身上,这些工作通常是因为他自己太懒没有去做。每当我坐在自己那间偏僻的办公室里以及在食堂里聚餐之后,我这些狼吞虎咽的胡说八道的同事就会在我智慧的眼睛里过上一遍,然后有些人的脑子就会摇晃起来,我只是说上一句“喔唷!”
恋爱的人,是无能、无力和不自主的人。可我还真不希望如此毫无困难地触摸我的热恋,它太强烈地影响了我的生活,是它给我以青春、生气和精力,给我以一种身体上的崭新感觉和另外一种自我评价。我希望继续为此而奋斗,我也希望再一次经历这样无忧无虑的一天,就像我们那次在奥登瓦德徒步旅行一样。
我立下一个誓言,甚至还为之而祈祷,尽管我的信仰早就被一个虔诚得有点残忍的母亲剥夺了。“上帝呀,如果有上帝你的话,”我说道,“那就在我生命中赐给我一次爱情的幸福,你曾将爱情的幸福毫无选择和毫无保留地赐给了其他人。我从没有向你乞求过什么。现在我是很认真的。如果真有你这个上帝,那你就去帮帮我,让维托德爱我,让我们能够成为夫妻。可要是你是不公正的和铁石心肠的,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祈祷,那么我以后再也不会考虑你的任何戒律。”
罗茜,你是想要敲诈亲爱的上帝呢,我想道,不由得笑出了声。
我好久没有璧德的孩子的消息了。虽然我以前几乎从没有在他们身上浪费过任何时间,但现在却很想知道他们眼下的命运。璧德的住宅是否已经被出售了?有一天,我下定决心给他们家打了个电话。璧德的一个儿子接了电话,至少我还认识他。
“你好,理查德,”我低声说,“我打电话过来只是想问问,璧德有没有参加过什么协会或者公益性团体,如果有的话我就可以去捐点钱。”
电话那端出现了一刻沉默,理查德在思考着。
“你倒可以将钱汇到绿色和平组织那儿去,”他提出建议。
“哦,是吗?我还根本不知道,璧德对那个玩意儿感兴趣。”
“话倒不是这么说,”他避开这一话题,“不过绿色和平组织挺不错的,母亲不应该反对吧。”
我问他的两个妹妹还好吗。
“外公前不久来过,他说一定要照顾我们这些小孩子,但结果当然相反。莱茜仍然住在这儿,我仅仅有时候住在这儿。维维安又到法兰克福去了。我们现在怎么样——当然很糟糕了。这种事是无法受得了的。”
我问理查德,璧德的住宅有没有卖出去。他说暂时还没有,她全部东西还没清理掉,因为这事本身还没得到澄清。
“我们的父亲突然关心起我们来了,而过去的十年里他从没有这么做过,”理查德稍许带着些责怪地介绍说。我和理查德话别,答应我会给绿色和平组织捐钱。
我还是听说维维安又住到法兰克福去了,毕竟新的学期已经开始了。或许她也不可能每天和维托德见面,因为来去各一个小时的路程,这在一个平常的工作日里是太浪费时间了。难道年轻人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吗?维维安至今依然没有车子,有可能她现在开着璧德的波罗车。
我给维托德打去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哭的一样。他说,他得了重感冒,那个南斯拉夫的清洁女工尽管完全用不着给他烧菜做饭,但还是不断地给他烧些丰盛的饭菜令他惊喜。学校里的工作量太大。但秋假马上来了,本来他是想和维维安出去旅行几天的。
“为什么只是‘本来’呢?”我十分有兴趣地问道。
“有时我也在想,”可怜的维托德叹息道,“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这些年轻的姑娘太变化无常了。我们的计划挺好的,在阿尔萨斯度假一个星期。可她现在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和一位女伙伴要去阿姆斯特丹,因为那儿有一个派对!蒂哈,你倒说说看,她就因为一个派对就把我抛弃了!哦,说‘抛弃’两字也许说重了点,”他纠正道,“原则上我也是能够理解那些突发性决定的。可是我对这次弗格森山徒步旅行的各个细节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其实对他失望的话语感到很高兴,但出于礼貌不得不表示我的遗憾。无论如何机会总是有的,我开玩笑说,作为一种替代,他可以和一个老大学生作一日秋游呀。
“真可惜,你没有假期,”维托德以迷人的口气遗憾地说道,“我在考虑,是不是将我这次精心安排过的旅行与同事和朋友的一个团组一起……”我当即果断地打断他的话,并坚持说,我每时每刻都可以去度假。
“真的吗?”他拖长声调问道,“那么蒂哈,我现在就等你什么时候休假了。我心里想过一个八到十人的团队,但我现在谁都没有问过。一旦有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
他并没有显出兴奋的样子。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他现在和我做这次旅行仅仅是因为没办法,而他本来是准备和维维安做一次爱情之旅的。
维维安!我在和她作一次心灵对话,很奇怪的是,我在设身处地地为璧德的角色着想呢。
“完全正确,维维安,”我对她说,“你去阿姆斯特丹!以你这样的年龄,和同龄人出去才更合适,而不是和一个年龄比你大一倍的老师去弗格森山。就让这些男人坐立不安吧!就让他们去痛苦吧!谁知道你自己还必须受他们的苦呢!”
