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皇帝李恒翻阅着刑部递交关于寻得陈氏一族近几年来往的纸笺。
陈氏家族深远,历经数朝,在各名门望族中也颇有威望。只是在前朝时渐渐没落,如今也仅凭陈氏女为当今后位,才堪堪获得少许尊荣。
如今却被姜津在狱中上书称陈氏行诅咒之举,这是触了皇帝的大忌。
殿内沉静落针可闻,唯有指尖摩挲纸笺“唰唰”之声。
李恒手指始终停留在书信一页,目光良久顿住。
“家奴?”李恒沉声问道。
晏泓珏微颔首,“据臣所知,姜津少时曾被陈府买入,做了六年的家奴,后不知何缘由,离开了陈府。”
李恒闭着酸涩的双眼,缓缓倚在龙椅上,神情尽是倦乏,“既如此,他的话才更可信。”
晏泓珏道: “但出府的原因,臣始终不得可知,或许这才是此案的关键。”
“不知道,”李恒按了按眉心,心中烦躁不已,“罪证还未找到吗?”
晏泓珏顿顿,“未,只是恕臣冒犯一句,罪证在否可还重要么?”
李恒睁开并阖的双眼,目中冷意连连,“这是何意?”
晏泓珏面色不改,淡淡说道:“陛下既有心处理陈氏一族,是否有罪也不再重要了。”
李恒冷哼一声,“你这是在意指朕是残暴的昏君了。”
“臣不敢。”晏泓珏语气平静,垂眼道。
“陈氏一族崛起败盛皆由陛下一念之间,陛下极给了陈氏兴起的恩赐,如今要收回恩赐也是应当的。”
一句话,却戳中了李恒心底隐秘晦暗。
先帝在时,因太子之位始终属意未决,几位皇子竞争皇位格外激烈。
李恒既无家世显贵的母亲,又无极为出众的才德,任谁看来,太子之位终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可这时,他却同陈氏的女儿结亲,自此以后屡屡在先帝面前露才扬己,最终得了先帝的属意。
其中缘由,恐只有当今圣上和陈氏之人才知晓。
而晏泓珏此番话,却正戳穿了皇帝取得皇位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他故意接近陈家女,谋得陈氏之利,而如今又要烹狗藏弓。
李恒凤眸微凝,冷厉森竣。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冷冷道,眸中夹杂些许遮掩不住的怒意。
晏泓珏丝毫不怵,仰首同他视线相对,继续道:“陈氏一门荣宠皆是陛下所赐,是非都在陛下一句话间。”
李恒冷笑一声,撩袍起身缓慢走到晏泓珏面前,注视着他淡然的神情,嗤道:“你当真认为朕会顾念着你我的手足情谊,不会对你么?”
晏泓珏薄唇勾起,轻笑了下,“陛下铁血手腕,连皇后娘娘如此身怀六甲都可不顾及,怎会在意臣同陛下的那短短几年光景。”
李恒身形不由得轻晃了下,手扶住桌案定了定神,皇后卧在榻上憔悴虚弱的模样随着晏泓珏的话重浮现入他的脑海。
陈氏是陈氏,陈宜疏是他的皇后,也只是他的皇后。他不会因陈氏的罪而牵连于她,只要她好好陪在自己身边,好好爱他。
李恒闭了闭目,将脑海中那些踌躇不安抛去,他挺直脊背,侧身看向晏泓珏,凤眸中威光凛凛,“她是朕的皇后,陈氏的事于她无关。”
晏泓珏唇角仍勾着,笑意不减,只是眼眸中却丝毫看不到任何一丝温和,“陛下恐是忘了,娘娘是陈家人,陈府上下皆是娘娘的族亲,骨肉亲缘如十指连心,怎能轻易抛下。”
这也正是李恒所顾虑之事,他怕皇后会因此而怪他,怨他,所以刻意命人将消息压下,不传至皇后耳中。可事与愿违,她还是知道了,甚至还动了胎气。
他无法再熟视无睹,可他又无法放任陈氏一族留于世间。
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更清楚,陈氏是他心中一根刺,若不连根拔起他心难安。
即使陈氏并无任何反叛之心,可所有牵连当年那件事的人,他都不能留,即使是他心爱之人的家人。
李恒目光遥遥望向远方,似是能透过曾曾高墙看到那座锦鸾殿堂,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她微笑福身唤他“陛下”之声。
他眸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被决绝所替代。
细雨如织,淅淅飒飒,苍茫天际终日被白茫茫的雾霭蒙着,本应是万象回春的季节,却在雨幕之下冷清萧瑟。
狭长宫道上,晏泓珏正从金銮殿出来,往宫外去走着,身后是执伞为他遮雨的墨竹。
正经过一弯角时,迎面忽然冲撞过来一碧色宫装的宫女,见撞到人,忙跪下磕头认罪。
身后的墨竹紧皱眉看着她,他方才看得清楚,这名宫女明明是瞧见了这边来了人,才慌慌往这边来的。
