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已将近宵禁时刻,陈思长缓步走在回府的窄道上。
巡查街道的官兵敲锣喊着即将闭城门的声音,在寂静无边的夜晚格外明显。
陈思长脚步极缓,一步一步走得极其沉重。就如同他的心,已经被残酷现实重重压垮。
自父亲被抓去牢狱之时,他们陈氏一族就彻底崩塌了。
这些日来,他虽然没有被牵连入狱,却也是饱尝这世间人情冷暖。昔日同他交情深厚的书友,唯恐避他不及,无人愿意接近于他,他早已颜面尽丧了。
幸好还有个宋玉漪,虽然出身低些,但总归是国公府中的人,他同她结亲,陈氏也能因此而获利。
入了府中,陈思长径直向母亲的房中走去。
他需得将此事禀明母亲,才好让母亲为他做主入国公府提亲。
他想,母亲同公府的大房夫人总归有些交情,而自己也是自幼常出入国公府的,总归会念着着往日的情意,不会不给他们陈家这个面子。
况且求娶的也并不是嫡女,宋玉漪出身低些,又与他两情相悦,应该不成问题。
他胸有成竹,对于宋玉漪会嫁给自己一事信誓旦旦,嘴角也难得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来。
他进到母亲房中,陈夫人正准备用着安神汤,见是他来了,关切道:“怎得这般晚过来了,还穿得这么少,不怕冻着么?”
说着就吩咐一旁的婢女去取外衫来,陈思长抬臂拦下,挥手示意旁人下去后,扶着陈夫人坐下,轻声说道:“儿子此来,是有事同母亲说。”
陈夫人笑着,“何事啊,这么晚了还特地过来。”
“儿子想请母亲为儿子去国公府提亲。”陈思长道。
陈夫人面色微凝,笑容瞬即收起,“这是什么意思?”
陈思长将自己同宋玉漪的事情告诉了她,本想着母亲会为自己高兴,会兴致盎然地应下过几日提亲之事。
可谁知,陈夫人却阴沉着脸,神色不虞,并无丝毫喜悦的样子。
“你说的宋玉漪可是先前那个被姜津绑走之人?”陈夫人严肃道。
陈思长不曾料到母亲会是如此反应,他顿了顿,答道:“是。”
“不行。”陈夫人坚决道。
“母亲,为何?”陈思长问。
“她出身低微,配不上你。”陈夫人出身显贵,自视甚高,即使陈府没落了,她也高端着架子,绝不愿低人一等。
而她的儿子,也是人中龙凤的人物,怎能同那瘦马之女结亲。
陈思长沉默须臾,若是往常他都是事事顺从着母亲,可这回,他却迟疑了。
“可她是毕竟是晏夫人的亲孙女。”许久,陈思长才沉声道。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晏漩早已出嫁从夫,已不再是国公府的人了。况且她夫家早已衰败不堪,如今只能捵着脸面在国公府住着,她的孙女又能有何出息。”
“况且那宋玉漪同你也犯冲,若不是她被姜津所找,姜津又怎会被捉去,我们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陈夫人说着情绪愈来愈激昂,最后话语刚落,猛得咳嗽起来。
陈思长忙倒来茶水,抚着母亲的后背,喂于她喝着水。
陈夫人喝了水,缓了缓心神,又道:“吾儿放心,我已同你大哥通过信,你大嫂有一远亲在朝中也算是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家中也正有同你年岁相当的女儿,倒时安排你们见一面,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陈思长久未出声,手指握在茶盏边缘,紧攥到指尖发白。
瞧着自己儿子神色怏怏,陈夫人轻叹口气,握住他的手道:“听母亲的,那宋玉漪并不适合你,母亲不会害你的。”
外间忽得响来子时敲更之声,一下,一下,直至最后一声钟声落定,陈思长终是点了头。
这夜,宋玉漪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之时,她仿佛看见自己房中满墙的红,大红双喜,鲜红窗纸,以及自己身上所穿的大红喜袍。
明明是大喜日子,可她却瞧见自己的脸上毫无喜色,只是漠然地望着房中忙碌的众人。
宋玉漪不免想到自己日后嫁给陈思长的日子,她是否也会像如此一样,极喜之日,却并无喜悦呢。
夜半醒来,她便再也睡不着了。睁大着双眼,望着床檐上的碧绿色帏幕发怔。
翌日起来,玲瑶为她梳洗时,不免吃了一惊,“小姐这是怎么了,怎得眼下乌黑这般严重。”
宋玉漪反应慢半拍,看向镜中略显憔悴的自己,叹气没有言语。