我已经看到了维维安的命运:这个离经叛道的艺术系大学生,她不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或许她根本不会像一般女人一样去结婚,去生孩子。即便她有过比我更为放荡的过去,但她也会和我一样,成为一个老婆子。
忽然之间,我似乎觉得维维安不再对我构成威胁了,我感到惊奇,为何我只要闪一下这个念头就可以把她清除出去。
我没有等到维托德的回音,就向我的上司递交了我的度假申请:下周我要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到阿尔萨斯旅行。
“不行,海尔特女士,”他语气坚决地说道,“那可是秋假,到时米勒先生和弗罗利太太就去度假了。另外,您自己也清楚得很,很多安排我们必须在下周完成。九月份的时候,我曾建议让您休假,可您还不想休。对不起了!”
这事对他来说就算了结了,他又开始了自己的工作,等待我自己离开。我已经习惯性地顺从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感到怒火中烧。多年来,我不计报酬,而且每时每刻在加班加点,从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愿,始终让他无后顾之忧,并且忠诚地支持他。这是我惟一的一次提出自己的一点要求——竟然被他拒绝了。实际上,他的那些长篇大论的奉承话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他对我肆无忌惮地进行剥削的方法而已。
我快乐地想象着,我的上司在上午十点啃面包的情景,他习惯将面包存放在自己写字台右边最下面抽屉里。老鼠药!他就会痛苦地死去。可是他的死仅仅因为我没有得到假期,只是因为他将所有自己尚未了结的一堆卷宗交给我处理?
我第二次去找他。
“如果您如此无视我的利益,而我多年来却对您的利益倾注心血,那么我想今天就辞去我在这儿的工作,”尽管我对杀人成性感到十分兴奋,但我还是成功地完全以冷淡而明确的话语说了出来。
上司真的大吃一惊。
“我的天哪,海尔特女士!我们肯定能找到一个解决办法,您误解了我的意思!迄今为止,我对所有下属的度假制度还是挺大方的!”
是啊,我想道,只要同意他的计划,他是该慷慨地说声“阿门”。
“海尔特女士,您的辞职不是当真的吧!前一段时间您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也听说了您朋友去世的事。不管怎么说,这次您可以去度假的,只不过我个人得分担您一部分的工作了!”
这事虽说已经办成,但这次旅行是否能去成呢?是否到头来,维托德拉上他的朋友们去而不带上我呢?可是要是这样的话,他根本就不该和我这么说呀。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困扰着我。维托德的其他那些朋友和同事,他们是否对我认可呢?而且说到底,我本来也对这次旅行有些担心:我不擅长体育运动,没受过专业培训,或许也是这次旅行团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人。如果这是一个既有雄心又有毅力的运动员团组,对他们而言每天八小时速度均匀地在山上行走,根本就不成问题,也许还能背上很沉的旅行背包,那我能跟得上吗?不行!
我热烈地希望恩斯特·施罗德能一同参加这次远足。首先是因为他是维托德朋友中我惟一认识的人,其次是因为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个肥胖、懒散而反应迟钝的人,甚至年龄可能比我还大。与这样一个和气的胖子随行,看来不会出现生存考验的事。
在毫无意识中,我满怀希望地将精力和时间用于旅行时穿的衣服。我稍稍觉得好像我成功地敲诈了我亲爱的上帝,而即将出现在我面前的将是一个美好而快乐的时光。
好消息真是接连不断。过了两天,维托德就打来电话。他说已经组织了一个有兴趣远足的团队,他们将在星期天到施罗德在毕克巴赫的周末度假小屋去碰面,谈论接下来的行动步骤。我早就知道那个小屋在哪儿,只要下午两点去那儿就行,要是天气好的话他们还想在那儿溜达一个小时呢。维托德很客气,最后说道:“你能一起去,我很高兴。那就后天见啦!”