他把宫女当成是那些不识好歹意图攀龙附凤之人,正准备上前一步将她撵走。
而一旁的晏泓珏却先他一步,走到那宫女身前,居高临下凝眸看着她。
墨竹心里大惊,暗忖着自家公子的意思,若放在平时里公子对此都是熟视无睹的,即使是多么貌美的女子,唯一例外也就是家中的那个表妹。
而如今,怎得突然转了性子,难道是看上了这位宫女不成。可瞧着这宫女顶多算是个清秀相貌,怎会入了公子的青眼。
晏泓珏面容平静,轻声道:“起来。”
那宫女颤颤巍巍地起身,她似是害怕极了,浑身抖得不行。
她心惊胆战得抬头飞快看了晏泓珏一眼,鼓起胆子走近一步,脚下不知是被什么绊住,竟径直往晏泓珏的怀中倒去。
同时,趁着裙衫的遮挡,她偷偷从一侧衣袖取出一物,准备借机递给晏泓珏。
墨竹眼睛顿时瞪大,他在身后看不完全,只看到那宫女竟胆大到往晏泓珏的身上扑。
可晏泓珏却微微侧身,手握住宫女的手腕,只轻轻用力,稳住了宫女的身形并同他隔开一段距离。
晏泓珏用着仅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陛下绝情却也重情,这句话告诉你们娘娘,她会知道怎么做。”
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那宫女顿在原地,眼睫颤着,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当夜金銮殿内,坤宁宫传来消息,皇后娘娘跪于坤宁宫宫门内,称要以己身为陈家赎罪。
她足足跪在雨夜中两个时辰,当身子彻底经受不住,将要昏倒之时,模糊地看见宫门被打开。
最终皇帝并没有处置陈氏,只是削了侯府的爵位,并革削饷银。
自此,陈府历经繁兴,破败,重兴,终是又破败了。
陈氏之事传到宋玉漪耳中时,已是三日之后了。听后,她微微一愣,不禁想到陈思长送过来给自己的那张纸条。
如今陈府不似往日辉煌,若是她嫁过去,那陈思长还能为了自己将娘亲接来么?
她心中愁绪万千,一时茶饭不香,午膳只用了几口便觉饱了。
而这时,陈思长又递消息来约宋玉漪于府外相见。她正愁不知如何面对他,想着找些什么借口推辞了去,可又怕陈思长会觉得自己是因陈氏衰败而避嫌于他,想要同他撇清关系。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去见他一次,至少也能知道他现在的想法。即使陈氏衰败,可若是娘亲能来京城,那也无甚紧要。
数日未见,陈思长沧桑了许多,脸颊也削瘦得棱角分明。唯有白衫仍干净平整,这似乎也是他为自己留的最后的体面了。
见宋玉漪来,陈思长苍白一笑,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宋玉漪喉中蓦地泛起一丝苦涩,实在不忍见他如此模样。她勉强挤笑回应他,“思长哥哥,你还好么?”
陈思长笑容未变,轻轻“嗯”了一声。
宋玉漪抿抿唇,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时,他却忽然走近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紧紧攥着。
宋玉漪始料未及,想抽开却又抽不动,她急忙去看左右的人,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才小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
陈思长未动,视线牢牢盯着她道:“我去府上提亲,好不好?”
虽然陈思长早就同她提过此事,可宋玉漪此刻还是颇为犹豫,而且双手被他捉得太紧,她不舒服,故而一时也不愿顺了他的心意。
“你先放开我。”宋玉漪挣扎着。
陈思长却轻笑一声,笑意凄凉嘲讽,“你也嫌弃陈家是么,所以不愿实现我们曾经的诺言了。”
“原来玉漪妹妹也是如此嫌贫爱富之人。”
“我没有。”宋玉漪急道。
可她却实在说不出来旁的话,心中烦闷不堪,又拼命想挣开陈思长紧握自己的双手。
“既如此,那我真的很开心。”陈思长低声说了一句,缓缓松开了攥着宋玉漪的手,说道:“玉漪妹妹便等我消息吧。”
他望着面前慌然无措的少女,她手被他攥痛了,正轻轻放在唇边吹着。
对不起。
陈思长眼眸低垂。
以他现在的样况,即使接亲也会是那些小门小户的庶女,他再也抬不起头了。
而国公府出身的宋玉漪就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娶了她。
只有娶了她,陈府才会有重新辉煌的机会。