她昨夜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去赴今日陈思长的约。
未时一刻,宋玉漪便在他们初见的桥上等着了,她今日穿了身紫绡翠纹裙,颜色略微寡淡,而裙摆上只简单绣了些许花纹,走在街上并不显眼。
但即使这样,宋玉漪独自一人站在桥上,却还是得来许多有男有女的目光打量。
她熟视无睹,只满心想着待会面对陈思长时该如何回应。
若他执意要提亲于她,她又该怎么办。
是应允么,还是先同他说起娘亲一事,看看他是否会同意。
她想得投入,竟一时没有注意到头顶白云翻涌暗沉,日头高升又逐渐西落,时辰早已过了陈思长与她约定的时候。
她以为是陈思长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便想着再等着时候,若一直等不见,那她再离开也不迟。
百无聊赖的,宋玉漪目光投向粼粼微光的河水中,不禁想到在扬州时,家门外面也有一处河流,幼时贪玩之际,她总会缠着爹爹和她一起去抓小鱼,而娘亲则含笑立在他们身后,嘱咐他们慢一些。
她是真的有些想娘亲了,不想让娘亲孤身一人留在扬州城里。
她想,若是陈思长真的答应她会接娘亲入京,那她也是愿意嫁给他的。
只要娘亲能来,这可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斜阳晚照,日暮霭霭,宋玉漪仍未等到陈思长。她抬眼望向陈府的方向,街道上人来人往,却无陈思长的影子。
她正疑心着,忽得闻上一股刺鼻的酒味,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人从后面握住肩头。
她被吓了一跳,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来,也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人明显是喝醉了酒,面红耳赤,满脸春色,双手还不规矩地随意摆动着。
宋玉漪不欲与这酒鬼多攀谈,转身便准备离去,可那酒鬼虽是喝醉了,可反应却还极灵敏。
这酒鬼大步上前,拦住了宋玉漪的去路,嘴里还胡言乱语着说些什么,她一句不曾听清,只隐隐听他说了什么“美人”。
宋玉漪空等了这一下午,本就心里烦躁得很,鼻中又满是这人浓烈的酒味,她被熏得皱了皱鼻,避开了他过来抓他的手。
酒鬼仍然不依不饶,嚷嚷着就朝她靠近。此时周围行人了了可见,即使有人看到这边纠缠的情景,也不愿多管这一闲事,纷纷避在一旁走。
转瞬间,酒鬼已经握住宋玉漪的手腕,呲着黄牙,嘿嘿笑着就要靠近她。
“啊!”她大叫一声,下意识地就抬脚向那人身上踢去。
那人毕竟是喝了酒,身形本就不稳固,挨了宋玉漪一脚,竟险些摔下桥去。
宋玉漪本想趁着这个机会跑掉,可是慌乱之中,竟自己绊住裙角摔倒在地,她跌坐在地上,看着那酒鬼离自己越来越近,一手大手慢慢伸向她。
在距她不过咫尺的距离时,酒鬼突然在她面前被高高举起,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捏着后颈直直扔下桥去,“噗通”一声。
宋玉漪懵了片刻,随即视线随着面前的锦履慢慢往上移,入目是靓蓝色锦缎滚边长袍,和剑眉凤目的一张脸。
就好像是受了委屈的孩童,在见到亲人时哭诉抱怨一般。
明明没觉得有什么,可却在看到晏泓珏的那一刻,宋玉漪眼泪不自觉地就往下流淌,越哭就越控制不住,泪眼朦胧着看着她,哭到激烈时,还时不时地抽气。
她越想就觉得委屈,本来是好端端的在这里等陈思长,人非但没等到,还被一酒鬼纠缠,身旁经过那么多健壮男子,却无一个来帮她的。
幸好有表哥。
她眸中满是感激看着晏泓珏,抽抽嗒嗒说道:“谢,谢谢表哥……”
她本就生得个含情脉脉的眉眼,看人时秋波盈盈,如晕了一汪春水,柔情绰态。而现在泪眼汪汪,更是我见犹怜。
她看着晏泓珏一步步走近他,在她面前慢慢俯下身子,指骨修长的玉手沿着她微乱的鬓发,往下落到她的脸颊上。
他指尖清凉,触到她脸颊那一刻她不禁一个激灵。
日光不知在何时彻底落下,弯月高悬天际,清冷的月光洒在晏泓珏湛蓝的衣袍上,覆在他昳丽的面容上,笼罩着他的挺鼻浓眉。
他蹲在宋玉漪的身前,眸色暗如深潭仿佛要将她吞噬进去,她听到他深沉的嗓音说道:“怎么表哥一不在珠珠身边,珠珠就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