哦,如果他很高兴,那我就要乐不可支了!还在同一天,我买了双旅游鞋,并在电视机前试穿是否合脚。
“罗茜,”我大声地自言自语,“如果你的脚在旅行时疼得要死,你可别抱怨啊!你就想想那个小人鱼吧,她为了自己心爱的王子姑且还能够忍受呢。”
顺便说一句,这个时候我真的更愿意做那个迷人可爱的小人鱼,而不是那个嗜杀成性的海盗詹妮。为以防万一,我给自己准备了一块手头有的医用胶布。至于买不买旅行背包,我宁愿再等一等,因为在这方面我和一名新手一样毫无经验。
下午两点整,我到了毕克巴赫。我穿了一双特别轻巧的新旅游鞋,平生第一次穿了条牛仔裤,上身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休闲套衫。维托德的车子还没来,似乎只有恩斯特·施罗德的一辆车在。反正我认识他,或许他从房间里也已经看见我了,我就像夏季来时一样沿着已经踏坏了的石阶往上走。门打开了。一位女士将手递给我。
“我是帕梅拉·施罗德,您一定就是莱纳请来的人吧。”
我作了自我介绍,进了门。恩斯特·施罗德躺在木制三角凳上午睡,身下塞满了好几只沙发靠垫。我本想将声音放轻点,可他太太只是笑笑说:“谁也不会打扰他休息的,声音越大,他打起鼾来还越是舒服些呢。”
她煮上茶水,从碗柜里拿出杯子。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们一共几个人呀?”
我耸耸肩。帕梅拉·施罗德,红头发,与她正在舒适地打瞌睡的男人马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是个充满激情的活跃分子,一个喜欢控制他人的女人,外表非常引人注目。尽管她穿着太过陈旧的带着补丁的大裤子,但还是不愿放弃穿高跟鞋和一件紫罗兰色的织锦衬衣。她走起路来很敏捷,用涂成红色的手指坚定地抓住餐具。她嘴里还懒洋洋地叼着一支烟和我闲聊,而我在帮她忙时却显得有点笨拙。恩斯特忽然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半是调皮半是认罪地看着人家在作喝咖啡前的准备工作。最后他一骨碌站起身来,向我打了招呼,然后去盥洗间了。
我听见汽车声,便朝窗外望去。维托德终于来了,在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金发女郎。
他们进了门。我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他的女陪同。维托德有气无力地解释说,有三个人不想去了,但莫姆森夫妇估计会来的。帕梅拉算了一下:“那我们现在还有七个人,”她说,不作任何说明就将一碟盘子递给我。我开始摆上餐具,金发女郎心领神会地一起帮忙。维托德向我们作了介绍。
“这是佐尔坦太太,我的一个同事。”
我的好情绪顿时烟消云散。或许他是为了自己才将她带过来的。施罗德是夫妇俩一起去,还没露面的莫姆森也是夫妇俩一起去;那这次我又成了这种熟悉的老女人角色了。
恩斯特从盥洗间里出来,餐具已经摆好了,帕梅拉从车子里拿来了一只李子蛋糕,佐尔坦太太在搅掼奶油。等了半个小时,那对可疑的夫妇还没出现,我们开始喝起了咖啡。席间我们根本没谈到旅行的事。
那位小心谨慎的一家之长恩斯特·施罗德建议大家作为未来的游伴应以“你”字相称。实际上,这只是针对我的,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两个女人。帕梅拉·施罗德说,大家(除了自己的丈夫)都可以叫她斯卡拉特,我也可以这么叫她。佐尔坦太太名叫基蒂,没有任何特殊要求。维托德完全不假思索地说,我的名字是“蒂哈”,于是“罗塞玛丽”的名字又被提了出来。大家立即对这一奇特的名字兴奋起来,维托德趁此绝好机会又引出了戈姆·格吕默的那首诗来,和基蒂一起轻轻地朗诵这首诗,施罗德夫妇只有惊讶倾听的份儿。
基蒂爱上了维托德,至多一个小时以后我就明白了这一点。但这种爱慕看上去不是挑衅性的,而是毫无声张和富有献身精神的,她所得到的回报在程度上显然又不是对等的。维托德向人展示着自己的风度和幽默,大部分时间都在对他们的谈话内容进行一一驳斥,因为获得了成功而沾沾自喜。但斯卡拉特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不相上下,因为她也喜欢激烈争吵的场面,渴望抛头露面。与这样的两个表演家和自吹自擂的人在一起,我们其他三个人只是成了观众,不过我们当然也享受着这样的演出,给他们以掌声鼓励。
莫姆森夫妇没有来。
“在预报的雨来临之前,我们还有时间稍许活动一下身子,”维托德下了命令。天上乌云翻滚。三辆车上有两把伞,家里还有一把。维托德还额外地带了件雨衣。不管情况怎样,我们对付下雨都有准备了,因为帕梅拉不想和我们一起散步,而是在家里等莫姆森夫妇来,还要干清洗餐具的活儿。
我们出了门。令我非常遗憾的是,维托德和他的朋友马上就走到很前面去了,而当基蒂和我想以一路小跑赶上他们时,他俩似乎立即又加快了速度。基蒂笑了起来。
“这两个人肯定是想谈奥莱格的事!”
奥莱格是谁?基蒂向我解释说,施罗德夫妇生有两个孩子,十五岁的女儿安内特和十八岁的儿子奥莱格。那个男孩是一个聪明的小流氓,已经留过两次级,非常早熟,和女人已经有了风流韵事。恩斯特一定是想让莱纳·恩格斯坦说出教师们都有哪些抱怨。我问基蒂,是否她也教过奥莱格。
“教过,我教过他历史,莱纳教过他法语。我个人也很难抵挡住他的魅力,不知怎么地,他在我这儿总是遇到一些小麻烦。”
我对基蒂挺有好感的,她不顾我的担心,依然意在维托德。她娇小而结实,是脸色健康的娘子军中的一员;她外表并不出众,衣服也并不显眼。她带着批评的目光观察着,有时含着讥讽的目光,但从没有流露出恶意。间或她也来个就事论事的评论,极尽幽默之能事。我有这种感觉,遇见了一位可以值得信赖、性格有点内向的人。基蒂似乎还没结婚,我觉得很惊讶。
一直等到我们又回到毕克巴赫的那条霍尔茨维格街时,那两个男人才停下脚步等我们。这时基蒂和恩斯特·施罗德走在前面,这样她就可以和他谈谈奥莱格了。我故意慢腾腾地走着,这样就可以和维托德有宝贵的几分钟时间完全属于我的了。我问他有关基蒂的事。
“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同事,”他强调说,“受人尊敬。我们以前一起多次举办过学校里的活动,我们是一对完美的搭档。”
用马来形容基蒂是很贴切的,尽管她无疑不是一头耕田的马,而是一头和气的小马。
“她结婚了吗?”
“还没有,她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挺叫人惊讶的。不过基蒂有自己的要求,这也完全有道理的,”他说。难道她认为他是合适的人选吗?
“那维维安的情况怎样?”我问,这种问题肯定有点太冒失了。
但维托德并没有不喜欢谈及这一私密性问题。他脸上显出挺恼火的表情。
“我们最后一次谈话很不友好。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是否还有必要将精力花费在我和她的关系上;年龄差异已经够明显的了。有可能维维安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与我想的不一样。以后会怎样,我不知道——也许无法继续了。”
我们俩沉默不语。我们已经看到了那座小屋。
“在我们进去之前,维托德,”我低声而快速地问道,“天哪,你赶紧告诉我那个帕梅拉是谁!”
维托德喜欢我问这样的问题,咧嘴冷笑。
“她的屁股直冒火呢,”他说,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这个斯卡拉特本想做个演员或是歌手的,但都没有如愿。现在她只是一个母亲和药剂师的妻子。”
他考虑了一会儿,像是在自言自语:“几年前……”他不再说下去。我疑惑地看着他。
“哦,没什么,”他出神地微微一笑,我的手臂马上起了轻微的鸡皮疙瘩。
那座小屋已经清晰可见,在草坪上停放着另外一辆车。
“嗨,你的朋友来了,”我对维托德说,“你多聪明啊,还一直为这次旅行的计划等待着。”
“他们不是,”维托德纠正我的话,“这是斯卡拉特的车子。也许是孩子们来了吧。”
我们已经赶上了恩斯特和基蒂。恩斯特拉长了脸告诉我们,他的儿子一周前拿到了驾照,但实际上他还没获得许可就开着他母亲的车四处兜风了。帕梅拉·施罗德、那个出名的奥莱格和他的妹妹坐在家里那块吃剩下的李子蛋糕面前,蛋糕已经明显变小了。
“怎么啦?”恩斯特问。
安内特嘟囔道:“哦,爸爸,昨天开始我的咽喉疼得要命,整个家里连一粒润喉片都找不到。”
“药剂师的家里怎么尽出这种事,”维托德插话道。
孩子他妈有点被激怒了:“如果昨天就感觉那么糟糕,为何你到现在才想起问有没有药片呢?”
奥莱格声称:“她是不想在爸爸的休息日里给他添麻烦。可是现在越来越糟糕,所以我只好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维托德朝他眨眨眼睛。
恩斯特叹息道:“那好吧,我生病的宝贝来了,你的痛苦倒并没有让你放弃对眼前的蛋糕狼吞虎咽一番嘛。可能我车子里有什么药物吧。”
帕梅拉朝自己的儿子使劲地瞟了一眼:“你不觉得这种游戏太容易被说破了吗?你现在突然有了兄妹之情,只是因为你想开我的车而已!”
奥莱格反驳着。他本来完全可以去法兰克福郊游的——这样的话,父母亲根本就不会发觉这一点,而不是偏偏到毕克巴赫这儿来。
安内特和她的爸爸又进来了,两个人相邻着坐在三角凳上,女儿偎依在父亲身旁。恩斯特显得很高兴。
奥莱格已经和他的历史教师开始了亲切的交谈,以自己的幽默引得维托德哄堂大笑,并骗得了自己父亲的同意,带两瓶葡萄酒去参加派对。斯卡拉特因为对奥莱格的驾车技术还不是太有把握,所以希望孩子们能够在天黑之前赶回家。
“如果你们终于在毕克巴赫接到电话,那就说明我们是从家里打过来的,说明我们已经活着到家了,”奥莱格圆滑地说道。这一话题似乎已经不新鲜了。
毛孩子们终于走了。我想我们现在总算可以言归正传了吧。可是自豪的母亲还要以孩子的到访为契机,对出色的孩子大大描述一番。说到安内特,她还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姑娘,那么亲近可爱,和其他的女伙伴们完全不同,她还没有男朋友,关于这一点实在是天真得叫人喜欢。我顿时火冒三丈。可接下来又轮到说起她的儿子来了。他在一个学生乐队演奏打击乐器,我们获悉,他的身上具有真正的艺术家气质。我真的想一走了之了。可是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接下来能和维托德一起去旅行,因此我必须姑且忍耐一下吧。这个女人整段时间一直谈论她那两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却又显然毫不犹豫地撇下他们不管,那好戏还在后头呢。
维托德打断了她的话。
“看来莫姆森夫妇有什么事,我们现在开始谈一下我们的旅行安排。”
恩斯特朝我笑笑。“注意了,老师!”他低声说。维托德从一只公文包里拿出地图和复印好的纸张分发给大家。
“我给每位参加者一份物品清单,请大家务必带在身上,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俩对旅行那么有经验的,”他转身对着基蒂,“我希望,你们都有旅行背包吧?”
我摇摇头。其他人在看清单。
就在大家不吭声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帕梅拉生硬的声音:“莱纳,这完全是胡扯。你只要稍稍考虑到我也一同参加旅行,那还背什么包呀!”
“那应该怎么?”维托德问道。
“我的天哪!”红头发女人脱口而出,“我们又不是学生!应该可以用汽车装上我们的行李吧。无论如何徒步旅行我是觉得自己已经太老了。到最后你还得考虑帐篷和生火的事,不是吗,莱纳·恩格斯坦?”
维托德很生气地保证道,大家当然会住在宾馆里,也许惟一的一次住在青年旅舍的家属房间里。他将地图展示在大家面前,后面一段用橘黄色的荧光笔圈了起来。
现在恩斯特开始表示不满了。
“你听着,莱纳,这一切确实不错。可是,我要是想起阿尔萨斯,我马上就会想到美食和雷司令干白葡萄酒。我们干吗还要去瞎逛呢?”
维托德叹息了一下:“真是不可理喻!我们正在计划徒步旅行,可这个人根本不想走路!”
恩斯特·施罗德并不是一个破坏游戏的人。他不禁笑出声来:“莱纳,很清楚,我还是愿意走点路的,否则我就连吃也吃不下了。不过,你得考虑一下我的年事已高!”
“你们有什么要说的?”维托德求助地转向基蒂和我。
“哦,我没什么,”基蒂说道,“我能够进行长距离的徒步旅行,也可以背上背包,这你也知道。不过,能够坐在宾馆的一个美妙的餐厅里,吃吃酸泡菜,我觉得这也非常好啊。”
我不是很清楚,究竟该说些什么。一方面,我是想帮维托德的忙,可另一方面,背上一个很沉的背包在山上直喘气,我觉得这就不值得了。
“我是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我说道。
“那好吧,那就不用背包了,”维托德以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的好友说,“不过这样我们就必须用两辆车进行复杂的来回摆渡了:带上行李开着两辆车到达下一个目的地,然后一辆车留在原地,另一辆车返回。步行向前,然后我们开着留在原地的车与另外一辆车汇合,明白了吗?”
恩斯特放声大笑:“莱纳,你计划得总是太有经验、太过精确。我们不是可以直接将车开到野外去吗?第一天我们可以在维森堡过夜,可以在那儿的附近地区逛逛,然后,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再继续往前开上一阵子。”
除了维托德,大家全都点头同意。他叹息着做出让步,有些伤心地重新将自己的地图和徒步旅行图收起来。
“别那么悲伤了,”斯卡拉特说。
恩斯特调解地说:“你看看窗外吧,现在正下倾盆大雨呢。下周我们也完全有可能碰上这样的天气,如果是这样,那么有行李、有汽车和有宾馆的日子就要舒服多了。不过我们现在终于可以享受一下了。我打开了壁炉生火,帕梅拉已经扔了些好吃的东西到烤炉里,莱纳,你将红葡萄酒打开吧。”
此刻,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温馨的家庭气氛。厨房间和起居室是连通的,整个地下室就是起居间。斯卡拉特给大家作了分工:基蒂在一张大餐桌上切洋葱和番茄,我先将大土豆洗刷干净,再对半切好,然后涂上带咸味的蒜泥黄油,最后将土豆包上铝箔。
“究竟有什么好吃的呀?”维托德嘴馋地问道。
“我没法给大家弄上盛宴,我事先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什么时候以及到底有哪些人会来。全是些家常的土豆、鸡腿、番茄色拉。”
“不是挺棒的嘛,”维托德赞许地说道,打开红葡萄酒的瓶子。恩斯特沉思默想地坐在壁炉边,在为整个房间的烟雾缭绕而发愁。基蒂咳嗽得厉害,急忙奔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去了。帕梅拉指责自己的丈夫在虐待基蒂敏感的肺,他烟抽得太多,必须为她们和维托德的健康负责。
壁炉的木架子上面,那个炉子的铁闸门很陈旧,在闸门前面有好多沾上了铁锈的钥匙。十足是斯卡拉特的作风。
鸡肉和土豆在烤炉里油煎,活儿已经干完,壁炉现在已经正常地烧着了。维托德已经通过风,又把基蒂叫回来了。我们纷纷围坐在火炉旁,等着越来越芳香四溢的菜肴。
“你的公鸡在干什么?”恩斯特问道。
“再等一会儿,”斯卡拉特回答。
基蒂开始唱歌:“公鸡已死,公鸡已死”,维托德则用法语带着柔和的嗓音附和着。恩斯特是第三个加入合唱行列的。我沉默着,只是因为我不是很了解这首卡农曲,另外我也感到有点不自在。
“唱呀,斯卡拉特,你是这里惟一能唱的人!我们的夜莺为何不出声呢?”维托德问道。
“莱纳,我不适合你们的童声合唱,”帕梅拉回应道。
基蒂孜孜不倦地唱起了第二首歌,维托德同声应和着。最后,他又问了一句:“我们究竟何以才能获得你的厚爱和合作呢,可爱的夜莺?”说完他在帕梅拉面前深深地一鞠躬。
“如果早唱的话,那就根本不用你们这样瞎嚷嚷了,”她轻蔑地说道,“我可不在营火旁唱什么‘我们这个时代最美丽的地方’的!”
此刻恩斯特插嘴了:“她要我们三请四邀呢。先生们,女士们!你们现在将听到的是著名的布莱希特戏剧表演家演唱《三角钱歌剧》里的歌曲!”
我也突然张开嘴巴说道:“有请!海盗詹妮的歌曲!”
斯卡拉特沉思地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她做了个手势,大家全都默不作声,她抓起一只盘子和一块餐巾作为道具,敏捷地跨到了炉灶旁的铁箱上。
大家都被她的演唱给迷住了。斯卡拉特尽管没有很甜美的嗓音,但她发音清晰而干脆,富有令人神往的穿透力,以至于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就将这一温馨的农舍变成了一座不起眼的宾馆,而刚才还是一个烧饭的家庭主妇顿时变成了女歌唱家。掌声尽管雷动,但这位女演员并没有加唱一首,而是用一根筷子戳了一下土豆和鸡肉,看看有没有熟到了理想程度。我心里很矛盾,这些我通过维托德而认识的人是我在保险公司里从没有遇到过的!倘若我也有和这个红发魔女一样的歌声,倘若我也有什么东西如此擅长,能够引得众人鼓起掌声,那该多好呀!
可不是嘛,我想,我有啊,只是无人知晓罢了;所有其他的人积聚起来的力量也没我一个人的大。可是遗憾的是,他们向这个红发女人而不是向我欢呼。即便是她为我而唱,我也无法原谅她的成功。
饭菜已经端上了餐桌。维托德身上围了条围裙,姿态优雅地为大家服务。
“可爱的女士还需要来份鸡吗?先生们还需要来杯红葡萄酒吗?”
饭桌上没有铺桌布,那位家庭主妇只是用一块沾上了烟灰和洋葱皮的可疑的抹布将桌子擦了擦。想起我曾为维托德准备过一顿尽管很呆板却很讲究的饭菜时,我条件反射似的感到害羞起来。
两个能逗大家乐的人精神状态极佳。两杯葡萄酒下肚以后,基蒂像一个放肆的小姑娘一样发出叽叽嘎嘎的说笑声,恩斯特则展示了他富有魅力的一面。突然,斯卡拉特说道,喝红葡萄酒容易使人疲劳和懒洋洋的,应该来杯香槟酒。她拿了一瓶香槟酒。“谁也要?”没人接应。她就从橱柜里拿了两只杯子,倒了一杯香槟酒给我。
“你一点儿精神都没有,来上一小杯香槟酒对你肯定会有好处!”
尽管对由咖啡、蛋糕、红葡萄酒、香槟酒、鸡肉和土豆组成的混合物是否真的能让我精神特别振作起来感到怀疑,但我还是不敢不听从她的话。
斯卡拉特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抓起鸡大腿,站在她的椅子上面,仿佛还要演唱一首歌曲以助大家的兴。我顿时脸色苍白,呻吟了一下。璧德就站在我面前那个高高的塔的护栏上,一只手拿着香槟酒,另一只手拿着鸡大腿。
“我的天哪,你怎么啦?”人们纷纷围上来问我。我好不容易才发出话来,说我感觉不舒服,最好还是回家吧。
“可是你还得等会儿才行,你这样子是没法开车走的,”药剂师担心地劝我,想给我服用一粒什么药。但我只是站在那里不动,急忙说声“谢谢”就离开了房间。
我打开车门,维托德赶了过来。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敲了敲右车门的窗玻璃,我去打开了右车门。
“要不我送你回家,好吗?”他问道,很温柔体贴,“你究竟出什么事了?”
既然他如此用心,我禁不住痛哭不已。“香槟酒和鸡肉,这就是璧德最后的晚餐,”我哽咽着。维托德拥抱我。
“蒂哈,我完全能了解你。当我和施罗德一家在一起时,在某种情况下总是会出现希尔柯的影子,因为我们在这个小屋里已经聚过无数次了,举杯畅饮,庆祝联欢。然后,欢笑转眼之间就在我面前消失不见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这种触摸是那么神奇,以至于我的套衫全被这眼泪彻底弄湿了。
“来,来,这不挺好的嘛,”他安慰我,“你知道吗,我们俩都在为一个亲密的人伤心,却又放不开来。我已经决定去作一次治疗,没有心理医师的帮助,我是无法经受住失去希尔柯这种打击的。通常说来,为了散心而和一个年轻姑娘开始一段暧昧关系其实也是在胡闹。”
“你为何无法经受住失去希尔柯这种打击呢?”我的声音从鼻腔里发出来,只是为了能够紧紧地倚靠在他的肩头,好让他的手抓住我的手。
但维托德又将手松开了。
“我感到自己有罪。她是因为我而死的。我不怪你。”
“可是,你们的关系不是已经不怎么样了……”我插了一句。
“这丝毫改变不了我的罪过,否则这种罪过更大。你想想,希尔柯喝酒,不管怎么说,我总是要负责任的。”
“那究竟为什么?”
维托德这时完全放开了我,自顾自地点起一支烟。
“问题早就发生了。希尔柯出身在工人家庭,她读完了初中。我后来不停地给她上课,教她读书,多年来她深受其害。我本人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点。是啊,我也不够坦率。”
“那后来呢?”我问。
“这样就持续了好多年。她因为反抗我最终也欺骗了我。或许你现在以为我有什么有罪情结,也许这一点没错,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让她受了好多罪,部分当然也不是故意的。”
他突然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说了声再见,他会在明天打电话给我。后来他就没谈到送我回家的事。
我躺在床上,又一次失眠了。一幅幅画面从我脑海里掠过:璧德在塔上,斯卡拉特在椅子上,年轻的基蒂在车里,旁边坐着维托德。
另外,照耀在维托德身上的光环在略带悲哀中开始变得苍白,不过毕竟他也是血肉之躯,我也不是什么狂热地将一个男人加以理想化的黄毛丫头。我的生活经历已经够丰富的了,能够接受一个人可爱的缺点。我早就注意到,我的这位主人公爱虚荣,而且求名心切。和我在一起时,他可能是绷着脸的,但也可能是挺关心人的,一旦到了社交场合他就变成妙趣横生的一个人。同时,我发觉他有一种变化无常的情绪和潜伏着的忧郁——而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
他和他的朋友恩斯特·施罗德是一种同事间的关系,有时是一种竞争性的关系:不可小看了这位随和的药剂师;他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可他似乎始终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老婆对他并不好,常常挖苦他,弄得他挺尴尬的,但尽管如此她好像到最后一刻总是听从他的。即便对维托德,她也是直接到寡廉鲜耻的地步。这两个嘴皮子厉害的舌战很能吸引我;只要有点火星,就会很容易燃起大火。
斯卡拉特和维维安,这两个极乐鸟,是否挺合维托德的胃口呢?基蒂和我,我们一定成了他们的对立面,我们是灰姑娘。在童话故事里,倒霉蛋成了胜利者。但在现实生活中该是怎样呢?
大约到了早晨,我才睡着,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梦。我躺在床上,不得不马上回忆刚才的一幕。我的头上戴着极难看的卷发夹,我年轻时曾经用过这种卷发夹,我脸上戴着面具。我穿着早已拆下来的最恶心的长睡衣。房间不透风,表面已经结了一层残羹剩饭的餐具散落在地上,镜子上沾满了苍蝇屎的斑点。
我,罗塞玛丽·海尔特,尽管在用卷发筒和润肤霜抗争着,但已经开始走向腐烂了。
门突然打开了:维托德、恩斯特、基蒂、斯卡拉特、海尔特、璧德和维维安,一个个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大家穿着时髦的休闲服,除了维维安外全都晒得黑黝黝,穿得也很轻便,一副兴高采烈、功成名就的样子。
“我们给你带了点东西,”维托德说,他真是个好心人,并且给我戴上了迷迭香做成的一只小花冠。这实在是没必要的,我痛苦地呢喃道:“喔……喔……”连“喔唷”都说不上来了,就像仙鹤哈里发念不出“穆塔博尔”,阿里巴巴的兄弟念不出“芝麻,开门吧”的咒语一样。但基蒂帮了我的忙,她跪在我身旁,在我耳边轻轻低语着救我一命的“喔唷!”来。我将“喔唷”大声地说了出来,这时六个人头顿时滚到了我的床底下。作为对基蒂的奖赏,她一点事儿也没有,为了彻底通通气,她拿起扫帚打扫房间。
她用这把树枝扎成的旧式扫帚扫除人头,就像在她面前扫除腐烂的水果一样。转眼之间这些人头已经没有了他们先前晒成黝黑的外表,变成了相应的苍白色,只有维维安活着时那病恹恹的脑袋呈现出血红的朝气来。就连迷迭香花冠上的露珠也滴血一样粘乎乎地滴落到我的额上,并以殷红的血迹攀升至我那涂脂抹粉的脸上。
我惨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